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长的窑谷

  窑谷像个葫芦峪。   汽车扭扭搭搭进了葫芦嘴。好一阵颠簸,才在半坡上的红砖瓦房前停住了。   屋子里光线昏暗,有一股呛人的旱烟味。想来,定是摸了一夜了。围坐在炕上的五六个汉子,一律蔫蔫的倦态,见我进来,一动不动,一语不语。唯有大哥,让我上炕,让我抽烟;说完,便把眼睑挪回手上,再不�我。   大哥不是我的亲哥。   往上溯,我爷爷的爷爷和他爷爷的爷爷也许是亲兄弟。往日,大哥常到我住的矿山去。那里虽是个小镇,在这片方圆几十里的山区中,却称得上最繁华的了。作为山旮旯儿沟通大世界的一块小小的“跳板”,周围山村的人,上集赶店的,都要往那里奔。这几年,大哥腰里有了钱,去的趟数更多些。临了,总会搁下一句:有事你就吱声。   现在,我真的有事来找他了,他却给我个头不抬眼不睁。后悔不该没事揽事,放着冬天早晨的热被窝不睡,偏要跑到十几里以外的窑谷来吃大哥的脸子!   大哥的冷态让我张不开口。为使自己不显得过分的尴尬,我只好站在炕前,东瞅瞅,西看看,装出一副对他们的牌局很感兴趣的样子。其实对那一张张窄小的纸片片,我压根儿就看不出个子丑寅卯。   这时候,大嫂挑帘进屋了。她见我戳在地上,惊讶地问:“你啥时候来的?”我说刚上屋。大嫂笑了:“这屋坐也没个地方,走吧,上那屋。”   其实这屋也铺排得很满。两个小毛头,不见眼脸地蜷在被窝里。看样子大嫂也是刚起来,被子尚未叠起。她向炕里一推,腾出块地方让我坐。这么早来,有事吧?我说想拉车煤。大嫂笑着说:去你的吧。守着大矿还上这儿拉煤?我说是真的,不逗你。不过不是我拉,是我们科长拉。其实也不是我们科长拉,是他给他乡下的老爹拉。大嫂这才认真对待了。却问:挺大个科长,在矿上还拉不出一车煤?我说:没治,现在批一车煤难死了。车来了吗?我说来了。那还是赶紧去装吧。说过,大嫂转身出去了。我以为她是去对屋喊大哥了,但我听着脚步声却出了房门经过对屋,一直响到房后……不一会儿便转回了。   走吧。大嫂说。   我说:要不让我大哥去?   他?你等着吧,这工夫他亲爹来了,也不带睁眼的!   我无言以对。想起刚才大哥的那个样儿,这会儿,竟感到大嫂百倍的亲近了。   粗算,大嫂不过四十岁。   大约十五年以前,我还没从农村搬到矿山。有年秋天,在全村老少像看稀罕儿一样的目光中,大哥满脸幸福地领回了大嫂。据说,以前大嫂是个“水地皮儿”的大村子的妇女队长。大哥能把她领回到年年吃“返销”的山沟里,完全是沾了他当时身上的那“三块红”的光。当时,正是那个连城里姑娘也热衷于嫁给哪怕是农村当兵青年的特别时期。在大哥转业前一年,大嫂带着“水地皮儿”大村子妇女队长的风范,跟着大哥,款款落落地进了我们那个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山沟沟。大嫂生得很白,以前,我从没见过哪个新媳妇像她这样白的,而且好笑。眼睛已微笑成两弯温柔的湖水,清汪汪地动人。有天,妈半是玩笑半是期盼地问她唯一的宝贝儿子:你长大要不要媳妇?我说要。要个啥样的?我嘴下一溜:要个大嫂那样的呗。妈咯咯笑了。有一次,妈竟把这话说给了大嫂。大嫂笑着看我,脸颊红一片。最后,她用手指戳一下我的头,说:不知羞……   初冬的太阳浮上如浪的山脊,慵懒地照着土丘零乱的窑谷。科长正从半掩的车门里探着头向坎上望。我说:那就是我们科长。到了近前,我说:这是我大嫂。科长从车里跳下来,说:噢。然后一个劲儿地搓手。   我们科长已过“不惑”之年。平常,除了老是绷着一副酸脸,以强化自己的身份外,人倒不算太坏。   大嫂说:上屋暖和暖和吧。   科长说,不啦,不冷。   大嫂指着前边的路说:车从这上梁,下梁后再顺着往南拐的那条道走。不远儿,绕过山根儿就到了。然后对我说,咱从小道下去。   十年前,这里还是一座荒谷。零乱的山岗像一锅大小不一的馒头,不种庄稼,只长蒿草把。夏季,除了零散的牛羊,很少有人涉足;秋天里,人们忙过地,才到谷里打山柴。打柴的工具十分笨重,叫做大耙的,是在一支长木杆上捆上铁丝,折成耙齿。然后在耙杆上挂上用秫秸秆儿串成的硕大耙拖,往肩上一背,放在梁上坡下兜来踅去,把个山谷拖得遍地生烟,寸草不余。如今,这里却杂草铺地,蓬蒿没膝,大小山路纵横交错。不知何时起,谷里相继冒出了七八家小煤窑。煤,代替了山柴,代替了土地和庄稼。人们成群结伴地拥进窑谷,和大山和岩层叫上了劲。五年前,大哥成了一名窑主。   小路,像一根柔软的细绳,从坡上甩下去。山底便是大哥的煤窑。大哥的窑上有不少来自外地的走窑人。“四块石头夹块肉”,煤窑里的活儿自然危险,但被这些人看淡了。他们进了窑谷,第一句话就是问死在窑里咋办。那平静的样子,仿佛谈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生和死。倒像很认真地做着一桩很平常的生意。五千就五千!走窑的汉子把烟蒂一丢,便下窑去了。   我问大嫂,窑谷里死过人没有?   大嫂说,咋没有,哪年也得抬出去几个。谢天谢地,咱们窑还没摊上。说完大嫂长出一口气。   这些汉子的活计却是做苦了。   冬天的早晨,窑上显得冷冷清清。窑口正在上货。