1
一骑西来，卷起滚滚红尘。
几名早起上山的参客慌忙让开一条路，等回过神来，茫茫雪地上只剩下一排整齐的马蹄印。有人眼尖：“这不是六扇门颜总捕的公子吗，这么冷的天，他骑马上青埂峰，也不怕遇上雪崩。”
说话间，又有几匹快马飞驰而过，马上之人皆是锦衣华服的英俊少年。
立刻有人回应道：“听说今天辰时，这青埂冷峰顶的雪莲花将会绽放，这可是十年难遇的奇景。这些纨绔子弟，多半就是冲这朵奇花去的。可雪莲花位处悬崖绝壁，采花之人不仅要武力非凡，智慧也需一流，他们平素好吃懒做，我们就等着看他们如何出丑吧。”
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参客呸了一声：“其他几位公子我不敢说，但你也太小看颜公子了。十八年前，颜公子的父亲颜白虎大破“飞刀门”，清剿了纵横江南的黑道势力，也因此被提拔为六扇门总捕，这份功绩至今无人企及。颜公子单名一个开字，今年二十有四，为人从来不依仗家中势力，毫不飞扬跋扈，反倒独爱查案争讼，每日徜徉于赌坊酒肆，素有“神断”之名。”
前面那人脸上挂不住，反驳道：“那也说不定……”一句话还未说完，只见一匹骏马迎面而来，马上之人英姿飒爽，一朵硕大无朋的雪莲花插在他的胸口，正是颜开。
颜开纵马飞驰，一息也不敢停。片刻后便来到汴梁城外，一名小厮手里提着包裹，眼巴巴地望着前方。小厮见颜开到了，脱口而出：“公子，花轿已经到了门口，老爷让你快回去踢轿门！”
颜开匆忙接过家仆递过来的喜服套在身上，换过小厮牵来的马，用力扬起手中的皮鞭。
“依依最喜欢的雪莲花，我终于替她摘了下来，她应该不会怪我来迟了罢。”颜开很快便来到颜府大门，一顶八抬大轿赫然停在眼前。颜开轻轻一脚踢开了轿门，顿时呆立当场，只见花轿中空空荡荡，只在绣花软凳上插着一柄奇形短刀，上面镌刻两个小字：碎梦。
2
林木茫茫，颜开踏着积雪疾步而走，数十名捕快紧跟在后，前面是十里杏子林，也就是轿夫们所说，他们在迎亲途中唯一歇脚的地方。人不会凭空消失，“偷”走楚依依的人一定是在那个地方以某种神秘的手法下手的，而那个人，多半就是“宋词”。
宋词是颜府的禁忌，当年颜开的娘亲为了这个名字与颜白虎大吵一架，之后郁郁而终。没有人敢告诉颜开，宋词究竟是何许人。但就在今天，当颜白虎看到那柄碎梦刀的时候，他口中吐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宋词！”
十年前，宋词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她不仅长相可人，更兼是恒赫一时的“飞刀门”门主宋仲的掌上明珠，江湖上无数英雄侠少对她趋之若鹜。可宋词偏偏只喜欢颜白虎一人。凭着这层关系，颜白虎加入了“飞刀门”，成了门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三个月后，二人在飞刀门总坛拜堂成亲。就在大婚当晚，颜白虎点火为号，与结拜兄弟楚青龙里应外合，一举荡平了为祸江南已久的飞刀门。
原来，颜白虎与结拜大哥楚青龙皆为六扇门中的后起之秀，当时“飞刀门”从西域引进了大批“罂粟膏”，这种毒品吸食少量便能上瘾，遗祸了大批无辜百姓。朝廷震怒，派出颜白虎卧底“飞刀门”，最终将其剿灭。不幸的是，那一役中，楚青龙身中“碎梦刀”，当场身亡。而宋词的尸体后来也一直没有找到。
此役之后，颜白虎平步青云，直升到六扇门总捕。楚青龙英年早逝，家中只有一名五岁幼女，名唤楚依依。颜白虎顾念同袍情谊，将楚依依接到家中抚养，视为己出。也就是这样，颜开见到了楚依依。
颜开记得很清楚，那一日下着小雪，父亲将一名五岁的小女孩带到自己面前，说：“从今以后，依依就是你的妹妹，你要尽你所能护她周全。”
父亲离开后，内向的颜开小脸红彤彤的，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楚依依却调皮地一笑，指着院中刚堆好的雪人说：“你堆得不对！”
颜开忙问：“哪里不对？”
楚依依像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摸出一个金桔，剥开之后取了几瓣，贴在雪人嘴巴的位置，然后回头一笑：“你忘记给雪人做嘴巴了！”
一个月前，颜开向楚依依求婚，楚依依答应了，还将从不离身的一面云梦玉璧送给颜开做定情信物。颜开喜不自胜，当下许诺，他一定会采下青埂峰顶的雪莲花，然后亲手给依依戴上。
楚依依虽然一直寄居在颜府，但大户人家办喜事的礼节却是必不可少，她一向乖巧懂事，便自己提出回到老家，让颜家派花轿前来迎娶。原本颜开应该亲自去接亲，但是当天恰好是十年一度雪莲开花的日子，为了兑现承诺，颜开便孤身前往青埂峰顶采花，没想到这次错过，却导致楚依依在半途被人偷走。
当年宋词肯定没死，她苟全性命，就是为了今日找颜白虎和楚青龙的后人复仇。
一念及此，颜开心中便愈发焦躁，他打量四周的地形，猛地将折扇往面前的雪地上一戳。只听咔嚓一声，地面竟陷了下去，露出一个大坑。
“猜得果然没错，”颜开心想，“宋词一定是预先在地面挖了这个坑，自己藏在坑里。当轿夫们将轿子落在此处时，她从下面打开轿底的暗门，将楚依依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出来，只不过，她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让轿夫们在此处停轿的呢？”
颜开在附近找到两行脚印，一深一浅，一大一小地通向远方，分明就是宋词和楚依依。颜开吩咐跟随的捕快千万不要破坏现场，自己则循着脚印找了过去。一直走了很久，颜开来到了一片开阔之地，四面一株树木也无，而脚印，竟然诡异地在此地消失了！
3
没有人能够将轻功练得像鸟儿一样凭空飞起，脚印在此地消失，难道宋词又是故技重施？
颜开用折扇戳地上的积雪，可将四周寻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任何坑洞。可谓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颜开想起了临行前父亲的那句话，心中不由得生出了莫名的恶寒。
一个时辰前。
颜白虎盯着那柄碎梦刀，突然改口说：“不，不可能，宋词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她将自己烧死的！”
颜开不想刺激父亲，便说：“你有没有宋词的画像，万一她没有死，我们照面后也能有个防备。”
