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萍踪2010年第6期

  小巷   春雪缠绵地下着,雪花簌然飘落在楼窗上,便悄无声息地融化成水滴,流下来。   我模糊的视野内,隐约有一条狭窄的小巷,小巷的那条间或铺着石板长着青苔而又满是泥泞的小路上跌过几个手拿皮筋的孩子……   这样的雨幕不止一次地再现,让我又亲切又陌生。   哦,东关街十四号,那静谧的亮着烛光的夜里――曾有我的瘦弱的身形!   如今想来也颇觉有趣,当时鬼使神差地离开单身宿舍,在春和门外租到两间低矮、阴暗且潮湿的土屋,把年迈的父母接进城来。   搬家,朋友推车碰倒屠夫的肉摊,就已惹人发怨,好不痛快;当晚,母亲非但没为环境新鲜与将来令人诱惑的日子而兴奋,却因放不下故里乡亲的人情叹息;我呢,尽管不会立刻重犯了乡愁,面对破烂不堪的零碎东西也心烦意乱。   仰望树梢高挑着的秋月,我准备明晨的工作,想校长睽睽不信任的目光,以及学生纯真、炽热的使人存不得半点虚伪、懒怠的神情……月朦胧,星星晶亮。窗外传来几声狗叫,我第一次看见小巷只剩下这一盏孤灯,倒显得很明。   小巷,这本身就极富诗味,也不缺少色彩。   下晚班了,巷道愈发显得小,连那高低不平的石板也像是被挤起来。热气探出门外,炊烟缭绕在房顶。饭后,老人们踱到小路上闲话,孩子跳皮筋又捉迷藏,唱着“小螺号……”   夕阳的金线褪尽,这屋檐下便晃过轻盈的影子――有一回掩卷乘凉,意外地发现攀满牵牛花的栅栏旁,有个含笑的姑娘,她在等人践约?   又是最后熄灯,果然耳廓传进窃窃私语。过了一会儿,语声不断,又下起雨来。   雨滴,打湿小巷里温馨的故事。   和房东处得很熟,母亲(父亲在一所高中值夜班)不再感到寂寞,逐渐地过惯这里的一切。   有邮差送信来,疲劳和淡淡的忧虑在友情的抚慰下过渡成自信。单调、苦闷、希望归纳于一片痴忙――倾注的血水也变成庸人的笑柄。   两名学生来补课,不知已又是小巷夜阑人静的时分。一位家长粗野若泼妇,来找她的孩子,留下一句话:“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炕头的一只猫跑了。   ……小巷常停电,怆对流泪的蜡烛,我兀自点起一支烟,母亲抽的。   一场大雨泡了小巷,这本不属于我的低矮的小屋。   天明,那两个补习的孩子来了,见房东和邻居都帮我收拾被水淹过的家什,急得哭了。   小巷呵,沉稳的冷思,悠悠如云的遐想,消不尽的落拓之情;有灵感而懒怠得可笑,无多病而自作呻吟!   都曾有过,又都没了。   别了,天真的心,房东的小屋。   赵家湾的情和趣   初夏的晴阳,还满带着仲春的温意,――柔柔而多情。这光艳的金线,是怎样地撩拨着人的心怀!   我不甘于小租室的寂寞,常好读几本闲书,写一些文字,有时竟也回忆起诸多的往事――尽管我过去的经历,大都是让人听了发笑,且连自己也颇觉烦闷和近乎伤感……   然而,――生活给我的,也并非都是黯淡的东西。   一场大雨让我离开了那条市井小巷,在师友的帮助下,来到古城东郊――赵家湾。   这是座半田园式的宅区。首阳桥作了背景。几处酒家。带状的京哈公路即从她的右臂拂过,一湾清水依偎在裙下,为宅区平添了某种超然的现代气息。――可是,如此怡神的所在,却难以平静我的莫可名状的情绪。   稍后,看到郁达夫先生的小说,有首诗,直觉颇能表示我搬迁时的心境:   娥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别故居。   四壁旗亭争赌酒,六街灯火远随车。   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   夜后芦根秋水长,凭君南浦觅双鱼。   ……   忽有一日,校方集资在赵家湾建房的申请批下来,还把我列为重点无房户。这带给我的固然只是半喜半疑,却使母亲舒展了皱纹。父亲也迫不得已,贱价卖掉唯一的两间老屋。钱交上去,希望与现实便突然靠近,我也愈加兴奋。――既可断了乡思,又能延续父母的好梦,我也乐意免除在他们躲闪停留的目光中徜徉。   晨起,顺京哈公路,过首阳桥,跑至山门,白日的授课就有了精神;暮归,踏踏青草,洗洗河水,到书桌前,这夜里便可多坐一个时辰。   房东长我五六岁,闲暇相约品瓜果,靠山临水的庄稼地边,俯首即得,物且美,价亦廉。――尤甚去漫步,“红金星”着实可人,房东径自要摘,差点被罚了青,回眸窃笑。   星期天,想“闭门造车”。第一次被后院的执网者拽出,开始滩头垂钓。瘾发,遂不可收。有时独竿凝思,不知已剩夕照。银鱼跃水,搅碎满河秋色……   ――晚上。喇叭声仍是不绝,车灯如缕。房东的妻子说正给丈夫断酒,并送来一盘鲜香的炒菜。近邻们围我而谈“每日新闻”,母亲端出一杯杯热茶,我亦学会与人相攀。   中秋节到了,文友玉环造访,房东急作孩子气言“陆先生!”他的妻子用擀面杖嗔捅其后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无独有偶。真有一位痴情的姑娘,进入了那块只属于我的空间,但――终因我的执拗抑或天真,业已被冠以“遗憾的话题”。   新房破土动工的时候,也听到了新的传闻,幸好母亲的心像被炭火烤着,依旧暖暖的。父亲还在河湾开了几条垄的洼地,等着明春下种。那阵儿我被迫放弃了一项专科考试,因为毕业班的缘故,整天都在忙。关于房子,我不再提,邻居们也不提了。   和学生分手的日子愈来愈近。   永远忘不了那幅告别图――   雨过天晴,赋闲在家,身长河畔。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奔我而来。   少男少女,一改平素。身着各种明丽气派的衣饰,或步履款款,或轻燕如飞。聪慧灵雅,秀壮健美。网挂起,竿甩起。一河欢歌,一河情意。   还是不知怎么,这倒引起我又一种莫名的心绪,两尾硕大的黄鱼已被钓起,但又掉进水里……   暑假患病,两个素心的女孩翩然来看,留下在海口的合影。当日,收到一封中文的来信。   ……   南一的新村落成了,但却没有我的。   ……   搬离赵家湾的当晚,我照例整理旧书稿兼及师友的信袋,自慰我那些中学生的细致,它们竟没有一点的损失。   蛐蛐叫乏,凉风乍起。母亲已和衣而卧,听得见轻微的叹息。此时,暮色深沉了。   得意居记   得意居为三姨的一间平房,我在郭家山子的租室。   那几年房价看涨,而我本来就贫困落魄,却偏要从赵家湾出来,凭着冥顽的天性,另寻别处。当时师范毕业已三载,尚不能有半点出息,却搬家数次,惊动邻里,自己也没得消停,内心凄凉不可告师友。姐夫知我。他去找三姨,执意我挪到那儿。   盛情难却。父母年事已高,身体又不是很健康,况且姐姐就住在三姨房后。我又何尝不想靠近亲戚,也好无所牵挂地“一意孤行”呢。   得以藏身,又油然而生一种安全感。母亲看到我脸上渐少往日的沉郁,竟也喜形于色。   后不久,我在屋门口挂起“得意居”三个字,姐夫见状,戏谑地:“得意吗?”母亲没摸着头尾:“啥得意不得意,咱在哪儿都住不坏!”我和姐夫会意地报以一笑。那是读到白居易《与元九书》:“开卷得意,忽如会面。”――乘一时的雅兴,由雪峰书之,不过是讲读书要能得古人的意蕴,用来自勉,也权作自嘲、自解罢了。   得意居是普通老屋,简陋不堪。姨夫稍加修补,用石灰清壁。然而三九天气,后墙满是白霜;夏季绵雨,依旧得拿盆接渗下的泥水。