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你并不姓熊，但大家总叫你“熊哥”，也许你身体壮实，如一头熊一样，或者做事莽撞，不够机灵，像头笨熊。其实，人生在世，谁还没有个绰号呢？如果把我们镇上有绰号的人召集起来开会，就是我们镇中学的大操场，肯定都装不下。有的人还不止一个绰号，譬如牙医的老婆，有人叫她“恶婆娘”，有人叫她“王熙凤”。也有一个绰号管很多人的，譬如喊一声“猪脑壳”，镇上一定有很多怨恨的目光如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地扫过来。 在我们的记忆中，绰号带“刀”字的，大多是有些趣味或者故事的人。 譬如镇东的刘大志，每天清晨，他在公园里耍一把大刀，内行的人说，这和关二爷使的大刀一样，叫“青龙偃月刀”。刘大志舞动大刀，身边总有一些粉丝，看着他的大刀划破晨雾，看着大刀带起的风卷起一片片落叶，粉丝们的嘴巴圆圆的，如同鸡屁眼，只能发出些简单的音节：啊，哦。一个套路完毕，刘大志满脸通红，像只从酒里爬出来的虾子，但人们并没有叫他“刘大虾”，而叫他“刘大刀”，还有叫他“关二爷”的脑残粉。 譬如，我们镇粮店附近有个“刀哥”，电影院那里也有个“刀哥”，两个“刀哥”都有些名气，身边各跟着几个小弟，两个人谁也不服谁。有段时间，镇上风行染发，粮店刀哥把头发染成黄色，几个小弟当然也要染成黄色，他们觉得自己像葵花，在镇上大摇大摆，但染发剂的质量实在有些那个，刚过两天，头发开始掉色，他们再次出现在镇上的时候，倒像一串放坏了的香蕉。电影院刀哥不甘示弱，他们把头发染成红色，觉得自己像玫瑰，红红的在风中招摇，但镇上有见识的人说：哪里像玫瑰，你看他们抻长脖子，像几只巴西鹦鹉。有一次，向日葵碰上了红玫瑰，或者说是巴西鹦鹉碰上了烂香蕉，两人一言不合，各自抽出一把菜刀准备开砍。烂香蕉突然害怕了，转身逃走，巴西鹦鹉在后面紧紧追赶。两个人开始跑得很快，后来就跑成了电影里的慢镜头，巴西鹦鹉的菜刀慢慢在烂香蕉的后背划动，但总是相隔几厘米。整个镇上的人都被惊动了，看着他们慢镜头穿过粮店，又慢镜头穿过电影院。他们摇晃着经过镇东卫生院的时候，刘大刀从屋里出来，端着青龙偃月刀，轻轻一挑，又轻轻一挑，两把菜刀如两片深秋时节的树叶子，在风中飘飞着坠落。 譬如，在我们混饭吃的镇中学，有几个同事也叫“刀哥”。一个是长得像刀，脸颊瘦削，体格苗条，走路极慢，像是一刀一刀地割着空气，我们甚至能听到空气的呻吟声。还有一个牌技很高，有段时间我们镇上流行打一种纸牌，称作打跑胡子。开始，我们不知道深浅，刀哥说和我们切磋切磋，我们就和他切磋。刀哥的纸牌如一把把刀不停地砍着我们，一个晚上下来，我们感觉被切成了若干段，简直痛彻心扉。比如，镇上小西门还有个女刀哥，卖猪肉的，说要一斤绝对不砍九两。 胡三元最初被称作“胡一刀”，是我们读初中的时候。那时我们没日没夜地看金庸的武侠小说，许多年过去了，《雪山飞狐》里的那个胡斐胡一刀还在我们脑壳里踏雪而行。按道理，叫“胡一刀”的应该是他爸，因为他爸在我们学校食堂搞事，属于学校里的“带刀厨卫”。有时我们在教室里大声读书，“笃笃笃”的声音沉闷地传过来，慢慢地变得嘹亮，盖过了我们的读书声。在我们的想象中，胡三元的爸爸正挥舞着两把菜刀，对着一只曾经无比欢快的猪屁股使劲，这意味着我们的早餐有肉包子吃，我们的口水像梅雨季节的兰河水一样汹涌泛滥，简直要喷薄而出，读书的声音当然变得含混。 镇中学食堂旁边有一口池塘，池塘边上长着一圈垂柳。冬天的时候，我们看到胡三元的爸爸拿着一把菜刀出来，后面跟着几个工友。在他爸爸的指挥下，几个工友对着垂柳动手动脚，他们砍去了垂柳不加节制长出的丰腴枝条，使那些垂柳变得丑陋不堪。“胡团长，你地指示，我们地干活！”一个瘦小的工友，模仿着电影里的日本鬼子对着胡三元的爸爸点头哈腰。胡三元爸爸绰号“胡团长”，他当过兵，到底有没有当过团长，镇上的人说：“他是我们镇中学的伙食团团长。”冬天的阳光稀薄地照着胡团长，再把他的影子胡乱地投射在池塘里。胡团长在水里皱皱地荡漾着，他的胡子黄黄的，弯弯的。关于胡子，我们镇上的人有一套理论：“黑胡子狠，黄胡子犟，弯弯胡子怕婆娘。”按照镇上人的理论，胡团长是一个既倔强又怕老婆的人。在我们的理解中，胡团长并不倔强，并且没有老婆可以怕。好像在很早的时候，胡三元的妈妈就离开了，说是到广东打工，后来一直没有回来过。据说镇上有人在广东见过他妈，回来后说：“胡团长的老婆不得了啊，找了一个台湾佬，在厂子里面管事，经常和那个台湾佬手挽手散步，很幸福的样子呢！”胡三元的妈妈为什么不回来，镇上人也有几种说法，有说他妈妈爱钱的，还有的说胡团长不行，“军事训练时被手榴弹炸坏了，晚上根本不能和老婆搞事。”“那胡三元怎么来的？”“是你帮的忙吧？”这样的对话经常发生，有时，胡团长喝了酒，经过那些人的时候，还望着他们笑嘻嘻的，一脸红彤彤的和蔼。 我们最羡慕胡三元自由自在，没有人管。不像我们，经常被妈妈��嗦这个，��嗦那个，简直烦得要死，都希望自己的妈妈也到广东打工去。在妈妈的��嗦下，我们镇上的小孩外表整洁干净，做事规规矩矩，不敢像胡三元一样。他的头发很长，但没有人��嗦，便很少洗，胡乱地堆积在脑壳上，像一只很不讲究的喜鹊搭的窝。胡三元顶着鸟窝，胸前挂着几片钥匙，钥匙旁边拴着一把很小的折叠式水果刀，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他经过李小月的座位，李小月用手在鼻子前面扇动，像在驱赶蚊虫一样。胡三元软绵绵的样子，眼睛眯缝着，眼角卧着两粒很不争气的眼屎，他突然一抬头，眼睛射出两道寒光，我们都惊呼起来：胡一刀！我们的同学李小月也被胡一刀的寒光射中了，她靠在课桌上，“嘤嘤”地哭起来。 胡一刀在我们班上没有什么朋友，并不是我们不搭理他。他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想一想，除了夏天燥热的时候，谁会主动去接近一块冰呢？他好像和我们都不同：我们读书的时候，他睡觉；我们睡觉的时候，他却拿出一本书，旁若无人地大声朗读起来。因为胡团长不管他，老师们也就听之任之。这样就搞得我们很烦躁，甚至想揍他一顿。他也不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偶尔能闻到他身上有酒精气味，估计是偷喝了胡团长的酒。周末的时候，胡一刀会到镇上桌球室玩。我们看到过他打桌球的样子，佝偻着身子，眼睛眯成一条线，拿着球杆反复比划，和他玩球的人很不耐烦：“快点，你以为这是下象棋啊！”没轮到他打的时候，他一手拿着球杆，另一只手不停地摩挲那把水果刀的刀壳。慢慢地，胡一刀的名声在镇上传播开来，简直要盖过粮店刀哥和电影院刀哥。 关于胡一刀这个名字的事，刘大刀曾经和胡团长谈过一次。“我看不能让人叫他胡一刀了，他的命，架不住这个刀字。”对于刘大刀的好心，我们镇上的人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他神神道道，说话不着边际，不就是个绰号吗？有人认为他说得在理，还举例说：“这个道理，就和一个人的发型一样。譬如说，我们普通百姓，剪个平头最合适，你硬要剪个毛主席一样的发型，能驾驭得了吗？”说话那人长着一张马脸，我们想象着他把头发向脑壳后面梳去，然后春风得意地站在钞票上面。对于刘大刀的言论，胡团长采取了不置可否的态度，他端着酒杯，咪西咪西地干活，好像酒杯里装着往昔的时光，他的老婆正在里面风情万种。 我们到兰城一中上高中的时候，胡一刀辍学了。辍学的人很多，我们几个上了兰城一中的人经常回到小镇，把镇上的青石板踩得山响，很有点耀武扬威的味道。新世纪到来的时候，我们慢慢成熟，在高三毕业班玩命冲刺，虽然耳边偶尔还会回响起小镇录像厅外接的喇叭里传来的风骚声音，但回小镇踩青石板的事，再也没有时间做了。高考完毕，我们回到小镇，镇上人都在谈论着胡一刀。在镇上人的描述中，我们的脑壳中闪出一幅幅画面：胡一刀从录像厅出来，在小镇夏天的夜晚，跟着几只萤火虫浑身燥热地乱走。镇上的女人在炎热的夜里散发出危险又充满诱惑的气味。牙科诊所灯光昏暗，天花板上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镇上人到诊所里拔虫牙，最初并没有麻药，牙科诊所不时传出杀猪般的声音。后来牙科诊所引进了先进设备，包括两把手术椅。在那个夜晚，其中的一把手术椅上，躺着牙医的老婆。这个兼具“恶婆娘”和“王熙凤”绰号的女人，躺得很不体面，身体大面积地裸露，嘴巴微微张开，仿佛要让她老公给她瞧瞧牙齿。胡一刀推门进了诊所，昏暗的灯光和恶婆娘的大腿在他眼睛里燃烧，他想把自己融化在这个炎热的夏夜里。胡一刀摩挲着水果刀的刀壳，这个刀壳上面的漆水早就被磨掉了，在昏暗的灯光下，刀壳呈现出月光一般的颜色。在摩挲的过程中，有那么一刻，胡一刀感到了秋夜月光般的凉意，他正准备出去的时候，恶婆娘醒了。她原来微微张开的嘴突然变大，一声惊呼穿透了整个小镇：啊！牙医从浴室慌乱地跑出来，他拿着一把牙锤，似乎想把他老婆的那声“啊”敲回去。胡一刀取下水果刀，朝着自己的大腿狠狠扎去。啊！牙医的牙锤掉到地上，他也发出女人一样尖利的叫声。啊！这是胡一刀沉闷的呼喊。镇上人说，那天晚上，我们镇上仿佛来了几匹北方的狼。 那个夏天，胡一刀的生活简直糟糕透了：镇上的女孩子都躲着他，就连镇上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也避之不及。很多个黄昏，我们镇上的天空都挂着彩色的云朵，同时充塞着蝉声。在这种美丽的聒噪中，我们憧憬着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胡一刀却只能晃着孤独的背影在镇上游荡。他的脖子上依然挂着那把给他带来羞辱的折叠式的水果刀。这把在镇上人眼里闪着淫邪光芒的水果刀，在那个夏天，仿佛和它的主人一样孤独。 胡一刀是我们镇上最干净的男人！ 李小月的这句话在镇上流传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小镇几年了。我们在异乡的大学读书、恋爱，把异乡当成故乡，并不想回到生养了我们的小镇。就是那些留在小镇没有上大学的同学，也有很多人陆续离开，他们北上南下，也希望在异乡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当他们带着身体或者心灵的创伤再次回到小镇时，却发现我们共同的故乡，这个看似偏远的小镇，拥来了越来越多的异乡人。这些异乡人租下我们的房子，开了按摩屋、洗头房，或者什么洗浴中心。小镇人效仿他们，一律在店门前挂一个暗红色的灯笼，就连牙科诊所，晚上也挂起了红灯笼，把手术椅变成了按摩床。我们小镇有了一条名闻遐迩的红灯笼街。兰城以及临近的芷城男人经常暧昧地相约：“到红灯笼街去耍！” 胡一刀一直留在小镇，他把头发剪短了，身材瘦高，显得清爽、英俊。他经常去的地方还是桌球室，那些怪模怪样的，曾经给过我们慰藉、安放了我们青春岁月的录像厅，一阵风后，纷纷关闭了。有时，他打完桌球回镇中学去，李小月喊他：“胡一刀！”胡一刀的眼光射过去，没有寒意，闪着一大坨温柔。“胡一刀，陪我说会话。”或者：“胡一刀，给我把藕煤搬到厨房去。”胡一刀在李小月的指挥下，快活地跑来跑去。李小月撩撩头发，说：“胡一刀，我们来看眼睛，谁先眨眼谁是小狗。”