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握在手心里的阳光(1)

一、顺着针管上天堂      今年冬天的雪,来得格外迟些。      天已经暖和的想脱毛衣了。路边的树枝上爬满了嫩黄嫩黄的小芽,探出头来试天气。小草像一个爱染发的新潮儿,冬天染黄发,天刚刚转暖,又染绿发了。      雪就在这个时候下了,像关了一冬的白蝴蝶,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蝴蝶落在手心里,冰凉凉的,站在睫毛上,轻悄悄的……      我张开双臂,奔跑,想要把所有的蝴蝶都揽进怀里。它们吓得乱飞,我追呀追呀,最后。连自己也飞了起来。      “外婆,下雪了!下雪了!”      我一头撞进屋子里,把书包扔在沙发上,夸张地用手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想以此引起外婆的注意。      没有动静。我停止拍打,侧耳听了听,决定换一个话题:“我饿了,我都快饿死了!”      外婆最怕我喊饿,她一定会从厨房探出头来说:“别急,这就好,就好!”      没有声音。我愣了一下,两步跨进厨房,这才发现厨房里空无一人,锅台上冷火清烟。      “外婆,外婆!”我返回客厅,边喊边推开另外几个房门,都没有外婆的影子。      这时,我看见餐桌上有半块面包。我赌气地抓起来,咬了一口,又硬又冷,难吃死了。越难吃我越高兴,我眼睛一刻不停地四处瞟着,得意洋洋地说:“你不做饭,我就吃这冷面包,让你瞧瞧,就等着我叫肚子疼吧!”      大门在我背后突然响了一下,我没有回头看,故意把面包举得高高的,说:“我就知道你没有走远,我……”      我听到脚步声不对劲,转过头一看,天啦,不是外婆,是该死的张兰逸。      我差点没被面包噎死,两眼直直地盯着她,仿佛她是个天外来客。其实她就是我的邻居兼同桌,我们从小就穿一条裤子,共一个鼻孔,美中不足的是我们总在互相取笑中度日。她如果说我是爬行动物,我决不会让她站着走路。她如果笑我体重上升,我一定会建议她去用曲美。总之,我们是针尖对麦芒,犀牛对大象,谁也不会让谁好过,谁缺了谁也不好过。      我把剩下的一小块面包放回餐桌,一边抹着嘴角的碴子,一边嘟囔着:“本人正在偷嘴,你不准偷看!”      要在往常,她一定会笑我霸道,说我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可现在,她却板着脸,焦急地说:“你外婆病了,在医院。”      我上前用抹过面包碴的手抹了一把她的脸,说:“乌鸦,大年刚过完,新学期刚开始,你说点好听的行不行?你瞧你那样儿,骗人也得有点水平,要不要我教你……”      她没恼,也没再理我,转身到她家门口推自行车。我就倚在门框上,坏笑着看她表演。别看她现在一本正经的,不出五秒钟,她一定会露馅的。      她见我没动静,就说:“走呀,我爸妈都在医院守着呢!”说完,她就一甩腿跨上了自行车。      我见她动真格的,连忙追上去跳上后座,拦腰抱住她,说:“你没骗我?你真的没骗我?你要敢骗我,我勒死你!”      她没有作声,只顾用劲蹬着车子。四周一片死寂,那条锈迹斑斑的链条趁机乱喊乱叫,我怀疑全镇的人都能听到。      我的心突然一空,浑身的精神像被链条拖走了,虚弱无力。我瞪大眼睛仰望着天空,天空随着车子的颠簸也摇晃起来,蝴蝶在摇晃的天空中飞舞得更加无法无天了。有一只不小心撞进了我的眼睛,我赶紧闭上,过了一会儿,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两条温热的虫顺着眼角往下爬。      叮铃铛啷一通乱响,自行车跌跌撞撞地冲进医院大门。院子里的行人纷纷闪开,用怪怪的眼光看着我们。      张兰逸放自行车的时候,我就愣愣地站在雪中,两眼盯着大楼门上的红“十”字,心里不停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快走呀!”兰逸拉了我一把。      我没注意,被脚下的台阶绊了一下,扑通摔在地上,右膝跪地,只一瞬间,我又站了起来。兰逸侧身等了我一会儿,关切地问:“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推了她一把,向里面走去。走廊里散发着刺鼻的药水味,熏得眼泪直往外冒。我用衣袖抹了一下眼睛,看见一个个病房里都躺着人,他们有的也在朝我望。      我的心缩成一团,呼吸有点急促,脚步声也响得吓人。这地方我曾来过,那时是外婆带着我,可今天,外婆先来了。