颜白虎从书房取出一卷尘封已久的画轴，摊开之后却大惊失色。颜开凑过去一看，那是一副风景画，画上白雪皑皑，雪地上点缀着两行脚印。颜开不能理解父亲为何如此惊愕，只见颜白虎将画轴翻来覆去地看，终于从口中吐出一句话：“有鬼！”
对，就是有鬼！
一个时辰后。
那副画本来是宋词的个人肖像，但现在景色依旧，画中之人却消失无踪。当颜开看着脚下突然消失的脚印时，他心中竟然冒出这个念头。画上的景致，连同这两行脚印，都跟眼前所见一般无二。
难道，是画上的宋词走下来偷走了楚依依？
颜开下意识退后几步，他看了看自己的脚印，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
宋词不是幽灵，他只需要带着楚依依走到这里，然后踩着来时的脚印，一步步倒退回去，就可以造成眼前这种假象。
颜开也学着往后退，可能是没有练习的缘故，他走得东倒西歪，将脚印踩得稀烂。走了一阵，绕过一条岔路，不禁眼前一亮。不远处有一株柏树，树下有一个极为特殊的雪人，因为它有一张嘴巴，还是用橘子瓣做成的。
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会做这种雪人，她就是楚依依。
颜开绕着柏树走了几圈，很快就在不远处的山坡下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口不大，在漫天飞雪中，就像一只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时刻等着择人而噬。
乱石高堆，漆黑的洞窟，衬着皑皑白雪，更显得阴森黝黯，深不见底，单只“鬼窟”两字，实不足形容此地之恐怖。颜开却毫不迟疑，一跃而进，去后是生是死，宋词会不会在内中守株待兔，他已全都不管，只因纵然死了，也比在外面等着楚依依时那种焦急的滋味好些。
摸黑走了一段，忽然一个黑影撞了过来，颜开一掌挥出，却陡然停住，因为对方突然说：“是颜大哥么？我是依依。”
颜开连忙应声，楚依依大呼一声，整个人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颜开，冰冷的脸，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身子犹在不停发抖。
据楚依依所说，今天发生的情形跟颜开的推理分毫不差，遗憾的是，对方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楚依依一直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所以没有看到他的容貌。对方将楚依依带到这个山洞之后就自行离开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颜开扶着楚依依走出了山洞，雪下得愈发大了，不远处有间草堂。方才山洞中有许多山货，应该是草堂的主人贮藏的。草堂这户人家一定有个孩子，不然没有这雪人，自己还找不到依依呢。说起来这还要感谢楚依依酷爱吃橘子，才会连成亲都随身携带了一个。
两人来到草堂前，颜开刚要伸手敲门，一柄刀锋突然破门而出，迎面袭来。
4
那一刀，刺的人却是楚依依。
颜开临危不乱，挡在楚依依身前，“刷”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一树盛开的梅花突然绽放在两人中间。
那人黑巾蒙面，方才那一刀只是声东击西，他见颜开反应奇快，当即跳出圈外，施展轻功，飞速离开了现场。
颜开也不去追，对阵时间虽短，他却已经看出对方是个男人，而并非“宋词”。他又看了看折扇边缘的血迹，嘴角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
两人进入草堂，里面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只是一个人也没有。颜开有些好奇，以前只听说十里杏花林中闹鬼，没想到竟然会有人住，便在屋中到处查看，他发现，所有的器具陈设都十分精美，不论是碗筷，还是杯子桌椅都有三套，两大一小，看起来应该是一个比较富裕的三口之家。但颜开感到奇怪的是，屋中竟然一面镜子都没有。
停留了片刻，大队捕快终于寻了过来，楚依依的心情也稍微平复了一些，于是大队人马回撤。刚刚回到颜府，就碰到了另一队人马，领头之人名叫朱子明，是除颜白虎之外六扇门的第二把交椅。此人鹰视狼顾，早就有取颜白虎而代之的打算。
朱子明脸上带着惯有的假笑说：“贤侄，你回来的正好，我手上有件大案正需要你这位‘神断’的帮忙。”
颜开朝对方走了过去，待到近处，突然脚下一滑，朱子明下意识伸手将他扶住。颜开一面道谢，目光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他的右手手腕，手腕光洁无痕。自己手中这枚折扇，材质殊异，所造成的伤口短时间内不会愈合，看来刚才突袭的黑衣人并不是朱子明。
打消了这个念头，颜开哈哈一笑，引着朱子明进了颜府。
突逢此变，颜府上下没有半点喜庆的样子，仆人们进进出出，也不知道究竟在忙什么。颜开拉住匆匆走来的管家问：“我爹呢，你快去通报，就说六扇门的朱大神捕到了。”
管家目光闪烁：“公子，老爷他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
颜开微一皱眉，随即面带歉意地对朱子明说：“朱叔叔，今天太也不巧了，家父身体不适，不能亲自出来招呼您，改天小侄定当登门致歉。”
朱子明的脸色突然一变，他大手一挥：“搜！”，只见他手下的捕快们立即兵分四路，流水一样冲进了颜府。
楚依依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脸都吓白了。颜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怕，然后厉声问：“朱副捕头，这里是颜府，到底是谁给你的权力，让你能够……”
朱子明掏出一块令牌，随手一扬：“这是刑部的令牌，上面属意我彻查十八年前的一件大案。当年飞刀门被颜白虎所破，门内变卖罂粟膏而得来的三千两黄金却不翼而飞，我现在怀疑，这批黄金是被你爹颜白虎私吞了。”
颜开心中一动，朱子明这时也认出了他身后的楚依依，随即讪笑道：“你就是楚青龙这个冤大头的女儿吧，想想楚青龙也确实可怜，他英雄一世，最后却被自己的结拜兄弟害了性命，自己的女儿还要认贼作父，不得不嫁给杀父仇人的儿子，哈哈，真是可笑！”