胡一刀看着李小月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里面装着胡一刀，装着桃花，装着几只飞来飞去的小鸟。李小月说：“我们两个打架吧。”这是春天的夜晚，天上有朦胧的月光和淡淡的云，粉红色的气息在月光里穿来穿去。他们用话语打架：甜蜜的、痴傻的话语如一颗颗子弹，温柔然而有力地射向对方。然后，他们的睫毛和睫毛打架，鼻子和鼻子打架，舌头和舌头打架。在那些蔓延着无限春意的夜晚，他们打得不可开交。 这样看来，胡一刀和李小月恋爱了。“我们是在谈爱啊，怎么了？”面对粮店刀哥的质问，李小月大胆承认。“让那个家伙给我滚开，不然，我砍断他的腿！”粮店刀哥对妹妹说。同样的，粮店刀哥找到了胡一刀，“还想在镇上混的话，就离开我妹妹，不然老子对你不客气！”粮店刀哥挥挥手里的菜刀，他看到胡一刀的手在那把水果刀的刀壳上摩挲。胡一刀的眼睛闪着寒光，说：“那你就试试。” 但是，无论如何，他们的恋爱只能悄悄地进行。粮店刀哥在镇上开了个电子游戏厅，里面聚集了镇上很多不省事的青少年。游戏厅的内室装着两台老虎机，聚集着一批眼睛发红的成年人，包括从兰城和芷城来的人。现在，只要粮店刀哥跺跺脚，把胡一刀驱离出镇，似乎是分分钟都可以办到的事。 那年暑假，我们这些在异乡读大学的人，大多回到了小镇。我们曾穿着西装到处应聘，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大城市牛气哄哄，对我们皱巴巴的西装根本不齿。我们灰溜溜地在镇上闲逛，走过青石板街的时候，脚步轻轻，生怕踩出一点声响。我们偶尔也出入桌球室和游戏厅。我们和胡一刀相遇的时候，当年的冰块融化了，他请我们吃饭、打桌球，听我们胡吹海侃。胡一刀要我们给他找两个诗人，一起吃饭喝酒。不用问，肯定是李小月的意思，她原来就喜欢写诗，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们估计，李小月还没有放下对诗歌的热爱。 一个隐秘的夜晚，我们从兰城请来了两位诗人，陈绝尘和熊赳赳。我们和两位诗人说好，一定要给“诗人”这个称号披上神秘的面纱。那晚，我们坐在老余小钵馆饥肠辘辘，即使这样，我们还是能窥见李小月欲见诗人的剧烈渴望。两位诗人推门进来，我们都惊呆了：陈绝尘牵着一头白色的小猪，这头哼哼唧唧的猪居然戴着耳环，脖子上缠着一条花丝巾；熊赳赳拿着一根柳树枝条，他吻了柳树枝条一下，深情地给我们介绍，这是他的初恋情人，故乡松河边上的小翠。两位诗人落座，我们开始喝酒。陈绝尘给他的小猪倒了一杯：“不喝酒就不高兴，这家伙让我惯坏了。”陈绝尘给我们朗诵他的诗歌：我在路上走着/想着我的女神/我坐下来吃饭/想着我的女神/我睡觉/想着我的女神。熊赳赳也即兴赋诗一首：有时候，我们无聊得像一只狗/你咬我一下，我咬你一下/一支接一支的往事如烟/灼烧心底，痛到手指。胡一刀鼓掌，和诗人碰杯，我们不时看看李小月，她满脸通红，像一只成熟得有点过分的西红柿。最后，我们都喝得有些醉了，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像踩着诗歌的节奏：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两位诗人变得调皮起来，互相叫着“诗人”，好像“诗人”是一个带侮辱性的绰号。 送走了李小月和胡一刀，我们一路摇晃到红灯笼街，准备带两位诗人到牙科诊所去耍耍。突然，我们看到一些神色慌张的人从那些按摩屋里跑出来，后面还有几个追赶的警察。有人指着一个洗浴中心，大喊：那不是刘大刀吗？顺着喊声和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了多年以后小镇人还在津津乐道的一幕：六十三岁的刘大刀浑身赤裸，双手攀缘在四楼的窗台上，他的两瓣白色屁股，在兰城电视台记者的打光灯下射出炫目的光。 刘大刀从派出所出来后，胡团长专程去拜访。他提着一瓶酒，装了一盒子油炸的公鸡睾丸（我们镇上人都称之为“鸡卵子”，还有一个绰号叫“鸡卵子”的人）。一些闲暇时光，胡团长拿着��鸡的工具，到小镇附近的乡村转悠，遇到想给鸡鸭做绝育手术的人，他就很热情地拿出一把篾制的刀子。胡团长不收报酬，只要鸡卵子。每当从热乎乎的公鸡身体里面取出卵子，胡团长就开始喘粗气。我们镇周围那些目光平和、声音尖利，打鸣如同打嗝的公鸡，大多是胡团长的杰作。胡团长给刘大刀倒了一杯酒，开始咪西咪西地干活，边干边说：“我看不能让人叫你刘大刀了，你的命，架不住那个刀字。”刘大刀蔫蔫的，咪西了一口，像刚刚被胡团长做过手术的那些公鸡。胡团长又去拜访牙医，对着恶婆娘意味深长地说：“拔牙比不上干那个的收入吧？”牙医恨恨的，扬了扬手中的牙锤和牙钳，仿佛要敲核桃般敲敲胡团长的脑壳，再用钳子拔掉胡团长的弯弯胡子。听说，胡团长提着酒和鸡卵子，一一拜访了那天晚上被抓进派出所的人。“我和我儿子都是正派人。”胡团长一脸红彤彤的和蔼。 “胡一刀是我们镇上最干净的男人，我喜欢干净的男人！”粮店刀哥从派出所出来后，李小月对他大声喊道。游戏厅被查封，粮店刀哥也如同被胡团长阉割后的公鸡，但他还是恶狠狠地说：“越是干净，越是没出息。你跟着他没有一点好日子过！”李小月和他哥哥的对话在我们镇上流传，想一想，还真有道理。说到干净，我们真是自愧不如，就是我们这些从大学毕业的人，脑壳里也常常装着一些不能见人的东西。粮店刀哥的话好像也有道理。那些天，兄妹俩的对话被我们镇上的人低声议论，嗡嗡嗡嗡，好像春天又来到了小镇，一群蜜蜂正围绕着一朵花打转。镇上的人有时又分为两派，一派化身李小月，一派化身粮店刀哥，一群群兄妹展开辩论赛。“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做人还是干净的好。”“马无夜草不肥，干净顶个卵用？你看那些店子不又悄悄地在开吗？粮店刀哥的两台老虎机被砸了，他又买回了四台！”这场谁也不能说服谁的辩论赛，好像春天总会过去，好像有人往兰水河里丢了一颗石子，一点点涟漪后，又会恢复平静。辩论赛时期，应该是胡一刀和李小月度过的最好时光：粮店刀哥忙着游戏厅的重新开业，无暇顾及妹妹的私生活。很多时候，我们在小镇的一段古城墙上吹风，看到胡一刀背着一个汽车轮胎，慢慢地向兰水河走去。他慢慢消失在兰水阁后面，一会儿，在河坡下，又出现在我们的视野。这次出现的，还有李小月。他们走过一片白杨树林，李小月紧紧地贴着胡一刀，她是那么爱他，好像胡一刀是她曾经写过的一首诗。他们在兰水河里漂荡，连站在城墙上的我们，都觉得兰水河是甜的。同时，我们脑壳中又产生了不干净的念头，希望在兰水河里和李小月一起漂荡的，不是胡一刀，而是我们。 过了一段时间，刘大刀又出现在我们镇上的公园里。他如欧阳锋一样，每天在公园里倒立行走，那把大刀，镇上人说，已经被他丢进兰水河了。有人认为，他的倒立是一种淫邪行为：公园里经常有穿裙子跳广场舞的大妈。但又有一个传言，说他已经改邪归正了，他主动请求胡团长给他做了手术。在镇上人的想象中，刘大刀咬住一根筷子，胡团长运刀如风，刘大刀从此成了一个六根清净的人。那段时间，重新挂起的红灯笼不时消失，有人说是刘大刀干的，也有人说是胡团长干的。“肯定是刘大刀，他个子高嘛，伸手就扯掉了。”“胡团长肥是肥一点，但那些鸡卵子也不是白吃的，弹跳力说不定蛮好。”镇上人又分为了两派，辩论赛再一次开赛。最后，辩论赛以折中的观点平息：“应该是他们联合扯掉了灯笼。因为他们两个现在都成了李莲英的干活。”想象力再一次在我们镇上人的脑壳里迸发，胡团长和刘大刀变成了胡公公和刘公公，他们甚至给胡公公和刘公公穿上了宫里的衣服：红灯笼街扰得两位太监心神不宁，他们偷偷出宫……不过，还有人认为是胡一刀干的，还说这是李小月的主意。不管这事是谁干的，倒是给了粮店刀哥灵感，他在镇上宣言：如果胡三元不离开他妹妹李小月，他就让胡三元变成小元子。据镇中学喜欢看书的张老师讲，法国哲学家阿伯拉尔与小他二十岁的美女爱洛依丝恋爱，爱洛依丝的叔叔不满意，派人阉割了阿伯拉尔。“一群黑衣人潜入阿伯拉尔的住所……”，张老师喜欢这样开头。“那后来呢？”“阿伯拉尔和爱洛依丝后来都进入了修道院，两人一直保持通信，但从此没有见过面，真是爱情悲剧啊！”镇上人都想，如果粮店刀哥阉割了胡一刀，胡一刀只能到庙里做一个和尚，然后李小月给他发短信，两个人在短信里泪眼婆娑，一辈子都不得见面，真是爱情悲剧啊。但就在粮店刀哥放出这句话之后，他游戏厅的玻璃大门接连被打碎了三块。在第三块玻璃门打碎后，粮店刀哥的两个小弟提着菜刀出来，他们要找胡一刀，扬言要把胡一刀砍成碎玻璃。但胡一刀不是很好砍，他以水果刀对阵菜刀，居然占了上风。 不久，李小月和胡一刀分手了。我们猜想，可能是李小月怕胡一刀真的受到伤害，不得已而采取了分手的方式。这之后，我们经常看到胡一刀在镇上踽踽独行，他的头发慢慢地长起来，又慢慢地变成了鸟窝。他常常站在一个地方，望着李小月的房子发呆。有时，他一整天都坐在离李小月家不远的一个水泥长凳上。我们想，胡一刀的脑壳里，一定装着和李小月打架的情景，包括那些晚上的月光和气息。“他在后视镜里看见自己也在想她。”我们咀嚼着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面的经典台词，这句话，用在胡一刀身上真是再也合适不过了。 沿着青石板街往西走，就是镇中学，再往西走，是一片农田。留在我们脑壳中的镇中学，美是美的，校园里有些樟树，有些垂柳。如果把目光越过操场的围墙，春天时，能看到大片金黄的油菜花，秋天则是一片连绵的洁白的棉花。我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回到镇中学工作，但是，不想并不意味着不会，那年九月，我们这些在大城市读了大学的人，有三个进入了镇中学，和胡团长成了同事。在镇中学上课、穿行，有时我们会回想自己在镇中学读书时的情景。譬如考试，我们全都把课桌搬到操场上。有次考试时，校长和胡团长坐在一辆边三轮上巡视（这辆边三轮是食堂用来买菜的车），在边三轮扬起的巨大灰尘中，我们看到胡团长隐隐约约的笑容，看上去一点都不威严，倒像个鬼子的翻译官。再譬如，胡团长住在一栋二层小楼里，上层住人，底下一层是个猪场。学校后来修了很多房子，按照胡团长的资历，他完全可以搬到那些新房子里去住，奇怪的是，他一直住在那里。我们这些刚到镇中学工作的人，自然会分到猪场的上面去住。我们喜欢吃猪肉，但不愿闻到那些猪热情散发的气味，担心时间一久，我们也许会散发出和那些猪一样热情洋溢的气味。我们也不愿意枕着猪的鼾声入眠，害怕自己会发出猪婆一样的鼾声，或者，哪天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头猪。想到自己将无比痛苦地躺在案板上被胡团长剁，我们浑身都布满了鸡皮疙瘩。所以分给我们的房子就空在那里，我们回家，也就是几分钟的事。 很多年来，胡一刀一直跟胡团长住在一起。我们不知道他睡觉打不打猪婆鼾，但可以确定，他没有长出长嘴巴和大耳朵，也没有散发出猪的气味。和李小月分手后，胡一刀又变成了一坨冰。看着他颓废的样子，我们决定和他谈谈。我们绞尽脑汁，为他熬煮了一大锅心灵鸡汤。“要学会承受痛苦。有些话，适合烂在心里，有些痛苦，适合无声无息地忘记。当经历过，你成长了，自己知道就好。很多改变，不需要你自己说，别人会看得到。”“再美好也经不住遗忘，再悲伤也抵不过时间。”