在我的印象中,外婆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病带进过医院,头疼脑热她总是扛着,是什么病让她扛不住了呢……      我正在胡思乱想,兰逸推开了一扇门,我就跟着走了进去。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外婆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双眼紧闭。在床头放着一台心跳监测仪,显示屏上起伏的光波表明外婆还有心跳。一个输液架立在床边,透明的药液正顺着针管快速地向下滴着,瓶内不时翻起一阵气泡。      我站在床前发呆,兰逸的妈妈迎上来,伸出右手将我揽在怀里,轻轻拍了拍我,说:“桐桐,别担心,只是劳累过度,晕倒了,医生说现在已经没事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顾睁大眼睛,一会儿看输液瓶,一会儿看监测仪,一会儿又看外婆那张苍白的脸。      兰逸看了妈妈一眼,又看了我一眼,不解爸爸的意思。我也不懂,但我还是听话地跟了出去。      还是刚才那条走廊,长长的,两边都是门,门里长满了眼睛。我尽量让自己目不斜视,加快步子追上张叔叔。      张叔叔没有停,一直走到院子里。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开始存得住一层薄薄的白了。他就在院子中央等着我。     “张叔叔,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挺得住。”我以为他要告诉关于外婆的病情。      他把手机递给我,说:“我没什么话说,我想你应该给妈妈打个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妈,外婆病了。”     “噢,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她躺在医院,很严重,你回来看看她吧!”     “你让张叔叔帮忙照顾一下,我这里一时走不开,妹妹正在发高烧……”      这个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不想再听她说什么,收了线,把手机还给张叔叔,抬脚就往里走。      这时,手机又响了,张叔叔接听,不停地说:“对,没事……好,你放心……”      我越走越快,想尽快甩掉张叔叔的声音。      雪下了一夜,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已经是白茫茫一片。我在外婆床前趴了一夜,站起身的时候,腿都有点不听使唤了。我用手揉了揉两个膝盖,再把脚腕活动一下,血液流通了,就慢慢找到了知觉。      外婆还在昏迷之中,但呼吸是均匀的,心跳是均匀的。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朝玻璃上哈了一口热气,伸手将雾气擦净,就清楚地看到了外面。雪地里,两只麻雀正在欢快地打闹着,一会儿扑打成一团,扬起一阵雪沫;一会儿飞上树枝,三跳两跳,又摇下一阵雪沫。我怀疑它们是有意的,就像我和兰逸,在雪地里不把对方打扮成圣诞老人,是决不会鸣金收兵的。      我推开窗户,在窗台上抓起一把雪,捏成雪团,向两只疯闹的麻雀扔去。没打中,但它们受到了惊吓,停止打闹,定定地看着我,可爱得像两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我嫉妒你们,懂吗?哇呀哇!”我用手向两边拉住自己的耳朵,冲它们做鬼脸。     它们果然被吓着了,同时向后跳了两步,一扇翅膀,扑愣愣飞没影了。     望着洁净的天空,我的脑袋开始出现一大块空白,发呆。     “桐,是你吗?”外婆突然在身后叫我。     我一惊,猛地回过头来。外婆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用尽全身的力气冲我笑呢。     我俯过身去,望着外婆满脸的皱纹,又是心痛又是惊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泪就涌了出来。     外婆想抬手为我擦眼泪,可胳膊没抬动。我连忙自己擦掉眼泪,笑着说:“你可醒了,这一觉睡得好长哟。