“住嘴！”一个洪亮清冷的声音传来，中堂的大门向两边分开，颜白虎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一脸憔悴，只分开了几个时辰，他却仿佛老了十岁。
朱子明继续说：“当年你意欲贪墨那三千两黄金，却被楚青龙无意中发现，你为了飞黄腾达，不惜亲手将他杀害。你才是你手中那柄碎梦刀真正的主人！”
颜白虎没有做过多的辩解，他只是问：“你有什么证据？”
这时，几名捕快抬着一口大铁箱从屋中走出，向朱子明报告：“禀告大人，在里屋发现一间密室，找到了这口箱子，箱子是千年玄铁整体浇筑而成，没有钥匙无法打开。”
朱子明指着颜白虎说：“钥匙，现在就在颜大人手里。”
5
碎梦刀就是开启这口玄铁箱子的钥匙。
颜开看向父亲，颜白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颜开感觉楚依依的手在自己的手心慢慢变冷，最后，楚依依猛然将手抽了出来，却又被颜开紧紧抓住。颜开看着楚依依的眼睛说：“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虽然还没拜过天地，但是我颜开已经认定你楚依依便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不管当年的真相如何，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说到此处，颜开大步走到颜白虎面前，颜白虎见儿子神情坚毅，眼中竟然闪出些许笑意，他将碎梦刀递给颜开，露出右手手腕处隐约带血的纱布，说：“果然是我颜家的儿郎，秉公如一，不负‘神断’之名。”
颜开将碎梦刀插进玄铁箱的钥匙孔，稍微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箱盖立时弹起。顿时光华大盛，映照得整个院落一片金碧辉煌。每个人都看得眼睛发直，特别是朱子明，他冲过去一把推开颜开，自顾捧起一把金条丢到半空，然后又将手里抓满。他的一名亲信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小声提醒，朱子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刚放下手中的金叶子，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又将手伸进了箱子，这一次，他取出来的是一封信，上面写着五个字：“颜白虎亲启”。
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体，颜白虎神色一凛，他大叫一声“不要拆！”但是已经晚了。朱子明将信封拆开，取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今日午时三刻，落下孤灯，不见不散。”
朱子明刚刚念完这封信，两只手已经变得漆黑如炭，等他终于发现时，黑气已经沿着他的手臂游走到了全身，一声嘶哑的“救命”还未发出，就已然命丧黄泉。
等众人回过神来，颜白虎早已见了踪影。
落下孤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没有人知道。
在颜开的心中，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绝对不会做出卖兄弟的事。他一定有苦衷，那个他一直苦苦包庇，不惜自承罪责的人到底是谁呢？颜开刚迈开步，便有一只手将他拉住。
是楚依依。
楚依依伸出双手，从后面将颜开合拢，头轻轻靠在颜开的肩膀上，她说：“颜大哥，自从我来到你家，我就没有跟你说过我父亲的事，你想听吗？”
楚依依的父亲便是楚青龙，如果朱子明刚才的指控成立，那么，颜开就是楚依依杀父仇人的儿子。
颜开暂时忘却了离去的父亲，慢慢点了点头。
楚依依闭上眼睛，开始回忆：“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经常揭不开锅，爹娘经常为了生计吵架，娘亲总是哭着闹着要回娘家。那天早上，我将娘亲的鞋子都藏进了我的被窝，但她还是和一个外乡人跑了，从此便了无音信。之后我和父亲相依为命，他告诉我说，娘亲是嫌他做捕快没前途才离开的，不过不要紧，等再过几个月，他当卧底立了功，升了官，一定会将娘亲接回来。但我没有等到那一天，我等到的是他的死讯。我年纪小，不懂事，竟然一直认贼作父这么多年。原来你爹爹当年见财起意，又知道自己立下的功劳不如我爹，竟然，竟然亲手杀了他……”
颜开说：“不是这样的……”话音未落，一只手握着碎梦刀，已然悄无声息的刺进了他的胸膛。
6
颜白虎在雪地上飞奔，现在已经是午时二刻，他知道写信的人言出必行，再晚也许就真的来不及了。
风声在耳边呼啸不停，往事亦如云烟过眼。
那一年，那一天，是春天，在江南的某个小镇，草长莺飞，风景如画，严白虎二十五岁，宋词二十二岁，全都是最好的年华。
两人的初次邂逅，是颜白虎有意为之，他事先调查了宋词的喜好与习惯，有的放矢，再加上他俊朗不凡的面容，很快就俘虏了宋词的心。可是慢慢地，他发现宋词和他爹宋仲完全不一样，她天真烂漫，善良纯真，就好像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颜白虎出身书香门第，家中父母早就为他一手包办了一场亲事，颜白虎事母最孝，不愿意忤逆年迈的母亲，成亲之后还育有一名六岁的儿子，他便是今日的颜开。
但颜白虎始终没有对家中的妻子产生爱意，有了这么一场可谓是失败的婚姻作为铺垫，他慢慢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爱上了宋词。
颜白虎不忍心欺骗这位无邪的花样少女，几次想将这件事和盘托出，都被结拜兄弟楚青龙出手阻止。为了国家大义，颜白虎终于决定放弃个人的小情小爱，就在他们两人的大婚之夜，他点火为号，与楚青龙里应外合，一举剿灭了飞刀门，除了一个人，她就是宋词。
虽然颜白虎灭了飞刀门，但宋词依旧对他痴心一片。她手中有三千两黄金，便向颜白虎提出私奔，找一个世外桃源，安安乐乐过完下半生。三千两黄金对捕快来说，绝对是个天文数字，朱子明说的没错，当时确实有人见财起意，但那个人不是颜白虎，而是楚青龙。
楚青龙家境贫寒，一个人苦苦拉扯着一个年仅五岁的女儿，他见到金光闪闪的一箱子金条，竟然向宋词和颜白虎下了杀手。宋词虽然年轻，却不是省油的灯，她手中一柄碎梦刀，例无虚发。为了救颜白虎，情急之下，她只一招，便结果了楚青龙的性命。