我顺东置一木桌,墙面横贴早时友人赠松梅图,左角放盆学生栽送的文竹,右边是笔砚类。桌北积书满橱,堆杂陈年信稿。狭小拘束,即便两个人围坐,应觉拥挤。我伸手俯仰之间,倒还方便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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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时,正值学社通联,校事愈多,上下班没定早晚,每致不归。偶尔困顿不支,回家便睡,只好半夜点亮台灯。   有时秉烛,几番凝神,晓月被淡云慢遮,倍加思念故人往事。――于是轻出户外,穆立良久。转而迅复数函,臂腕酸麻。一次搁笔,以茶驱眠,瞥到《九叶集》内夹一文成小照,胡茬隐隐可见,似在半寐,颇具疲劳状,更添感慨。   也有乐趣。寒暑假便不愿出门,默然独坐。鸡栖于栅,落雪簌簌有声;雨点零星,树梢微摇。目光循窗前的一弯枯蔓移动,那个业已金黄的倭瓜,还吊在架下。   掌灯,则读鲁迅,把些心音诉给我敬爱的文学前辈。但不满意母亲及早焐被,害怕平增倦意。读至快处,竟失笑出声。一只鼠悄然停步,与我面面相觑――疾走后留下几个鼠印,始觉两本复习纲要已落了尘土,原来几周未动,动辄只翻数页。回身宽衣,见被褥平平地躺在炕上,大概早已焐热。望着高悬着的“得意”二字,不觉叹了口气。   那阵儿,姐姐、姐夫自不待言,三姨和姨夫给我的关心也尤使我难忘。至今想来,仍是不安。   姨夫在铁路搞货运,是累活儿。家里承包十几亩地,三姨气管久病,长年咳嗽,两个孩子上学。负担重,使他成为要强而有心计人。抽纸烟,好喝几杯酒,喜欢与我聊上几句,但总是言犹未已,说:“你的时间比我紧!”   三姨是姐夫的亲姨,身体极虚弱,不善言谈。勉强侍弄饭食,偶尔从院内拣回几个鸡蛋,攒下来,或可给孩子补充学费。   农家群居,近邻多沾亲带故。常有四五个男女孩子进进出出,从门窗瞟我文具等物。解其好奇,我每每暂停,不做声,微微示意。三姨察觉,也每每找一些小东西或者食品给他们,然后看他们不甚情愿地离开。我若能有些闲暇,给三姨的小儿子讲两三道题,指点她上中学的女儿改篇文章,往往使夫妻俩感激不尽。   阳历年前,我去锦州看望老师,回来时整个村庄不见亮光,家里无人。对门屋也已入梦了吧。忽记有人相求,当晚须赶写一些东西。完毕,胃肠有痛楚感,方想用开水冲方便面。   刚摸到暖瓶,三姨叫门,说母亲并姐姐等因事进城,回来得两三天。她掀开锅,盛出一大碗方便面,上面还有鸡蛋,冒着热气。端给我。   夜里,三姨的又一阵咳嗽唤我醒来。我感觉嘴角还留有鸡蛋的清香。   天亮起炕,发觉三姨在煺鸡,额头渗着汗。   母亲回来,我们都吃上了鸡肉。   ……   想我在得意居两年,较之过去,确也有了一些成绩,――我的那些还能被师友肯定,并受到中学生喜爱的诗文和专科考试的大部分课程,都是在那时完成的。可仅止这些,与得意居及三姨们的人情相比,又算不了什么。   ――在得意居的最后几天,是怎样的心情!   我看到那幅图已泛黄,不少书像是被虫子蛀过。文竹只剩一束长茎茎,根部有点青青的芽。把“得意居”取下,背后已蛛网迹迹,纸也发潮了。   搬进二高中后,姨夫来看,说三姨要是能方便,也会来。我也回去过两次。   路是不很顺。在郭家山子的时期内,师友往来算是比较的频繁,然极少在得意居。   曾骑车不慎,被“撞”去五十元钱,不为人知。偶尔忆起,亦能暗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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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巷   春雪缠绵地下着,雪花簌然飘落在楼窗上,便悄无声息地融化成水滴,流下来。   