“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让我们大吃一惊的是，胡一刀居然这样回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在胡一刀的脑壳里，大眼睛的李小月站在那里对着他笑。我们决定把分给我们的房子送给胡一刀，还说：“你可以把几间房子打通，到时娶个大奶子姑娘，再生那么一屋孩子。”胡一刀摩挲着水果刀的刀壳，对于我们的话，他好像一点也没听进去。 除了熬煮心灵鸡汤之外，我们还想办法给胡一刀介绍女朋友。人们常说，走出失恋的办法，就是再谈一场恋爱。我们其中的一个，想到了有个表妹还没有男朋友，决定介绍给胡一刀。“我那表妹最喜欢个子高的，胡一刀应该符合她的择夫标准。”“那就借辆车去看看。”我们想到了镇中学的边三轮，在胡团长的精心保养下，那辆边三轮依然散发出旧日威风的气息。我们向胡团长表达了我们的用意，胡团长很支持，毫不犹豫地把边三轮借给我们。一个周日，我们几个人坐上了边三轮，向一个叫做梦姑的小镇进发。这个表妹，是梦姑卫生院的护士。我们在乡村公路上把车开得很快，在车上大声叫喊，想让胡一刀也在这种宣泄中得到快乐，但他只是眯着眼睛默默地打量那些一闪而过的风景。到达梦姑后，我们在小镇的一个餐馆里见到了表妹。表妹相当活泼，一笑，脸上的几粒雀斑调皮得要飞起来。我们都很满意，但胡一刀看都不看表妹一眼。不过，我们也不虚此行，这个表妹，后来成了我们其中一个人的妻子。我们还试图让胡一刀在镇上的按摩房里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但是未遂。我们想一想，这个世界上，未遂的事太多了，有人做官未遂，我们留在大城市未遂，李小月当诗人未遂……想去想来，我们便放弃了对胡一刀的挽救，就让他在失恋中颓废吧。 没想到的是，胡一刀虽然没有接受我们给他的女朋友，却接受了我们给他的房子。更没想到的是，他把镇上那些流浪狗全部收养在我们给他的房子里。经过他的精心调理，原来那些很不干净的癞皮狗，一个个变得油光水滑。那时，胡一刀在镇上走，他的肩膀上蹲着一只猫，十来条狗跟在后面，对着那只猫吵吵嚷嚷。狗的后面跟着几个小孩，他们的脖子上也挂着一把折叠式水果刀，刀壳锃亮。很多时候，胡一刀会走到离李小月家不远的地方，依然在那把水泥长凳上坐下，那些狗围坐在他的身边。胡一刀忧伤地望着李小月的家，希望能看到李小月的身影，但是，李小月和他分手之后不久，只身前往南方去了。镇上人说，李小月说不定也会找个台湾佬，胡团长父子真是同样的命啊！秋风吹过，树叶子掉落在胡一刀和那些狗的身上，那些狗，仿佛也充满忧伤。 那年冬季，胡团长在一次酒后中风了。我们到医院去探望，胡团长躺在病床上，口眼歪斜，说话含糊不清，“口里像含了个热萝卜”，我们镇上的人这样形容。听说，刘大刀经常在医院里照顾胡团长。出院后，胡团长坚决要回到乡下去，说乡下有一间老房子，还有个兄弟可以依靠。我们找了一辆破桑塔纳，送胡团长回乡下。当车子接近胡团长所在的村庄，他的眼睛射出热切的光，是不是记起了当年入伍时离开村庄时的情景呢？在我们看来，冬季的村庄一片枯索，连树都掉光了叶子，实在没什么值得让人眼睛一亮的风景。胡一刀搀着他父亲下车，他叔叔迎上来。门槛上坐着一个小孩，应该是他叔叔的孙子。小孩手里牵着一只鸟，鸟嘴被剁去了一截，我们估计，可能是他叔叔怕鸟啄坏了孙子吧。我们上车离开，走到半路，发现那只鸟居然也上了车，从胡一刀的衣服里探出头，懒懒地打量我们。车子颠簸，那只鸟从胡一刀的衣服里挣扎出来，飞到胡一刀的头上。鸟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它把自己隐藏在胡一刀的头发里。车子再次颠簸，那只鸟又飞起来，还在胡一刀的头上拉了一滴屎。我们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按镇上人的说法，鸟把屎拉在一个人的头上，这是要戴孝的征兆。但胡一刀一点都不在意，他把那只鸟拥进怀里，仿佛那只鸟是李小月一样。 次年春天，胡一刀还是戴孝了。我们参加了胡团长的葬礼。胡一刀的叔叔告诉我们，早晨起来，胡团长搬了一把高凳子坐在晒坪里，抱着一个去年秋天的南瓜。南瓜滚落在地上，他弯腰想把南瓜捡起来，但没想到一下子跌到地上，再次引发了脑溢血。我们设想：胡团长坐在一把椅子上，摸出一根烟，但没有找到打火机。他看到南瓜冒出金黄色的小火焰，他把烟塞在嘴里，费力地往南瓜上凑。正是这一个举动，使我们的胡团长带着对人世的无限眷念，遗憾地驾鹤西去。在葬礼上，胡一刀抱着胡团长的遗像，目光呆滞，不知道是悲伤还是麻木。我们想着胡团长在镇中学衔着一根狗尾草的样子，又想着我们吃了那么多他做的肉包子，不禁悲从中来。胡一刀养的那些狗也参加了葬礼，它们在葬礼上撒欢奔跑，又被不时炸起的鞭炮吓得东藏西躲。那只胡团长故乡的鸟，并没有在葬礼上出现，它应该早就到冥府报到了吧。 葬礼过后，胡一刀依然回到了小镇，整天无所事事地东游西逛。镇上人很担心，胡团长虽然给他留下了一点钱，但胡一刀不找点正经事做，迟早要坐吃山空。春天的小镇，到处柳絮飘飞，胡一刀和他的那群狗，好像从来没有想过镇上人替他们担心的问题。“皇上不急太监急。”有人笑话那些热心肠。众太监们觉得受到了侮辱，便闭口不谈这个话题，看着飘飞的柳絮，再看着胡一刀和那群狗如同柳絮般在他们眼中飘过。 就在这个话题渐渐变冷的时候，我们镇上的几把刀子纷纷向胡一刀伸出援手。粮店刀哥不计前嫌，派两个小弟向胡一刀传话，希望胡一刀能够到游戏厅看场子，但那些狗，就不要带来了。同时，电影院刀哥也要人给他带了话：可以到他的沙场干活，那些狗也带上，正好在沙场守夜。电影院刀哥在黄沙湾有两条挖沙船，日夜在兰水河里“哐当哐当”地挖沙，搞得我们小镇那些神经衰弱的人经常睡不着觉。我们的刀哥同事开玩笑地说，如果胡一刀想学跑胡子，他倒是可以帮忙。我们想象着胡一刀染了头发，把自己打扮成一朵向日葵，背着一把弯刀，守在游戏厅门口，对那些输了赖账的家伙一顿猛砍。或者是站在挖沙船上，迷惘地望着兰水河河水，希望李小月能够从河水里如一条鱼一样钻出来。或者眯缝着眼睛，甩出一张张如刀一样的纸牌。 一个晴朗的日子，刘大刀带着几个人出现在小镇的街头。起初，我们只是觉得奇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刘大刀穿着军装，端着那把青龙偃月刀，那么，关于他把大刀丢到兰水河的传言不攻自破了。他没有倒立行走，相反，有一种雄赳赳而欲跨鸭绿江的气概。“宋将军”也穿着军装，紧跟其后，这个喜欢下棋而被人叫做“宋将军”的男人，一扫平日的愁眉，在阳光下显得神采飞扬。牙医居然也穿着军装，拿着一把锤子和镰刀。还有在宏卫市场卖菜的两个老头，他们拿着两面红旗，穿着那种蓝色长衫，一件长衫上印着“辣妹子”，另一件上印着“兰河鸡精”。刘大刀喊着“一二一”，后面的人都竭力踩出整齐的步伐。“宋将军”的手臂高高扬起，但他是同手同脚，镇上人看着他认真的样子，都笑起来。我们觉得这很像一幅年代久远的宣传画。我们看着这幅宣传画一路挂过去，后面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后来，这幅宣传画挂在了镇政府的院子里。我们终于明白过来，刘大刀是到镇政府给胡一刀要工作来了。我们听说，刘大刀向镇长提出要求，要给胡一刀一个有正式编制的工作。“胡团长为国家，也为我们镇中学做出了伟大的贡献。”刘大刀还威胁镇长，大致意思就是如果镇长不答应，他就把队伍带到兰城去，甚至到北京去。镇长的脑壳中涌现出这副宣传画挂在兰城或者北京的情景，这不如同给一件新衣服打上难看的补丁吗？这个时代，除了那些故意把自己的牛仔裤弄上几个洞的无知青年，谁还会穿补丁衣服呢？ 镇上人都谈论着胡一刀的前景，有人建议，胡一刀不如到广东去找他妈，那个台湾佬拔下一根汗毛，轻轻一吹，胡一刀一辈子就吃穿不愁了。不过，就在那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胡一刀成了我们的同事。 镇中学教学楼东侧有一块空地，空地上面杂乱地生长着一些狗尾草、棉絮坨、蒲公英之类。原来没人打理，春夏两季还好，一到秋冬季节，一片荒凉，让人无端生出诸多感慨。胡一刀成为我们的同事后，把那片空地变成了一个花园。我们的同事张老师说，这个花园是胡一刀在我们镇中学写的一首诗歌。我们不由想到，李小月诗人未遂，胡一刀是不是也觉得有些遗憾，从而要完成她的梦想呢？按照张老师的说法，我们看到这首诗歌里开了很多花：春天有樱桃花、桃花、梨花、樱花、小玉兰花，秋天有桂花、菊花。这首诗歌里长着两棵龙爪槐，它们的枝叶向下生长，春夏之交时像两个美丽的女神。这首诗歌里还装着傍晚的云霞，夜里的虫声。我们经常在这首诗歌里徜徉，有时坐在这首诗歌的标点符号上：在那些树的间隙，点缀着几把石凳。我们看到胡一刀经常拿着那把折叠的水果刀，把野草连根拔起，或者拂掉树叶子上的毛毛虫。有时，他在花园里打草，打草机发出醉人的轰鸣声，整个花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青草味。我们在教室里深呼吸，然后看到他背着打草机回宿舍，几只狗跟在后面。夕阳西下，胡一刀和狗身上都像披着一件金色的外衣。 我们这些教书的，常被人称作蜡烛或者园丁，胡一刀才是名副其实的园丁。那段时间，他内心宁静，对生活充满了热爱，整个人神清气爽，简直成了我们学校女老师心目中的男神。一个年轻女老师引用《诗经》里面的诗句向他暗示：携子之手，与尔偕老。不知道是胡一刀没有看懂这句诗，还是对开展一段新恋情毫无兴趣，总之，一段时间过后，我们的女同事便挽上了另一个男人的胳膊。 那段时间，不仅胡一刀在我们学校写诗，我们整个镇都在写诗，只是有的写得粗暴，有的写得婉约。镇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被砍掉，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从山里拉来的樟树。镇上到处都在拆迁，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红灯笼街在一次次打击后终于偃旗息鼓，只有从店门上方的钉子还能看到红色灯笼隐隐约约的痕迹。粮店刀哥的游戏厅也被彻底取缔，他又开了一个“刀哥信贷公司”，也许是缺钱的人太多了，他的生意很红火，而且，找他借贷的不仅有我们镇上的人，同样有来自兰城和芷城的人。听说，电影院刀哥又买了几条船，几乎垄断了我们镇的沙石生意。随着我们镇的大举开发，他的挖沙船没日没夜地在兰水河中“哐当”“哐当”，到了枯水季节，整个河床裸露出来，我们才发现兰水河已经变得丑陋不堪。不过，镇上人都认为电影院刀哥是个能人，发大财了。 夏天到来的时候，白亮的阳光笼罩了我们镇。正午时分，整个镇安静下来，只有隐藏在树上的蝉在愉悦地歌唱。街道一片通透，看上去像个童话。就在一片白亮的通透中，李小月出现在街道上。镇上人说，几年不见，李小月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瘦了，白了。还有人怀疑她整了容，“恶婆娘”不怀好意地说：“肯定是台湾佬出的钱。”在她心里，台湾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人。