你看外面的雪,下第一片雪花的时候,我就在开始叫你,雪都积了这么厚了,你要再不醒来,我……我就……”说着说着,我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外婆的眼角也渗出了泪水,我边哭边为她轻轻擦拭。     门被推开了,一名穿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二话没说,先过去把窗户关上了,然后才转过头来对我说:“别让她太激动,她还很虚弱,要静养。”     我连忙用衣袖擦干自己的眼泪,使劲地点点头,准备接受医生更多的建议。     医生没正眼看我,他注视着输液瓶,皱着眉头,仿佛在沉思。针管里的液体滴得很正常,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皱眉头的。     沉默了一会儿,医生突然对我说:“你跟我来一下。”说完就径直出了门。     我向外婆笑了一下,就朝门外走去。外婆想说什么,嘴唇动了一下,没发出声。     我一直跟到医生办公室,医生才开口问:“病人家属呢?”     “我就是。”     “我是说成年人。除了你,还有谁?”     “她有个女儿,在兰亭市,回不来。”     “兰亭市的人总是那么忙。你是她什么人?”     “她是我外婆。”     医生可能不太习惯我回答问题的方式,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坐下。然后,他拿出一个化验单,低着头盯着单子,说:“结果出来了,是肝癌,晚期。”说完,他仍然低着头不看我。     “你骗人!” 我突然站起来,吞了一口吐沫,顿了一下,说,“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医生好像被我的话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盯着我,说:“孩子,我也希望我是在骗你,可是,我是医生……”     我一把抢过化验单,左看右看,什么也看不懂,急得眼泪都滚了出来,带着哭腔说:“这都是写的什么呀?我怎么一点也看不懂呢?”     “你现在应该镇定一些,尽量不让病人知道……”     “对,别让外婆知道。她的生命已经不多了,你要陪伴她平静地度过。她一旦知道自己的病情,可能会更糟,你懂吗?”     “我懂!”     “好孩子,赶紧把眼泪擦干,去吧。”     我穿着校服,正好有个上衣口袋,我就把化验单小心翼翼地装进去,站在门口整理了半天心情,尽量让自己达到若无其事,才进去见外婆。     外婆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她可以开口说话了。她第一句话就是:“你又哭了?”     我摇摇头,差点把眼泪甩出来,连忙挤出笑容,说:“没,没有。医生说钱的事儿,我让张叔叔先付上,再打电话让妈妈汇款,一下就搞定了!”     外婆用那只没打针的手轻拍了一下床沿,示意我过去坐下。我绕过去,侧身坐下,静静地看着她。我知道她一定有很重要的话要说,每次她要对我说重要的话时,都是让我先坐下。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怜爱,轻叹了一口气,说:“真舍不得你呀!但我清楚自己的身体,这是上天的旨意,你该到兰亭市去了,回到你父母身边。”     “不,我不去!”我一把握住外婆的手,“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疼我爱我的,我要和你在一起。”     “傻桐,我不能陪你一辈子呀!”     “但我能陪你一辈子。”     外婆笑了,很微弱,但看得出她很开心。她喘息了一阵,说:“我这辈子还没喝过你熬的鸡汤……”说着,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我连忙示意她不说话,对她笑了笑,说:“好,你等着,我这就回家给你熬鸡汤。”     我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向家里赶,路上碰到好几波男生在打雪仗。他们打雪仗极其野蛮,雪团打在身上就跟石头似的。平常我从不跟他们较量,今天却很想参与。我试着向他们投了一个雪团,他们都愣了,停止交战,怪怪地看着我。我觉得很尴尬,幸亏有个男生大叫一声:“快走,迟到了!”他们野鸭一般跑远了。     赶到家门口,我试着推了推兰逸的家门,都不在。我就回屋开始熬鸡汤。     平常都是外婆做给我吃,今天我第一次动手,还真有点手忙脚乱呢。好歹是煮熟了,我小心翼翼地盛了满满一保温瓶,盖上瓶盖,闻着满屋的香气,心里也装满了清香。     