颜白虎见结义兄弟身亡，当场立誓，今生再不见宋词一面。宋词一时气愤难平，说：“你不愿见我的面，那我这张面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说完竟点火自焚，幸而未死，可一张绝美的脸再也不复存在。
颜白虎为了保住楚青龙的一世英名，便用为国捐躯的名义上报朝廷，还将楚青龙的女儿接到家中，视为己出。另外，他将毁容之后的宋词安顿在十里杏子林的扫雪草堂，并放出林中闹鬼的传言，也就是之前颜开和楚依依暂作停留的那间草堂。
颜白虎每过一个月便到草堂呆上一整天，十八年过去了，一直风平浪静，可偏偏在儿子大婚的今天，碎梦刀重现江湖。颜白虎猜测，宋词对当年的楚青龙恨之入骨，便想杀了他唯一的女儿报仇，便故意支开颜开，自己独身一人前来草堂打探，不料，宋词竟然不见了，自己还差点被半路杀出的颜开和楚依依识破了行藏。
今日朱子明突然来颜府搜查，不用说，一定是宋词告的密，那口只有宋词知道藏在哪里的箱子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现在，宋词约颜白虎在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落下孤灯见面，又是为了什么？
颜白虎猜不透，自从那把火之后，宋词永远放弃了她最喜欢的镜子，而颜白虎再也猜不透隐藏在那副可怕面容之后的心思了。
落下孤灯是位处仙居顶上的一个凉亭，亭的一角挂着一盏孤灯，因此得名。颜白虎来到亭前，四周没有任何人影，他凑到亭柱上一看，只见上面有一行小字：羽化非是重生，而是死亡的变形。
这是宋词的亲笔，颜白虎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头越来越痛，意识渐渐迷离，脚下一滑，竟然跌下了悬崖。
7
坠落，只在一瞬之间。因为有一只手，在关键时刻将颜白虎的手紧紧抓住，那是颜开的手。
一刻钟前。
碎梦刀没入了颜开的前胸，却发出了“叮”的一声脆响，两人俱是一惊，但颜开随即醒悟过来，是那面云梦玉璧。云梦玉璧本是楚依依的娘亲留给她唯一的物事，那日楚依依将它送给颜开，颜开珍之重之，每日贴身珍藏，没想到今天竟救了自己一命。
楚依依本就是下了所有的决心才刺出的这一刀，一刀不中，她再也刺不出第二刀了。
颜开叹了口气：“原来真的是你，依依。”
楚依依惨笑一声：“我知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很快便会推理出事件的真相，所以我才不停地逼迫自己，一定要在你想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前，无声无息的杀了你，这样，你才不会有任何痛苦。”
颜开其实早就想通了，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而已。
颜开之所以没有亲自迎亲，是因为楚依依提出想要青埂峰上的雪莲花。轿夫之所以会将花轿停在坑洞之上，根本不是什么奇特的手法，而是坐在花轿中的楚依依自己提出来的，坑洞也是她提前挖好的。雪地上的那两行有去无回的足迹，只不过是楚依依一个人踏出来的。她先是一个人走了一段，然后换上一双大号的鞋子，倒退着走了回来。而那副宋词的肖像画，不用说，也是她提前掉包了。她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颜白虎相信一件事，复仇的人是宋词。这一切的手法太过简单，简单地让人无法置信。
颜开说：“你五岁便来了我家，这些往事是谁告诉你的？”
楚依依说：“来了你家之后，我发现了一个规律，每过一个月，颜叔叔就要出一次门，为时一天。有一次，我悄悄跟了上去，在杏子林，我见到了宋词，那个被毁容了的女人。她告诉我说，颜叔叔为了黄金和功名，杀害了我的父亲。开始我当然不相信，可是后来，颜叔叔的各种行为，明显发自于愧疚。终于，在一个月前，宋词告诉我她患上了绝症，性命只在顷刻，她为我谋划了一个复仇计划，目的就是让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亲手除掉你。而颜叔叔，在看完落下孤灯的留字之后，也会再中毒之后‘失足’落下悬崖。”
原来，宋词竟然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死了，可是她的复仇计划，却正在一步步按照预定进行。
颜开紧紧握着楚依依的手：“依依，你信不信我？”
楚依依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信。”
颜开说：“那就告诉我落下孤灯在哪里，我还是那句话，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虽然还没有拜过天地，但是我颜开已经认定你楚依依便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不管当年的真相如何，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一刻钟后。
颜白虎讲述了他和宋词尘封已久的往事，他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变成了当时的那个少年。
楚依依掩面而泣，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直被宋词所欺骗，差点就成了复仇的工具，杀死了自己最爱的人。她拿出碎梦刀，恨恨地说：“这把刀太过邪恶，专门破碎别人的梦，还是不要留在这世间的好。”
颜开却说：“不，这柄刀名为碎梦，其实它破碎的，只是长久以来困扰你的噩梦，现在噩梦碎了，真正属于我们的美梦才会到来，不是吗？”
说到这里，颜开从怀中取出那朵他历经千辛万苦才在青梗冷峰采摘的雪莲花，楚依依欢喜地接在手中，抬眼处，花瓣虽然有些褶皱，但其清丽脱俗，一如雪岭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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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骑西来，卷起滚滚红尘。
