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一个人,如果她是一位作家,你最好是读她的作品。我与秋子相识在1990年。这之前,我只知道,她是《文艺报》的编辑,名叫冯德华。没有读过她的作品,更不知道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小姑娘竟是名噪80年代的新秀――60年代出生的著名的新生代作家。那个夏天,我省散文学会在兴城召开一个有二十余位作家参加的散文笔会,特邀北京的几位知名的文学编辑。我操办会务,她是我的客人,这就是缘分。 90年代中期,我读秋子的第一部散文集《太阳升起来》,只觉得新生代新锐的先锋信息兜头扑面,直冲灵魂,我赶忙写了一篇读感,向我省散文界的朋友诚挚推荐。 90年代末,我打电话给她,一个意外的消息吓我一跳:“跳舞去了!”大白天,上班时间,我们的大编辑跳哪门子舞?后来,一位熟悉的朋友告诉我,她参加东方歌舞团的编剧和演出,到欧洲去了。这一回,我却没有惊讶,我想起兴城海滨那些歌声澎湃友情蓬勃的日子,想起那个缺乏淡水的小招待所,冯德华和另一位男士即兴表演的无主题双人舞。当时,我们二十几个人挤坐在一个大房间的六张小床上。我们打开门窗,让海风在心坎儿上漂流,我们盘膝而坐,像农民那样唠嗑。我们合唱革命歌曲、样板戏。红莓花儿开、妹妹找哥泪花流……没有丝弦铜管,没有乐队指挥,打击乐大出风头。敲桌子,击床头;拍手背,叩大腿;茶缸子、碗盖子,铜钟瓦釜各发其声。就在歌声高亢节奏鲜明的《游击队员之歌》唱响之后,冯德华和温金海悄然而起,他们挽臂平举弓步前进,如一门移动的大炮。贴着地皮隐蔽滑行的大炮,没有轰鸣,没有微笑,它用灵活的肌体发表演说。她,他们在说什么?《额嬷》的“天然醇厚的蒙古长调”就是诉说。似谦卑又似孤傲:像是陈述,又像是呼号;时而阳光,时而风暴。肢体伸缩,情绪内敛,摇曳如树,匍匐如草。梁祝,哈姆雷特?是什么?她让我们看到了什么?如我刚刚读过的艾略特的《荒原》?但全场震惊,谁也不去追问这些怪异动作的旨意。大家不约而同拍手顿足叫好:礼拜新奇,礼拜荒诞,礼拜出格。冯德华,你原来是一位舞蹈大师啊! 也许因此,接到《圣山下》,我首先翻到《我跳舞,因为我悲伤》。读罢,我思绪暴涨:冯德华,你岂止是一位舞蹈大师!你与皮娜・�什的悲伤同搏共振,编出并跳出了具有独立个性的中国现代舞,你《以人的方式舞蹈》,更以积极的超越三代人的反思精神创作了中国现代散文精品。你突破了古典芭蕾的僵化与禁锢,不仅解放了脚尖,解放了肌体更解放了灵魂。你深邃的目光,一层一层剥落谎言的盛装,高傲的额头一闪一闪托举着真理的沉重。你踩着开拓者的伤痛,踩着两千年前汨罗江畔孤独寂寞的节拍,大胆地闯入了前人没有涉入的舞台,反美学,反文化,反理性,甚至反“艺术”,反“舞蹈”,把人体的砍、压、冲等自然动作都用来描写现实生活,描写承受现实生活苦难的人们。这种思想似乎有点悖谬主旋,不太入时,但它是先驱,是一颗燃烧的灵魂无声的疼痛与挣扎。站在圣山上抒广袖舞晴空唱赞歌的舞者不是你,也不是你的知音和舞伴。 不能说你的忧伤与生俱来,也不能说,你不跳舞就不忧伤。在你会爬还不会走的时候,你的革命的妈妈就把你捆绑在炕角的一根铁棍子上,饥饿的时候,你只会嚎啕大哭。你不知道那是全民饥饿的时代,你不懂得忧伤。会走路了,可是“大人们总有做不完的事”,除了生病,“没人提到我”。你只知道寂寞,不会忧伤。你占据一个黄土包包,站得高望得远,你在黄土包上望父亲母亲,望大哥二哥。你想跟父亲说点什么,就是没有机会。你还太小,没有他的腿长。“你的呼喊埋没在微弱的心跳里,震撼不了自己。” 惧怕黑夜的小女孩多么羡慕父亲的威武,多么喜欢父亲的手枪啊!然而执法如山的父亲却枪毙了一位备受凌辱的女人,因为那女人杀死了她的作恶多端的丈夫。小德华把尖锐的“为什么”如子弹一样射向父亲的时候,父亲竟也无法阐释自己内心的悖论。没有爸爸腿长的小囡提出的问题竟是印度电影《流浪者》的窥探,情与法的不共戴天。