很快，胡一刀知道李小月回来了，我们看到他灿烂得如同晒在街道上正午的阳光一样。 我们没有想到，李小月是回来和电影院刀哥结婚的。据我们镇上消息灵通的人说，几个兰城人借了粮店刀哥一大笔钱，跑路了。“刀哥信贷公司”难以为继，只好向电影院刀哥拆借。电影院刀哥答应拆借，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和李小月结婚。李小月不想看到兄弟走投无路，就答应了。我们不关心这个说法是否真实，我们担心的是胡一刀：他是一块只肯为李小月融化的冰。 作为同学，我们都接到了李小月婚礼的请帖，包括胡一刀。李小月婚礼那天，我们都想着胡一刀不会来。换作我们也会这样，谁愿意自己爱的人结婚而新郎却不是自己呢？婚礼开始后，胡一刀还没有出现，我们看着戴着红花的新郎和新娘，阵阵酸楚涌上心头。说句实话，电影院刀哥是我们初中时代的偶像，那时，他把自己扮成一朵玫瑰，在镇上洒脱不羁地游荡，他抽烟的样子，甩头发的样子，都被我们在暗地里模仿。但时光既残酷又体贴，它薅走了我们偶像的头发，又考虑到我们的偶像在河上的营生，体贴地在他腰上挂了几个救生圈。我们简直不忍想象李小月和电影院刀哥在挖沙船上模仿《泰坦尼克号》里的那个经典镜头：李小月对着兰河的夜色张开双臂，电影院刀哥想在后面拥抱她，结果因为肚子太大，把李小月挤下了兰水河。不过，我们曾经的偶像在婚礼上笑逐颜开，这个经历了两次婚姻的男人，在对美的追求上，真是孜孜不倦啊！在婚礼上，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违心地对新郎新娘说着祝福的话。其实，我们都希望新郎是胡一刀，或者是我们其中的一个。我们又想到镇上流传着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好南瓜都让猪啃了。我们替李小月这个好南瓜感到惋惜，同时安慰我们不断泛酸的心：我们不是猪，所以我们啃不上，胡一刀不是猪，他也啃不到好南瓜。 我们喝得昏昏沉沉，谁都没有发现胡一刀进来。直到他走到举行婚礼仪式的台上，拿起话筒开始念诗，我们才惊讶地抬起头。“我在路上走着/想着我的女神/我坐下来吃饭/想着我的女神/我睡觉/想着我的女神。”这不就是当初陈绝尘的那首诗歌吗？胡一刀的声音在酒店里回荡，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他。新郎愣住了，李小月掩面而泣。粮店刀哥冲过去，他抬手扇了胡一刀两个耳光，清脆的耳光声如同鞭炮在音箱里炸响。我们看到胡一刀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水果刀，刀子在灯光下闪着寒光，这把浸润了委屈和怨恨的刀子，瞬间进入了粮店刀哥的身体。 在派出所呆了两天，胡一刀又回到了镇中学。他好像变得与这个世界更加格格不入了。譬如，我们镇中学准备给老师做一套校服，我们热情地投入其中，讨论校服的价格和款式，并憧憬着全校老师穿上校服后的情景。胡一刀却置身事外，在我们热切讨论的时候，他在一旁冷笑，鼻孔里还发出不屑的哼声。我们还记得读初中时他身上散发的酒精气味，但胡团长离我们远去后，他再也没喝过酒。而现在，他成了一个酒鬼。成了酒鬼的胡一刀再也无心打理花园，里面的荒草又疯长起来。我们看到他在学校里东倒西歪地走路，不时对着酒瓶喝一口。有次我们散步经过花园，一阵风吹来，我们发现了醉倒在一片摇曳的狗尾草当中的胡一刀。有时他还爬到树上喝酒，等有人经过的时候，他突然如一只鸟从树上飘下来，吓人一跳。 自刘大刀给胡一刀找工作成功后，我们镇上不时有人想请刘大刀帮忙。有对房子拆迁补偿款不满意的，有要求承认老红军地位的，还有一个老公自杀的女人，要求政府给个说法，也来找刘大刀。刘大刀微微一笑，婉拒了他们的要求。镇上人又开始传言，说胡一刀是刘大刀的儿子，不然他怎么单单替他出面呢？说来也怪，胡一刀变成酒鬼后，刘大刀患了老年痴呆症。他在镇上走过，人家和他打招呼，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他时常走到镇中学来，看到胡一刀歪歪斜斜的样子，他便歪着头向胡一刀看，看一会之后就喊：爸爸！胡一刀睁开迷醉的眼睛，惊讶地看着刘大刀，然后一口酒气喷到他脸上。我们只好分头护送刘大刀和胡一刀回家。 我们都希望胡一刀戒酒，回归正常生活。镇中学的领导对他越来越不满意，并说我们镇中学不能养一个废物。我们趁胡一刀清醒的时候劝他，放下对李小月的爱，好好生活。但胡一刀什么都听不进去，举动也越来越古怪。一个周末，我们带着各自的女朋友在沿河风光带新开的一家咖啡馆闲坐。秋日的阳光隔着落地窗的玻璃照过来，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一片盛放的菊花，河坡上站立的树，还有在摇曳的树叶间时隐时现的飞云塔，我们觉得世界温暖而美好。正在我们感慨的时候，一辆马车从东边过来了，我们惊讶地发现，坐在马车上的竟然是胡一刀，马车上面还装着一口白皮棺材。我们不禁想到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他常常赶着马车出去，走到没有路的地方就放声大哭，然后回来，以此来表达他的痛苦、抗争、苦闷、绝望。但胡一刀居然拖着一口棺材乱跑，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城管队的几个人在咖啡馆前面拦停了胡一刀的马车，我们发现白皮棺材上写着两行字：王玻璃棺材，我最后的温暖。我们镇上人都知道王玻璃这个棺材行的品牌，但实行火葬之后，这个品牌差不多已经陨落了，难道胡一刀是替这个品牌打广告吗？没容我们多想，我们看到被拦停后的胡一刀，嘴巴里如同射箭一般，呕吐到一个躲闪不及的城管队员身上。胡一刀哇哇大哭起来，秋日的阳光照在他枯黄憔悴的脸上，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棵被虫蛀过的病树。 过了两天，胡一刀又带着他的那群狗出现在镇街道上。那些狗身上披着婚纱，有两只狗的尾巴高高扬起，脖子上面挂着一朵有“新郎”字样的鲜花，还有几只狗的尾巴夹着，看上去好像害羞的样子，这应该是“新娘“吧。胡一刀沿着青石板街，走过小西门，向着黄沙湾进发。我们镇上的人都惊动了，越来越多的人跟在后面，他们欢乐地大声谈笑，对着那群狗喊对方的名字，唾沫横飞，好像什么盛大的节日又来到了我们镇。队伍在飘飞的落叶中来到了黄沙湾，他们对着兰水河，跟着胡一刀呼喊：李小月，我想你！李小月，我爱你！但李小月并没有出现，回答他们的只有挖沙船“哐当”“哐当”的声音。 我们镇上有人提出疑问，胡一刀是不是疯了。我们都不以为意，作为他的同学，我们认为他只是走进了爱情的死胡同，一下子转不过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相信胡一刀会走出来。但他接下来的举动，使我们也产生了怀疑。我们镇中学为了对学生进行感恩教育，从外面请了一个著名的演讲家来校演讲。我们都沉浸在演讲家煽情的演讲中，家长和学生执手相看泪眼，我们也想着自己逐渐老去的父母，泪眼婆娑。正当我们忏悔自己曾经的叛逆时，胡一刀冲上演讲台，他抢过演讲家的话筒，大声对我们喊：假的！假的！我们都很愤怒，觉得他大煞风景。后来，我们在上课的时候，他会推开教室后门，像个领导样的坐在后面听课。我们稍对学生进行做人或者什么方面的教育，他就在后面大声说：假的！有次他消失了两天，我们也懒得关心他去了哪里。一群学生到培训室打扫卫生，他却从培训室外墙的一个壁橱里跑出来，把学生吓得大声尖叫。 那年冬天，在萧瑟的寒风中，我们把胡一刀送到了位于兰水河下游的“合口精神康复中心”。 我们镇这些年发展得很快，原来我们认为是荒郊野岭的地方，现在已经长满了高楼。有次，我们到南山寺寻找胡一刀，回来的路上，从车窗望出去，正值夏季，树叶繁茂，一阵风过，一栋栋高楼仿佛在枝叶间翩翩起舞。胡一刀从精神康复中心逃走后，我们经常利用周末的时间去寻找。一段时间过后，我们把镇周边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后来就成了一种习惯，我们一有时间就出去，有时陶醉在乡村的自然风景里，甚至忘记了寻找胡一刀的初衷。学校放寒暑假的时候，我们开着新买的车，借着寻找胡一刀的名义进行自驾游。我们越跑越远，有次甚至跟着旅行社到了泰国。但胡一刀像是我们镇春天时飘扬的柳絮，谁也不知道他飞到了哪里。 我们时常回想起胡一刀被几个医生押进病房的一幕，他拼命挣扎，对着我们喊：“你们才是疯子！你们全都是疯子！”他的脸上现出惊慌而又绝望的神情，我们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目送着他进入了病房。我们不知道他后来又经过了怎样的挣扎，居然能够跑出那个戒备森严的康复中心。当生活的压力一波一波袭来的时候，我们有时甚至想躲进那个康复中心，什么也不用想，对着一面墙壁都可以度过一个无聊的下午。话虽然这样说，但我们还是积极地活着，努力工作，对着这个世界微笑，尽力享受世俗的快乐。 李小月在我们的微信群里发消息称，胡一刀就在我们镇，只是不知道他躲藏在哪里。面对我们的疑虑，她列举出一些事实：有时她下班回去，发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她喜欢吃的菜：蒜香土豆泥、凉拌椿天芽等，而这些菜，正是他们恋爱时她曾经对胡一刀说过的。有次看电影，她闻到了胡一刀的气息，甚至看到了他挂在胸前的那把水果刀在黑暗中闪过的微弱光芒，但等她转过头去，胡一刀却消失了。我们知道李小月产生了幻觉，但我们都没有说破。她和电影院刀哥结婚一年之后，电影院刀哥和粮店刀哥就因为涉黑被抓，现在都在清兰农场服刑。电影院刀哥的挖沙船被扣押，原来的财产也被冻结，李小月只能在镇上打工来养活自己。胡一刀消失后，李小月突然对他迸发出无限爱意，或许，她心里一直都装着胡一刀吧。我们有些担心李小月走火入魔，她有时在微信里唱歌：爱原来是片海洋，它卷走你的模样，命运把你刻在我手掌，这一次我绝不放手。可是，她到哪里去找胡一刀的手呢？ 不过，我们不时听到胡一刀的消息，有人说在广东看到了他，现在和他妈妈一起生活。镇上有个从西藏回来的人，说胡一刀在日喀则开了个化妆品店，和一个漂亮的藏族姑娘结婚了。还有人说在一个度假山庄看到了他，他假扮一只羊，在山庄的一片草地上吃草。我们不知道这些消息的真假，但我们希望他健康而幸福地活着，并希望在闲暇的时光继续寻找胡一刀。 胡一刀收养的那群狗，变得苍老而疲惫，它们在镇上流浪，眼神怅惘又充满期待。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仅我们几个同学，连我们镇上的人也越来越思念胡一刀。刘大刀在镇上看到人就问：我爸爸呢？我们知道他指的就是胡一刀。还有牙医的老婆王熙凤，自牙医因病离世，她变得温柔起来，做事却颠三倒四，说话也有些不太正常了。她在路上碰到镇上的人就拍着自己干瘪的肚子，说：“猪脑壳，我告诉你，这是胡一刀和我结的一个秋南瓜，很快就要瓜熟蒂落了！” 选自《芙蓉》2016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周爱华 本刊责编 鄢 莉