几名早起上山的参客慌忙让开一条路，等回过神来，茫茫雪地上只剩下一排整齐的马蹄印。有人眼尖：“这不是六扇门颜总捕的公子吗，这么冷的天，他骑马上青埂峰，也不怕遇上雪崩。”
说话间，又有几匹快马飞驰而过，马上之人皆是锦衣华服的英俊少年。
立刻有人回应道：“听说今天辰时，这青埂冷峰顶的雪莲花将会绽放，这可是十年难遇的奇景。这些纨绔子弟，多半就是冲这朵奇花去的。可雪莲花位处悬崖绝壁，采花之人不仅要武力非凡，智慧也需一流，他们平素好吃懒做，我们就等着看他们如何出丑吧。”
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参客呸了一声：“其他几位公子我不敢说，但你也太小看颜公子了。十八年前，颜公子的父亲颜白虎大破“飞刀门”，清剿了纵横江南的黑道势力，也因此被提拔为六扇门总捕，这份功绩至今无人企及。颜公子单名一个开字，今年二十有四，为人从来不依仗家中势力，毫不飞扬跋扈，反倒独爱查案争讼，每日徜徉于赌坊酒肆，素有“神断”之名。”
前面那人脸上挂不住，反驳道：“那也说不定……”一句话还未说完，只见一匹骏马迎面而来，马上之人英姿飒爽，一朵硕大无朋的雪莲花插在他的胸口，正是颜开。
颜开纵马飞驰，一息也不敢停。片刻后便来到汴梁城外，一名小厮手里提着包裹，眼巴巴地望着前方。小厮见颜开到了，脱口而出：“公子，花轿已经到了门口，老爷让你快回去踢轿门！”
颜开匆忙接过家仆递过来的喜服套在身上，换过小厮牵来的马，用力扬起手中的皮鞭。
“依依最喜欢的雪莲花，我终于替她摘了下来，她应该不会怪我来迟了罢。”颜开很快便来到颜府大门，一顶八抬大轿赫然停在眼前。颜开轻轻一脚踢开了轿门，顿时呆立当场，只见花轿中空空荡荡，只在绣花软凳上插着一柄奇形短刀，上面镌刻两个小字：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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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木茫茫，颜开踏着积雪疾步而走，数十名捕快紧跟在后，前面是十里杏子林，也就是轿夫们所说，他们在迎亲途中唯一歇脚的地方。人不会凭空消失，“偷”走楚依依的人一定是在那个地方以某种神秘的手法下手的，而那个人，多半就是“宋词”。
宋词是颜府的禁忌，当年颜开的娘亲为了这个名字与颜白虎大吵一架，之后郁郁而终。没有人敢告诉颜开，宋词究竟是何许人。但就在今天，当颜白虎看到那柄碎梦刀的时候，他口中吐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宋词！”
十年前，宋词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她不仅长相可人，更兼是恒赫一时的“飞刀门”门主宋仲的掌上明珠，江湖上无数英雄侠少对她趋之若鹜。可宋词偏偏只喜欢颜白虎一人。凭着这层关系，颜白虎加入了“飞刀门”，成了门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三个月后，二人在飞刀门总坛拜堂成亲。就在大婚当晚，颜白虎点火为号，与结拜兄弟楚青龙里应外合，一举荡平了为祸江南已久的飞刀门。
原来，颜白虎与结拜大哥楚青龙皆为六扇门中的后起之秀，当时“飞刀门”从西域引进了大批“罂粟膏”，这种毒品吸食少量便能上瘾，遗祸了大批无辜百姓。朝廷震怒，派出颜白虎卧底“飞刀门”，最终将其剿灭。不幸的是，那一役中，楚青龙身中“碎梦刀”，当场身亡。而宋词的尸体后来也一直没有找到。
此役之后，颜白虎平步青云，直升到六扇门总捕。楚青龙英年早逝，家中只有一名五岁幼女，名唤楚依依。颜白虎顾念同袍情谊，将楚依依接到家中抚养，视为己出。也就是这样，颜开见到了楚依依。
颜开记得很清楚，那一日下着小雪，父亲将一名五岁的小女孩带到自己面前，说：“从今以后，依依就是你的妹妹，你要尽你所能护她周全。”
父亲离开后，内向的颜开小脸红彤彤的，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楚依依却调皮地一笑，指着院中刚堆好的雪人说：“你堆得不对！”
颜开忙问：“哪里不对？”
楚依依像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摸出一个金桔，剥开之后取了几瓣，贴在雪人嘴巴的位置，然后回头一笑：“你忘记给雪人做嘴巴了！”
一个月前，颜开向楚依依求婚，楚依依答应了，还将从不离身的一面云梦玉璧送给颜开做定情信物。颜开喜不自胜，当下许诺，他一定会采下青埂峰顶的雪莲花，然后亲手给依依戴上。
楚依依虽然一直寄居在颜府，但大户人家办喜事的礼节却是必不可少，她一向乖巧懂事，便自己提出回到老家，让颜家派花轿前来迎娶。原本颜开应该亲自去接亲，但是当天恰好是十年一度雪莲开花的日子，为了兑现承诺，颜开便孤身前往青埂峰顶采花，没想到这次错过，却导致楚依依在半途被人偷走。
当年宋词肯定没死，她苟全性命，就是为了今日找颜白虎和楚青龙的后人复仇。
一念及此，颜开心中便愈发焦躁，他打量四周的地形，猛地将折扇往面前的雪地上一戳。只听咔嚓一声，地面竟陷了下去，露出一个大坑。
“猜得果然没错，”颜开心想，“宋词一定是预先在地面挖了这个坑，自己藏在坑里。当轿夫们将轿子落在此处时，她从下面打开轿底的暗门，将楚依依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出来，只不过，她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让轿夫们在此处停轿的呢？”
颜开在附近找到两行脚印，一深一浅，一大一小地通向远方，分明就是宋词和楚依依。颜开吩咐跟随的捕快千万不要破坏现场，自己则循着脚印找了过去。一直走了很久，颜开来到了一片开阔之地，四面一株树木也无，而脚印，竟然诡异地在此地消失了！
3
没有人能够将轻功练得像鸟儿一样凭空飞起，脚印在此地消失，难道宋词又是故技重施？
颜开用折扇戳地上的积雪，可将四周寻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任何坑洞。可谓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颜开想起了临行前父亲的那句话，心中不由得生出了莫名的恶寒。
一个时辰前。