天真的原创的思维使你怀疑了父亲执法的善恶标准。原来,你对既定法律、传统道德及革命运动等现实的质疑,乃是从你对其敬爱的父亲开始的。 在你弄不懂两个院子的公鸡母鸡绕着大圈追逐躲避的时候,你更无法弄清鸡的队伍与人在“四清”“四不清”中“铺开了一个没有枪声的战场”。 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你抵达了圣山的一个不小的巅峰,春光妩媚,你可以欣赏圣山上的灿烂与奢华,你应该高举金杯歌唱救世主的光芒。然而你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歌手,你银质闪亮的歌喉总是拉拽着马头琴无名的忧伤,匍匐在回归的路上,你向下求索,沉潜在圣山下的万里草原,“天性和感觉在此时完好地保存着”。 你的父亲纯系汉人,是革命号角把他像蒲公英一样吹到了内蒙古。父亲驻足的地方是儿女脐带的源头,动荡飘摆的摇篮,不是天堂,也是天堂。神秘的草原有父亲红色的理想,有母亲炽热的血脉和你自己不可移情别恋的家。看惯了草原高洁的太阳,嗅惯了牛粪燃烧时放射的温暖与芬芳,听惯了老阿妈思念亲人辗转生活的长调,你是草原上的花朵、地毛、羊羔、牛仔,不是下乡青年,更不是浪漫的游客。你的舞蹈没有矫情造作的微笑,你的文章没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情,只有不停地追问在你清纯而多维的心地上忠实地放牧。 长大了,长高了。柔韧的四肢章鱼似的发达,金属铸就的嗓音比教堂的钟声还洪亮,但谁也没有想到比舞蹈比歌唱更令你着迷的竟是沉默的思考。那些小时候被你视为美好神圣的东西竟在一个早晨,轰然坍塌。拣拾被打碎的精神碎片,沉甸甸,轻飘飘,你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生命在反思中成熟,理念和情感引发你对昨天今日的设问。激起你对沙患严重的草原及依赖草原生存的民族深切的道德关怀。海德格尔的学生帕托切克说:“道德的存在不是只为了维系社会运转,而且更是让人成为人。不是人依据自己反复无常的需要、愿望、癖好与渴望来界定道德,而是道德界定人。”就这样,在90年代对工业文明的疑虑和对现代性的反思的语境中,你舞蹈,创作,你追问,你反思:人应该像草、像草中的小虫一样舞蹈一样歌唱吗?还是像那些为了一己生存的蝇头小利掠夺草原而去挖山不止的“愚公”呢?这时,你觉得思想比道德更重要。 可怕却可贵的逆向思维发自你偏爱追问的童年。而这,正是一位先锋性现代性作家、思想家不可或缺的禀赋与素质。一个不谙世故的小女孩,她的思考很可能是不负责任的,但知识分子的良知和他面对世界的勇气与坦诚,则是天降于斯人的大任。 你不再迷信本本的指示和教导,于是,深深地沉潜帮你孕育并生成了一篇长达3万字的人文大散文。这是一篇震撼力极大冲击力极强的鸿篇巨制,它的题目叫《荒原》。那可是知心的读者“宁可不吃饭”也要看看这出压轴子的好戏啊!我读后,先是叫绝,后是彻夜无眠。杞人忧天不该被嘲笑;高枕无忧,不该被提倡;拯救地球、拯救人类的大事已经迫在眉睫! 这篇文章的最大特点是思想的广博、深邃和前卫。她不用抽象的理论做前提去演绎推理结论。而是以其身临其境的观察调查访问(不是问卷)客观地描述了内蒙古风沙肆虐并急剧沙化日益疯狂的恐怖现实,以“二不愣”等诸多个案反复再现的事实让读者自己归纳推理得出鲜活的结论,既有新闻价值,又有学术研究价值。就这一特点,它应该是一篇杰出的社会调查报告。而论其写人叙事的文学性,我见过的所有调查报告都无法与之媲美。明朝有位政治家、诗文家叫刘基,写出一篇散文叫《卖柑者言》。结尾有一句话:“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就是说他希望观察民风的人读读他的文章。我认为冯的这篇散文正应该得到所有关怀草原关怀民生关怀地球的人特别的关注。