譬如，你并不姓熊，但大家总叫你“熊哥”，也许你身体壮实，如一头熊一样，或者做事莽撞，不够机灵，像头笨熊。其实，人生在世，谁还没有个绰号呢？如果把我们镇上有绰号的人召集起来开会，就是我们镇中学的大操场，肯定都装不下。有的人还不止一个绰号，譬如牙医的老婆，有人叫她“恶婆娘”，有人叫她“王熙凤”。也有一个绰号管很多人的，譬如喊一声“猪脑壳”，镇上一定有很多怨恨的目光如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地扫过来。 在我们的记忆中，绰号带“刀”字的，大多是有些趣味或者故事的人。 譬如镇东的刘大志，每天清晨，他在公园里耍一把大刀，内行的人说，这和关二爷使的大刀一样，叫“青龙偃月刀”。刘大志舞动大刀，身边总有一些粉丝，看着他的大刀划破晨雾，看着大刀带起的风卷起一片片落叶，粉丝们的嘴巴圆圆的，如同鸡屁眼，只能发出些简单的音节：啊，哦。一个套路完毕，刘大志满脸通红，像只从酒里爬出来的虾子，但人们并没有叫他“刘大虾”，而叫他“刘大刀”，还有叫他“关二爷”的脑残粉。 譬如，我们镇粮店附近有个“刀哥”，电影院那里也有个“刀哥”，两个“刀哥”都有些名气，身边各跟着几个小弟，两个人谁也不服谁。有段时间，镇上风行染发，粮店刀哥把头发染成黄色，几个小弟当然也要染成黄色，他们觉得自己像葵花，在镇上大摇大摆，但染发剂的质量实在有些那个，刚过两天，头发开始掉色，他们再次出现在镇上的时候，倒像一串放坏了的香蕉。电影院刀哥不甘示弱，他们把头发染成红色，觉得自己像玫瑰，红红的在风中招摇，但镇上有见识的人说：哪里像玫瑰，你看他们抻长脖子，像几只巴西鹦鹉。有一次，向日葵碰上了红玫瑰，或者说是巴西鹦鹉碰上了烂香蕉，两人一言不合，各自抽出一把菜刀准备开砍。烂香蕉突然害怕了，转身逃走，巴西鹦鹉在后面紧紧追赶。两个人开始跑得很快，后来就跑成了电影里的慢镜头，巴西鹦鹉的菜刀慢慢在烂香蕉的后背划动，但总是相隔几厘米。整个镇上的人都被惊动了，看着他们慢镜头穿过粮店，又慢镜头穿过电影院。他们摇晃着经过镇东卫生院的时候，刘大刀从屋里出来，端着青龙偃月刀，轻轻一挑，又轻轻一挑，两把菜刀如两片深秋时节的树叶子，在风中飘飞着坠落。 譬如，在我们混饭吃的镇中学，有几个同事也叫“刀哥”。一个是长得像刀，脸颊瘦削，体格苗条，走路极慢，像是一刀一刀地割着空气，我们甚至能听到空气的呻吟声。还有一个牌技很高，有段时间我们镇上流行打一种纸牌，称作打跑胡子。开始，我们不知道深浅，刀哥说和我们切磋切磋，我们就和他切磋。刀哥的纸牌如一把把刀不停地砍着我们，一个晚上下来，我们感觉被切成了若干段，简直痛彻心扉。比如，镇上小西门还有个女刀哥，卖猪肉的，说要一斤绝对不砍九两。 胡三元最初被称作“胡一刀”，是我们读初中的时候。那时我们没日没夜地看金庸的武侠小说，许多年过去了，《雪山飞狐》里的那个胡斐胡一刀还在我们脑壳里踏雪而行。按道理，叫“胡一刀”的应该是他爸，因为他爸在我们学校食堂搞事，属于学校里的“带刀厨卫”。有时我们在教室里大声读书，“笃笃笃”的声音沉闷地传过来，慢慢地变得嘹亮，盖过了我们的读书声。在我们的想象中，胡三元的爸爸正挥舞着两把菜刀，对着一只曾经无比欢快的猪屁股使劲，这意味着我们的早餐有肉包子吃，我们的口水像梅雨季节的兰河水一样汹涌泛滥，简直要喷薄而出，读书的声音当然变得含混。 镇中学食堂旁边有一口池塘，池塘边上长着一圈垂柳。冬天的时候，我们看到胡三元的爸爸拿着一把菜刀出来，后面跟着几个工友。在他爸爸的指挥下，几个工友对着垂柳动手动脚，他们砍去了垂柳不加节制长出的丰腴枝条，使那些垂柳变得丑陋不堪。“胡团长，你地指示，我们地干活！”一个瘦小的工友，模仿着电影里的日本鬼子对着胡三元的爸爸点头哈腰。胡三元爸爸绰号“胡团长”，他当过兵，到底有没有当过团长，镇上的人说：“他是我们镇中学的伙食团团长。”冬天的阳光稀薄地照着胡团长，再把他的影子胡乱地投射在池塘里。胡团长在水里皱皱地荡漾着，他的胡子黄黄的，弯弯的。关于胡子，我们镇上的人有一套理论：“黑胡子狠，黄胡子犟，弯弯胡子怕婆娘。”按照镇上人的理论，胡团长是一个既倔强又怕老婆的人。在我们的理解中，胡团长并不倔强，并且没有老婆可以怕。好像在很早的时候，胡三元的妈妈就离开了，说是到广东打工，后来一直没有回来过。据说镇上有人在广东见过他妈，回来后说：“胡团长的老婆不得了啊，找了一个台湾佬，在厂子里面管事，经常和那个台湾佬手挽手散步，很幸福的样子呢！”胡三元的妈妈为什么不回来，镇上人也有几种说法，有说他妈妈爱钱的，还有的说胡团长不行，“军事训练时被手榴弹炸坏了，晚上根本不能和老婆搞事。”“那胡三元怎么来的？”“是你帮的忙吧？”这样的对话经常发生，有时，胡团长喝了酒，经过那些人的时候，还望着他们笑嘻嘻的，一脸红彤彤的和蔼。 我们最羡慕胡三元自由自在，没有人管。不像我们，经常被妈妈��嗦这个，��嗦那个，简直烦得要死，都希望自己的妈妈也到广东打工去。在妈妈的��嗦下，我们镇上的小孩外表整洁干净，做事规规矩矩，不敢像胡三元一样。他的头发很长，但没有人��嗦，便很少洗，胡乱地堆积在脑壳上，像一只很不讲究的喜鹊搭的窝。胡三元顶着鸟窝，胸前挂着几片钥匙，钥匙旁边拴着一把很小的折叠式水果刀，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他经过李小月的座位，李小月用手在鼻子前面扇动，像在驱赶蚊虫一样。胡三元软绵绵的样子，眼睛眯缝着，眼角卧着两粒很不争气的眼屎，他突然一抬头，眼睛射出两道寒光，我们都惊呼起来：胡一刀！我们的同学李小月也被胡一刀的寒光射中了，她靠在课桌上，“嘤嘤”地哭起来。 胡一刀在我们班上没有什么朋友，并不是我们不搭理他。他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想一想，除了夏天燥热的时候，谁会主动去接近一块冰呢？他好像和我们都不同：我们读书的时候，他睡觉；我们睡觉的时候，他却拿出一本书，旁若无人地大声朗读起来。因为胡团长不管他，老师们也就听之任之。这样就搞得我们很烦躁，甚至想揍他一顿。他也不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偶尔能闻到他身上有酒精气味，估计是偷喝了胡团长的酒。周末的时候，胡一刀会到镇上桌球室玩。我们看到过他打桌球的样子，佝偻着身子，眼睛眯成一条线，拿着球杆反复比划，和他玩球的人很不耐烦：“快点，你以为这是下象棋啊！”没轮到他打的时候，他一手拿着球杆，另一只手不停地摩挲那把水果刀的刀壳。慢慢地，胡一刀的名声在镇上传播开来，简直要盖过粮店刀哥和电影院刀哥。 关于胡一刀这个名字的事，刘大刀曾经和胡团长谈过一次。“我看不能让人叫他胡一刀了，他的命，架不住这个刀字。”对于刘大刀的好心，我们镇上的人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他神神道道，说话不着边际，不就是个绰号吗？有人认为他说得在理，还举例说：“这个道理，就和一个人的发型一样。譬如说，我们普通百姓，剪个平头最合适，你硬要剪个毛主席一样的发型，能驾驭得了吗？”说话那人长着一张马脸，我们想象着他把头发向脑壳后面梳去，然后春风得意地站在钞票上面。对于刘大刀的言论，胡团长采取了不置可否的态度，他端着酒杯，咪西咪西地干活，好像酒杯里装着往昔的时光，他的老婆正在里面风情万种。 我们到兰城一中上高中的时候，胡一刀辍学了。辍学的人很多，我们几个上了兰城一中的人经常回到小镇，把镇上的青石板踩得山响，很有点耀武扬威的味道。新世纪到来的时候，我们慢慢成熟，在高三毕业班玩命冲刺，虽然耳边偶尔还会回响起小镇录像厅外接的喇叭里传来的风骚声音，但回小镇踩青石板的事，再也没有时间做了。高考完毕，我们回到小镇，镇上人都在谈论着胡一刀。在镇上人的描述中，我们的脑壳中闪出一幅幅画面：胡一刀从录像厅出来，在小镇夏天的夜晚，跟着几只萤火虫浑身燥热地乱走。镇上的女人在炎热的夜里散发出危险又充满诱惑的气味。牙科诊所灯光昏暗，天花板上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镇上人到诊所里拔虫牙，最初并没有麻药，牙科诊所不时传出杀猪般的声音。后来牙科诊所引进了先进设备，包括两把手术椅。在那个夜晚，其中的一把手术椅上，躺着牙医的老婆。这个兼具“恶婆娘”和“王熙凤”绰号的女人，躺得很不体面，身体大面积地裸露，嘴巴微微张开，仿佛要让她老公给她瞧瞧牙齿。胡一刀推门进了诊所，昏暗的灯光和恶婆娘的大腿在他眼睛里燃烧，他想把自己融化在这个炎热的夏夜里。胡一刀摩挲着水果刀的刀壳，这个刀壳上面的漆水早就被磨掉了，在昏暗的灯光下，刀壳呈现出月光一般的颜色。在摩挲的过程中，有那么一刻，胡一刀感到了秋夜月光般的凉意，他正准备出去的时候，恶婆娘醒了。她原来微微张开的嘴突然变大，一声惊呼穿透了整个小镇：啊！牙医从浴室慌乱地跑出来，他拿着一把牙锤，似乎想把他老婆的那声“啊”敲回去。胡一刀取下水果刀，朝着自己的大腿狠狠扎去。啊！牙医的牙锤掉到地上，他也发出女人一样尖利的叫声。啊！这是胡一刀沉闷的呼喊。镇上人说，那天晚上，我们镇上仿佛来了几匹北方的狼。 那个夏天，胡一刀的生活简直糟糕透了：镇上的女孩子都躲着他，就连镇上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也避之不及。很多个黄昏，我们镇上的天空都挂着彩色的云朵，同时充塞着蝉声。在这种美丽的聒噪中，我们憧憬着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胡一刀却只能晃着孤独的背影在镇上游荡。他的脖子上依然挂着那把给他带来羞辱的折叠式的水果刀。这把在镇上人眼里闪着淫邪光芒的水果刀，在那个夏天，仿佛和它的主人一样孤独。 胡一刀是我们镇上最干净的男人！ 李小月的这句话在镇上流传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小镇几年了。我们在异乡的大学读书、恋爱，把异乡当成故乡，并不想回到生养了我们的小镇。就是那些留在小镇没有上大学的同学，也有很多人陆续离开，他们北上南下，也希望在异乡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当他们带着身体或者心灵的创伤再次回到小镇时，却发现我们共同的故乡，这个看似偏远的小镇，拥来了越来越多的异乡人。这些异乡人租下我们的房子，开了按摩屋、洗头房，或者什么洗浴中心。小镇人效仿他们，一律在店门前挂一个暗红色的灯笼，就连牙科诊所，晚上也挂起了红灯笼，把手术椅变成了按摩床。我们小镇有了一条名闻遐迩的红灯笼街。兰城以及临近的芷城男人经常暧昧地相约：“到红灯笼街去耍！” 胡一刀一直留在小镇，他把头发剪短了，身材瘦高，显得清爽、英俊。他经常去的地方还是桌球室，那些怪模怪样的，曾经给过我们慰藉、安放了我们青春岁月的录像厅，一阵风后，纷纷关闭了。有时，他打完桌球回镇中学去，李小月喊他：“胡一刀！”胡一刀的眼光射过去，没有寒意，闪着一大坨温柔。“胡一刀，陪我说会话。”或者：“胡一刀，给我把藕煤搬到厨房去。”胡一刀在李小月的指挥下，快活地跑来跑去。李小月撩撩头发，说：“胡一刀，我们来看眼睛，谁先眨眼谁是小狗。”