颜白虎盯着那柄碎梦刀，突然改口说：“不，不可能，宋词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她将自己烧死的！”
颜开不想刺激父亲，便说：“你有没有宋词的画像，万一她没有死，我们照面后也能有个防备。”
颜白虎从书房取出一卷尘封已久的画轴，摊开之后却大惊失色。颜开凑过去一看，那是一副风景画，画上白雪皑皑，雪地上点缀着两行脚印。颜开不能理解父亲为何如此惊愕，只见颜白虎将画轴翻来覆去地看，终于从口中吐出一句话：“有鬼！”
对，就是有鬼！
一个时辰后。
那副画本来是宋词的个人肖像，但现在景色依旧，画中之人却消失无踪。当颜开看着脚下突然消失的脚印时，他心中竟然冒出这个念头。画上的景致，连同这两行脚印，都跟眼前所见一般无二。
难道，是画上的宋词走下来偷走了楚依依？
颜开下意识退后几步，他看了看自己的脚印，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
宋词不是幽灵，他只需要带着楚依依走到这里，然后踩着来时的脚印，一步步倒退回去，就可以造成眼前这种假象。
颜开也学着往后退，可能是没有练习的缘故，他走得东倒西歪，将脚印踩得稀烂。走了一阵，绕过一条岔路，不禁眼前一亮。不远处有一株柏树，树下有一个极为特殊的雪人，因为它有一张嘴巴，还是用橘子瓣做成的。
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会做这种雪人，她就是楚依依。
颜开绕着柏树走了几圈，很快就在不远处的山坡下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口不大，在漫天飞雪中，就像一只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时刻等着择人而噬。
乱石高堆，漆黑的洞窟，衬着皑皑白雪，更显得阴森黝黯，深不见底，单只“鬼窟”两字，实不足形容此地之恐怖。颜开却毫不迟疑，一跃而进，去后是生是死，宋词会不会在内中守株待兔，他已全都不管，只因纵然死了，也比在外面等着楚依依时那种焦急的滋味好些。
摸黑走了一段，忽然一个黑影撞了过来，颜开一掌挥出，却陡然停住，因为对方突然说：“是颜大哥么？我是依依。”
颜开连忙应声，楚依依大呼一声，整个人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颜开，冰冷的脸，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身子犹在不停发抖。
据楚依依所说，今天发生的情形跟颜开的推理分毫不差，遗憾的是，对方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楚依依一直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所以没有看到他的容貌。对方将楚依依带到这个山洞之后就自行离开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颜开扶着楚依依走出了山洞，雪下得愈发大了，不远处有间草堂。方才山洞中有许多山货，应该是草堂的主人贮藏的。草堂这户人家一定有个孩子，不然没有这雪人，自己还找不到依依呢。说起来这还要感谢楚依依酷爱吃橘子，才会连成亲都随身携带了一个。
两人来到草堂前，颜开刚要伸手敲门，一柄刀锋突然破门而出，迎面袭来。
4
那一刀，刺的人却是楚依依。
颜开临危不乱，挡在楚依依身前，“刷”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一树盛开的梅花突然绽放在两人中间。
那人黑巾蒙面，方才那一刀只是声东击西，他见颜开反应奇快，当即跳出圈外，施展轻功，飞速离开了现场。
颜开也不去追，对阵时间虽短，他却已经看出对方是个男人，而并非“宋词”。他又看了看折扇边缘的血迹，嘴角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
两人进入草堂，里面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只是一个人也没有。颜开有些好奇，以前只听说十里杏花林中闹鬼，没想到竟然会有人住，便在屋中到处查看，他发现，所有的器具陈设都十分精美，不论是碗筷，还是杯子桌椅都有三套，两大一小，看起来应该是一个比较富裕的三口之家。但颜开感到奇怪的是，屋中竟然一面镜子都没有。
停留了片刻，大队捕快终于寻了过来，楚依依的心情也稍微平复了一些，于是大队人马回撤。刚刚回到颜府，就碰到了另一队人马，领头之人名叫朱子明，是除颜白虎之外六扇门的第二把交椅。此人鹰视狼顾，早就有取颜白虎而代之的打算。
朱子明脸上带着惯有的假笑说：“贤侄，你回来的正好，我手上有件大案正需要你这位‘神断’的帮忙。”
颜开朝对方走了过去，待到近处，突然脚下一滑，朱子明下意识伸手将他扶住。颜开一面道谢，目光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他的右手手腕，手腕光洁无痕。自己手中这枚折扇，材质殊异，所造成的伤口短时间内不会愈合，看来刚才突袭的黑衣人并不是朱子明。
打消了这个念头，颜开哈哈一笑，引着朱子明进了颜府。
突逢此变，颜府上下没有半点喜庆的样子，仆人们进进出出，也不知道究竟在忙什么。颜开拉住匆匆走来的管家问：“我爹呢，你快去通报，就说六扇门的朱大神捕到了。”
管家目光闪烁：“公子，老爷他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
颜开微一皱眉，随即面带歉意地对朱子明说：“朱叔叔，今天太也不巧了，家父身体不适，不能亲自出来招呼您，改天小侄定当登门致歉。”
朱子明的脸色突然一变，他大手一挥：“搜！”，只见他手下的捕快们立即兵分四路，流水一样冲进了颜府。
楚依依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脸都吓白了。颜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怕，然后厉声问：“朱副捕头，这里是颜府，到底是谁给你的权力，让你能够……”
朱子明掏出一块令牌，随手一扬：“这是刑部的令牌，上面属意我彻查十八年前的一件大案。当年飞刀门被颜白虎所破，门内变卖罂粟膏而得来的三千两黄金却不翼而飞，我现在怀疑，这批黄金是被你爹颜白虎私吞了。”