瞧,人家作者并没有表示俟观人风者得,我却在这里喋喋不休。但它确实是篇好散文,好调查报告。它不仅具有新奇性、科学性、现代性而且具有慑人灵魂让人心灵涅�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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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我孤陋寡闻,我吃过见过发菜,但我从来不知道这种大名发菜小名地毛的草原小草竟是价值连城的稀世之宝;不知道它的营养与医疗价值高冲牛斗,不知道它还因发菜同发财谐音,南方的生意人以至美国和一些西欧国家的名商大贾都对发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发菜成了国际市场上一匹黑色骏马,一路狂奔。老乡们无人不知,一吨发菜实打实可兑换十五辆汽车。”这种报道,惊天动地;而对“二不愣”等挖地毛大军不惜命不怕死不怕水深火热的描写则令人肝肠寸断。听“二不愣”的诉说,如读唐代大文豪柳宗元笔下的《捕蛇者说》:“永之人争奔走焉”。柳氏控诉了唐代官吏对农民的横征暴敛,秋子呢?你是指控挖地毛等贫苦农民铤而走险破坏生态吗?我在城市生活,青年时代常因物资匮乏而叫苦连天,但是为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仍在水深火热中煎熬”,我愿发愤图强。怎知道21 世纪的今天,那些偏远农村辗转生息的农民为着全家人的衣食,为着子女读书的需要还在玩命地“捕蛇”?谁之错?这远远不是一篇散文所能明示,“游遍地狱方寸土,成就人间一鬼才”!秋子,你这鬼才让我学会了思考,学会了涉足历史的泥淖,洞察现实的黑洞,让广大读者学会皓首穷经瞑目反思。这种反思主要体现在对现代化进程中的那些背离现代性“主体的自由”之核心的缺失的焦虑与批判。一脉天风,把我们引向现代性拯救话语中真正的文化荒原。面对《荒原》,我们实在没有理由以消费主义、物质主义为涵义的理念的蔓延而手舞足蹈。反思吧,没有反思就没有现代性,冯秋子悟出了现代性必不可少的基本建设就是反思现代性。 谈到艺术手段,我认为小冯的现代动作距离传统并不遥远。她的个人主体性是确立于个人自身的历史和现实境遇之中,是从个人最深切的痛处出发,而不是靠引进某种西方近代观念,靠流行的种种新式说词。在内蒙古长大,在内蒙古读小学上中学,脑子里装满了蒙古人的强悍与忧伤,血管里流淌着蒙古人对草原的至爱与亲情,却把一大群多音多义的方块字随意调遣,布局摆阵,左右逢源。董桥说“文字是肉做的”,秋子的文字是草原上的野花小草牛仔羊羔,是庄子的鱼,是秋子她自己的血肉。她直承先秦文学的赋比兴,尤其是赋。铺陈,叙述,不管你是什么山头的现代派,都不可轻蔑之,取代之。秋子思想前卫,但叙述功底的扎实却源于传统的精髓。有含蓄,无晦涩;有优美宏壮,无骄横霸气;有细腻柔婉,无藻饰作秀。 王国维提倡叙事文学,以叙事之古雅为美。秋子散文以叙事为主,把个人的心智灵感融入客观的人、物、景、事之叙述之中,执以春秋之笔。没有冷嘲,没有热讽,更无诅咒谩骂。即使对待“二不愣”等人的违法破坏行径,也不留下一句训斥与挖苦的语言。倒是哀其生存之维艰,怜其愚昧昏聩之不幸,言语中饱含柳宗元的大悲悯大关怀。真是文如其人,正如韩愈所说:“取于心而注于手”者也!至于文章结构、熔裁剪接我却见不到其刻意经营的蛛丝,更无传统的起承转合及各种八股的束缚,是不是意识流,我说不准。我见它自由随意如安谧静美的江河,澎湃曲折,芝兰九畹,煞是好看好听。而好听好看,正是我这一流的读者的阅读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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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一个人,如果她是一位作家,你最好是读她的作品。