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轻吟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今天她起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
她脱了睡衣，套上一件小翻领的鸭蛋青色的短上装。这是她昨天休息去商场买的“劲草”的，打了八折还要四百多块，当时她犹豫了很久，但那颜色和式样她都太喜欢了，咬咬牙还是买下了。穿上这件衣服，原来微微隆起的小腹不见了，腰也显细了，暗淡的皮肤也显得白亮了许多，她又给自己配了一条下面滚着一道宽宽荷叶边的黑裙子，站在那里还找到了一点亭亭玉立的感觉。头发也染过了，那些夹杂在头发里面的让她烦恼的白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本来那个美容店的小姑娘，建议她把头发染成栗色的，说是今年流行的，她没好意思，觉得和自己年龄不相衬，还是染成了黑色。她把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髻，再用一个镶了水钻的黑色蝴蝶发夹夹住，收拾完了，在镜子前扭过来转过去地照着，觉得自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扭头看看还在睡觉的丈夫，走到床边用手轻轻地刮了一下丈夫的鼻子，丈夫皱了一下眉，翻个身又睡了，她又想去捏丈夫的耳朵，见丈夫睡得香甜的样子，就缩回了手。
她走出卧室，到儿子的房间门口，喊一声：儿子起床了。喊完，听了听，没听到动静，又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儿子不耐烦的声音：听见了。她才到厨房去给儿子做早饭。儿子的早餐是一个鸡蛋，一杯奶再配一样面包、蛋糕、馒头、包子什么的主食。鸡蛋必须是天天换着花样做，主食也不能天天重样，昨天吃的是蛋糕，今天她准备给儿子吃面包。轻吟一面煎着蛋，一面竖起耳朵听儿子房间里的动静，等儿子房间传来了叽哩呱啦读英语的声音，她才放心。她买面包回来，丈夫趿着拖鞋半睁着眼，正从卧室走出来，她迎了上去，拍了一下丈夫的肩：喂，今天吃什么？丈夫打了个哈欠顺带哼了两个字：米粉，就进了卫生间。轻吟望着丈夫的背影，呆了一会，才去下米粉。
丈夫从卫生间里出来，站在她旁边的水池边刷牙，轻吟下米粉正等水开，就站在丈夫的身边，看他刷牙。丈夫刷好牙，轻吟的水开了，她把粉倒进锅里，用筷子挑开，盖上锅盖，又站在镜子前看正哗哗洗脸的丈夫，等丈夫洗完脸，她对着镜子指着丈夫的下巴，说胡子长了，该刮刮了。丈夫用手摸摸下巴，回身去取剃须刀。丈夫刮完脸，又对着镜子仔细地梳头，还抹了一点她的�喱水。自从丈夫当上营销科长后，就越来越注意打扮自己了。轻吟举着筷子看着镜子里的丈夫发怔。丈夫一面观察抹了�喱水的效果一面说：你老站在我后面干嘛。这时锅里的水沸出来扑得煤气灶上全是水，轻吟就赶去关火，等她把粉挑出来，粉已经烧糊了。这时儿子伸着懒腰走出来，他看见轻吟怔了一下，接着眼睛在轻吟身上溜了一圈，笑嘻嘻地问：你今天怎么了？轻吟没理儿子，眼睛朝丈夫看去，见丈夫皱着眉头端着碗，像没听见儿子的话似的，轻吟就板着脸：有你什么事？快吃饭去。儿子笑着走到饭桌前，一看就叫起来了：妈，又给我吃面包啊，我要吃包子，我们家前面马路边上才开了一个早点店，我有的同学吃了，都讲好吃，我要吃那家店的包子。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轻吟恼火地问。你也没问我。儿子理直气壮地回她。轻吟说，那就明天再吃吧。儿子说，你给我钱我自己买。轻吟没回儿子的话，却用筷子使劲敲了一下丈夫的碗：你没听见啊，你不管管你儿子啊？你有病啊？丈夫抬头瞪着她，这么点事就发火。轻吟一摔筷子：还说我有病，你问问你自己，家里什么事不是我一个人操心，什么你也听不见，看不见。她说“看不见”三个字的时候，是咬着牙说的。丈夫把筷子一放：我整天烦都烦死了，今天就有笔生意要谈，关系到我们厂的生存，厂长说了，这笔生意没拿下，就撤我的职。又回头冲儿子吼：就吃面包。儿子拧着脖子，不吭声，丈夫就瞪起了眼睛。轻吟赶紧站起身：好了，好了，还是我去买吧。她又怕他们闹了起来，又不敢给儿子钱买早点，她怕儿子用买早点的钱去网吧上网。儿子现在上高二，正是关键的时候，却迷上了网上游戏，想方设法地弄钱上网，轻吟为这操碎了心，想了无数的办法，费尽了口舌，还是没有改掉他这个毛病。她只好像防贼一样地防他，儿子学校和他们厂都离家远，儿子中午在学校吃饭，他们在厂里食堂吃饭，她每天就给他5块钱的吃饭钱。她还担心儿子中午不吃饭，省下钱到网吧去玩游戏，她有时中午饭不吃，骑了自行车在学校附近的网吧去看，果然让她堵到了好几回。闹得她中午吃饭都不安心，眼前总会出现儿子忘我地坐在电脑前的样子。
等轻吟买来了包子，儿子已经背好书包在门口等她，接了她手里的包子就出门了。丈夫也已经去上班了。他们在一个厂里上班，原来都是一起出门上班的，自从他提了营销科科长后，他每天都要比她早走十来分钟。她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七点半了，她没有吃饭的时间了，只好抓起没给儿子吃的面包，急急忙忙出了门。
轻吟路上因急着赶路，不小心和对面一个骑车的人撞在了一起，两个人我对你错地扯了半天，等轻吟赶到办公室已迟到了半个多钟头。她一进门就见出纳老莫伸着细长的脖子弓着背像只虾似的坐在办公桌前看书，轻吟就知道他在看那本《股市圆你发财梦》。老莫一见她，像发现了新大陆：哟，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啊？接着又笑道，是不是要相“二爷”去呀？老莫原以为轻吟听到他的赞美会很高兴，没想到轻吟拉长了脸冷冷地回敬他：我们女人哪有那个本事，只有你们男人才个个想着包“二奶”呢。搞得老莫莫名其妙：按理这是很正常的玩笑话啊，而且平时轻吟也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他猜测：可能轻吟是今天心情不好了。心情不好也不能把气往别人头上撒呀，老莫就不高兴了，冷着脸扭回了头。轻吟说过之后，也有点后悔自己不该那样冲撞他，人家毕竟没有什么恶意的，就想说点什么作为补救，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尴尬地站了一下，想起自己还没吃早饭，就坐下，从包里拿出面包啃起来。轻吟吃着面包，见办公室到处是烟灰和纸屑，再看看老莫坐在那里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就咽不下去。