兰逸的自行车就放在门外,没有上锁。我本来想骑车,又怕路滑,不安全,摔了人,事小,摔了鸡汤可就不得了了。最后我还是决定步行。     冷冷的太阳露出了头,雪都不怕它,照样活得好好的。我一路紧赶,气喘吁吁,到医院的时候,背后开始渗汗了。     走廊还是那么长,浓浓的药水味里面渗进了一丝鸡汤的清香。我兴冲冲地向病房走去,可还没到,老远就看到护士在那里忙进忙出。我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医生正忙着给外婆插氧气管,打强心针。外婆双眼紧闭,输液针头掉到一边,床单上还有一滩血,是从手腕处流出来的。心跳监测仪上,光波的跳动已经快成一条直线了。     我愣在门边,身体硬得像根木桩,心里软得血都盛不住了。手一松,嘭咚一声,保温瓶砸到了地板上,瓶盖有点松动,鸡汤涌流出来,开始向四周漫延,一直流到我的脚边,被厚重的旅游鞋挡住去路……     一阵忙活之后,显示屏上的光波还是成了一条直线。医生停止抢救,看了身边的护士一眼,说:“记录,死亡时间,2003年2 月20日上午,”他抬腕看了看表,“10点35分。”     几名护士都离开了,医生也想走。我突然上前拦住他,说:“你不能丢下她不管,她是我外婆,你知道吗?你一定要救活她!”     “是她自己抽掉了针管,我已经尽了全力,没有办法了。”说完,他想绕开我,离开。     我一把抓住他,将他使劲向后一推,然后,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给他磕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求你了!求求你!”     “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医生连忙将我扶起来,坐到一把椅子上。     我的额头生疼,但我的心更痛。我痛苦地闭上眼睛,痉挛般地摇着头。     “你坐着别动,我去叫人来,啊——”医生说完,松开我,逃也似地出了门。     房里只剩下我和外婆,我这才真正注意外婆的脸。我惊奇地发现,她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我心里叫了一声:“外婆,你还在,你没离开我!”     我激动起来,眼睛四处寻找,最后停留在地板上,保温瓶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猛扑过去,抱起来打开瓶盖。里面的汤已经流光了,只剩下几块鸡肉。我伸出右手食指,在瓶口抹了一点汤汁,放下瓶子,将手伸到外婆嘴边。      我的右手抖动不停,但我心里很坚决,一定要让外婆尝到汤的味道。终于,我的食指尖轻轻地抹到了外婆的嘴唇上,外婆还在笑,我也笑了,问:“外婆,香吗?”     我的右手抖动不停,但我心里很坚决,一定要让外婆尝到汤的味道。终于,我的食指尖轻轻地抹到了外婆的嘴唇上,外婆还在笑,我也笑了,问:“外婆,香吗?”     外婆没有回答,我却尝到了一股咸味,我的泪水正顺着脸颊涌泉一般流进我的嘴里。     我刚想擦一把眼泪,一抬手碰到了输液针管。针管摇摆了两下,最后一滴液体从针尖落到地板上,啪地一声,仿佛整个世界炸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间,我听到了外婆离去的脚步声,她是顺着针管慢慢地爬上去,就像一条洄游的鱼。而那最后一滴的声音,是她在通知我,她已经到达了天堂。      外婆真的走了,在那个冰天雪地的上午,没有留下离去的足迹。外婆说过,真正的足迹只留在心里。                                                                                                       未完待续

一、顺着针管上天堂      今年冬天的雪,来得格外迟些。      天已经暖和的想脱毛衣了。路边的树枝上爬满了嫩黄嫩黄的小芽,探出头来试天气。小草像一个爱染发的新潮儿,冬天染黄发,天刚刚转暖,又染绿发了。      雪就在这个时候下了,像关了一冬的白蝴蝶,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蝴蝶落在手心里,冰凉凉的,站在睫毛上,轻悄悄的……      我张开双臂,奔跑,想要把所有的蝴蝶都揽进怀里。它们吓得乱飞,我追呀追呀,最后。连自己也飞了起来。      “外婆,下雪了!下雪了!”      