一辆翻斗炭车,像一只黑色的甲虫,慢慢地爬上窑口外边的轮子坡,被等候着的两个汉子齐劲儿一推,车里的煤,便哗然从轮子坡的侧面溜下去了。   窑上几乎不见存货。这个时令,拉煤车会成倍地开进窑谷。   大嫂便让司机把车顶过去。她问科长烧灶,还是烧炉?科长说,大概是烧炉子吧。大嫂便吩咐装煤工不要装太碎的,又对科长说:这几天煤不好,矸石太多,不嫌费事,就上车往下甩甩。科长说,甩甩吧,乡下拉车煤,太不易了。说完,便瞅瞅我,架手架脚地往车上攀。   在车上,科长说:你大嫂这人可是挺不简单。我说咋的?科长说:看出来了。   大哥走到了今天这地步,全靠大嫂。   婚后,大哥继续到部队服役,家里只扔下了年迈的五叔和刚过门的大嫂,大嫂家一把地一把地支撑着这份家业。五叔去后,大哥复员了,倚仗在部队里学到的开车手艺,先在乡里开推土机,而后又到赤峰市里,开汽车,打散游。后来,谷里开起了几家煤窑。   大嫂说:你去把那个破活辞了!   大哥说:辞了咋整?都要转正了。   大嫂说:“转了又咋的?一年挣不了人家一个月的,还整天在外跑,叫我在家喝清风,守活寡!”   大哥皱皱眉,沉默了半天,依了大嫂,乖乖地进了窑谷。   大哥在别人窑里干了两年,加上大嫂那双像钩子一样的手,原来够不着底儿的日子,竟渐渐有了些攒饷。窑上的活,挺苦,但把个日子往前想想,大哥还是觉出了好,说,把那份熊活辞了,还真正是对了。   和大哥不一样,大嫂的心,又开始装不下自己,也装不下那份日子了。别人能开,咱就不行?她把所有的积蓄连底端出,又跑到娘家,七亲六故,张罗起一万,一并交给大哥:你去折腾,赔了我不埋怨你!大哥踌踌躇躇,却经不住大嫂一个劲儿地磨叨。一赌气,捅开了那个窑窿。   窑谷里尽管背风,却仍然挺冷。   我和科长和司机在车上往下甩矸石,手抓在矸石上,像握着一块块冰蛋。我看看车上的煤,刚刚盖个车底儿。看看科长,正绷着脸拣得十分专注。大嫂转过来,抄着手站在车下。看一会,便向我递眼色,说:他小伯,你这儿来……我跳下车,大嫂坐进了驾驶室。我问她啥事?你真傻。大嫂翻我一眼,笑笑。进来,让他们自己甩去,这咱还不够意思!大嫂的声音柔和绵美,亲昵中含着一丝丝嗔怪。我坐在她身边,心里油然升起一片说不清的亲近。我刚想说什么,一个粗野的声音吓我一跳:老板娘咋还躲在这儿,屋里有热炕,闲着呢!   看时,一张黑脸正贴在汽车玻璃上,往里瞅。大嫂骂那张黑脸:看你个王八犊子,这是我们家他小伯!

  黑脸瞅瞅我,又瞅瞅大嫂,邪邪地笑了,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   黑脸走后,大嫂笑着说:这些人忒不要脸。有时晚上你大哥不在家,就跑去弹门。不理他,就偷个小鸡跑了。十多个小鸡一个也没了。我知道,窑谷里只大哥坐地一家,孤零零地戳在山坡上。听了大嫂的话,心思竟走远了。我看了一下大嫂,说:偷只小鸡倒不怕……大嫂■我一眼,妩媚地笑了。   英子来喊大嫂回去做饭。那些人走了?大嫂问。走了。你爸呢?睡觉呢。大嫂小声骂一句,让英子先回去烧水。   英子十三四了,生得纤纤细细的。五年前,大哥在这里开起煤窑后,把家搬到了谷里。像猫一样的英子跑不起一趟就是八里的山路。只上了一年学,便扔了书包不念了。大哥大嫂不在家的时候,看家望门的,也算成了一个帮手。看来,她是听话的。大嫂一说,她便瑟缩着小手,得儿得儿地跑了。我问:大哥啥时候也学起赌来了?   都是那些王八犊子勾引的。开始还背着我。现在,你早晨看了吧?玩了一宿。   赢了吗?   等着吧。要不是有这口破窑,早把老婆孩子输给人家了。   大嫂说完。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的玻璃,表现出气愤之下又无可奈何的忧虑。既然这样,我想大嫂为啥不管管大哥?是大哥不听吗?原来的大嫂,在大哥面前可是说一不二的。   窑上的装煤工,全是半大小子和半大姑娘。岁数十七八,力气却大了,簸箕似的板锹,抡得翻上翻下,响箭一般。我回头看看,车快要满了,便问大嫂:现在煤价多少?大嫂说:入冬便涨了,这样还存不下。哎,对了,你们科长对你咋样?我说:还凑乎。大嫂说:那样的话,这车煤咱就不收他钱了。   我的眼前,飞快地闪过妻子那张不以为然的脸:大嫂太抠了。我问咋了?妻子说:家里有那么些钱,来了,连块糖都舍不得给孩子买。我说:争这些干啥。妻子说,就你好……   现在,想不到大嫂却这么慷慨,一车煤,少说也得百十块呀。   我说:那怎么行。大嫂说:咳,守个煤窑,一车煤算啥。再说,你在人家手底下,将来还不得靠人家提拔?我常说,甭看自家一大户,老少辈上数,也就出了你这么棵蒿子。我说,我算啥?再说我根本就不想当什么官,给他溜哪门子须!大嫂说:你呀,真傻……   这时候,我听到科长叫我。我和大嫂从车里出来,科长和司机已经站在地上。科长用手套抡抡打打抽着身上的煤尘,不看我,也不吱声。大概怪我一直躲进驾驶室,没帮他甩矸石。   是估车,还是过秤?科长问我。   我说:你去问我大嫂吧。   科长转回头,见大嫂正从那排地窨里走出来,怏怏过去,和大嫂说了几句啥。之后,快步返回来,把大嫂落了老远。走到我跟前,科长小声并挺神秘地说:操,她说不要钱了。   开言一字,我便觉出,科长已被这件事兴奋着了。   我说:不要更好。   