我模糊的视野内,隐约有一条狭窄的小巷,小巷的那条间或铺着石板长着青苔而又满是泥泞的小路上跌过几个手拿皮筋的孩子……   这样的雨幕不止一次地再现,让我又亲切又陌生。   哦,东关街十四号,那静谧的亮着烛光的夜里――曾有我的瘦弱的身形!   如今想来也颇觉有趣,当时鬼使神差地离开单身宿舍,在春和门外租到两间低矮、阴暗且潮湿的土屋,把年迈的父母接进城来。   搬家,朋友推车碰倒屠夫的肉摊,就已惹人发怨,好不痛快;当晚,母亲非但没为环境新鲜与将来令人诱惑的日子而兴奋,却因放不下故里乡亲的人情叹息;我呢,尽管不会立刻重犯了乡愁,面对破烂不堪的零碎东西也心烦意乱。   仰望树梢高挑着的秋月,我准备明晨的工作,想校长睽睽不信任的目光,以及学生纯真、炽热的使人存不得半点虚伪、懒怠的神情……月朦胧,星星晶亮。窗外传来几声狗叫,我第一次看见小巷只剩下这一盏孤灯,倒显得很明。   小巷,这本身就极富诗味,也不缺少色彩。   下晚班了,巷道愈发显得小,连那高低不平的石板也像是被挤起来。热气探出门外,炊烟缭绕在房顶。饭后,老人们踱到小路上闲话,孩子跳皮筋又捉迷藏,唱着“小螺号……”   夕阳的金线褪尽,这屋檐下便晃过轻盈的影子――有一回掩卷乘凉,意外地发现攀满牵牛花的栅栏旁,有个含笑的姑娘,她在等人践约?   又是最后熄灯,果然耳廓传进窃窃私语。过了一会儿,语声不断,又下起雨来。   雨滴,打湿小巷里温馨的故事。   和房东处得很熟,母亲(父亲在一所高中值夜班)不再感到寂寞,逐渐地过惯这里的一切。   有邮差送信来,疲劳和淡淡的忧虑在友情的抚慰下过渡成自信。单调、苦闷、希望归纳于一片痴忙――倾注的血水也变成庸人的笑柄。   两名学生来补课,不知已又是小巷夜阑人静的时分。一位家长粗野若泼妇,来找她的孩子,留下一句话:“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炕头的一只猫跑了。   ……小巷常停电,怆对流泪的蜡烛,我兀自点起一支烟,母亲抽的。   一场大雨泡了小巷,这本不属于我的低矮的小屋。   天明,那两个补习的孩子来了,见房东和邻居都帮我收拾被水淹过的家什,急得哭了。   小巷呵,沉稳的冷思,悠悠如云的遐想,消不尽的落拓之情;有灵感而懒怠得可笑,无多病而自作呻吟!   都曾有过,又都没了。   别了,天真的心,房东的小屋。   赵家湾的情和趣   初夏的晴阳,还满带着仲春的温意,――柔柔而多情。这光艳的金线,是怎样地撩拨着人的心怀!   我不甘于小租室的寂寞,常好读几本闲书,写一些文字,有时竟也回忆起诸多的往事――尽管我过去的经历,大都是让人听了发笑,且连自己也颇觉烦闷和近乎伤感……   然而,――生活给我的,也并非都是黯淡的东西。   一场大雨让我离开了那条市井小巷,在师友的帮助下,来到古城东郊――赵家湾。   这是座半田园式的宅区。首阳桥作了背景。几处酒家。带状的京哈公路即从她的右臂拂过,一湾清水依偎在裙下,为宅区平添了某种超然的现代气息。――可是,如此怡神的所在,却难以平静我的莫可名状的情绪。   稍后,看到郁达夫先生的小说,有首诗,直觉颇能表示我搬迁时的心境:   娥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别故居。   四壁旗亭争赌酒,六街灯火远随车。   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   夜后芦根秋水长,凭君南浦觅双鱼。   ……   忽有一日,校方集资在赵家湾建房的申请批下来,还把我列为重点无房户。这带给我的固然只是半喜半疑,却使母亲舒展了皱纹。父亲也迫不得已,贱价卖掉唯一的两间老屋。钱交上去,希望与现实便突然靠近,我也愈加兴奋。――既可断了乡思,又能延续父母的好梦,我也乐意免除在他们躲闪停留的目光中徜徉。   晨起,顺京哈公路,过首阳桥,跑至山门,白日的授课就有了精神;暮归,踏踏青草,洗洗河水,到书桌前,这夜里便可多坐一个时辰。   房东长我五六岁,闲暇相约品瓜果,靠山临水的庄稼地边,俯首即得,物且美,价亦廉。――尤甚去漫步,“红金星”着实可人,房东径自要摘,差点被罚了青,回眸窃笑。   星期天,想“闭门造车”。第一次被后院的执网者拽出,开始滩头垂钓。瘾发,遂不可收。有时独竿凝思,不知已剩夕照。银鱼跃水,搅碎满河秋色……   ――晚上。喇叭声仍是不绝,车灯如缕。房东的妻子说正给丈夫断酒,并送来一盘鲜香的炒菜。近邻们围我而谈“每日新闻”,母亲端出一杯杯热茶,我亦学会与人相攀。   中秋节到了,文友玉环造访,房东急作孩子气言“陆先生!”他的妻子用擀面杖嗔捅其后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无独有偶。真有一位痴情的姑娘,进入了那块只属于我的空间,但――终因我的执拗抑或天真,业已被冠以“遗憾的话题”。   新房破土动工的时候,也听到了新的传闻,幸好母亲的心像被炭火烤着,依旧暖暖的。父亲还在河湾开了几条垄的洼地,等着明春下种。那阵儿我被迫放弃了一项专科考试,因为毕业班的缘故,整天都在忙。关于房子,我不再提,邻居们也不提了。   和学生分手的日子愈来愈近。   永远忘不了那幅告别图――   雨过天晴,赋闲在家,身长河畔。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奔我而来。   少男少女,一改平素。身着各种明丽气派的衣饰,或步履款款,或轻燕如飞。聪慧灵雅,秀壮健美。网挂起,竿甩起。一河欢歌,一河情意。   还是不知怎么,这倒引起我又一种莫名的心绪,两尾硕大的黄鱼已被钓起,但又掉进水里……   暑假患病,两个素心的女孩翩然来看,留下在海口的合影。当日,收到一封中文的来信。   ……   南一的新村落成了,但却没有我的。   ……   搬离赵家湾的当晚,我照例整理旧书稿兼及师友的信袋,自慰我那些中学生的细致,它们竟没有一点的损失。   蛐蛐叫乏,凉风乍起。母亲已和衣而卧,听得见轻微的叹息。此时,暮色深沉了。   得意居记   得意居为三姨的一间平房,我在郭家山子的租室。   那几年房价看涨,而我本来就贫困落魄,却偏要从赵家湾出来,凭着冥顽的天性,另寻别处。当时师范毕业已三载,尚不能有半点出息,却搬家数次,惊动邻里,自己也没得消停,内心凄凉不可告师友。姐夫知我。他去找三姨,执意我挪到那儿。   盛情难却。父母年事已高,身体又不是很健康,况且姐姐就住在三姨房后。我又何尝不想靠近亲戚,也好无所牵挂地“一意孤行”呢。   得以藏身,又油然而生一种安全感。母亲看到我脸上渐少往日的沉郁,竟也喜形于色。   后不久,我在屋门口挂起“得意居”三个字,姐夫见状,戏谑地:“得意吗?”母亲没摸着头尾:“啥得意不得意,咱在哪儿都住不坏!”我和姐夫会意地报以一笑。那是读到白居易《与元九书》:“开卷得意,忽如会面。”――乘一时的雅兴,由雪峰书之,不过是讲读书要能得古人的意蕴,用来自勉,也权作自嘲、自解罢了。   得意居是普通老屋,简陋不堪。姨夫稍加修补,用石灰清壁。然而三九天气,后墙满是白霜;夏季绵雨,依旧得拿盆接渗下的泥水。