我一头撞进屋子里,把书包扔在沙发上,夸张地用手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想以此引起外婆的注意。      没有动静。我停止拍打,侧耳听了听,决定换一个话题:“我饿了,我都快饿死了!”      外婆最怕我喊饿,她一定会从厨房探出头来说:“别急,这就好,就好!”      没有声音。我愣了一下,两步跨进厨房,这才发现厨房里空无一人,锅台上冷火清烟。      “外婆,外婆!”我返回客厅,边喊边推开另外几个房门,都没有外婆的影子。      这时,我看见餐桌上有半块面包。我赌气地抓起来,咬了一口,又硬又冷,难吃死了。越难吃我越高兴,我眼睛一刻不停地四处瞟着,得意洋洋地说:“你不做饭,我就吃这冷面包,让你瞧瞧,就等着我叫肚子疼吧!”      大门在我背后突然响了一下,我没有回头看,故意把面包举得高高的,说:“我就知道你没有走远,我……”      我听到脚步声不对劲,转过头一看,天啦,不是外婆,是该死的张兰逸。      我差点没被面包噎死,两眼直直地盯着她,仿佛她是个天外来客。其实她就是我的邻居兼同桌,我们从小就穿一条裤子,共一个鼻孔,美中不足的是我们总在互相取笑中度日。她如果说我是爬行动物,我决不会让她站着走路。她如果笑我体重上升,我一定会建议她去用曲美。总之,我们是针尖对麦芒,犀牛对大象,谁也不会让谁好过,谁缺了谁也不好过。      我把剩下的一小块面包放回餐桌,一边抹着嘴角的碴子,一边嘟囔着:“本人正在偷嘴,你不准偷看!”      要在往常,她一定会笑我霸道,说我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可现在,她却板着脸,焦急地说:“你外婆病了,在医院。”      我上前用抹过面包碴的手抹了一把她的脸,说:“乌鸦,大年刚过完,新学期刚开始,你说点好听的行不行?你瞧你那样儿,骗人也得有点水平,要不要我教你……”      她没恼,也没再理我,转身到她家门口推自行车。我就倚在门框上,坏笑着看她表演。别看她现在一本正经的,不出五秒钟,她一定会露馅的。      她见我没动静,就说:“走呀,我爸妈都在医院守着呢!”说完,她就一甩腿跨上了自行车。      我见她动真格的,连忙追上去跳上后座,拦腰抱住她,说:“你没骗我?你真的没骗我?你要敢骗我,我勒死你!”      她没有作声,只顾用劲蹬着车子。四周一片死寂,那条锈迹斑斑的链条趁机乱喊乱叫,我怀疑全镇的人都能听到。      我的心突然一空,浑身的精神像被链条拖走了,虚弱无力。我瞪大眼睛仰望着天空,天空随着车子的颠簸也摇晃起来,蝴蝶在摇晃的天空中飞舞得更加无法无天了。有一只不小心撞进了我的眼睛,我赶紧闭上,过了一会儿,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两条温热的虫顺着眼角往下爬。      叮铃铛啷一通乱响,自行车跌跌撞撞地冲进医院大门。院子里的行人纷纷闪开,用怪怪的眼光看着我们。      张兰逸放自行车的时候,我就愣愣地站在雪中,两眼盯着大楼门上的红“十”字,心里不停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快走呀!”兰逸拉了我一把。      我没注意,被脚下的台阶绊了一下,扑通摔在地上,右膝跪地,只一瞬间,我又站了起来。兰逸侧身等了我一会儿,关切地问:“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推了她一把,向里面走去。走廊里散发着刺鼻的药水味,熏得眼泪直往外冒。我用衣袖抹了一下眼睛,看见一个个病房里都躺着人,他们有的也在朝我望。      我的心缩成一团,呼吸有点急促,脚步声也响得吓人。这地方我曾来过,那时是外婆带着我,可今天,外婆先来了。在我的印象中,外婆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病带进过医院,头疼脑热她总是扛着,是什么病让她扛不住了呢……      我正在胡思乱想,兰逸推开了一扇门,我就跟着走了进去。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外婆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双眼紧闭。在床头放着一台心跳监测仪,显示屏上起伏的光波表明外婆还有心跳。一个输液架立在床边,透明的药液正顺着针管快速地向下滴着,瓶内不时翻起一阵气泡。      