科长说:这还行?   我说:咋不行?   科长说:这不太合适。   我说:咋不合适?   科长说:操,这事闹的!   我们跟着大嫂,进了那幢红砖瓦房。车启动后,本该直接开出窑谷,但大嫂执意让到家坐坐。   外屋满是烟,英子一边抹眼泪,一边把着锅沿往壶里灌水。里屋,大哥正在炕上打呼噜。想来是一夜熬苦了,大哥睡得很沉。被大嫂推了好几把,才睡眼惺忪地抬起脑袋,愣愣怔怔地瞅。我说:大哥,这是我们科长。是吗?大哥一惊一乍地爬起来。口里让着上炕,身子却往炕下挪。脚还没落地,便胡乱地和科长握了手。   说是坐坐。但坐下,大哥就不让站了。科长几次要走,都被大哥按住了肩膀:走,就是瞧不起我了!无奈,科长便瞅我。我说:大哥,我们还是走吧。大哥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其实,我倒不怀疑大哥的真诚。只是住在这样的地方,猛丁地留下几个客人吃饭,我是怕难为了大嫂。   大哥说:先喝点水,一会儿到下头饭店去。   得了吧。大嫂说,脏死,一会儿我去看那儿有啥菜,买回了自己做。   大哥说:倒也行,省得我们动弹了。你去吧。   大嫂刚转身,屋里跑进个小男孩。七岁或八岁的样子。头发乱得像麻雀窝,唇上压一缕鼻涕,手里牵着一只用麻绳拴住后腿的半大山兔子,并大声地训骂着。   长锁,你小伯来了,你咋不吱个声?大嫂招呼着,看长锁像没听见一样,很快便泄气了,犊子玩意儿,长去吧。将来能赶上他小伯一半就算烧高香!   这个种儿,好不是玩意儿了。大哥戳腿坐在炕上,用欣赏般的目光看看地上的儿子。看着看着,却兀地发现了问题:操你妈的,看你那鼻子,你给我出去擤擤!   长锁拖着兔子跑了。屋子里半天扯不起闲篇,显得无话可说。我便看着地上的电视机搭讪:这台彩电效果咋样?大哥说:完蛋。山太高,只收一个台,还净是雪花。冰箱呢?大哥说:早就坏了。   记得大哥的彩电和冰箱,是一块找妻子买的。为此事,妻子还同我发生了一场不快。大约是在前年夏天,那天,妻子下班回到家里,脸上便挂着一副好像不太舒服的气色。问了半天,才忿忿地说:看大嫂那个浪样!   妻子在商店上班。与经常赶集上店的大嫂便见得多一些。尽管她常磨叨大嫂太抠,但时不时便把大嫂领回家吃午饭。我知道,妻子是属于那种刀子嘴豆腐心一类的。走了,便磨叽,来了,两个人,有说有笑,又是相当亲热。女人,大概都是这个样子的罢。   但今天,我却摸不着妻子这句话的来路。我问:大嫂咋了?妻子说:今天大哥找我,买彩电、买冰箱。彩电要大的,冰箱要双开门的……浪样!我真想不给她管那个烂事……   我说:看你,找你买点东西就是浪了?   吃饭时,妻子又闷闷不乐地说:看人家。咱们别说两件,哪怕有一样呢!这下,我明白了,妻子的不快,原来并不是大嫂本身的毛病,而是在大嫂买彩电和冰箱这件事上,使妻子感觉到自己太矮了。   我说:咱咋能和人家比?   妻子说:哼,亏得你还有自知之明。甭看你是国家干部,连人家大哥一半都赶不上!   我说:那我明天辞职,也去开小煤窑。   或许是借机会表示一下做主妇的热情与殷勤,大嫂果然去了山根儿那间挂了一个“幌”的饭店。很快,便回来了。菜都是半成品,只需响勺的工夫。加上大嫂手脚利索,叮叮当当,转眼间,桌上便飞上了十多道菜。口条,猪心,猪耳朵,花生米,四个凉菜。其余是炒芹菜炒蒜苗炒豆牙之类。大哥说:这个鸡巴地方就这样孬种,有钱没物,凑合吧!科长说:吃啥?这不挺好。大嫂端上最后一道菜,炖兔肉。大哥说,以前这里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这几年没人打柴了,蒿草疯长起来,兔子多了。黑下时常就跑到窑口,几个人一圈,便逮住了。科长说:这玩意儿可是不赖,属于美容品。我吃一口,品出有一股很浓的土腥味。   几杯酒入腹,大哥便兴奋了:我这个人,谁都知道。好喝好交,这不算毛病,就是好摸几把。大哥夹一个花生米放进嘴里,“嘣”一下。又夹一个花生米放进嘴里,“嘣”一下。脸上呈显出来的意象,仿佛一朵将开的花。   赢了吗?我笑着问。   赢啥赢?不过,输,也是稀松点事儿,一次百八的,没大注,落个玩儿。人到啥时候,也得知个足。我在部队干了四年,回来后,到处打游击,每月开四十元,咳咳,那个时候,操他妈。科长说:这叫苦尽甘来嘛!大哥转了口气:对付着还算中。多了不敢说,几万元还拿得出来。科长点点头,瞅着我,意思说:听了没有?我操,几万!   来!大哥端起杯来叫酒。   你这个兄弟也行。放下杯,又斟满酒,科长便转了话题。大哥说:在你手下,你不捧着说咋说。科长忙说:这可不是捧。在我所有的“兵”当中,要算他笔头最硬了。不信你问他自己。大哥说:那也是你们当领导的培养得好。往后,还得多多提拔。科长说:那是,那是。   来!科长也端起杯来叫酒。   也许是酒力的作用,听了科长说到我的笔头,竟也上了兴致。我说:其实,我大哥的事就挺有写头的。科长说:真的,那你就整整。我说:我怕把握不准,写出来白费劲。大哥说:操,那怕啥?不行我给你稿费!这时,我才知道大哥一直注意着我和科长的谈话。而且,所表现出的兴趣儿比我还高。我知道,大哥肯定是把我本意要写的小说,与通讯报导搞混了。可是我到底不明白,像大哥这样的人,对那一类的事情,怎么也会感兴趣呢?