这个老莫原先是厂里的车床工，有一次搬一块铁到车床上去刨，没拿稳，砸在了自己的脚上，骨头给砸断了，成了瘸子。厂里本来是让他拿三百块钱提前退养的，他不干，要回厂里上班，还要照顾干轻活。厂长不答应，他不吵也不闹，整天拐着个脚跟着厂长，厂长上哪他上哪：厂长开会他在门口蹲着；厂长吃饭，他先把筷子拿在手上；厂长上厕所他也跟进去撒泡尿。弄得厂长没办法，把他安排到了财务室干出纳。到了这里，他除了把两个钱拿进拿出外，什么事也不干，只要有时间，就研究股市行情，还天天招得一帮一伙的人跟他没完没了地讨论，他自己也整天处于疯狂状态。就说今天吧，她难得来晚了，你就不能把办公室打扫打扫？轻吟越想越郁闷，她想喝口水，起身去倒水，发现饮水机里的水空空的，更加恼火了。她气呼呼地往椅子上一坐，手里的杯子使劲往桌上一放。老莫回头见轻吟拉长了脸坐在那里，知道轻吟这回是生他的气，不过，他没往心里去：上周他的股涨得特别好，以他对股票的研究，今天还要涨。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股票，他的心快乐激动得直颤，哪有心思去管她生气不生气的事。轻吟见老莫回头看他，正想给他提提意见，没想到老莫看了她一眼，又扭头看书了。轻吟简直是愤怒了，她刚要说话，就听到背后有动静，她回头一看，见厂长板着个脸站在她身后。他眼睛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见老莫像没看见他一样依然在看书，想发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个老莫总让他有点酥。他就把眼睛停在了轻吟的嘴上：上班时间吃早点？他加重了语气，你是这里的主管，带的什么头？！他敲敲轻吟办公室的桌子，你看看你们办公室乱成什么样子了？也不打扫打扫。然后转身摇着头走了。
轻吟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在厂里干了二十几年，怎么说也是老资格了，厂里的领导换了一批又一批，厂里的人员从五百多减到现在的两百，他们办公室也由从前的六个人变成了现在的两个，她能留下来就因为工作认真，她葛轻吟从来就是厂里职工工作中学习的楷模！从参加工作到现在还没领导这么重的说过她。再说了，老莫不也在看书么？而且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怎么就不敢对他放个屁？这不是拣软的捏吗？轻吟再也吃不下面包了，把面包往桌下的废纸篓里一扔，骂道：什么东西！轻吟骂完看看老莫，见老莫还是全神贯注地在看书。轻吟更生气了，就站起来借着收拾桌子，摔打东西出气，她拿一样东西就摔一样，老莫见她摔摔打打的，觉得该劝劝她了：他马上就要开电脑看股票了，需要安静的环境，祥和的气氛和愉快的心情。他放下报纸，看着轻吟：还在生厂长气呀？他说什么你当他妈的放屁不就完了吗？轻吟这样本来一是发泄对厂长的愤怒，也有对他的不满，但他这话马上让她原谅了她对他的不满，因为他不仅给了她现在最需要的关心，还让她有了发泄心里郁闷的机会。她生怕错过这个机会，赶紧说：老莫你讲厂长这样有道理么？我从参加工作到现在，你是我们厂的老职工了应该晓得的，我的工作是不是认认真真的？再说了，哪个没有个错的，他去年给厂里亏了三百多万，我们哪个对他放了个屁？他厂长还不是做的好好的……轻吟说着说着就激动来，而且越说越想说，越说越来劲。老莫开始手上不停地动作：按主机开关，按显示器开关……眼睛时而还能看着轻吟的脸，嘴巴间或还发出嗯，啊的一两声，等他联上宽带后，眼睛就盯在电脑上了。他发现他的劝说不仅没让她安静下来，反倒让她越来越激动了，就后悔自己先不该费那个口舌的。他根本就不愿意也没心思听轻吟发那些个牢骚。他认为轻吟是活得太自在了，才会去计较这么一点小事。如果像他这样整天为柴米油盐，为随时会掉下来的门框犯愁，她就顾不得为这么一点小事生气。何况今天他那只股在近半年的涨涨跌跌中终于很可能要涨到他所期盼的数字，赚他和他老婆需要的五千块钱了，是多么的激动人心啊！他这笔炒股的钱是给儿子操办婚事的两万块钱啊！还是儿子自己攒下的，如果炒亏了，他们没办法跟儿子交代。为了决定拿不拿这笔钱出来炒股，他们夫妻两个几个晚上没睡，最后还是决定冒险一回：如果他们不碰这个运气，他们住的这套破房子永远不可能装修，这套从他们结婚就住起的房子，如果不装修一下，根本没办法住了，门框都快烂掉了，墙上的石灰已经剥落了一大半，水泥地也像麻子的脸坑坑洼洼的。可是靠他那干巴巴的还是厂里照顾的七百多块钱的工资，到哪去找起码几千块钱的装修钱去。
轻吟早就注意到了老莫的神态，她几次想住口，就是停不下来，等老莫眼睛盯在电脑上她才不得不闭上了嘴巴。就觉得一口气，才吐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在嗓子眼里卡住了，出不去，进不来，比先前更难受了，再看看老莫对她的态度，更是气上加气。闷坐了一会，想起还有一份没做完的报表，今天早上一定要交的。
轻吟做着报表，耳边不时传来老莫一惊一乍的叫声，闹得她是又烦又躁。轻吟几次想讲讲他，但看他激动的样子，又咽了回去，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她实在忍不住了，抬头正要开口，老莫却像只兔子似的一下子窜到她面前，几乎是喊着告诉她：我赚了五千块钱啦！一张暗黄的刀条脸，竟放着红光。跟着他一把抓起轻吟桌上的电话，抖着手拨了一通号码，然后对着话筒喊：老婆我们赚了五千块了……放下电话，他搓着手，对轻吟道：小葛，我的运气真好啊！轻吟头也没抬冷冷地道：我忙着呢。老莫眨巴着眼睛看着轻吟呆住了，过了一下，他狠狠地瞪了轻吟一眼，哼了一声，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下。他点了一支烟，没抽几口，又站了起来，嘴里叼着烟，又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轻吟望着老莫一歪一斜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轻吟涂涂改改地弄了两个来小时，终于把事做完了。本来就几个数字，放她平时就半个钟头的事。
轻吟交完报表路过人劳计财科副科长办公室，看见吴彩霞正懒洋洋地靠在办公桌边吃红枣。吴彩霞跟她读的是同一所中专学校，比她晚两年毕的业，她们原先一个办公室。前几年，人劳科缺人，她觉得在财务科轻吟总挡在她前面，没什么盼头，也干烦了财务这一行，由她当副厂长的老公出面调到了人劳科，果然到了人劳科的第二年她就坐上了副科长的位置。可是，前年厂里因职工少了大半，机关也减了不少人，有些科室合并，她们的两个科室又并在了一起，统称为人劳计财科，这次科室合并的唯一结果就是轻吟从财务科长位置上下来，归了人劳科管，现在她们又是一个科室的人了。她们过去面对面的时候，工作中难免磕磕碰碰的，关系并不怎么样，分开后，反倒亲热了许多，常在一起说笑聊天。
轻吟见她空闲就想进去聊聊，吴彩霞正好也给她招手叫她进去。轻吟进了门，人还没站稳，她就拉着轻吟的手上下打量着她：今天好漂亮啊。又摸弄着她的头发，发型也适合你。轻吟对自己的装扮已经失去了兴趣，脸上没有出现受到表扬后该有的表情，只是撇了撇嘴，不咸不淡地说：我有什么好看的，你才天天光彩照人呢。
轻吟说的是真话，彩霞不但喜欢打扮也很会打扮。今天她穿的是大红色的短西装外套，红黑格子裙，鞋面贴红蝴蝶结的黑色高跟鞋。脸上的妆也画得好：眉描得又细又长；眼影涂得不浓不淡；胭脂搽得若有若无；口红抹得均匀亮泽。脸上的皮肤看上去也光滑，滋润，四十来岁的人了，依然艳丽得像一抹绚丽的彩霞。