我站在床前发呆,兰逸的妈妈迎上来,伸出右手将我揽在怀里,轻轻拍了拍我,说:“桐桐,别担心,只是劳累过度,晕倒了,医生说现在已经没事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顾睁大眼睛,一会儿看输液瓶,一会儿看监测仪,一会儿又看外婆那张苍白的脸。      兰逸看了妈妈一眼,又看了我一眼,不解爸爸的意思。我也不懂,但我还是听话地跟了出去。      还是刚才那条走廊,长长的,两边都是门,门里长满了眼睛。我尽量让自己目不斜视,加快步子追上张叔叔。      张叔叔没有停,一直走到院子里。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开始存得住一层薄薄的白了。他就在院子中央等着我。     “张叔叔,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挺得住。”我以为他要告诉关于外婆的病情。      他把手机递给我,说:“我没什么话说,我想你应该给妈妈打个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妈,外婆病了。”     “噢,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她躺在医院,很严重,你回来看看她吧!”     “你让张叔叔帮忙照顾一下,我这里一时走不开,妹妹正在发高烧……”      这个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不想再听她说什么,收了线,把手机还给张叔叔,抬脚就往里走。      这时,手机又响了,张叔叔接听,不停地说:“对,没事……好,你放心……”      我越走越快,想尽快甩掉张叔叔的声音。      雪下了一夜,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已经是白茫茫一片。我在外婆床前趴了一夜,站起身的时候,腿都有点不听使唤了。我用手揉了揉两个膝盖,再把脚腕活动一下,血液流通了,就慢慢找到了知觉。      外婆还在昏迷之中,但呼吸是均匀的,心跳是均匀的。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朝玻璃上哈了一口热气,伸手将雾气擦净,就清楚地看到了外面。雪地里,两只麻雀正在欢快地打闹着,一会儿扑打成一团,扬起一阵雪沫;一会儿飞上树枝,三跳两跳,又摇下一阵雪沫。我怀疑它们是有意的,就像我和兰逸,在雪地里不把对方打扮成圣诞老人,是决不会鸣金收兵的。      我推开窗户,在窗台上抓起一把雪,捏成雪团,向两只疯闹的麻雀扔去。没打中,但它们受到了惊吓,停止打闹,定定地看着我,可爱得像两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我嫉妒你们,懂吗?哇呀哇!”我用手向两边拉住自己的耳朵,冲它们做鬼脸。     它们果然被吓着了,同时向后跳了两步,一扇翅膀,扑愣愣飞没影了。     望着洁净的天空,我的脑袋开始出现一大块空白,发呆。     “桐,是你吗?”外婆突然在身后叫我。     我一惊,猛地回过头来。外婆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用尽全身的力气冲我笑呢。     我俯过身去,望着外婆满脸的皱纹,又是心痛又是惊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泪就涌了出来。     外婆想抬手为我擦眼泪,可胳膊没抬动。我连忙自己擦掉眼泪,笑着说:“你可醒了,这一觉睡得好长哟。你看外面的雪,下第一片雪花的时候,我就在开始叫你,雪都积了这么厚了,你要再不醒来,我……我就……”说着说着,我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外婆的眼角也渗出了泪水,我边哭边为她轻轻擦拭。     门被推开了,一名穿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二话没说,先过去把窗户关上了,然后才转过头来对我说:“别让她太激动,她还很虚弱,要静养。”     我连忙用衣袖擦干自己的眼泪,使劲地点点头,准备接受医生更多的建议。     医生没正眼看我,他注视着输液瓶,皱着眉头,仿佛在沉思。针管里的液体滴得很正常,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皱眉头的。     沉默了一会儿,医生突然对我说:“你跟我来一下。”说完就径直出了门。     我向外婆笑了一下,就朝门外走去。外婆想说什么,嘴唇动了一下,没发出声。     