  科长扯出两张十元的票子,拿着,给孩子买糖吃。科长的手从我怀前穿过,一直向坐在炕沿边的大嫂伸去。   大嫂一怔,回头见长锁在地上,方才明白过来。便忙说:别介,这还行。大哥也虎着脸,让科长快快收起。科长说:咋的?瞧不起我?我知道你们有钱,但是我初登家门,咋也得让我对孩子表示点意思!我看科长的手在大嫂怀前,一挑一挑地举着,不接,怕真的会生气,便说大嫂:科长有这份意思,就接了吧。大嫂勉勉强强地把钱接过,科长这才放下脸,说道:哎,这就对了。然后,又冲地下堆起一脸笑:这个小家伙,真他妈喜欢人!我看看大嫂,大嫂向我飞一个眼色,抿嘴笑了。小家伙在地上玩兔子,对炕上发生的事,瞅都不瞅。   大哥继续招呼喝酒,并且,声调明显地注入了新的热情。喝着喝着.突然想起了事儿,问大嫂:老哥这车煤收钱了没有?   大嫂说:没有。   这时候,有个窑工来找大哥,说窑上的火药库被人撬了。大哥一怔:我操,丢多少?来人说不知道。大哥转头对大嫂说:你快去看看。大嫂说:这样的事你让我去,我知道个啥?大哥撂下脸,说:你个死种,叫你去嘛!我看见,大嫂的脸腾地红了,嗫嚅说:就你不是死种!   大哥歪着头,躲过我而看着地上的大嫂,见大嫂不吱声,便往炕下凑。   我说:大哥大哥!   科长说:老弟老弟!   大哥说:不管了。你们喝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大哥下了炕,果然找的是鞋,趿上,便跟着那个窑工仄仄歪歪骂不绝声地走了。   大嫂偏脚坐在炕沿角上,不动不语,满脸是气。   我十分同情大嫂,便说:算了,别生气了。你从早忙到现在了,来,我给你满杯酒。大嫂不吱声,眼里已经包着了泪水,而且越包越多,终于包不住,便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我说:大嫂……接着却不知说什么。科长不知所措,一个劲地说:这事闹的,这事儿闹的。司机是个农村小伙子,开车不久,还没练出“油”来。开始就推说不会喝酒,被大哥逼下两杯。脸果真红得像鸡血。不一会儿便歪在炕头睡着了。这工夫醒来,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毛毛愣愣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嫂是个知情达理的人。也许是为了不使我们过于难堪,很快便抹干了眼泪,还勉强地笑了笑。   不是那么着,没人时咋着都好说,你说同着一屋人开口就骂我死种。大嫂为自己找面子。   其实他也是喝了两盅酒。我说。   你觉得你这个大哥还不错呢。大嫂说:咱也不怕外人笑话,平时喝上两盅酒不是这事就是那事。要是喝醉了,挺大个老爷们儿,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毛病越来越多。说完,大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说一千,道一万,都怪我错了章程。那几年,要是我不让他从赤峰回来,现在早转正了。   我说:转了正该咋的?我不是明显的例子吗?干一年,还比不上大哥在家蹲一个月的。   大嫂说:钱多钱少,关键是日子得有个奔头。前几年吃上顿没下顿的,过着还挺有劲。现在,愁死。别的不说,就说这两个崽子,连书也念不上。大的中了,一个丫头孩,长大后打发去得了。长锁呢?你说不让他念几年书可不行。他爹一说大了给他俩钱啥都对得起他了。是那么回事吗?   我说:那可不行。   大嫂说:前几天我就想去找你。今天你来了,正好。你回去跟他老婶商量商量,反正你们也没个小子,赶明个把长锁领去,让他叫爹叫妈随你们,只要让他在那近边儿的念书就行。   科长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碰碰我:你别说,这个法儿还真中。长了,孩子随着你,说不定还能入上户口呢!   我没吱声。这时,我才突然想起昨晚上妻子嘱咐我的话:你去问问大哥,明年咱也在他窑上入个股。我说你有钱吗?借呗,妻子说,借上五千,年末带本带利一还,如果能分到对半,不是干捞四千多?当时,我觉得妻子的主意的确是不错的。可是现在,不知咋的,我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这份儿嘴了。   大哥还没回来。窗外,却纷纷扬扬地落起了雪花。小司机出去回来,说:雪挺大,再不走就出不了山了。   我们不能等到大哥回来了。   走出那幢孤零零的红砖瓦房,地上已经盖了一层银色的积雪。看看远方,飞雪如幕。天地冥冥中窑谷里一片静谧。大嫂把我们送出屋外,送到路边的坡坎上。她站在那里,看着我们,风雪袭来,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临上车时,我想回头看看大嫂,向她做个“回去吧”的手势。可是,我却怎么也转不过头去,心里仿佛压着一种很沉重的东西。   在车上,我一直想着大嫂那张忧郁的脸,继而又想到大哥,思绪越来越乱。像妻子每每提起便羡慕得不得了一样,以前,我从不曾怀疑过大哥大嫂的确是过得不错的。可今天,我看到的、感受到的这些东西,又究竟说明着什么呢。   人啊,真是说不清楚。   汽车慢慢地滑下山岗。我看看身旁的科长,依在靠背上睡了,很香甜。小司机稳稳地把着方向盘,注视着前方的山路。   我突然感到,走出这条曲折狭长的山谷,比进来时,要艰难得多了。      