颜开心中一动，朱子明这时也认出了他身后的楚依依，随即讪笑道：“你就是楚青龙这个冤大头的女儿吧，想想楚青龙也确实可怜，他英雄一世，最后却被自己的结拜兄弟害了性命，自己的女儿还要认贼作父，不得不嫁给杀父仇人的儿子，哈哈，真是可笑！”
“住嘴！”一个洪亮清冷的声音传来，中堂的大门向两边分开，颜白虎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一脸憔悴，只分开了几个时辰，他却仿佛老了十岁。
朱子明继续说：“当年你意欲贪墨那三千两黄金，却被楚青龙无意中发现，你为了飞黄腾达，不惜亲手将他杀害。你才是你手中那柄碎梦刀真正的主人！”
颜白虎没有做过多的辩解，他只是问：“你有什么证据？”
这时，几名捕快抬着一口大铁箱从屋中走出，向朱子明报告：“禀告大人，在里屋发现一间密室，找到了这口箱子，箱子是千年玄铁整体浇筑而成，没有钥匙无法打开。”
朱子明指着颜白虎说：“钥匙，现在就在颜大人手里。”
5
碎梦刀就是开启这口玄铁箱子的钥匙。
颜开看向父亲，颜白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颜开感觉楚依依的手在自己的手心慢慢变冷，最后，楚依依猛然将手抽了出来，却又被颜开紧紧抓住。颜开看着楚依依的眼睛说：“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虽然还没拜过天地，但是我颜开已经认定你楚依依便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不管当年的真相如何，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说到此处，颜开大步走到颜白虎面前，颜白虎见儿子神情坚毅，眼中竟然闪出些许笑意，他将碎梦刀递给颜开，露出右手手腕处隐约带血的纱布，说：“果然是我颜家的儿郎，秉公如一，不负‘神断’之名。”
颜开将碎梦刀插进玄铁箱的钥匙孔，稍微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箱盖立时弹起。顿时光华大盛，映照得整个院落一片金碧辉煌。每个人都看得眼睛发直，特别是朱子明，他冲过去一把推开颜开，自顾捧起一把金条丢到半空，然后又将手里抓满。他的一名亲信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小声提醒，朱子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刚放下手中的金叶子，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又将手伸进了箱子，这一次，他取出来的是一封信，上面写着五个字：“颜白虎亲启”。
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体，颜白虎神色一凛，他大叫一声“不要拆！”但是已经晚了。朱子明将信封拆开，取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今日午时三刻，落下孤灯，不见不散。”
朱子明刚刚念完这封信，两只手已经变得漆黑如炭，等他终于发现时，黑气已经沿着他的手臂游走到了全身，一声嘶哑的“救命”还未发出，就已然命丧黄泉。
等众人回过神来，颜白虎早已见了踪影。
落下孤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没有人知道。
在颜开的心中，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绝对不会做出卖兄弟的事。他一定有苦衷，那个他一直苦苦包庇，不惜自承罪责的人到底是谁呢？颜开刚迈开步，便有一只手将他拉住。
是楚依依。
楚依依伸出双手，从后面将颜开合拢，头轻轻靠在颜开的肩膀上，她说：“颜大哥，自从我来到你家，我就没有跟你说过我父亲的事，你想听吗？”
楚依依的父亲便是楚青龙，如果朱子明刚才的指控成立，那么，颜开就是楚依依杀父仇人的儿子。
颜开暂时忘却了离去的父亲，慢慢点了点头。
楚依依闭上眼睛，开始回忆：“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经常揭不开锅，爹娘经常为了生计吵架，娘亲总是哭着闹着要回娘家。那天早上，我将娘亲的鞋子都藏进了我的被窝，但她还是和一个外乡人跑了，从此便了无音信。之后我和父亲相依为命，他告诉我说，娘亲是嫌他做捕快没前途才离开的，不过不要紧，等再过几个月，他当卧底立了功，升了官，一定会将娘亲接回来。但我没有等到那一天，我等到的是他的死讯。我年纪小，不懂事，竟然一直认贼作父这么多年。原来你爹爹当年见财起意，又知道自己立下的功劳不如我爹，竟然，竟然亲手杀了他……”
颜开说：“不是这样的……”话音未落，一只手握着碎梦刀，已然悄无声息的刺进了他的胸膛。
6
颜白虎在雪地上飞奔，现在已经是午时二刻，他知道写信的人言出必行，再晚也许就真的来不及了。
风声在耳边呼啸不停，往事亦如云烟过眼。
那一年，那一天，是春天，在江南的某个小镇，草长莺飞，风景如画，严白虎二十五岁，宋词二十二岁，全都是最好的年华。
两人的初次邂逅，是颜白虎有意为之，他事先调查了宋词的喜好与习惯，有的放矢，再加上他俊朗不凡的面容，很快就俘虏了宋词的心。可是慢慢地，他发现宋词和他爹宋仲完全不一样，她天真烂漫，善良纯真，就好像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颜白虎出身书香门第，家中父母早就为他一手包办了一场亲事，颜白虎事母最孝，不愿意忤逆年迈的母亲，成亲之后还育有一名六岁的儿子，他便是今日的颜开。
但颜白虎始终没有对家中的妻子产生爱意，有了这么一场可谓是失败的婚姻作为铺垫，他慢慢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爱上了宋词。
颜白虎不忍心欺骗这位无邪的花样少女，几次想将这件事和盘托出，都被结拜兄弟楚青龙出手阻止。为了国家大义，颜白虎终于决定放弃个人的小情小爱，就在他们两人的大婚之夜，他点火为号，与楚青龙里应外合，一举剿灭了飞刀门，除了一个人，她就是宋词。
虽然颜白虎灭了飞刀门，但宋词依旧对他痴心一片。她手中有三千两黄金，便向颜白虎提出私奔，找一个世外桃源，安安乐乐过完下半生。三千两黄金对捕快来说，绝对是个天文数字，朱子明说的没错，当时确实有人见财起意，但那个人不是颜白虎，而是楚青龙。