听了轻吟的话，彩霞美滋滋地笑了：你取笑我呢。她一笑，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全冒了出来，密密麻麻地爬了一脸。得了轻吟的赞美，彩霞觉得有必要再表扬轻吟几句：真的，这件衣服特别适合你，你老公看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吧？说着亲热地把一只红枣塞进她的嘴里，轻吟歪过头，摇摇手表示不想吃。她硬是把红枣塞进她的嘴巴：吃嘛，美容的。轻吟嚼着红枣只觉得酸，就想流眼泪，她含着红枣哼了一声说：他才不想看我呢。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果然吴彩霞的眼睛亮了，研究地看着轻吟：怎么了嘛？轻吟见她很关心的样子，声音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好奇和兴奋，她想起自己听到的关于她老公的风言风语，眼泪就化做了反击的力量，她咽下嘴里的红枣，笑了笑：男人啊，都这样，自己的老婆不好，人家老婆好。彩霞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脸就红了，虽然脸上尴尬，心里却是畅快的：轻吟的境况和她一样嘛！心里舒服了，人也大度起来，也不计较轻吟对她的冲撞了，还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她回身到桌上的塑料袋里拿了一颗红枣放进嘴里，又拿了一颗塞进轻吟嘴里，贴心地说：所以我们女人就要对自己好嘛，你呀就是不懂得爱惜自己。轻吟见她很真诚的样子，就想倒倒自己的苦水，刚要张嘴，想起彩霞刚才眼珠子发亮的样子，又咽了回去，她抱起胳臂，开玩笑似地道：我没那个命哪。轻吟的神情变化，彩霞都看在了眼里，觉得自己的热脸贴了轻吟的冷屁股，心里很不高兴，但她没放在脸上，反倒亲热地将身子往轻吟身边挪了挪，笑嘻嘻地说：说得那么可怜干嘛？你不是挺好的吗？我看你的命才好呢。说完咯咯地笑起来。轻吟被她笑得难受死了，就想走，彩霞拉住了她，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是好是歹都是过嘛。她伸出一只手搂住轻吟的肩，我今天早上，见你打扮得好看，想到你办公室好好欣赏欣赏你，还没进屋呢，见厂长在发脾气，就赶紧回去了。那疯子干嘛发那么大火啊？轻吟一听她问这个，就有了身上正痒，就有人及时送来挠痒耙子的高兴和感动，她迫不及待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接着又诉道：就这么点事，他发那么大脾气，一点不给面子。你说这个半死不活的厂哪个有精神做事了，别说是吃早点，上班洗衣做饭的都有，他偏跟我发火……轻吟说着，脸因激动和气愤涨得通红，脖子上的筋也根根爆起，声音也不正常了，嘶哑中透着尖利，好像不是从喉咙管里出来的，而是从心里挤出来的。彩霞看着就觉得挺好笑，也挺奇怪的：她和轻吟共事十几年，轻吟的性格脾气她很了解，轻吟是一个安静沉得住气的人，今天怎么为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气成这样？按说才四十二岁的女人不会就到更年期了吧？要是在平时她这么骂厂长，她是非常非常愿意听的：这个厂长前两年跟她老公竞争厂长时用的手段多卑鄙啊，想想都恨得牙痒痒的。不过现在她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轻吟，这是昨天晚上她老公告诉她的，本来老公是叮咛了又叮咛，嘱咐了又嘱咐不能说出去的，但这件事实在是让她太郁闷了，气得她一晚上没睡，她必须找个人说说，而且眼前的轻吟是最合适的人选，她叫她来就是想告诉她这件事的，她提厂长也是想说这件事的，没想到倒引得轻吟没完没了了，她就不耐烦了。她乘着轻吟说话停顿的间隙，插进去体贴地说：我给你倒杯水吧。就转身去倒水，她把水递到轻吟手上，乘机说，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他这个人就这样，有气就往底下人的头上撒，一点涵养没有，哪像个厂长的样子。这种人你不必理他的。接着她把话题转到她要说的事上来，我想啊，他今天可能是受了情妇的气了――除了她还有谁敢给他气受。情妇？什么情妇？轻吟还沉浸在她的气愤之中，一下没转过弯来。你还不知道啊？吴彩霞来了精神，她凑近轻吟的耳朵，他和我们人劳的那个钟秀有一腿呢。钟秀？轻吟怀疑地看了吴彩霞一眼：整个厂的人都知道她跟钟秀两人的关系像阶级敌人似的。吴彩霞见轻吟不相信，就说：看不出来吧？那个钟秀不吭不哈的，说起话来轻轻柔柔的，不会叫的狗才厉害呢，她是闷骚，妖在骨子里的。不像坐在你老公对面的那个妖精，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骚味。不然这回我们科长调走，她就要被提为我们科的科长了呢。你听谁讲的啊？轻吟还是将信将疑。是我老公告诉我的，彩霞说着搂住轻吟的肩，我可就告诉你一个人的。轻吟相信了，但这个消息太意外了，一时竟呆住了。彩霞原以为轻吟会跟她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一样气得跳起来：本来嘛，科长走了，除了她，就是轻吟最应该也最适合坐这个位置的，现在半路上杀出个小妖精，能不叫人气愤吗？没想到轻吟听了只是这么一副呆样。
轻吟回过神来后，心里是有些不痛快，但她什么也没说：自从上次从财务科长位置下来以后，对于这个话题她就再也不想说什么了。
彩霞满腔的愤怒没有得到共鸣，失望地缩回搂着轻吟的手，她觉得轻吟今天脑子进水了：几句话气成那样，这么大的事反倒没反应了。她斜了轻吟一眼，伸手拿了一只红枣在手里，用尖尖的指甲去撕红枣的皮，一面撕一面说：你看看这世界乱成什么样子了，女人脱了裤子什么都能得到。那个骚货跟我们这位要高升了的科长一样，要文凭没文凭，要工作能力没工作能力，而且工作才几年呢。像你这样老老实实做事的人，却只有挨骂的份。说完用涂着大红指甲油的手指使劲地一捻，那颗没了皮的红枣在她手里就变成了泥。
彩霞的话，不仅给轻吟还没消的火上浇了一罐油，还刺中了轻吟心里的伤痛处。尽管她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了，安慰自己看淡了；尽管她也知道，彩霞是故意挑她的，也不是为她而是在为自己愤愤不平。她心里的那个伤口，还是裂开了，痛了，而且整个胸口也像火烧似的，那痛那火化成了无数激愤的语言，从心中汹涌而出，可是话到嘴边，却突然一句也说不出了。
彩霞知道她的话说到了轻吟的痛处，所以她说完，就斜着眼睛去看轻吟，她见轻吟张着嘴，一脸通红地站在那里，知道她的话多少生了些效，她的心里也就多少舒服了一些，但见她还是没有一句话，就对她生出了几分厌恶，她跺了一下脚：站了这半天腿都站酸了，说完往身边的椅子上一坐，抬头看着墙上的钟，快下班了。轻吟听了，说了句我该走了，就走了。