胡一刀看着李小月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里面装着胡一刀，装着桃花，装着几只飞来飞去的小鸟。李小月说：“我们两个打架吧。”这是春天的夜晚，天上有朦胧的月光和淡淡的云，粉红色的气息在月光里穿来穿去。他们用话语打架：甜蜜的、痴傻的话语如一颗颗子弹，温柔然而有力地射向对方。然后，他们的睫毛和睫毛打架，鼻子和鼻子打架，舌头和舌头打架。在那些蔓延着无限春意的夜晚，他们打得不可开交。 这样看来，胡一刀和李小月恋爱了。“我们是在谈爱啊，怎么了？”面对粮店刀哥的质问，李小月大胆承认。“让那个家伙给我滚开，不然，我砍断他的腿！”粮店刀哥对妹妹说。同样的，粮店刀哥找到了胡一刀，“还想在镇上混的话，就离开我妹妹，不然老子对你不客气！”粮店刀哥挥挥手里的菜刀，他看到胡一刀的手在那把水果刀的刀壳上摩挲。胡一刀的眼睛闪着寒光，说：“那你就试试。” 但是，无论如何，他们的恋爱只能悄悄地进行。粮店刀哥在镇上开了个电子游戏厅，里面聚集了镇上很多不省事的青少年。游戏厅的内室装着两台老虎机，聚集着一批眼睛发红的成年人，包括从兰城和芷城来的人。现在，只要粮店刀哥跺跺脚，把胡一刀驱离出镇，似乎是分分钟都可以办到的事。 那年暑假，我们这些在异乡读大学的人，大多回到了小镇。我们曾穿着西装到处应聘，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大城市牛气哄哄，对我们皱巴巴的西装根本不齿。我们灰溜溜地在镇上闲逛，走过青石板街的时候，脚步轻轻，生怕踩出一点声响。我们偶尔也出入桌球室和游戏厅。我们和胡一刀相遇的时候，当年的冰块融化了，他请我们吃饭、打桌球，听我们胡吹海侃。胡一刀要我们给他找两个诗人，一起吃饭喝酒。不用问，肯定是李小月的意思，她原来就喜欢写诗，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们估计，李小月还没有放下对诗歌的热爱。 一个隐秘的夜晚，我们从兰城请来了两位诗人，陈绝尘和熊赳赳。我们和两位诗人说好，一定要给“诗人”这个称号披上神秘的面纱。那晚，我们坐在老余小钵馆饥肠辘辘，即使这样，我们还是能窥见李小月欲见诗人的剧烈渴望。两位诗人推门进来，我们都惊呆了：陈绝尘牵着一头白色的小猪，这头哼哼唧唧的猪居然戴着耳环，脖子上缠着一条花丝巾；熊赳赳拿着一根柳树枝条，他吻了柳树枝条一下，深情地给我们介绍，这是他的初恋情人，故乡松河边上的小翠。两位诗人落座，我们开始喝酒。陈绝尘给他的小猪倒了一杯：“不喝酒就不高兴，这家伙让我惯坏了。”陈绝尘给我们朗诵他的诗歌：我在路上走着/想着我的女神/我坐下来吃饭/想着我的女神/我睡觉/想着我的女神。熊赳赳也即兴赋诗一首：有时候，我们无聊得像一只狗/你咬我一下，我咬你一下/一支接一支的往事如烟/灼烧心底，痛到手指。胡一刀鼓掌，和诗人碰杯，我们不时看看李小月，她满脸通红，像一只成熟得有点过分的西红柿。最后，我们都喝得有些醉了，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像踩着诗歌的节奏：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两位诗人变得调皮起来，互相叫着“诗人”，好像“诗人”是一个带侮辱性的绰号。 送走了李小月和胡一刀，我们一路摇晃到红灯笼街，准备带两位诗人到牙科诊所去耍耍。突然，我们看到一些神色慌张的人从那些按摩屋里跑出来，后面还有几个追赶的警察。有人指着一个洗浴中心，大喊：那不是刘大刀吗？顺着喊声和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了多年以后小镇人还在津津乐道的一幕：六十三岁的刘大刀浑身赤裸，双手攀缘在四楼的窗台上，他的两瓣白色屁股，在兰城电视台记者的打光灯下射出炫目的光。 刘大刀从派出所出来后，胡团长专程去拜访。他提着一瓶酒，装了一盒子油炸的公鸡睾丸（我们镇上人都称之为“鸡卵子”，还有一个绰号叫“鸡卵子”的人）。一些闲暇时光，胡团长拿着��鸡的工具，到小镇附近的乡村转悠，遇到想给鸡鸭做绝育手术的人，他就很热情地拿出一把篾制的刀子。胡团长不收报酬，只要鸡卵子。每当从热乎乎的公鸡身体里面取出卵子，胡团长就开始喘粗气。我们镇周围那些目光平和、声音尖利，打鸣如同打嗝的公鸡，大多是胡团长的杰作。胡团长给刘大刀倒了一杯酒，开始咪西咪西地干活，边干边说：“我看不能让人叫你刘大刀了，你的命，架不住那个刀字。”刘大刀蔫蔫的，咪西了一口，像刚刚被胡团长做过手术的那些公鸡。胡团长又去拜访牙医，对着恶婆娘意味深长地说：“拔牙比不上干那个的收入吧？”牙医恨恨的，扬了扬手中的牙锤和牙钳，仿佛要敲核桃般敲敲胡团长的脑壳，再用钳子拔掉胡团长的弯弯胡子。听说，胡团长提着酒和鸡卵子，一一拜访了那天晚上被抓进派出所的人。“我和我儿子都是正派人。”胡团长一脸红彤彤的和蔼。 “胡一刀是我们镇上最干净的男人，我喜欢干净的男人！”粮店刀哥从派出所出来后，李小月对他大声喊道。游戏厅被查封，粮店刀哥也如同被胡团长阉割后的公鸡，但他还是恶狠狠地说：“越是干净，越是没出息。你跟着他没有一点好日子过！”李小月和他哥哥的对话在我们镇上流传，想一想，还真有道理。说到干净，我们真是自愧不如，就是我们这些从大学毕业的人，脑壳里也常常装着一些不能见人的东西。粮店刀哥的话好像也有道理。那些天，兄妹俩的对话被我们镇上的人低声议论，嗡嗡嗡嗡，好像春天又来到了小镇，一群蜜蜂正围绕着一朵花打转。镇上的人有时又分为两派，一派化身李小月，一派化身粮店刀哥，一群群兄妹展开辩论赛。“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做人还是干净的好。”“马无夜草不肥，干净顶个卵用？你看那些店子不又悄悄地在开吗？粮店刀哥的两台老虎机被砸了，他又买回了四台！”这场谁也不能说服谁的辩论赛，好像春天总会过去，好像有人往兰水河里丢了一颗石子，一点点涟漪后，又会恢复平静。辩论赛时期，应该是胡一刀和李小月度过的最好时光：粮店刀哥忙着游戏厅的重新开业，无暇顾及妹妹的私生活。很多时候，我们在小镇的一段古城墙上吹风，看到胡一刀背着一个汽车轮胎，慢慢地向兰水河走去。他慢慢消失在兰水阁后面，一会儿，在河坡下，又出现在我们的视野。这次出现的，还有李小月。他们走过一片白杨树林，李小月紧紧地贴着胡一刀，她是那么爱他，好像胡一刀是她曾经写过的一首诗。他们在兰水河里漂荡，连站在城墙上的我们，都觉得兰水河是甜的。同时，我们脑壳中又产生了不干净的念头，希望在兰水河里和李小月一起漂荡的，不是胡一刀，而是我们。 过了一段时间，刘大刀又出现在我们镇上的公园里。他如欧阳锋一样，每天在公园里倒立行走，那把大刀，镇上人说，已经被他丢进兰水河了。有人认为，他的倒立是一种淫邪行为：公园里经常有穿裙子跳广场舞的大妈。但又有一个传言，说他已经改邪归正了，他主动请求胡团长给他做了手术。在镇上人的想象中，刘大刀咬住一根筷子，胡团长运刀如风，刘大刀从此成了一个六根清净的人。那段时间，重新挂起的红灯笼不时消失，有人说是刘大刀干的，也有人说是胡团长干的。“肯定是刘大刀，他个子高嘛，伸手就扯掉了。”“胡团长肥是肥一点，但那些鸡卵子也不是白吃的，弹跳力说不定蛮好。”镇上人又分为了两派，辩论赛再一次开赛。最后，辩论赛以折中的观点平息：“应该是他们联合扯掉了灯笼。因为他们两个现在都成了李莲英的干活。”想象力再一次在我们镇上人的脑壳里迸发，胡团长和刘大刀变成了胡公公和刘公公，他们甚至给胡公公和刘公公穿上了宫里的衣服：红灯笼街扰得两位太监心神不宁，他们偷偷出宫……不过，还有人认为是胡一刀干的，还说这是李小月的主意。不管这事是谁干的，倒是给了粮店刀哥灵感，他在镇上宣言：如果胡三元不离开他妹妹李小月，他就让胡三元变成小元子。据镇中学喜欢看书的张老师讲，法国哲学家阿伯拉尔与小他二十岁的美女爱洛依丝恋爱，爱洛依丝的叔叔不满意，派人阉割了阿伯拉尔。“一群黑衣人潜入阿伯拉尔的住所……”，张老师喜欢这样开头。“那后来呢？”“阿伯拉尔和爱洛依丝后来都进入了修道院，两人一直保持通信，但从此没有见过面，真是爱情悲剧啊！”镇上人都想，如果粮店刀哥阉割了胡一刀，胡一刀只能到庙里做一个和尚，然后李小月给他发短信，两个人在短信里泪眼婆娑，一辈子都不得见面，真是爱情悲剧啊。但就在粮店刀哥放出这句话之后，他游戏厅的玻璃大门接连被打碎了三块。在第三块玻璃门打碎后，粮店刀哥的两个小弟提着菜刀出来，他们要找胡一刀，扬言要把胡一刀砍成碎玻璃。但胡一刀不是很好砍，他以水果刀对阵菜刀，居然占了上风。 不久，李小月和胡一刀分手了。我们猜想，可能是李小月怕胡一刀真的受到伤害，不得已而采取了分手的方式。这之后，我们经常看到胡一刀在镇上踽踽独行，他的头发慢慢地长起来，又慢慢地变成了鸟窝。他常常站在一个地方，望着李小月的房子发呆。有时，他一整天都坐在离李小月家不远的一个水泥长凳上。我们想，胡一刀的脑壳里，一定装着和李小月打架的情景，包括那些晚上的月光和气息。“他在后视镜里看见自己也在想她。”我们咀嚼着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面的经典台词，这句话，用在胡一刀身上真是再也合适不过了。 沿着青石板街往西走，就是镇中学，再往西走，是一片农田。留在我们脑壳中的镇中学，美是美的，校园里有些樟树，有些垂柳。如果把目光越过操场的围墙，春天时，能看到大片金黄的油菜花，秋天则是一片连绵的洁白的棉花。我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回到镇中学工作，但是，不想并不意味着不会，那年九月，我们这些在大城市读了大学的人，有三个进入了镇中学，和胡团长成了同事。在镇中学上课、穿行，有时我们会回想自己在镇中学读书时的情景。譬如考试，我们全都把课桌搬到操场上。有次考试时，校长和胡团长坐在一辆边三轮上巡视（这辆边三轮是食堂用来买菜的车），在边三轮扬起的巨大灰尘中，我们看到胡团长隐隐约约的笑容，看上去一点都不威严，倒像个鬼子的翻译官。再譬如，胡团长住在一栋二层小楼里，上层住人，底下一层是个猪场。学校后来修了很多房子，按照胡团长的资历，他完全可以搬到那些新房子里去住，奇怪的是，他一直住在那里。我们这些刚到镇中学工作的人，自然会分到猪场的上面去住。我们喜欢吃猪肉，但不愿闻到那些猪热情散发的气味，担心时间一久，我们也许会散发出和那些猪一样热情洋溢的气味。我们也不愿意枕着猪的鼾声入眠，害怕自己会发出猪婆一样的鼾声，或者，哪天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头猪。想到自己将无比痛苦地躺在案板上被胡团长剁，我们浑身都布满了鸡皮疙瘩。所以分给我们的房子就空在那里，我们回家，也就是几分钟的事。 很多年来，胡一刀一直跟胡团长住在一起。我们不知道他睡觉打不打猪婆鼾，但可以确定，他没有长出长嘴巴和大耳朵，也没有散发出猪的气味。和李小月分手后，胡一刀又变成了一坨冰。看着他颓废的样子，我们决定和他谈谈。我们绞尽脑汁，为他熬煮了一大锅心灵鸡汤。“要学会承受痛苦。有些话，适合烂在心里，有些痛苦，适合无声无息地忘记。当经历过，你成长了，自己知道就好。很多改变，不需要你自己说，别人会看得到。”“再美好也经不住遗忘，再悲伤也抵不过时间。”