作者档案   荆永鸣:男,生于1958年。内蒙古赤峰市元宝山人。著有散文集并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作品曾获全国煤矿文学创作“乌金奖”,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短篇小说《外地人》获“新世纪第一届北京文学奖”、《小说选刊》奖,中篇小说《北京候鸟》获《人民文学》奖。并有部分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连续剧。鲁迅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系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在平煤(集团)公司驻北京联络处工作。

  窑谷像个葫芦峪。   汽车扭扭搭搭进了葫芦嘴。好一阵颠簸,才在半坡上的红砖瓦房前停住了。   屋子里光线昏暗,有一股呛人的旱烟味。想来,定是摸了一夜了。围坐在炕上的五六个汉子,一律蔫蔫的倦态,见我进来,一动不动,一语不语。唯有大哥,让我上炕,让我抽烟;说完,便把眼睑挪回手上,再不�我。   大哥不是我的亲哥。   往上溯,我爷爷的爷爷和他爷爷的爷爷也许是亲兄弟。往日,大哥常到我住的矿山去。那里虽是个小镇,在这片方圆几十里的山区中,却称得上最繁华的了。作为山旮旯儿沟通大世界的一块小小的“跳板”,周围山村的人,上集赶店的,都要往那里奔。这几年,大哥腰里有了钱,去的趟数更多些。临了,总会搁下一句:有事你就吱声。   现在,我真的有事来找他了,他却给我个头不抬眼不睁。后悔不该没事揽事,放着冬天早晨的热被窝不睡,偏要跑到十几里以外的窑谷来吃大哥的脸子!   大哥的冷态让我张不开口。为使自己不显得过分的尴尬,我只好站在炕前,东瞅瞅,西看看,装出一副对他们的牌局很感兴趣的样子。其实对那一张张窄小的纸片片,我压根儿就看不出个子丑寅卯。   这时候,大嫂挑帘进屋了。她见我戳在地上,惊讶地问:“你啥时候来的?”我说刚上屋。大嫂笑了:“这屋坐也没个地方,走吧,上那屋。”   其实这屋也铺排得很满。两个小毛头,不见眼脸地蜷在被窝里。看样子大嫂也是刚起来,被子尚未叠起。她向炕里一推,腾出块地方让我坐。这么早来,有事吧?我说想拉车煤。大嫂笑着说:去你的吧。守着大矿还上这儿拉煤?我说是真的,不逗你。不过不是我拉,是我们科长拉。其实也不是我们科长拉,是他给他乡下的老爹拉。大嫂这才认真对待了。却问:挺大个科长,在矿上还拉不出一车煤?我说:没治,现在批一车煤难死了。车来了吗?我说来了。那还是赶紧去装吧。说过,大嫂转身出去了。我以为她是去对屋喊大哥了,但我听着脚步声却出了房门经过对屋,一直响到房后……不一会儿便转回了。   走吧。大嫂说。   我说:要不让我大哥去?   他?你等着吧,这工夫他亲爹来了,也不带睁眼的!   我无言以对。想起刚才大哥的那个样儿,这会儿,竟感到大嫂百倍的亲近了。   粗算,大嫂不过四十岁。   大约十五年以前,我还没从农村搬到矿山。有年秋天,在全村老少像看稀罕儿一样的目光中,大哥满脸幸福地领回了大嫂。据说,以前大嫂是个“水地皮儿”的大村子的妇女队长。大哥能把她领回到年年吃“返销”的山沟里,完全是沾了他当时身上的那“三块红”的光。当时,正是那个连城里姑娘也热衷于嫁给哪怕是农村当兵青年的特别时期。在大哥转业前一年,大嫂带着“水地皮儿”大村子妇女队长的风范,跟着大哥,款款落落地进了我们那个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山沟沟。大嫂生得很白,以前,我从没见过哪个新媳妇像她这样白的,而且好笑。眼睛已微笑成两弯温柔的湖水,清汪汪地动人。有天,妈半是玩笑半是期盼地问她唯一的宝贝儿子:你长大要不要媳妇?我说要。要个啥样的?我嘴下一溜:要个大嫂那样的呗。妈咯咯笑了。有一次,妈竟把这话说给了大嫂。大嫂笑着看我,脸颊红一片。最后,她用手指戳一下我的头,说:不知羞……   初冬的太阳浮上如浪的山脊,慵懒地照着土丘零乱的窑谷。科长正从半掩的车门里探着头向坎上望。我说:那就是我们科长。到了近前,我说:这是我大嫂。科长从车里跳下来,说:噢。然后一个劲儿地搓手。   我们科长已过“不惑”之年。平常,除了老是绷着一副酸脸,以强化自己的身份外,人倒不算太坏。   大嫂说:上屋暖和暖和吧。   科长说,不啦,不冷。   大嫂指着前边的路说:车从这上梁,下梁后再顺着往南拐的那条道走。不远儿,绕过山根儿就到了。然后对我说,咱从小道下去。   十年前,这里还是一座荒谷。零乱的山岗像一锅大小不一的馒头,不种庄稼,只长蒿草把。夏季,除了零散的牛羊,很少有人涉足;秋天里,人们忙过地,才到谷里打山柴。打柴的工具十分笨重,叫做大耙的,是在一支长木杆上捆上铁丝,折成耙齿。然后在耙杆上挂上用秫秸秆儿串成的硕大耙拖,往肩上一背,放在梁上坡下兜来踅去,把个山谷拖得遍地生烟,寸草不余。如今,这里却杂草铺地,蓬蒿没膝,大小山路纵横交错。不知何时起,谷里相继冒出了七八家小煤窑。煤,代替了山柴,代替了土地和庄稼。人们成群结伴地拥进窑谷,和大山和岩层叫上了劲。五年前,大哥成了一名窑主。   小路,像一根柔软的细绳,从坡上甩下去。山底便是大哥的煤窑。大哥的窑上有不少来自外地的走窑人。“四块石头夹块肉”,煤窑里的活儿自然危险,但被这些人看淡了。