我顺东置一木桌,墙面横贴早时友人赠松梅图,左角放盆学生栽送的文竹,右边是笔砚类。桌北积书满橱,堆杂陈年信稿。狭小拘束,即便两个人围坐,应觉拥挤。我伸手俯仰之间,倒还方便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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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时,正值学社通联,校事愈多,上下班没定早晚,每致不归。偶尔困顿不支,回家便睡,只好半夜点亮台灯。   有时秉烛,几番凝神,晓月被淡云慢遮,倍加思念故人往事。――于是轻出户外,穆立良久。转而迅复数函,臂腕酸麻。一次搁笔,以茶驱眠,瞥到《九叶集》内夹一文成小照,胡茬隐隐可见,似在半寐,颇具疲劳状,更添感慨。   也有乐趣。寒暑假便不愿出门,默然独坐。鸡栖于栅,落雪簌簌有声;雨点零星,树梢微摇。目光循窗前的一弯枯蔓移动,那个业已金黄的倭瓜,还吊在架下。   掌灯,则读鲁迅,把些心音诉给我敬爱的文学前辈。但不满意母亲及早焐被,害怕平增倦意。读至快处,竟失笑出声。一只鼠悄然停步,与我面面相觑――疾走后留下几个鼠印,始觉两本复习纲要已落了尘土,原来几周未动,动辄只翻数页。回身宽衣,见被褥平平地躺在炕上,大概早已焐热。望着高悬着的“得意”二字,不觉叹了口气。   那阵儿,姐姐、姐夫自不待言,三姨和姨夫给我的关心也尤使我难忘。至今想来,仍是不安。   姨夫在铁路搞货运,是累活儿。家里承包十几亩地,三姨气管久病,长年咳嗽,两个孩子上学。负担重,使他成为要强而有心计人。抽纸烟,好喝几杯酒,喜欢与我聊上几句,但总是言犹未已,说:“你的时间比我紧!”   三姨是姐夫的亲姨,身体极虚弱,不善言谈。勉强侍弄饭食,偶尔从院内拣回几个鸡蛋,攒下来,或可给孩子补充学费。   农家群居,近邻多沾亲带故。常有四五个男女孩子进进出出,从门窗瞟我文具等物。解其好奇,我每每暂停,不做声,微微示意。三姨察觉,也每每找一些小东西或者食品给他们,然后看他们不甚情愿地离开。我若能有些闲暇,给三姨的小儿子讲两三道题,指点她上中学的女儿改篇文章,往往使夫妻俩感激不尽。   阳历年前,我去锦州看望老师,回来时整个村庄不见亮光,家里无人。对门屋也已入梦了吧。忽记有人相求,当晚须赶写一些东西。完毕,胃肠有痛楚感,方想用开水冲方便面。   刚摸到暖瓶,三姨叫门,说母亲并姐姐等因事进城,回来得两三天。她掀开锅,盛出一大碗方便面,上面还有鸡蛋,冒着热气。端给我。   夜里,三姨的又一阵咳嗽唤我醒来。我感觉嘴角还留有鸡蛋的清香。   天亮起炕,发觉三姨在煺鸡,额头渗着汗。   母亲回来,我们都吃上了鸡肉。   ……   想我在得意居两年,较之过去,确也有了一些成绩,――我的那些还能被师友肯定,并受到中学生喜爱的诗文和专科考试的大部分课程,都是在那时完成的。可仅止这些,与得意居及三姨们的人情相比,又算不了什么。   ――在得意居的最后几天,是怎样的心情!   我看到那幅图已泛黄,不少书像是被虫子蛀过。文竹只剩一束长茎茎,根部有点青青的芽。把“得意居”取下,背后已蛛网迹迹,纸也发潮了。   搬进二高中后,姨夫来看,说三姨要是能方便,也会来。我也回去过两次。   路是不很顺。在郭家山子的时期内,师友往来算是比较的频繁,然极少在得意居。   曾骑车不慎,被“撞”去五十元钱,不为人知。偶尔忆起,亦能暗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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