“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让我们大吃一惊的是，胡一刀居然这样回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在胡一刀的脑壳里，大眼睛的李小月站在那里对着他笑。我们决定把分给我们的房子送给胡一刀，还说：“你可以把几间房子打通，到时娶个大奶子姑娘，再生那么一屋孩子。”胡一刀摩挲着水果刀的刀壳，对于我们的话，他好像一点也没听进去。 除了熬煮心灵鸡汤之外，我们还想办法给胡一刀介绍女朋友。人们常说，走出失恋的办法，就是再谈一场恋爱。我们其中的一个，想到了有个表妹还没有男朋友，决定介绍给胡一刀。“我那表妹最喜欢个子高的，胡一刀应该符合她的择夫标准。”“那就借辆车去看看。”我们想到了镇中学的边三轮，在胡团长的精心保养下，那辆边三轮依然散发出旧日威风的气息。我们向胡团长表达了我们的用意，胡团长很支持，毫不犹豫地把边三轮借给我们。一个周日，我们几个人坐上了边三轮，向一个叫做梦姑的小镇进发。这个表妹，是梦姑卫生院的护士。我们在乡村公路上把车开得很快，在车上大声叫喊，想让胡一刀也在这种宣泄中得到快乐，但他只是眯着眼睛默默地打量那些一闪而过的风景。到达梦姑后，我们在小镇的一个餐馆里见到了表妹。表妹相当活泼，一笑，脸上的几粒雀斑调皮得要飞起来。我们都很满意，但胡一刀看都不看表妹一眼。不过，我们也不虚此行，这个表妹，后来成了我们其中一个人的妻子。我们还试图让胡一刀在镇上的按摩房里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但是未遂。我们想一想，这个世界上，未遂的事太多了，有人做官未遂，我们留在大城市未遂，李小月当诗人未遂……想去想来，我们便放弃了对胡一刀的挽救，就让他在失恋中颓废吧。 没想到的是，胡一刀虽然没有接受我们给他的女朋友，却接受了我们给他的房子。更没想到的是，他把镇上那些流浪狗全部收养在我们给他的房子里。经过他的精心调理，原来那些很不干净的癞皮狗，一个个变得油光水滑。那时，胡一刀在镇上走，他的肩膀上蹲着一只猫，十来条狗跟在后面，对着那只猫吵吵嚷嚷。狗的后面跟着几个小孩，他们的脖子上也挂着一把折叠式水果刀，刀壳锃亮。很多时候，胡一刀会走到离李小月家不远的地方，依然在那把水泥长凳上坐下，那些狗围坐在他的身边。胡一刀忧伤地望着李小月的家，希望能看到李小月的身影，但是，李小月和他分手之后不久，只身前往南方去了。镇上人说，李小月说不定也会找个台湾佬，胡团长父子真是同样的命啊！秋风吹过，树叶子掉落在胡一刀和那些狗的身上，那些狗，仿佛也充满忧伤。 那年冬季，胡团长在一次酒后中风了。我们到医院去探望，胡团长躺在病床上，口眼歪斜，说话含糊不清，“口里像含了个热萝卜”，我们镇上的人这样形容。听说，刘大刀经常在医院里照顾胡团长。出院后，胡团长坚决要回到乡下去，说乡下有一间老房子，还有个兄弟可以依靠。我们找了一辆破桑塔纳，送胡团长回乡下。当车子接近胡团长所在的村庄，他的眼睛射出热切的光，是不是记起了当年入伍时离开村庄时的情景呢？在我们看来，冬季的村庄一片枯索，连树都掉光了叶子，实在没什么值得让人眼睛一亮的风景。胡一刀搀着他父亲下车，他叔叔迎上来。门槛上坐着一个小孩，应该是他叔叔的孙子。小孩手里牵着一只鸟，鸟嘴被剁去了一截，我们估计，可能是他叔叔怕鸟啄坏了孙子吧。我们上车离开，走到半路，发现那只鸟居然也上了车，从胡一刀的衣服里探出头，懒懒地打量我们。车子颠簸，那只鸟从胡一刀的衣服里挣扎出来，飞到胡一刀的头上。鸟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它把自己隐藏在胡一刀的头发里。车子再次颠簸，那只鸟又飞起来，还在胡一刀的头上拉了一滴屎。我们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按镇上人的说法，鸟把屎拉在一个人的头上，这是要戴孝的征兆。但胡一刀一点都不在意，他把那只鸟拥进怀里，仿佛那只鸟是李小月一样。 次年春天，胡一刀还是戴孝了。我们参加了胡团长的葬礼。胡一刀的叔叔告诉我们，早晨起来，胡团长搬了一把高凳子坐在晒坪里，抱着一个去年秋天的南瓜。南瓜滚落在地上，他弯腰想把南瓜捡起来，但没想到一下子跌到地上，再次引发了脑溢血。我们设想：胡团长坐在一把椅子上，摸出一根烟，但没有找到打火机。他看到南瓜冒出金黄色的小火焰，他把烟塞在嘴里，费力地往南瓜上凑。正是这一个举动，使我们的胡团长带着对人世的无限眷念，遗憾地驾鹤西去。在葬礼上，胡一刀抱着胡团长的遗像，目光呆滞，不知道是悲伤还是麻木。我们想着胡团长在镇中学衔着一根狗尾草的样子，又想着我们吃了那么多他做的肉包子，不禁悲从中来。胡一刀养的那些狗也参加了葬礼，它们在葬礼上撒欢奔跑，又被不时炸起的鞭炮吓得东藏西躲。那只胡团长故乡的鸟，并没有在葬礼上出现，它应该早就到冥府报到了吧。 葬礼过后，胡一刀依然回到了小镇，整天无所事事地东游西逛。镇上人很担心，胡团长虽然给他留下了一点钱，但胡一刀不找点正经事做，迟早要坐吃山空。春天的小镇，到处柳絮飘飞，胡一刀和他的那群狗，好像从来没有想过镇上人替他们担心的问题。“皇上不急太监急。”有人笑话那些热心肠。众太监们觉得受到了侮辱，便闭口不谈这个话题，看着飘飞的柳絮，再看着胡一刀和那群狗如同柳絮般在他们眼中飘过。 就在这个话题渐渐变冷的时候，我们镇上的几把刀子纷纷向胡一刀伸出援手。粮店刀哥不计前嫌，派两个小弟向胡一刀传话，希望胡一刀能够到游戏厅看场子，但那些狗，就不要带来了。同时，电影院刀哥也要人给他带了话：可以到他的沙场干活，那些狗也带上，正好在沙场守夜。电影院刀哥在黄沙湾有两条挖沙船，日夜在兰水河里“哐当哐当”地挖沙，搞得我们小镇那些神经衰弱的人经常睡不着觉。我们的刀哥同事开玩笑地说，如果胡一刀想学跑胡子，他倒是可以帮忙。我们想象着胡一刀染了头发，把自己打扮成一朵向日葵，背着一把弯刀，守在游戏厅门口，对那些输了赖账的家伙一顿猛砍。或者是站在挖沙船上，迷惘地望着兰水河河水，希望李小月能够从河水里如一条鱼一样钻出来。或者眯缝着眼睛，甩出一张张如刀一样的纸牌。 一个晴朗的日子，刘大刀带着几个人出现在小镇的街头。起初，我们只是觉得奇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刘大刀穿着军装，端着那把青龙偃月刀，那么，关于他把大刀丢到兰水河的传言不攻自破了。他没有倒立行走，相反，有一种雄赳赳而欲跨鸭绿江的气概。“宋将军”也穿着军装，紧跟其后，这个喜欢下棋而被人叫做“宋将军”的男人，一扫平日的愁眉，在阳光下显得神采飞扬。牙医居然也穿着军装，拿着一把锤子和镰刀。还有在宏卫市场卖菜的两个老头，他们拿着两面红旗，穿着那种蓝色长衫，一件长衫上印着“辣妹子”，另一件上印着“兰河鸡精”。刘大刀喊着“一二一”，后面的人都竭力踩出整齐的步伐。“宋将军”的手臂高高扬起，但他是同手同脚，镇上人看着他认真的样子，都笑起来。我们觉得这很像一幅年代久远的宣传画。我们看着这幅宣传画一路挂过去，后面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后来，这幅宣传画挂在了镇政府的院子里。我们终于明白过来，刘大刀是到镇政府给胡一刀要工作来了。我们听说，刘大刀向镇长提出要求，要给胡一刀一个有正式编制的工作。“胡团长为国家，也为我们镇中学做出了伟大的贡献。”刘大刀还威胁镇长，大致意思就是如果镇长不答应，他就把队伍带到兰城去，甚至到北京去。镇长的脑壳中涌现出这副宣传画挂在兰城或者北京的情景，这不如同给一件新衣服打上难看的补丁吗？这个时代，除了那些故意把自己的牛仔裤弄上几个洞的无知青年，谁还会穿补丁衣服呢？ 镇上人都谈论着胡一刀的前景，有人建议，胡一刀不如到广东去找他妈，那个台湾佬拔下一根汗毛，轻轻一吹，胡一刀一辈子就吃穿不愁了。不过，就在那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胡一刀成了我们的同事。 镇中学教学楼东侧有一块空地，空地上面杂乱地生长着一些狗尾草、棉絮坨、蒲公英之类。原来没人打理，春夏两季还好，一到秋冬季节，一片荒凉，让人无端生出诸多感慨。胡一刀成为我们的同事后，把那片空地变成了一个花园。我们的同事张老师说，这个花园是胡一刀在我们镇中学写的一首诗歌。我们不由想到，李小月诗人未遂，胡一刀是不是也觉得有些遗憾，从而要完成她的梦想呢？按照张老师的说法，我们看到这首诗歌里开了很多花：春天有樱桃花、桃花、梨花、樱花、小玉兰花，秋天有桂花、菊花。这首诗歌里长着两棵龙爪槐，它们的枝叶向下生长，春夏之交时像两个美丽的女神。这首诗歌里还装着傍晚的云霞，夜里的虫声。我们经常在这首诗歌里徜徉，有时坐在这首诗歌的标点符号上：在那些树的间隙，点缀着几把石凳。我们看到胡一刀经常拿着那把折叠的水果刀，把野草连根拔起，或者拂掉树叶子上的毛毛虫。有时，他在花园里打草，打草机发出醉人的轰鸣声，整个花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青草味。我们在教室里深呼吸，然后看到他背着打草机回宿舍，几只狗跟在后面。夕阳西下，胡一刀和狗身上都像披着一件金色的外衣。 我们这些教书的，常被人称作蜡烛或者园丁，胡一刀才是名副其实的园丁。那段时间，他内心宁静，对生活充满了热爱，整个人神清气爽，简直成了我们学校女老师心目中的男神。一个年轻女老师引用《诗经》里面的诗句向他暗示：携子之手，与尔偕老。不知道是胡一刀没有看懂这句诗，还是对开展一段新恋情毫无兴趣，总之，一段时间过后，我们的女同事便挽上了另一个男人的胳膊。 那段时间，不仅胡一刀在我们学校写诗，我们整个镇都在写诗，只是有的写得粗暴，有的写得婉约。镇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被砍掉，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从山里拉来的樟树。镇上到处都在拆迁，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红灯笼街在一次次打击后终于偃旗息鼓，只有从店门上方的钉子还能看到红色灯笼隐隐约约的痕迹。粮店刀哥的游戏厅也被彻底取缔，他又开了一个“刀哥信贷公司”，也许是缺钱的人太多了，他的生意很红火，而且，找他借贷的不仅有我们镇上的人，同样有来自兰城和芷城的人。听说，电影院刀哥又买了几条船，几乎垄断了我们镇的沙石生意。随着我们镇的大举开发，他的挖沙船没日没夜地在兰水河中“哐当”“哐当”，到了枯水季节，整个河床裸露出来，我们才发现兰水河已经变得丑陋不堪。不过，镇上人都认为电影院刀哥是个能人，发大财了。 夏天到来的时候，白亮的阳光笼罩了我们镇。正午时分，整个镇安静下来，只有隐藏在树上的蝉在愉悦地歌唱。街道一片通透，看上去像个童话。就在一片白亮的通透中，李小月出现在街道上。镇上人说，几年不见，李小月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瘦了，白了。还有人怀疑她整了容，“恶婆娘”不怀好意地说：“肯定是台湾佬出的钱。”在她心里，台湾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人。很快，胡一刀知道李小月回来了，我们看到他灿烂得如同晒在街道上正午的阳光一样。 