他们进了窑谷,第一句话就是问死在窑里咋办。那平静的样子,仿佛谈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生和死。倒像很认真地做着一桩很平常的生意。五千就五千!走窑的汉子把烟蒂一丢,便下窑去了。   我问大嫂,窑谷里死过人没有?   大嫂说,咋没有,哪年也得抬出去几个。谢天谢地,咱们窑还没摊上。说完大嫂长出一口气。   这些汉子的活计却是做苦了。   冬天的早晨,窑上显得冷冷清清。窑口正在上货。一辆翻斗炭车,像一只黑色的甲虫,慢慢地爬上窑口外边的轮子坡,被等候着的两个汉子齐劲儿一推,车里的煤,便哗然从轮子坡的侧面溜下去了。   窑上几乎不见存货。这个时令,拉煤车会成倍地开进窑谷。   大嫂便让司机把车顶过去。她问科长烧灶,还是烧炉?科长说,大概是烧炉子吧。大嫂便吩咐装煤工不要装太碎的,又对科长说:这几天煤不好,矸石太多,不嫌费事,就上车往下甩甩。科长说,甩甩吧,乡下拉车煤,太不易了。说完,便瞅瞅我,架手架脚地往车上攀。   在车上,科长说:你大嫂这人可是挺不简单。我说咋的?科长说:看出来了。   大哥走到了今天这地步,全靠大嫂。   婚后,大哥继续到部队服役,家里只扔下了年迈的五叔和刚过门的大嫂,大嫂家一把地一把地支撑着这份家业。五叔去后,大哥复员了,倚仗在部队里学到的开车手艺,先在乡里开推土机,而后又到赤峰市里,开汽车,打散游。后来,谷里开起了几家煤窑。   大嫂说:你去把那个破活辞了!   大哥说:辞了咋整?都要转正了。   大嫂说:“转了又咋的?一年挣不了人家一个月的,还整天在外跑,叫我在家喝清风,守活寡!”   大哥皱皱眉,沉默了半天,依了大嫂,乖乖地进了窑谷。   大哥在别人窑里干了两年,加上大嫂那双像钩子一样的手,原来够不着底儿的日子,竟渐渐有了些攒饷。窑上的活,挺苦,但把个日子往前想想,大哥还是觉出了好,说,把那份熊活辞了,还真正是对了。   和大哥不一样,大嫂的心,又开始装不下自己,也装不下那份日子了。别人能开,咱就不行?她把所有的积蓄连底端出,又跑到娘家,七亲六故,张罗起一万,一并交给大哥:你去折腾,赔了我不埋怨你!大哥踌踌躇躇,却经不住大嫂一个劲儿地磨叨。一赌气,捅开了那个窑窿。   窑谷里尽管背风,却仍然挺冷。   我和科长和司机在车上往下甩矸石,手抓在矸石上,像握着一块块冰蛋。我看看车上的煤,刚刚盖个车底儿。看看科长,正绷着脸拣得十分专注。大嫂转过来,抄着手站在车下。看一会,便向我递眼色,说:他小伯,你这儿来……我跳下车,大嫂坐进了驾驶室。我问她啥事?你真傻。大嫂翻我一眼,笑笑。进来,让他们自己甩去,这咱还不够意思!大嫂的声音柔和绵美,亲昵中含着一丝丝嗔怪。我坐在她身边,心里油然升起一片说不清的亲近。我刚想说什么,一个粗野的声音吓我一跳:老板娘咋还躲在这儿,屋里有热炕,闲着呢!   看时,一张黑脸正贴在汽车玻璃上,往里瞅。大嫂骂那张黑脸:看你个王八犊子,这是我们家他小伯!

  黑脸瞅瞅我,又瞅瞅大嫂,邪邪地笑了,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   黑脸走后,大嫂笑着说:这些人忒不要脸。有时晚上你大哥不在家,就跑去弹门。不理他,就偷个小鸡跑了。十多个小鸡一个也没了。我知道,窑谷里只大哥坐地一家,孤零零地戳在山坡上。听了大嫂的话,心思竟走远了。我看了一下大嫂,说:偷只小鸡倒不怕……大嫂■我一眼,妩媚地笑了。   英子来喊大嫂回去做饭。那些人走了?大嫂问。走了。你爸呢?睡觉呢。大嫂小声骂一句,让英子先回去烧水。   英子十三四了,生得纤纤细细的。五年前,大哥在这里开起煤窑后,把家搬到了谷里。像猫一样的英子跑不起一趟就是八里的山路。只上了一年学,便扔了书包不念了。大哥大嫂不在家的时候,看家望门的,也算成了一个帮手。看来,她是听话的。大嫂一说,她便瑟缩着小手,得儿得儿地跑了。我问:大哥啥时候也学起赌来了?   都是那些王八犊子勾引的。开始还背着我。现在,你早晨看了吧?玩了一宿。   赢了吗?   等着吧。要不是有这口破窑,早把老婆孩子输给人家了。   大嫂说完。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的玻璃,表现出气愤之下又无可奈何的忧虑。既然这样,我想大嫂为啥不管管大哥?是大哥不听吗?原来的大嫂,在大哥面前可是说一不二的。   窑上的装煤工,全是半大小子和半大姑娘。岁数十七八,力气却大了,簸箕似的板锹,抡得翻上翻下,响箭一般。我回头看看,车快要满了,便问大嫂:现在煤价多少?大嫂说:入冬便涨了,这样还存不下。哎,对了,你们科长对你咋样?我说:还凑乎。大嫂说:那样的话,这车煤咱就不收他钱了。   我的眼前,飞快地闪过妻子那张不以为然的脸:大嫂太抠了。我问咋了?妻子说:家里有那么些钱,来了,连块糖都舍不得给孩子买。我说:争这些干啥。妻子说,就你好……   现在,想不到大嫂却这么慷慨,一车煤,少说也得百十块呀。   我说:那怎么行。大嫂说:咳,守个煤窑,一车煤算啥。再说,你在人家手底下,将来还不得靠人家提拔?我常说,甭看自家一大户,老少辈上数,也就出了你这么棵蒿子。我说,我算啥?再说我根本就不想当什么官,给他溜哪门子须!大嫂说:你呀,真傻……   这时候,我听到科长叫我。我和大嫂从车里出来,科长和司机已经站在地上。科长用手套抡抡打打抽着身上的煤尘,不看我,也不吱声。大概怪我一直躲进驾驶室,没帮他甩矸石。   是估车,还是过秤?科长问我。   我说:你去问我大嫂吧。   