我与秋子相识在1990年。这之前,我只知道,她是《文艺报》的编辑,名叫冯德华。没有读过她的作品,更不知道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小姑娘竟是名噪80年代的新秀――60年代出生的著名的新生代作家。那个夏天,我省散文学会在兴城召开一个有二十余位作家参加的散文笔会,特邀北京的几位知名的文学编辑。我操办会务,她是我的客人,这就是缘分。 90年代中期,我读秋子的第一部散文集《太阳升起来》,只觉得新生代新锐的先锋信息兜头扑面,直冲灵魂,我赶忙写了一篇读感,向我省散文界的朋友诚挚推荐。 90年代末,我打电话给她,一个意外的消息吓我一跳:“跳舞去了!”大白天,上班时间,我们的大编辑跳哪门子舞?后来,一位熟悉的朋友告诉我,她参加东方歌舞团的编剧和演出,到欧洲去了。这一回,我却没有惊讶,我想起兴城海滨那些歌声澎湃友情蓬勃的日子,想起那个缺乏淡水的小招待所,冯德华和另一位男士即兴表演的无主题双人舞。当时,我们二十几个人挤坐在一个大房间的六张小床上。我们打开门窗,让海风在心坎儿上漂流,我们盘膝而坐,像农民那样唠嗑。我们合唱革命歌曲、样板戏。红莓花儿开、妹妹找哥泪花流……没有丝弦铜管,没有乐队指挥,打击乐大出风头。敲桌子,击床头;拍手背,叩大腿;茶缸子、碗盖子,铜钟瓦釜各发其声。就在歌声高亢节奏鲜明的《游击队员之歌》唱响之后,冯德华和温金海悄然而起,他们挽臂平举弓步前进,如一门移动的大炮。贴着地皮隐蔽滑行的大炮,没有轰鸣,没有微笑,它用灵活的肌体发表演说。她,他们在说什么?《额嬷》的“天然醇厚的蒙古长调”就是诉说。似谦卑又似孤傲:像是陈述,又像是呼号;时而阳光,时而风暴。肢体伸缩,情绪内敛,摇曳如树,匍匐如草。梁祝,哈姆雷特?是什么?她让我们看到了什么?如我刚刚读过的艾略特的《荒原》?但全场震惊,谁也不去追问这些怪异动作的旨意。大家不约而同拍手顿足叫好:礼拜新奇,礼拜荒诞,礼拜出格。冯德华,你原来是一位舞蹈大师啊! 也许因此,接到《圣山下》,我首先翻到《我跳舞,因为我悲伤》。读罢,我思绪暴涨:冯德华,你岂止是一位舞蹈大师!你与皮娜・�什的悲伤同搏共振,编出并跳出了具有独立个性的中国现代舞,你《以人的方式舞蹈》,更以积极的超越三代人的反思精神创作了中国现代散文精品。你突破了古典芭蕾的僵化与禁锢,不仅解放了脚尖,解放了肌体更解放了灵魂。你深邃的目光,一层一层剥落谎言的盛装,高傲的额头一闪一闪托举着真理的沉重。你踩着开拓者的伤痛,踩着两千年前汨罗江畔孤独寂寞的节拍,大胆地闯入了前人没有涉入的舞台,反美学,反文化,反理性,甚至反“艺术”,反“舞蹈”,把人体的砍、压、冲等自然动作都用来描写现实生活,描写承受现实生活苦难的人们。这种思想似乎有点悖谬主旋,不太入时,但它是先驱,是一颗燃烧的灵魂无声的疼痛与挣扎。站在圣山上抒广袖舞晴空唱赞歌的舞者不是你,也不是你的知音和舞伴。 不能说你的忧伤与生俱来,也不能说,你不跳舞就不忧伤。在你会爬还不会走的时候,你的革命的妈妈就把你捆绑在炕角的一根铁棍子上,饥饿的时候,你只会嚎啕大哭。你不知道那是全民饥饿的时代,你不懂得忧伤。会走路了,可是“大人们总有做不完的事”,除了生病,“没人提到我”。你只知道寂寞,不会忧伤。你占据一个黄土包包,站得高望得远,你在黄土包上望父亲母亲,望大哥二哥。你想跟父亲说点什么,就是没有机会。你还太小,没有他的腿长。“你的呼喊埋没在微弱的心跳里,震撼不了自己。” 惧怕黑夜的小女孩多么羡慕父亲的威武,多么喜欢父亲的手枪啊!然而执法如山的父亲却枪毙了一位备受凌辱的女人,因为那女人杀死了她的作恶多端的丈夫。小德华把尖锐的“为什么”如子弹一样射向父亲的时候,父亲竟也无法阐释自己内心的悖论。没有爸爸腿长的小囡提出的问题竟是印度电影《流浪者》的窥探,情与法的不共戴天。