轻吟回到办公室，还没见老莫，她巴不得他不在，她好一个人清净清净。她觉得头晕乎乎的，就从抽屉里拿出一盒清凉油往脑门上抹了一点，感觉才舒服了点，看看墙上的钟已经十二点了到了下班吃饭的时间，可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她坐了一下，又觉得胸口闷得难受，就站起来来回地走，没走几步头又晕了，就想到丈夫那里坐坐，走到楼梯口，想起他对她那副漠然的样子，就停住了脚。这时有几个人说笑着从她身后走过来，他们中有人招呼她：去吃饭啊？她含糊地应付了一声，等他们走过后，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迟疑了一下，决定去看儿子。她骑车没走多远，突然就觉得委屈：儿子又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凭什么就该自己一个人操心受累呀。于是车把一转，换了个方向。
轻吟只几分钟就到了“君来”酒店。这家店是和轻吟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个好姐妹金枝和她丈夫开的，他们夫妻原也是和她一个厂的，前几年厂里减人，他们夫妻一起下了岗，先是一起做水果生意，攒了些钱，去年租下这家店面，开了这家酒店。店不大，但干净整洁，菜的味道也好，都是地道的赣菜，所以生意一直很不错。轻吟有时中午吃了饭，就会到这里坐坐，店里的服务员都认识她的，只要看见她的都给她打招呼，一个胖姑娘告诉她老板娘在楼上。轻吟摇手说，先不忙的。
轻吟拣了一个旮旯的位置坐下，点了两个她最喜欢的菜：三杯鸡，藜蒿炒腊肉，还要了一瓶葡萄酒。她点完就要胖姑娘结帐，胖姑娘犹豫了一下说：我去请示一下老板娘吧。轻吟说不用。付完帐，她这才对胖姑娘说，去叫你们老板娘来。胖姑娘答应着去了，过了一下又回来告诉她：老板娘说了，现在有几个税务局的在楼上吃饭，她要等一下才能来，要您一定要等她，千万别先走。胖姑娘说着拿过茶壶给她倒茶，一面倒一面跟她闲话：葛姐是不是忙啊？好久没来了啊？轻吟说，不是我忙，是你们老板娘忙，我每次来都见她忙得没喘气的功夫，我还好意思老来给她添乱啊。胖姑娘倒完茶，还要给她斟酒，轻吟客气地拦住了。胖姑娘就说，那您慢慢用。轻吟点着头，心里对自己的好朋友佩服得不行：这胖姑娘原先在他们厂的门口摆过水果摊的，那时是满嘴的粗话，现在竟被她调教成这样了。
轻吟看看周围的人不是一帮一伙的，起码也是两个人的，就自己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桌上还放着一瓶酒，这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就尽量把头低着。看着眼前赏心悦目的菜，她却一口也不想吃，就斟了酒，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地喝酒。她平时不喝酒，只是逢年过节，才意思意思地斟上一小杯。今天第一次敞开了喝，才发现自己的酒量不小，小半瓶酒下去了，竟脸不红心不跳，就想：原来人是自己也不全了解自己的。她喝着酒，过一阵，朝楼梯口看看，看了几次没见金枝下来，只见大厅一片繁忙景象：每个人都在吃在喝在说话，耳边是叮叮铛铛的杯碗碰撞声、说话声和咀嚼食物发出的声音。
轻吟的前面一桌，坐着一群年轻人，他们看上去才二十来岁。他们的皮肤光滑、红润，衣服简单、大方，身上透着阳光般的朝气，神态却是安闲的。轻吟猜测他们可能是还在读书的大学生。
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自己在干什么呢？轻吟握着酒杯想，对了，那时她三年中专毕业不久，她正意气风发地大干事业。
轻吟发现他们也在注意她，不时有人把目光投向她，开始轻吟有点不自在，后来习惯了，也就放开了，其中一个面对着她的女孩，特别注意她，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不仅是好奇，更多的是关心。她发现这个女孩的眼睛特别黑特别亮，就像一颗晶莹闪亮的黑珍珠。
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有这样一双眼睛。眼神也和这个姑娘一样，单纯、明亮！
那时候的自己多单纯啊！轻吟感慨着，想什么事都是简简单单的。当初她中专毕业选择到现在的丰收农业机械厂工作，就是因为金枝高中毕业早她一年顶替父亲进了这家厂，她想跟金枝像小时候一样，可以经常在一起。她本来可以分到更好的单位工作的，那时有三个单位供她选择，其中有一个就是市税务局。
那时候她的生活也简单：上班就拼命地干工作，下了班就和金枝粘在一起。她和金枝整天嘻嘻哈哈，疯疯傻傻的，就不知道什么叫烦恼，偶尔有点不高兴，两人在一起嘀咕一阵，就烟消云散了……
轻吟喝着酒，看着眼前那帮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回想着自己的过去，感慨着，叹息着……
她的酒喝了大半瓶，她的朋友才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人还没到她面前，话就过来了：好你个葛轻吟跟我见外，难得到我这里来吃顿饭，还给我付帐，你是把我当外人啊。屁股刚粘上凳子，就指着她喷着酒气说，走的时候把钱给我带回去。这次付都付了就算了，下次我点一桌子好的，要你请客。轻吟不想在这事上费口舌，接着就转移话题，刚才忙着搞关系啊？金枝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说这些都是祖宗啊，一点不敢怠慢的。还不光是这些人呢，她扳着指头，还有那些工商的，打罗（在社会上混的）的，防疫站的，见你生意好了，哪个都想在你身上啃几口。她扯起衣襟摇了几下，你看我瘦了多少，又伸出三个指头，比我那时候在厂里干电焊工的时候瘦了差不多三十斤。金枝说的轻吟早就感觉到了，她每来一次，她的脸就小一点，这次来，更瘦得厉害：原先圆滚滚的一张脸，变成长条型的了，脸上的皮肤就像一件穿大了的衣服，松松垮垮的。一双眼睛却比原先更大了，也比原先更灵活了，眼神却是疲惫的。轻吟想安慰她几句，突然觉得胃在翻腾，就勉强地说：做生意是不容易的。可不是，金枝屁股往前挪了挪，我现在真怀念过去在厂里上班的日子，虽然比现在累，可不操心啊，领导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简单。哎，想起原先在厂里怨天怨地的，是不知足啊。望着金枝不停地张合的嘴，轻吟觉得身子热了，血在血管里欢快地流淌，身子轻飘飘的，脑袋也空了。她想：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喝酒，原来是有道理的。她从桌上拿了只空酒杯，倒满了，把酒瓶里剩下的酒全倒进自己杯子，金枝好像这才发现轻吟在喝酒，她探过头，盯着她：你怎么啦？你从不喝酒的。轻吟笑了一下，递了一杯酒给金枝，喝吧，这东西好。
（责编：朱传辉电子邮箱：[email protected])