科长转回头,见大嫂正从那排地窨里走出来,怏怏过去,和大嫂说了几句啥。之后,快步返回来,把大嫂落了老远。走到我跟前,科长小声并挺神秘地说:操,她说不要钱了。   开言一字,我便觉出,科长已被这件事兴奋着了。   我说:不要更好。   科长说:这还行?   我说:咋不行?   科长说:这不太合适。   我说:咋不合适?   科长说:操,这事闹的!   我们跟着大嫂,进了那幢红砖瓦房。车启动后,本该直接开出窑谷,但大嫂执意让到家坐坐。   外屋满是烟,英子一边抹眼泪,一边把着锅沿往壶里灌水。里屋,大哥正在炕上打呼噜。想来是一夜熬苦了,大哥睡得很沉。被大嫂推了好几把,才睡眼惺忪地抬起脑袋,愣愣怔怔地瞅。我说:大哥,这是我们科长。是吗?大哥一惊一乍地爬起来。口里让着上炕,身子却往炕下挪。脚还没落地,便胡乱地和科长握了手。   说是坐坐。但坐下,大哥就不让站了。科长几次要走,都被大哥按住了肩膀:走,就是瞧不起我了!无奈,科长便瞅我。我说:大哥,我们还是走吧。大哥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其实,我倒不怀疑大哥的真诚。只是住在这样的地方,猛丁地留下几个客人吃饭,我是怕难为了大嫂。   大哥说:先喝点水,一会儿到下头饭店去。   得了吧。大嫂说,脏死,一会儿我去看那儿有啥菜,买回了自己做。   大哥说:倒也行,省得我们动弹了。你去吧。   大嫂刚转身,屋里跑进个小男孩。七岁或八岁的样子。头发乱得像麻雀窝,唇上压一缕鼻涕,手里牵着一只用麻绳拴住后腿的半大山兔子,并大声地训骂着。   长锁,你小伯来了,你咋不吱个声?大嫂招呼着,看长锁像没听见一样,很快便泄气了,犊子玩意儿,长去吧。将来能赶上他小伯一半就算烧高香!   这个种儿,好不是玩意儿了。大哥戳腿坐在炕上,用欣赏般的目光看看地上的儿子。看着看着,却兀地发现了问题:操你妈的,看你那鼻子,你给我出去擤擤!   长锁拖着兔子跑了。屋子里半天扯不起闲篇,显得无话可说。我便看着地上的电视机搭讪:这台彩电效果咋样?大哥说:完蛋。山太高,只收一个台,还净是雪花。冰箱呢?大哥说:早就坏了。   记得大哥的彩电和冰箱,是一块找妻子买的。为此事,妻子还同我发生了一场不快。大约是在前年夏天,那天,妻子下班回到家里,脸上便挂着一副好像不太舒服的气色。问了半天,才忿忿地说:看大嫂那个浪样!   妻子在商店上班。与经常赶集上店的大嫂便见得多一些。尽管她常磨叨大嫂太抠,但时不时便把大嫂领回家吃午饭。我知道,妻子是属于那种刀子嘴豆腐心一类的。走了,便磨叽,来了,两个人,有说有笑,又是相当亲热。女人,大概都是这个样子的罢。   但今天,我却摸不着妻子这句话的来路。我问:大嫂咋了?妻子说:今天大哥找我,买彩电、买冰箱。彩电要大的,冰箱要双开门的……浪样!我真想不给她管那个烂事……   我说:看你,找你买点东西就是浪了?   吃饭时,妻子又闷闷不乐地说:看人家。咱们别说两件,哪怕有一样呢!这下,我明白了,妻子的不快,原来并不是大嫂本身的毛病,而是在大嫂买彩电和冰箱这件事上,使妻子感觉到自己太矮了。   我说:咱咋能和人家比?   妻子说:哼,亏得你还有自知之明。甭看你是国家干部,连人家大哥一半都赶不上!   我说:那我明天辞职,也去开小煤窑。   或许是借机会表示一下做主妇的热情与殷勤,大嫂果然去了山根儿那间挂了一个“幌”的饭店。很快,便回来了。菜都是半成品,只需响勺的工夫。加上大嫂手脚利索,叮叮当当,转眼间,桌上便飞上了十多道菜。口条,猪心,猪耳朵,花生米,四个凉菜。其余是炒芹菜炒蒜苗炒豆牙之类。大哥说:这个鸡巴地方就这样孬种,有钱没物,凑合吧!科长说:吃啥?这不挺好。大嫂端上最后一道菜,炖兔肉。大哥说,以前这里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这几年没人打柴了,蒿草疯长起来,兔子多了。黑下时常就跑到窑口,几个人一圈,便逮住了。科长说:这玩意儿可是不赖,属于美容品。我吃一口,品出有一股很浓的土腥味。   几杯酒入腹,大哥便兴奋了:我这个人,谁都知道。好喝好交,这不算毛病,就是好摸几把。大哥夹一个花生米放进嘴里,“嘣”一下。又夹一个花生米放进嘴里,“嘣”一下。脸上呈显出来的意象,仿佛一朵将开的花。   赢了吗?我笑着问。   赢啥赢?不过,输,也是稀松点事儿,一次百八的,没大注,落个玩儿。人到啥时候,也得知个足。我在部队干了四年,回来后,到处打游击,每月开四十元,咳咳,那个时候,操他妈。科长说:这叫苦尽甘来嘛!大哥转了口气:对付着还算中。多了不敢说,几万元还拿得出来。科长点点头,瞅着我,意思说:听了没有?我操,几万!   来!大哥端起杯来叫酒。   你这个兄弟也行。放下杯,又斟满酒,科长便转了话题。大哥说:在你手下,你不捧着说咋说。科长忙说:这可不是捧。在我所有的“兵”当中,要算他笔头最硬了。不信你问他自己。大哥说:那也是你们当领导的培养得好。往后,还得多多提拔。科长说:那是,那是。   来!科长也端起杯来叫酒。   也许是酒力的作用,听了科长说到我的笔头,竟也上了兴致。我说:其实,我大哥的事就挺有写头的。科长说:真的,那你就整整。我说:我怕把握不准,写出来白费劲。大哥说:操,那怕啥?不行我给你稿费!这时,我才知道大哥一直注意着我和科长的谈话。而且,所表现出的兴趣儿比我还高。我知道,大哥肯定是把我本意要写的小说,与通讯报导搞混了。可是我到底不明白,像大哥这样的人,对那一类的事情,怎么也会感兴趣呢?