天真的原创的思维使你怀疑了父亲执法的善恶标准。原来,你对既定法律、传统道德及革命运动等现实的质疑,乃是从你对其敬爱的父亲开始的。 在你弄不懂两个院子的公鸡母鸡绕着大圈追逐躲避的时候,你更无法弄清鸡的队伍与人在“四清”“四不清”中“铺开了一个没有枪声的战场”。 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你抵达了圣山的一个不小的巅峰,春光妩媚,你可以欣赏圣山上的灿烂与奢华,你应该高举金杯歌唱救世主的光芒。然而你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歌手,你银质闪亮的歌喉总是拉拽着马头琴无名的忧伤,匍匐在回归的路上,你向下求索,沉潜在圣山下的万里草原,“天性和感觉在此时完好地保存着”。 你的父亲纯系汉人,是革命号角把他像蒲公英一样吹到了内蒙古。父亲驻足的地方是儿女脐带的源头,动荡飘摆的摇篮,不是天堂,也是天堂。神秘的草原有父亲红色的理想,有母亲炽热的血脉和你自己不可移情别恋的家。看惯了草原高洁的太阳,嗅惯了牛粪燃烧时放射的温暖与芬芳,听惯了老阿妈思念亲人辗转生活的长调,你是草原上的花朵、地毛、羊羔、牛仔,不是下乡青年,更不是浪漫的游客。你的舞蹈没有矫情造作的微笑,你的文章没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情,只有不停地追问在你清纯而多维的心地上忠实地放牧。 长大了,长高了。柔韧的四肢章鱼似的发达,金属铸就的嗓音比教堂的钟声还洪亮,但谁也没有想到比舞蹈比歌唱更令你着迷的竟是沉默的思考。那些小时候被你视为美好神圣的东西竟在一个早晨,轰然坍塌。拣拾被打碎的精神碎片,沉甸甸,轻飘飘,你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生命在反思中成熟,理念和情感引发你对昨天今日的设问。激起你对沙患严重的草原及依赖草原生存的民族深切的道德关怀。海德格尔的学生帕托切克说:“道德的存在不是只为了维系社会运转,而且更是让人成为人。不是人依据自己反复无常的需要、愿望、癖好与渴望来界定道德,而是道德界定人。”就这样,在90年代对工业文明的疑虑和对现代性的反思的语境中,你舞蹈,创作,你追问,你反思:人应该像草、像草中的小虫一样舞蹈一样歌唱吗?还是像那些为了一己生存的蝇头小利掠夺草原而去挖山不止的“愚公”呢?这时,你觉得思想比道德更重要。 可怕却可贵的逆向思维发自你偏爱追问的童年。而这,正是一位先锋性现代性作家、思想家不可或缺的禀赋与素质。一个不谙世故的小女孩,她的思考很可能是不负责任的,但知识分子的良知和他面对世界的勇气与坦诚,则是天降于斯人的大任。 你不再迷信本本的指示和教导,于是,深深地沉潜帮你孕育并生成了一篇长达3万字的人文大散文。这是一篇震撼力极大冲击力极强的鸿篇巨制,它的题目叫《荒原》。那可是知心的读者“宁可不吃饭”也要看看这出压轴子的好戏啊!我读后,先是叫绝,后是彻夜无眠。杞人忧天不该被嘲笑;高枕无忧,不该被提倡;拯救地球、拯救人类的大事已经迫在眉睫! 这篇文章的最大特点是思想的广博、深邃和前卫。她不用抽象的理论做前提去演绎推理结论。而是以其身临其境的观察调查访问(不是问卷)客观地描述了内蒙古风沙肆虐并急剧沙化日益疯狂的恐怖现实,以“二不愣”等诸多个案反复再现的事实让读者自己归纳推理得出鲜活的结论,既有新闻价值,又有学术研究价值。就这一特点,它应该是一篇杰出的社会调查报告。而论其写人叙事的文学性,我见过的所有调查报告都无法与之媲美。明朝有位政治家、诗文家叫刘基,写出一篇散文叫《卖柑者言》。结尾有一句话:“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就是说他希望观察民风的人读读他的文章。我认为冯的这篇散文正应该得到所有关怀草原关怀民生关怀地球的人特别的关注。