葛轻吟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今天她起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
她脱了睡衣，套上一件小翻领的鸭蛋青色的短上装。这是她昨天休息去商场买的“劲草”的，打了八折还要四百多块，当时她犹豫了很久，但那颜色和式样她都太喜欢了，咬咬牙还是买下了。穿上这件衣服，原来微微隆起的小腹不见了，腰也显细了，暗淡的皮肤也显得白亮了许多，她又给自己配了一条下面滚着一道宽宽荷叶边的黑裙子，站在那里还找到了一点亭亭玉立的感觉。头发也染过了，那些夹杂在头发里面的让她烦恼的白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本来那个美容店的小姑娘，建议她把头发染成栗色的，说是今年流行的，她没好意思，觉得和自己年龄不相衬，还是染成了黑色。她把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髻，再用一个镶了水钻的黑色蝴蝶发夹夹住，收拾完了，在镜子前扭过来转过去地照着，觉得自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扭头看看还在睡觉的丈夫，走到床边用手轻轻地刮了一下丈夫的鼻子，丈夫皱了一下眉，翻个身又睡了，她又想去捏丈夫的耳朵，见丈夫睡得香甜的样子，就缩回了手。
她走出卧室，到儿子的房间门口，喊一声：儿子起床了。喊完，听了听，没听到动静，又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儿子不耐烦的声音：听见了。她才到厨房去给儿子做早饭。儿子的早餐是一个鸡蛋，一杯奶再配一样面包、蛋糕、馒头、包子什么的主食。鸡蛋必须是天天换着花样做，主食也不能天天重样，昨天吃的是蛋糕，今天她准备给儿子吃面包。轻吟一面煎着蛋，一面竖起耳朵听儿子房间里的动静，等儿子房间传来了叽哩呱啦读英语的声音，她才放心。她买面包回来，丈夫趿着拖鞋半睁着眼，正从卧室走出来，她迎了上去，拍了一下丈夫的肩：喂，今天吃什么？丈夫打了个哈欠顺带哼了两个字：米粉，就进了卫生间。轻吟望着丈夫的背影，呆了一会，才去下米粉。
丈夫从卫生间里出来，站在她旁边的水池边刷牙，轻吟下米粉正等水开，就站在丈夫的身边，看他刷牙。丈夫刷好牙，轻吟的水开了，她把粉倒进锅里，用筷子挑开，盖上锅盖，又站在镜子前看正哗哗洗脸的丈夫，等丈夫洗完脸，她对着镜子指着丈夫的下巴，说胡子长了，该刮刮了。丈夫用手摸摸下巴，回身去取剃须刀。丈夫刮完脸，又对着镜子仔细地梳头，还抹了一点她的�喱水。自从丈夫当上营销科长后，就越来越注意打扮自己了。轻吟举着筷子看着镜子里的丈夫发怔。丈夫一面观察抹了�喱水的效果一面说：你老站在我后面干嘛。这时锅里的水沸出来扑得煤气灶上全是水，轻吟就赶去关火，等她把粉挑出来，粉已经烧糊了。这时儿子伸着懒腰走出来，他看见轻吟怔了一下，接着眼睛在轻吟身上溜了一圈，笑嘻嘻地问：你今天怎么了？轻吟没理儿子，眼睛朝丈夫看去，见丈夫皱着眉头端着碗，像没听见儿子的话似的，轻吟就板着脸：有你什么事？快吃饭去。儿子笑着走到饭桌前，一看就叫起来了：妈，又给我吃面包啊，我要吃包子，我们家前面马路边上才开了一个早点店，我有的同学吃了，都讲好吃，我要吃那家店的包子。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轻吟恼火地问。你也没问我。儿子理直气壮地回她。轻吟说，那就明天再吃吧。儿子说，你给我钱我自己买。轻吟没回儿子的话，却用筷子使劲敲了一下丈夫的碗：你没听见啊，你不管管你儿子啊？你有病啊？丈夫抬头瞪着她，这么点事就发火。轻吟一摔筷子：还说我有病，你问问你自己，家里什么事不是我一个人操心，什么你也听不见，看不见。她说“看不见”三个字的时候，是咬着牙说的。丈夫把筷子一放：我整天烦都烦死了，今天就有笔生意要谈，关系到我们厂的生存，厂长说了，这笔生意没拿下，就撤我的职。又回头冲儿子吼：就吃面包。儿子拧着脖子，不吭声，丈夫就瞪起了眼睛。轻吟赶紧站起身：好了，好了，还是我去买吧。她又怕他们闹了起来，又不敢给儿子钱买早点，她怕儿子用买早点的钱去网吧上网。儿子现在上高二，正是关键的时候，却迷上了网上游戏，想方设法地弄钱上网，轻吟为这操碎了心，想了无数的办法，费尽了口舌，还是没有改掉他这个毛病。她只好像防贼一样地防他，儿子学校和他们厂都离家远，儿子中午在学校吃饭，他们在厂里食堂吃饭，她每天就给他5块钱的吃饭钱。她还担心儿子中午不吃饭，省下钱到网吧去玩游戏，她有时中午饭不吃，骑了自行车在学校附近的网吧去看，果然让她堵到了好几回。闹得她中午吃饭都不安心，眼前总会出现儿子忘我地坐在电脑前的样子。
等轻吟买来了包子，儿子已经背好书包在门口等她，接了她手里的包子就出门了。丈夫也已经去上班了。他们在一个厂里上班，原来都是一起出门上班的，自从他提了营销科科长后，他每天都要比她早走十来分钟。她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七点半了，她没有吃饭的时间了，只好抓起没给儿子吃的面包，急急忙忙出了门。
轻吟路上因急着赶路，不小心和对面一个骑车的人撞在了一起，两个人我对你错地扯了半天，等轻吟赶到办公室已迟到了半个多钟头。她一进门就见出纳老莫伸着细长的脖子弓着背像只虾似的坐在办公桌前看书，轻吟就知道他在看那本《股市圆你发财梦》。老莫一见她，像发现了新大陆：哟，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啊？接着又笑道，是不是要相“二爷”去呀？老莫原以为轻吟听到他的赞美会很高兴，没想到轻吟拉长了脸冷冷地回敬他：我们女人哪有那个本事，只有你们男人才个个想着包“二奶”呢。搞得老莫莫名其妙：按理这是很正常的玩笑话啊，而且平时轻吟也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他猜测：可能轻吟是今天心情不好了。心情不好也不能把气往别人头上撒呀，老莫就不高兴了，冷着脸扭回了头。轻吟说过之后，也有点后悔自己不该那样冲撞他，人家毕竟没有什么恶意的，就想说点什么作为补救，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尴尬地站了一下，想起自己还没吃早饭，就坐下，从包里拿出面包啃起来。轻吟吃着面包，见办公室到处是烟灰和纸屑，再看看老莫坐在那里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就咽不下去。