  科长扯出两张十元的票子,拿着,给孩子买糖吃。科长的手从我怀前穿过,一直向坐在炕沿边的大嫂伸去。   大嫂一怔,回头见长锁在地上,方才明白过来。便忙说:别介,这还行。大哥也虎着脸,让科长快快收起。科长说:咋的?瞧不起我?我知道你们有钱,但是我初登家门,咋也得让我对孩子表示点意思!我看科长的手在大嫂怀前,一挑一挑地举着,不接,怕真的会生气,便说大嫂:科长有这份意思,就接了吧。大嫂勉勉强强地把钱接过,科长这才放下脸,说道:哎,这就对了。然后,又冲地下堆起一脸笑:这个小家伙,真他妈喜欢人!我看看大嫂,大嫂向我飞一个眼色,抿嘴笑了。小家伙在地上玩兔子,对炕上发生的事,瞅都不瞅。   大哥继续招呼喝酒,并且,声调明显地注入了新的热情。喝着喝着.突然想起了事儿,问大嫂:老哥这车煤收钱了没有?   大嫂说:没有。   这时候,有个窑工来找大哥,说窑上的火药库被人撬了。大哥一怔:我操,丢多少?来人说不知道。大哥转头对大嫂说:你快去看看。大嫂说:这样的事你让我去,我知道个啥?大哥撂下脸,说:你个死种,叫你去嘛!我看见,大嫂的脸腾地红了,嗫嚅说:就你不是死种!   大哥歪着头,躲过我而看着地上的大嫂,见大嫂不吱声,便往炕下凑。   我说:大哥大哥!   科长说:老弟老弟!   大哥说:不管了。你们喝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大哥下了炕,果然找的是鞋,趿上,便跟着那个窑工仄仄歪歪骂不绝声地走了。   大嫂偏脚坐在炕沿角上,不动不语,满脸是气。   我十分同情大嫂,便说:算了,别生气了。你从早忙到现在了,来,我给你满杯酒。大嫂不吱声,眼里已经包着了泪水,而且越包越多,终于包不住,便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我说:大嫂……接着却不知说什么。科长不知所措,一个劲地说:这事闹的,这事儿闹的。司机是个农村小伙子,开车不久,还没练出“油”来。开始就推说不会喝酒,被大哥逼下两杯。脸果真红得像鸡血。不一会儿便歪在炕头睡着了。这工夫醒来,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毛毛愣愣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嫂是个知情达理的人。也许是为了不使我们过于难堪,很快便抹干了眼泪,还勉强地笑了笑。   不是那么着,没人时咋着都好说,你说同着一屋人开口就骂我死种。大嫂为自己找面子。   其实他也是喝了两盅酒。我说。   你觉得你这个大哥还不错呢。大嫂说:咱也不怕外人笑话,平时喝上两盅酒不是这事就是那事。要是喝醉了,挺大个老爷们儿,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毛病越来越多。说完,大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说一千,道一万,都怪我错了章程。那几年,要是我不让他从赤峰回来,现在早转正了。   我说:转了正该咋的?我不是明显的例子吗?干一年,还比不上大哥在家蹲一个月的。   大嫂说:钱多钱少,关键是日子得有个奔头。前几年吃上顿没下顿的,过着还挺有劲。现在,愁死。别的不说,就说这两个崽子,连书也念不上。大的中了,一个丫头孩,长大后打发去得了。长锁呢?你说不让他念几年书可不行。他爹一说大了给他俩钱啥都对得起他了。是那么回事吗?   我说:那可不行。   大嫂说:前几天我就想去找你。今天你来了,正好。你回去跟他老婶商量商量,反正你们也没个小子,赶明个把长锁领去,让他叫爹叫妈随你们,只要让他在那近边儿的念书就行。   科长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碰碰我:你别说,这个法儿还真中。长了,孩子随着你,说不定还能入上户口呢!   我没吱声。这时,我才突然想起昨晚上妻子嘱咐我的话:你去问问大哥,明年咱也在他窑上入个股。我说你有钱吗?借呗,妻子说,借上五千,年末带本带利一还,如果能分到对半,不是干捞四千多?当时,我觉得妻子的主意的确是不错的。可是现在,不知咋的,我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这份儿嘴了。   大哥还没回来。窗外,却纷纷扬扬地落起了雪花。小司机出去回来,说:雪挺大,再不走就出不了山了。   我们不能等到大哥回来了。   走出那幢孤零零的红砖瓦房,地上已经盖了一层银色的积雪。看看远方,飞雪如幕。天地冥冥中窑谷里一片静谧。大嫂把我们送出屋外,送到路边的坡坎上。她站在那里,看着我们,风雪袭来,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临上车时,我想回头看看大嫂,向她做个“回去吧”的手势。可是,我却怎么也转不过头去,心里仿佛压着一种很沉重的东西。   在车上,我一直想着大嫂那张忧郁的脸,继而又想到大哥,思绪越来越乱。像妻子每每提起便羡慕得不得了一样,以前,我从不曾怀疑过大哥大嫂的确是过得不错的。可今天,我看到的、感受到的这些东西,又究竟说明着什么呢。   人啊,真是说不清楚。   汽车慢慢地滑下山岗。我看看身旁的科长,依在靠背上睡了,很香甜。小司机稳稳地把着方向盘,注视着前方的山路。   我突然感到,走出这条曲折狭长的山谷,比进来时,要艰难得多了。      作者档案   荆永鸣:男,生于1958年。内蒙古赤峰市元宝山人。著有散文集并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作品曾获全国煤矿文学创作“乌金奖”,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短篇小说《外地人》获“新世纪第一届北京文学奖”、《小说选刊》奖,中篇小说《北京候鸟》获《人民文学》奖。并有部分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连续剧。鲁迅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系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在平煤(集团)公司驻北京联络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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