瞧,人家作者并没有表示俟观人风者得,我却在这里喋喋不休。但它确实是篇好散文,好调查报告。它不仅具有新奇性、科学性、现代性而且具有慑人灵魂让人心灵涅�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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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我孤陋寡闻,我吃过见过发菜,但我从来不知道这种大名发菜小名地毛的草原小草竟是价值连城的稀世之宝;不知道它的营养与医疗价值高冲牛斗,不知道它还因发菜同发财谐音,南方的生意人以至美国和一些西欧国家的名商大贾都对发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发菜成了国际市场上一匹黑色骏马,一路狂奔。老乡们无人不知,一吨发菜实打实可兑换十五辆汽车。”这种报道,惊天动地;而对“二不愣”等挖地毛大军不惜命不怕死不怕水深火热的描写则令人肝肠寸断。听“二不愣”的诉说,如读唐代大文豪柳宗元笔下的《捕蛇者说》:“永之人争奔走焉”。柳氏控诉了唐代官吏对农民的横征暴敛,秋子呢?你是指控挖地毛等贫苦农民铤而走险破坏生态吗?我在城市生活,青年时代常因物资匮乏而叫苦连天,但是为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仍在水深火热中煎熬”,我愿发愤图强。怎知道21 世纪的今天,那些偏远农村辗转生息的农民为着全家人的衣食,为着子女读书的需要还在玩命地“捕蛇”?谁之错?这远远不是一篇散文所能明示,“游遍地狱方寸土,成就人间一鬼才”!秋子,你这鬼才让我学会了思考,学会了涉足历史的泥淖,洞察现实的黑洞,让广大读者学会皓首穷经瞑目反思。这种反思主要体现在对现代化进程中的那些背离现代性“主体的自由”之核心的缺失的焦虑与批判。一脉天风,把我们引向现代性拯救话语中真正的文化荒原。面对《荒原》,我们实在没有理由以消费主义、物质主义为涵义的理念的蔓延而手舞足蹈。反思吧,没有反思就没有现代性,冯秋子悟出了现代性必不可少的基本建设就是反思现代性。 谈到艺术手段,我认为小冯的现代动作距离传统并不遥远。她的个人主体性是确立于个人自身的历史和现实境遇之中,是从个人最深切的痛处出发,而不是靠引进某种西方近代观念,靠流行的种种新式说词。在内蒙古长大,在内蒙古读小学上中学,脑子里装满了蒙古人的强悍与忧伤,血管里流淌着蒙古人对草原的至爱与亲情,却把一大群多音多义的方块字随意调遣,布局摆阵,左右逢源。董桥说“文字是肉做的”,秋子的文字是草原上的野花小草牛仔羊羔,是庄子的鱼,是秋子她自己的血肉。她直承先秦文学的赋比兴,尤其是赋。铺陈,叙述,不管你是什么山头的现代派,都不可轻蔑之,取代之。秋子思想前卫,但叙述功底的扎实却源于传统的精髓。有含蓄,无晦涩;有优美宏壮,无骄横霸气;有细腻柔婉,无藻饰作秀。 王国维提倡叙事文学,以叙事之古雅为美。秋子散文以叙事为主,把个人的心智灵感融入客观的人、物、景、事之叙述之中,执以春秋之笔。没有冷嘲,没有热讽,更无诅咒谩骂。即使对待“二不愣”等人的违法破坏行径,也不留下一句训斥与挖苦的语言。倒是哀其生存之维艰,怜其愚昧昏聩之不幸,言语中饱含柳宗元的大悲悯大关怀。真是文如其人,正如韩愈所说:“取于心而注于手”者也!至于文章结构、熔裁剪接我却见不到其刻意经营的蛛丝,更无传统的起承转合及各种八股的束缚,是不是意识流,我说不准。我见它自由随意如安谧静美的江河,澎湃曲折,芝兰九畹,煞是好看好听。而好听好看,正是我这一流的读者的阅读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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