这个老莫原先是厂里的车床工，有一次搬一块铁到车床上去刨，没拿稳，砸在了自己的脚上，骨头给砸断了，成了瘸子。厂里本来是让他拿三百块钱提前退养的，他不干，要回厂里上班，还要照顾干轻活。厂长不答应，他不吵也不闹，整天拐着个脚跟着厂长，厂长上哪他上哪：厂长开会他在门口蹲着；厂长吃饭，他先把筷子拿在手上；厂长上厕所他也跟进去撒泡尿。弄得厂长没办法，把他安排到了财务室干出纳。到了这里，他除了把两个钱拿进拿出外，什么事也不干，只要有时间，就研究股市行情，还天天招得一帮一伙的人跟他没完没了地讨论，他自己也整天处于疯狂状态。就说今天吧，她难得来晚了，你就不能把办公室打扫打扫？轻吟越想越郁闷，她想喝口水，起身去倒水，发现饮水机里的水空空的，更加恼火了。她气呼呼地往椅子上一坐，手里的杯子使劲往桌上一放。老莫回头见轻吟拉长了脸坐在那里，知道轻吟这回是生他的气，不过，他没往心里去：上周他的股涨得特别好，以他对股票的研究，今天还要涨。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股票，他的心快乐激动得直颤，哪有心思去管她生气不生气的事。轻吟见老莫回头看他，正想给他提提意见，没想到老莫看了她一眼，又扭头看书了。轻吟简直是愤怒了，她刚要说话，就听到背后有动静，她回头一看，见厂长板着个脸站在她身后。他眼睛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见老莫像没看见他一样依然在看书，想发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个老莫总让他有点酥。他就把眼睛停在了轻吟的嘴上：上班时间吃早点？他加重了语气，你是这里的主管，带的什么头？！他敲敲轻吟办公室的桌子，你看看你们办公室乱成什么样子了？也不打扫打扫。然后转身摇着头走了。
轻吟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在厂里干了二十几年，怎么说也是老资格了，厂里的领导换了一批又一批，厂里的人员从五百多减到现在的两百，他们办公室也由从前的六个人变成了现在的两个，她能留下来就因为工作认真，她葛轻吟从来就是厂里职工工作中学习的楷模！从参加工作到现在还没领导这么重的说过她。再说了，老莫不也在看书么？而且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怎么就不敢对他放个屁？这不是拣软的捏吗？轻吟再也吃不下面包了，把面包往桌下的废纸篓里一扔，骂道：什么东西！轻吟骂完看看老莫，见老莫还是全神贯注地在看书。轻吟更生气了，就站起来借着收拾桌子，摔打东西出气，她拿一样东西就摔一样，老莫见她摔摔打打的，觉得该劝劝她了：他马上就要开电脑看股票了，需要安静的环境，祥和的气氛和愉快的心情。他放下报纸，看着轻吟：还在生厂长气呀？他说什么你当他妈的放屁不就完了吗？轻吟这样本来一是发泄对厂长的愤怒，也有对他的不满，但他这话马上让她原谅了她对他的不满，因为他不仅给了她现在最需要的关心，还让她有了发泄心里郁闷的机会。她生怕错过这个机会，赶紧说：老莫你讲厂长这样有道理么？我从参加工作到现在，你是我们厂的老职工了应该晓得的，我的工作是不是认认真真的？再说了，哪个没有个错的，他去年给厂里亏了三百多万，我们哪个对他放了个屁？他厂长还不是做的好好的……轻吟说着说着就激动来，而且越说越想说，越说越来劲。老莫开始手上不停地动作：按主机开关，按显示器开关……眼睛时而还能看着轻吟的脸，嘴巴间或还发出嗯，啊的一两声，等他联上宽带后，眼睛就盯在电脑上了。他发现他的劝说不仅没让她安静下来，反倒让她越来越激动了，就后悔自己先不该费那个口舌的。他根本就不愿意也没心思听轻吟发那些个牢骚。他认为轻吟是活得太自在了，才会去计较这么一点小事。如果像他这样整天为柴米油盐，为随时会掉下来的门框犯愁，她就顾不得为这么一点小事生气。何况今天他那只股在近半年的涨涨跌跌中终于很可能要涨到他所期盼的数字，赚他和他老婆需要的五千块钱了，是多么的激动人心啊！他这笔炒股的钱是给儿子操办婚事的两万块钱啊！还是儿子自己攒下的，如果炒亏了，他们没办法跟儿子交代。为了决定拿不拿这笔钱出来炒股，他们夫妻两个几个晚上没睡，最后还是决定冒险一回：如果他们不碰这个运气，他们住的这套破房子永远不可能装修，这套从他们结婚就住起的房子，如果不装修一下，根本没办法住了，门框都快烂掉了，墙上的石灰已经剥落了一大半，水泥地也像麻子的脸坑坑洼洼的。可是靠他那干巴巴的还是厂里照顾的七百多块钱的工资，到哪去找起码几千块钱的装修钱去。
轻吟早就注意到了老莫的神态，她几次想住口，就是停不下来，等老莫眼睛盯在电脑上她才不得不闭上了嘴巴。就觉得一口气，才吐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在嗓子眼里卡住了，出不去，进不来，比先前更难受了，再看看老莫对她的态度，更是气上加气。闷坐了一会，想起还有一份没做完的报表，今天早上一定要交的。
轻吟做着报表，耳边不时传来老莫一惊一乍的叫声，闹得她是又烦又躁。轻吟几次想讲讲他，但看他激动的样子，又咽了回去，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她实在忍不住了，抬头正要开口，老莫却像只兔子似的一下子窜到她面前，几乎是喊着告诉她：我赚了五千块钱啦！一张暗黄的刀条脸，竟放着红光。跟着他一把抓起轻吟桌上的电话，抖着手拨了一通号码，然后对着话筒喊：老婆我们赚了五千块了……放下电话，他搓着手，对轻吟道：小葛，我的运气真好啊！轻吟头也没抬冷冷地道：我忙着呢。老莫眨巴着眼睛看着轻吟呆住了，过了一下，他狠狠地瞪了轻吟一眼，哼了一声，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下。他点了一支烟，没抽几口，又站了起来，嘴里叼着烟，又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轻吟望着老莫一歪一斜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轻吟涂涂改改地弄了两个来小时，终于把事做完了。本来就几个数字，放她平时就半个钟头的事。
轻吟交完报表路过人劳计财科副科长办公室，看见吴彩霞正懒洋洋地靠在办公桌边吃红枣。吴彩霞跟她读的是同一所中专学校，比她晚两年毕的业，她们原先一个办公室。前几年，人劳科缺人，她觉得在财务科轻吟总挡在她前面，没什么盼头，也干烦了财务这一行，由她当副厂长的老公出面调到了人劳科，果然到了人劳科的第二年她就坐上了副科长的位置。可是，前年厂里因职工少了大半，机关也减了不少人，有些科室合并，她们的两个科室又并在了一起，统称为人劳计财科，这次科室合并的唯一结果就是轻吟从财务科长位置上下来，归了人劳科管，现在她们又是一个科室的人了。她们过去面对面的时候，工作中难免磕磕碰碰的，关系并不怎么样，分开后，反倒亲热了许多，常在一起说笑聊天。
轻吟见她空闲就想进去聊聊，吴彩霞正好也给她招手叫她进去。轻吟进了门，人还没站稳，她就拉着轻吟的手上下打量着她：今天好漂亮啊。又摸弄着她的头发，发型也适合你。轻吟对自己的装扮已经失去了兴趣，脸上没有出现受到表扬后该有的表情，只是撇了撇嘴，不咸不淡地说：我有什么好看的，你才天天光彩照人呢。
轻吟说的是真话，彩霞不但喜欢打扮也很会打扮。今天她穿的是大红色的短西装外套，红黑格子裙，鞋面贴红蝴蝶结的黑色高跟鞋。脸上的妆也画得好：眉描得又细又长；眼影涂得不浓不淡；胭脂搽得若有若无；口红抹得均匀亮泽。脸上的皮肤看上去也光滑，滋润，四十来岁的人了，依然艳丽得像一抹绚丽的彩霞。