我们没有想到，李小月是回来和电影院刀哥结婚的。据我们镇上消息灵通的人说，几个兰城人借了粮店刀哥一大笔钱，跑路了。“刀哥信贷公司”难以为继，只好向电影院刀哥拆借。电影院刀哥答应拆借，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和李小月结婚。李小月不想看到兄弟走投无路，就答应了。我们不关心这个说法是否真实，我们担心的是胡一刀：他是一块只肯为李小月融化的冰。 作为同学，我们都接到了李小月婚礼的请帖，包括胡一刀。李小月婚礼那天，我们都想着胡一刀不会来。换作我们也会这样，谁愿意自己爱的人结婚而新郎却不是自己呢？婚礼开始后，胡一刀还没有出现，我们看着戴着红花的新郎和新娘，阵阵酸楚涌上心头。说句实话，电影院刀哥是我们初中时代的偶像，那时，他把自己扮成一朵玫瑰，在镇上洒脱不羁地游荡，他抽烟的样子，甩头发的样子，都被我们在暗地里模仿。但时光既残酷又体贴，它薅走了我们偶像的头发，又考虑到我们的偶像在河上的营生，体贴地在他腰上挂了几个救生圈。我们简直不忍想象李小月和电影院刀哥在挖沙船上模仿《泰坦尼克号》里的那个经典镜头：李小月对着兰河的夜色张开双臂，电影院刀哥想在后面拥抱她，结果因为肚子太大，把李小月挤下了兰水河。不过，我们曾经的偶像在婚礼上笑逐颜开，这个经历了两次婚姻的男人，在对美的追求上，真是孜孜不倦啊！在婚礼上，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违心地对新郎新娘说着祝福的话。其实，我们都希望新郎是胡一刀，或者是我们其中的一个。我们又想到镇上流传着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好南瓜都让猪啃了。我们替李小月这个好南瓜感到惋惜，同时安慰我们不断泛酸的心：我们不是猪，所以我们啃不上，胡一刀不是猪，他也啃不到好南瓜。 我们喝得昏昏沉沉，谁都没有发现胡一刀进来。直到他走到举行婚礼仪式的台上，拿起话筒开始念诗，我们才惊讶地抬起头。“我在路上走着/想着我的女神/我坐下来吃饭/想着我的女神/我睡觉/想着我的女神。”这不就是当初陈绝尘的那首诗歌吗？胡一刀的声音在酒店里回荡，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他。新郎愣住了，李小月掩面而泣。粮店刀哥冲过去，他抬手扇了胡一刀两个耳光，清脆的耳光声如同鞭炮在音箱里炸响。我们看到胡一刀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水果刀，刀子在灯光下闪着寒光，这把浸润了委屈和怨恨的刀子，瞬间进入了粮店刀哥的身体。 在派出所呆了两天，胡一刀又回到了镇中学。他好像变得与这个世界更加格格不入了。譬如，我们镇中学准备给老师做一套校服，我们热情地投入其中，讨论校服的价格和款式，并憧憬着全校老师穿上校服后的情景。胡一刀却置身事外，在我们热切讨论的时候，他在一旁冷笑，鼻孔里还发出不屑的哼声。我们还记得读初中时他身上散发的酒精气味，但胡团长离我们远去后，他再也没喝过酒。而现在，他成了一个酒鬼。成了酒鬼的胡一刀再也无心打理花园，里面的荒草又疯长起来。我们看到他在学校里东倒西歪地走路，不时对着酒瓶喝一口。有次我们散步经过花园，一阵风吹来，我们发现了醉倒在一片摇曳的狗尾草当中的胡一刀。有时他还爬到树上喝酒，等有人经过的时候，他突然如一只鸟从树上飘下来，吓人一跳。 自刘大刀给胡一刀找工作成功后，我们镇上不时有人想请刘大刀帮忙。有对房子拆迁补偿款不满意的，有要求承认老红军地位的，还有一个老公自杀的女人，要求政府给个说法，也来找刘大刀。刘大刀微微一笑，婉拒了他们的要求。镇上人又开始传言，说胡一刀是刘大刀的儿子，不然他怎么单单替他出面呢？说来也怪，胡一刀变成酒鬼后，刘大刀患了老年痴呆症。他在镇上走过，人家和他打招呼，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他时常走到镇中学来，看到胡一刀歪歪斜斜的样子，他便歪着头向胡一刀看，看一会之后就喊：爸爸！胡一刀睁开迷醉的眼睛，惊讶地看着刘大刀，然后一口酒气喷到他脸上。我们只好分头护送刘大刀和胡一刀回家。 我们都希望胡一刀戒酒，回归正常生活。镇中学的领导对他越来越不满意，并说我们镇中学不能养一个废物。我们趁胡一刀清醒的时候劝他，放下对李小月的爱，好好生活。但胡一刀什么都听不进去，举动也越来越古怪。一个周末，我们带着各自的女朋友在沿河风光带新开的一家咖啡馆闲坐。秋日的阳光隔着落地窗的玻璃照过来，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一片盛放的菊花，河坡上站立的树，还有在摇曳的树叶间时隐时现的飞云塔，我们觉得世界温暖而美好。正在我们感慨的时候，一辆马车从东边过来了，我们惊讶地发现，坐在马车上的竟然是胡一刀，马车上面还装着一口白皮棺材。我们不禁想到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他常常赶着马车出去，走到没有路的地方就放声大哭，然后回来，以此来表达他的痛苦、抗争、苦闷、绝望。但胡一刀居然拖着一口棺材乱跑，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城管队的几个人在咖啡馆前面拦停了胡一刀的马车，我们发现白皮棺材上写着两行字：王玻璃棺材，我最后的温暖。我们镇上人都知道王玻璃这个棺材行的品牌，但实行火葬之后，这个品牌差不多已经陨落了，难道胡一刀是替这个品牌打广告吗？没容我们多想，我们看到被拦停后的胡一刀，嘴巴里如同射箭一般，呕吐到一个躲闪不及的城管队员身上。胡一刀哇哇大哭起来，秋日的阳光照在他枯黄憔悴的脸上，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棵被虫蛀过的病树。 过了两天，胡一刀又带着他的那群狗出现在镇街道上。那些狗身上披着婚纱，有两只狗的尾巴高高扬起，脖子上面挂着一朵有“新郎”字样的鲜花，还有几只狗的尾巴夹着，看上去好像害羞的样子，这应该是“新娘“吧。胡一刀沿着青石板街，走过小西门，向着黄沙湾进发。我们镇上的人都惊动了，越来越多的人跟在后面，他们欢乐地大声谈笑，对着那群狗喊对方的名字，唾沫横飞，好像什么盛大的节日又来到了我们镇。队伍在飘飞的落叶中来到了黄沙湾，他们对着兰水河，跟着胡一刀呼喊：李小月，我想你！李小月，我爱你！但李小月并没有出现，回答他们的只有挖沙船“哐当”“哐当”的声音。 我们镇上有人提出疑问，胡一刀是不是疯了。我们都不以为意，作为他的同学，我们认为他只是走进了爱情的死胡同，一下子转不过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相信胡一刀会走出来。但他接下来的举动，使我们也产生了怀疑。我们镇中学为了对学生进行感恩教育，从外面请了一个著名的演讲家来校演讲。我们都沉浸在演讲家煽情的演讲中，家长和学生执手相看泪眼，我们也想着自己逐渐老去的父母，泪眼婆娑。正当我们忏悔自己曾经的叛逆时，胡一刀冲上演讲台，他抢过演讲家的话筒，大声对我们喊：假的！假的！我们都很愤怒，觉得他大煞风景。后来，我们在上课的时候，他会推开教室后门，像个领导样的坐在后面听课。我们稍对学生进行做人或者什么方面的教育，他就在后面大声说：假的！有次他消失了两天，我们也懒得关心他去了哪里。一群学生到培训室打扫卫生，他却从培训室外墙的一个壁橱里跑出来，把学生吓得大声尖叫。 那年冬天，在萧瑟的寒风中，我们把胡一刀送到了位于兰水河下游的“合口精神康复中心”。 我们镇这些年发展得很快，原来我们认为是荒郊野岭的地方，现在已经长满了高楼。有次，我们到南山寺寻找胡一刀，回来的路上，从车窗望出去，正值夏季，树叶繁茂，一阵风过，一栋栋高楼仿佛在枝叶间翩翩起舞。胡一刀从精神康复中心逃走后，我们经常利用周末的时间去寻找。一段时间过后，我们把镇周边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后来就成了一种习惯，我们一有时间就出去，有时陶醉在乡村的自然风景里，甚至忘记了寻找胡一刀的初衷。学校放寒暑假的时候，我们开着新买的车，借着寻找胡一刀的名义进行自驾游。我们越跑越远，有次甚至跟着旅行社到了泰国。但胡一刀像是我们镇春天时飘扬的柳絮，谁也不知道他飞到了哪里。 我们时常回想起胡一刀被几个医生押进病房的一幕，他拼命挣扎，对着我们喊：“你们才是疯子！你们全都是疯子！”他的脸上现出惊慌而又绝望的神情，我们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目送着他进入了病房。我们不知道他后来又经过了怎样的挣扎，居然能够跑出那个戒备森严的康复中心。当生活的压力一波一波袭来的时候，我们有时甚至想躲进那个康复中心，什么也不用想，对着一面墙壁都可以度过一个无聊的下午。话虽然这样说，但我们还是积极地活着，努力工作，对着这个世界微笑，尽力享受世俗的快乐。 李小月在我们的微信群里发消息称，胡一刀就在我们镇，只是不知道他躲藏在哪里。面对我们的疑虑，她列举出一些事实：有时她下班回去，发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她喜欢吃的菜：蒜香土豆泥、凉拌椿天芽等，而这些菜，正是他们恋爱时她曾经对胡一刀说过的。有次看电影，她闻到了胡一刀的气息，甚至看到了他挂在胸前的那把水果刀在黑暗中闪过的微弱光芒，但等她转过头去，胡一刀却消失了。我们知道李小月产生了幻觉，但我们都没有说破。她和电影院刀哥结婚一年之后，电影院刀哥和粮店刀哥就因为涉黑被抓，现在都在清兰农场服刑。电影院刀哥的挖沙船被扣押，原来的财产也被冻结，李小月只能在镇上打工来养活自己。胡一刀消失后，李小月突然对他迸发出无限爱意，或许，她心里一直都装着胡一刀吧。我们有些担心李小月走火入魔，她有时在微信里唱歌：爱原来是片海洋，它卷走你的模样，命运把你刻在我手掌，这一次我绝不放手。可是，她到哪里去找胡一刀的手呢？ 不过，我们不时听到胡一刀的消息，有人说在广东看到了他，现在和他妈妈一起生活。镇上有个从西藏回来的人，说胡一刀在日喀则开了个化妆品店，和一个漂亮的藏族姑娘结婚了。还有人说在一个度假山庄看到了他，他假扮一只羊，在山庄的一片草地上吃草。我们不知道这些消息的真假，但我们希望他健康而幸福地活着，并希望在闲暇的时光继续寻找胡一刀。 胡一刀收养的那群狗，变得苍老而疲惫，它们在镇上流浪，眼神怅惘又充满期待。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仅我们几个同学，连我们镇上的人也越来越思念胡一刀。刘大刀在镇上看到人就问：我爸爸呢？我们知道他指的就是胡一刀。还有牙医的老婆王熙凤，自牙医因病离世，她变得温柔起来，做事却颠三倒四，说话也有些不太正常了。她在路上碰到镇上的人就拍着自己干瘪的肚子，说：“猪脑壳，我告诉你，这是胡一刀和我结的一个秋南瓜，很快就要瓜熟蒂落了！” 选自《芙蓉》2016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周爱华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