楚青龙家境贫寒，一个人苦苦拉扯着一个年仅五岁的女儿，他见到金光闪闪的一箱子金条，竟然向宋词和颜白虎下了杀手。宋词虽然年轻，却不是省油的灯，她手中一柄碎梦刀，例无虚发。为了救颜白虎，情急之下，她只一招，便结果了楚青龙的性命。
颜白虎见结义兄弟身亡，当场立誓，今生再不见宋词一面。宋词一时气愤难平，说：“你不愿见我的面，那我这张面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说完竟点火自焚，幸而未死，可一张绝美的脸再也不复存在。
颜白虎为了保住楚青龙的一世英名，便用为国捐躯的名义上报朝廷，还将楚青龙的女儿接到家中，视为己出。另外，他将毁容之后的宋词安顿在十里杏子林的扫雪草堂，并放出林中闹鬼的传言，也就是之前颜开和楚依依暂作停留的那间草堂。
颜白虎每过一个月便到草堂呆上一整天，十八年过去了，一直风平浪静，可偏偏在儿子大婚的今天，碎梦刀重现江湖。颜白虎猜测，宋词对当年的楚青龙恨之入骨，便想杀了他唯一的女儿报仇，便故意支开颜开，自己独身一人前来草堂打探，不料，宋词竟然不见了，自己还差点被半路杀出的颜开和楚依依识破了行藏。
今日朱子明突然来颜府搜查，不用说，一定是宋词告的密，那口只有宋词知道藏在哪里的箱子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现在，宋词约颜白虎在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落下孤灯见面，又是为了什么？
颜白虎猜不透，自从那把火之后，宋词永远放弃了她最喜欢的镜子，而颜白虎再也猜不透隐藏在那副可怕面容之后的心思了。
落下孤灯是位处仙居顶上的一个凉亭，亭的一角挂着一盏孤灯，因此得名。颜白虎来到亭前，四周没有任何人影，他凑到亭柱上一看，只见上面有一行小字：羽化非是重生，而是死亡的变形。
这是宋词的亲笔，颜白虎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头越来越痛，意识渐渐迷离，脚下一滑，竟然跌下了悬崖。
7
坠落，只在一瞬之间。因为有一只手，在关键时刻将颜白虎的手紧紧抓住，那是颜开的手。
一刻钟前。
碎梦刀没入了颜开的前胸，却发出了“叮”的一声脆响，两人俱是一惊，但颜开随即醒悟过来，是那面云梦玉璧。云梦玉璧本是楚依依的娘亲留给她唯一的物事，那日楚依依将它送给颜开，颜开珍之重之，每日贴身珍藏，没想到今天竟救了自己一命。
楚依依本就是下了所有的决心才刺出的这一刀，一刀不中，她再也刺不出第二刀了。
颜开叹了口气：“原来真的是你，依依。”
楚依依惨笑一声：“我知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很快便会推理出事件的真相，所以我才不停地逼迫自己，一定要在你想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前，无声无息的杀了你，这样，你才不会有任何痛苦。”
颜开其实早就想通了，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而已。
颜开之所以没有亲自迎亲，是因为楚依依提出想要青埂峰上的雪莲花。轿夫之所以会将花轿停在坑洞之上，根本不是什么奇特的手法，而是坐在花轿中的楚依依自己提出来的，坑洞也是她提前挖好的。雪地上的那两行有去无回的足迹，只不过是楚依依一个人踏出来的。她先是一个人走了一段，然后换上一双大号的鞋子，倒退着走了回来。而那副宋词的肖像画，不用说，也是她提前掉包了。她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颜白虎相信一件事，复仇的人是宋词。这一切的手法太过简单，简单地让人无法置信。
颜开说：“你五岁便来了我家，这些往事是谁告诉你的？”
楚依依说：“来了你家之后，我发现了一个规律，每过一个月，颜叔叔就要出一次门，为时一天。有一次，我悄悄跟了上去，在杏子林，我见到了宋词，那个被毁容了的女人。她告诉我说，颜叔叔为了黄金和功名，杀害了我的父亲。开始我当然不相信，可是后来，颜叔叔的各种行为，明显发自于愧疚。终于，在一个月前，宋词告诉我她患上了绝症，性命只在顷刻，她为我谋划了一个复仇计划，目的就是让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亲手除掉你。而颜叔叔，在看完落下孤灯的留字之后，也会再中毒之后‘失足’落下悬崖。”
原来，宋词竟然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死了，可是她的复仇计划，却正在一步步按照预定进行。
颜开紧紧握着楚依依的手：“依依，你信不信我？”
楚依依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信。”
颜开说：“那就告诉我落下孤灯在哪里，我还是那句话，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虽然还没有拜过天地，但是我颜开已经认定你楚依依便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不管当年的真相如何，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一刻钟后。
颜白虎讲述了他和宋词尘封已久的往事，他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变成了当时的那个少年。
楚依依掩面而泣，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直被宋词所欺骗，差点就成了复仇的工具，杀死了自己最爱的人。她拿出碎梦刀，恨恨地说：“这把刀太过邪恶，专门破碎别人的梦，还是不要留在这世间的好。”
颜开却说：“不，这柄刀名为碎梦，其实它破碎的，只是长久以来困扰你的噩梦，现在噩梦碎了，真正属于我们的美梦才会到来，不是吗？”
说到这里，颜开从怀中取出那朵他历经千辛万苦才在青梗冷峰采摘的雪莲花，楚依依欢喜地接在手中，抬眼处，花瓣虽然有些褶皱，但其清丽脱俗，一如雪岭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