听了轻吟的话，彩霞美滋滋地笑了：你取笑我呢。她一笑，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全冒了出来，密密麻麻地爬了一脸。得了轻吟的赞美，彩霞觉得有必要再表扬轻吟几句：真的，这件衣服特别适合你，你老公看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吧？说着亲热地把一只红枣塞进她的嘴里，轻吟歪过头，摇摇手表示不想吃。她硬是把红枣塞进她的嘴巴：吃嘛，美容的。轻吟嚼着红枣只觉得酸，就想流眼泪，她含着红枣哼了一声说：他才不想看我呢。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果然吴彩霞的眼睛亮了，研究地看着轻吟：怎么了嘛？轻吟见她很关心的样子，声音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好奇和兴奋，她想起自己听到的关于她老公的风言风语，眼泪就化做了反击的力量，她咽下嘴里的红枣，笑了笑：男人啊，都这样，自己的老婆不好，人家老婆好。彩霞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脸就红了，虽然脸上尴尬，心里却是畅快的：轻吟的境况和她一样嘛！心里舒服了，人也大度起来，也不计较轻吟对她的冲撞了，还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她回身到桌上的塑料袋里拿了一颗红枣放进嘴里，又拿了一颗塞进轻吟嘴里，贴心地说：所以我们女人就要对自己好嘛，你呀就是不懂得爱惜自己。轻吟见她很真诚的样子，就想倒倒自己的苦水，刚要张嘴，想起彩霞刚才眼珠子发亮的样子，又咽了回去，她抱起胳臂，开玩笑似地道：我没那个命哪。轻吟的神情变化，彩霞都看在了眼里，觉得自己的热脸贴了轻吟的冷屁股，心里很不高兴，但她没放在脸上，反倒亲热地将身子往轻吟身边挪了挪，笑嘻嘻地说：说得那么可怜干嘛？你不是挺好的吗？我看你的命才好呢。说完咯咯地笑起来。轻吟被她笑得难受死了，就想走，彩霞拉住了她，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是好是歹都是过嘛。她伸出一只手搂住轻吟的肩，我今天早上，见你打扮得好看，想到你办公室好好欣赏欣赏你，还没进屋呢，见厂长在发脾气，就赶紧回去了。那疯子干嘛发那么大火啊？轻吟一听她问这个，就有了身上正痒，就有人及时送来挠痒耙子的高兴和感动，她迫不及待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接着又诉道：就这么点事，他发那么大脾气，一点不给面子。你说这个半死不活的厂哪个有精神做事了，别说是吃早点，上班洗衣做饭的都有，他偏跟我发火……轻吟说着，脸因激动和气愤涨得通红，脖子上的筋也根根爆起，声音也不正常了，嘶哑中透着尖利，好像不是从喉咙管里出来的，而是从心里挤出来的。彩霞看着就觉得挺好笑，也挺奇怪的：她和轻吟共事十几年，轻吟的性格脾气她很了解，轻吟是一个安静沉得住气的人，今天怎么为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气成这样？按说才四十二岁的女人不会就到更年期了吧？要是在平时她这么骂厂长，她是非常非常愿意听的：这个厂长前两年跟她老公竞争厂长时用的手段多卑鄙啊，想想都恨得牙痒痒的。不过现在她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轻吟，这是昨天晚上她老公告诉她的，本来老公是叮咛了又叮咛，嘱咐了又嘱咐不能说出去的，但这件事实在是让她太郁闷了，气得她一晚上没睡，她必须找个人说说，而且眼前的轻吟是最合适的人选，她叫她来就是想告诉她这件事的，她提厂长也是想说这件事的，没想到倒引得轻吟没完没了了，她就不耐烦了。她乘着轻吟说话停顿的间隙，插进去体贴地说：我给你倒杯水吧。就转身去倒水，她把水递到轻吟手上，乘机说，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他这个人就这样，有气就往底下人的头上撒，一点涵养没有，哪像个厂长的样子。这种人你不必理他的。接着她把话题转到她要说的事上来，我想啊，他今天可能是受了情妇的气了――除了她还有谁敢给他气受。情妇？什么情妇？轻吟还沉浸在她的气愤之中，一下没转过弯来。你还不知道啊？吴彩霞来了精神，她凑近轻吟的耳朵，他和我们人劳的那个钟秀有一腿呢。钟秀？轻吟怀疑地看了吴彩霞一眼：整个厂的人都知道她跟钟秀两人的关系像阶级敌人似的。吴彩霞见轻吟不相信，就说：看不出来吧？那个钟秀不吭不哈的，说起话来轻轻柔柔的，不会叫的狗才厉害呢，她是闷骚，妖在骨子里的。不像坐在你老公对面的那个妖精，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骚味。不然这回我们科长调走，她就要被提为我们科的科长了呢。你听谁讲的啊？轻吟还是将信将疑。是我老公告诉我的，彩霞说着搂住轻吟的肩，我可就告诉你一个人的。轻吟相信了，但这个消息太意外了，一时竟呆住了。彩霞原以为轻吟会跟她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一样气得跳起来：本来嘛，科长走了，除了她，就是轻吟最应该也最适合坐这个位置的，现在半路上杀出个小妖精，能不叫人气愤吗？没想到轻吟听了只是这么一副呆样。
轻吟回过神来后，心里是有些不痛快，但她什么也没说：自从上次从财务科长位置下来以后，对于这个话题她就再也不想说什么了。
彩霞满腔的愤怒没有得到共鸣，失望地缩回搂着轻吟的手，她觉得轻吟今天脑子进水了：几句话气成那样，这么大的事反倒没反应了。她斜了轻吟一眼，伸手拿了一只红枣在手里，用尖尖的指甲去撕红枣的皮，一面撕一面说：你看看这世界乱成什么样子了，女人脱了裤子什么都能得到。那个骚货跟我们这位要高升了的科长一样，要文凭没文凭，要工作能力没工作能力，而且工作才几年呢。像你这样老老实实做事的人，却只有挨骂的份。说完用涂着大红指甲油的手指使劲地一捻，那颗没了皮的红枣在她手里就变成了泥。
彩霞的话，不仅给轻吟还没消的火上浇了一罐油，还刺中了轻吟心里的伤痛处。尽管她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了，安慰自己看淡了；尽管她也知道，彩霞是故意挑她的，也不是为她而是在为自己愤愤不平。她心里的那个伤口，还是裂开了，痛了，而且整个胸口也像火烧似的，那痛那火化成了无数激愤的语言，从心中汹涌而出，可是话到嘴边，却突然一句也说不出了。
彩霞知道她的话说到了轻吟的痛处，所以她说完，就斜着眼睛去看轻吟，她见轻吟张着嘴，一脸通红地站在那里，知道她的话多少生了些效，她的心里也就多少舒服了一些，但见她还是没有一句话，就对她生出了几分厌恶，她跺了一下脚：站了这半天腿都站酸了，说完往身边的椅子上一坐，抬头看着墙上的钟，快下班了。轻吟听了，说了句我该走了，就走了。
轻吟回到办公室，还没见老莫，她巴不得他不在，她好一个人清净清净。她觉得头晕乎乎的，就从抽屉里拿出一盒清凉油往脑门上抹了一点，感觉才舒服了点，看看墙上的钟已经十二点了到了下班吃饭的时间，可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她坐了一下，又觉得胸口闷得难受，就站起来来回地走，没走几步头又晕了，就想到丈夫那里坐坐，走到楼梯口，想起他对她那副漠然的样子，就停住了脚。这时有几个人说笑着从她身后走过来，他们中有人招呼她：去吃饭啊？她含糊地应付了一声，等他们走过后，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迟疑了一下，决定去看儿子。她骑车没走多远，突然就觉得委屈：儿子又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凭什么就该自己一个人操心受累呀。于是车把一转，换了个方向。
轻吟只几分钟就到了“君来”酒店。这家店是和轻吟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个好姐妹金枝和她丈夫开的，他们夫妻原也是和她一个厂的，前几年厂里减人，他们夫妻一起下了岗，先是一起做水果生意，攒了些钱，去年租下这家店面，开了这家酒店。店不大，但干净整洁，菜的味道也好，都是地道的赣菜，所以生意一直很不错。轻吟有时中午吃了饭，就会到这里坐坐，店里的服务员都认识她的，只要看见她的都给她打招呼，一个胖姑娘告诉她老板娘在楼上。轻吟摇手说，先不忙的。
轻吟拣了一个旮旯的位置坐下，点了两个她最喜欢的菜：三杯鸡，藜蒿炒腊肉，还要了一瓶葡萄酒。她点完就要胖姑娘结帐，胖姑娘犹豫了一下说：我去请示一下老板娘吧。轻吟说不用。付完帐，她这才对胖姑娘说，去叫你们老板娘来。胖姑娘答应着去了，过了一下又回来告诉她：老板娘说了，现在有几个税务局的在楼上吃饭，她要等一下才能来，要您一定要等她，千万别先走。胖姑娘说着拿过茶壶给她倒茶，一面倒一面跟她闲话：葛姐是不是忙啊？好久没来了啊？轻吟说，不是我忙，是你们老板娘忙，我每次来都见她忙得没喘气的功夫，我还好意思老来给她添乱啊。胖姑娘倒完茶，还要给她斟酒，轻吟客气地拦住了。胖姑娘就说，那您慢慢用。轻吟点着头，心里对自己的好朋友佩服得不行：这胖姑娘原先在他们厂的门口摆过水果摊的，那时是满嘴的粗话，现在竟被她调教成这样了。
轻吟看看周围的人不是一帮一伙的，起码也是两个人的，就自己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桌上还放着一瓶酒，这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就尽量把头低着。看着眼前赏心悦目的菜，她却一口也不想吃，就斟了酒，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地喝酒。她平时不喝酒，只是逢年过节，才意思意思地斟上一小杯。今天第一次敞开了喝，才发现自己的酒量不小，小半瓶酒下去了，竟脸不红心不跳，就想：原来人是自己也不全了解自己的。她喝着酒，过一阵，朝楼梯口看看，看了几次没见金枝下来，只见大厅一片繁忙景象：每个人都在吃在喝在说话，耳边是叮叮铛铛的杯碗碰撞声、说话声和咀嚼食物发出的声音。
轻吟的前面一桌，坐着一群年轻人，他们看上去才二十来岁。他们的皮肤光滑、红润，衣服简单、大方，身上透着阳光般的朝气，神态却是安闲的。轻吟猜测他们可能是还在读书的大学生。
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自己在干什么呢？轻吟握着酒杯想，对了，那时她三年中专毕业不久，她正意气风发地大干事业。
轻吟发现他们也在注意她，不时有人把目光投向她，开始轻吟有点不自在，后来习惯了，也就放开了，其中一个面对着她的女孩，特别注意她，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不仅是好奇，更多的是关心。她发现这个女孩的眼睛特别黑特别亮，就像一颗晶莹闪亮的黑珍珠。
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有这样一双眼睛。眼神也和这个姑娘一样，单纯、明亮！
那时候的自己多单纯啊！轻吟感慨着，想什么事都是简简单单的。当初她中专毕业选择到现在的丰收农业机械厂工作，就是因为金枝高中毕业早她一年顶替父亲进了这家厂，她想跟金枝像小时候一样，可以经常在一起。她本来可以分到更好的单位工作的，那时有三个单位供她选择，其中有一个就是市税务局。
那时候她的生活也简单：上班就拼命地干工作，下了班就和金枝粘在一起。她和金枝整天嘻嘻哈哈，疯疯傻傻的，就不知道什么叫烦恼，偶尔有点不高兴，两人在一起嘀咕一阵，就烟消云散了……
轻吟喝着酒，看着眼前那帮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回想着自己的过去，感慨着，叹息着……
她的酒喝了大半瓶，她的朋友才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人还没到她面前，话就过来了：好你个葛轻吟跟我见外，难得到我这里来吃顿饭，还给我付帐，你是把我当外人啊。屁股刚粘上凳子，就指着她喷着酒气说，走的时候把钱给我带回去。这次付都付了就算了，下次我点一桌子好的，要你请客。轻吟不想在这事上费口舌，接着就转移话题，刚才忙着搞关系啊？金枝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说这些都是祖宗啊，一点不敢怠慢的。还不光是这些人呢，她扳着指头，还有那些工商的，打罗（在社会上混的）的，防疫站的，见你生意好了，哪个都想在你身上啃几口。她扯起衣襟摇了几下，你看我瘦了多少，又伸出三个指头，比我那时候在厂里干电焊工的时候瘦了差不多三十斤。金枝说的轻吟早就感觉到了，她每来一次，她的脸就小一点，这次来，更瘦得厉害：原先圆滚滚的一张脸，变成长条型的了，脸上的皮肤就像一件穿大了的衣服，松松垮垮的。一双眼睛却比原先更大了，也比原先更灵活了，眼神却是疲惫的。轻吟想安慰她几句，突然觉得胃在翻腾，就勉强地说：做生意是不容易的。可不是，金枝屁股往前挪了挪，我现在真怀念过去在厂里上班的日子，虽然比现在累，可不操心啊，领导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简单。哎，想起原先在厂里怨天怨地的，是不知足啊。望着金枝不停地张合的嘴，轻吟觉得身子热了，血在血管里欢快地流淌，身子轻飘飘的，脑袋也空了。她想：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喝酒，原来是有道理的。她从桌上拿了只空酒杯，倒满了，把酒瓶里剩下的酒全倒进自己杯子，金枝好像这才发现轻吟在喝酒，她探过头，盯着她：你怎么啦？你从不喝酒的。轻吟笑了一下，递了一杯酒给金枝，喝吧，这东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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