我一直跟到医生办公室,医生才开口问:“病人家属呢?”     “我就是。”     “我是说成年人。除了你,还有谁?”     “她有个女儿,在兰亭市,回不来。”     “兰亭市的人总是那么忙。你是她什么人?”     “她是我外婆。”     医生可能不太习惯我回答问题的方式,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坐下。然后,他拿出一个化验单,低着头盯着单子,说:“结果出来了,是肝癌,晚期。”说完,他仍然低着头不看我。     “你骗人!” 我突然站起来,吞了一口吐沫,顿了一下,说,“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医生好像被我的话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盯着我,说:“孩子,我也希望我是在骗你,可是,我是医生……”     我一把抢过化验单,左看右看,什么也看不懂,急得眼泪都滚了出来,带着哭腔说:“这都是写的什么呀?我怎么一点也看不懂呢?”     “你现在应该镇定一些,尽量不让病人知道……”     “对,别让外婆知道。她的生命已经不多了,你要陪伴她平静地度过。她一旦知道自己的病情,可能会更糟,你懂吗?”     “我懂!”     “好孩子,赶紧把眼泪擦干,去吧。”     我穿着校服,正好有个上衣口袋,我就把化验单小心翼翼地装进去,站在门口整理了半天心情,尽量让自己达到若无其事,才进去见外婆。     外婆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她可以开口说话了。她第一句话就是:“你又哭了?”     我摇摇头,差点把眼泪甩出来,连忙挤出笑容,说:“没,没有。医生说钱的事儿,我让张叔叔先付上,再打电话让妈妈汇款,一下就搞定了!”     外婆用那只没打针的手轻拍了一下床沿,示意我过去坐下。我绕过去,侧身坐下,静静地看着她。我知道她一定有很重要的话要说,每次她要对我说重要的话时,都是让我先坐下。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怜爱,轻叹了一口气,说:“真舍不得你呀!但我清楚自己的身体,这是上天的旨意,你该到兰亭市去了,回到你父母身边。”     “不,我不去!”我一把握住外婆的手,“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疼我爱我的,我要和你在一起。”     “傻桐,我不能陪你一辈子呀!”     “但我能陪你一辈子。”     外婆笑了,很微弱,但看得出她很开心。她喘息了一阵,说:“我这辈子还没喝过你熬的鸡汤……”说着,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我连忙示意她不说话,对她笑了笑,说:“好,你等着,我这就回家给你熬鸡汤。”     我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向家里赶,路上碰到好几波男生在打雪仗。他们打雪仗极其野蛮,雪团打在身上就跟石头似的。平常我从不跟他们较量,今天却很想参与。我试着向他们投了一个雪团,他们都愣了,停止交战,怪怪地看着我。我觉得很尴尬,幸亏有个男生大叫一声:“快走,迟到了!”他们野鸭一般跑远了。     赶到家门口,我试着推了推兰逸的家门,都不在。我就回屋开始熬鸡汤。     平常都是外婆做给我吃,今天我第一次动手,还真有点手忙脚乱呢。好歹是煮熟了,我小心翼翼地盛了满满一保温瓶,盖上瓶盖,闻着满屋的香气,心里也装满了清香。     兰逸的自行车就放在门外,没有上锁。我本来想骑车,又怕路滑,不安全,摔了人,事小,摔了鸡汤可就不得了了。最后我还是决定步行。     冷冷的太阳露出了头,雪都不怕它,照样活得好好的。我一路紧赶,气喘吁吁,到医院的时候,背后开始渗汗了。     走廊还是那么长,浓浓的药水味里面渗进了一丝鸡汤的清香。我兴冲冲地向病房走去,可还没到,老远就看到护士在那里忙进忙出。我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医生正忙着给外婆插氧气管,打强心针。外婆双眼紧闭,输液针头掉到一边,床单上还有一滩血,是从手腕处流出来的。心跳监测仪上,光波的跳动已经快成一条直线了。     我愣在门边,身体硬得像根木桩,心里软得血都盛不住了。手一松,嘭咚一声,保温瓶砸到了地板上,瓶盖有点松动,鸡汤涌流出来,开始向四周漫延,一直流到我的脚边,被厚重的旅游鞋挡住去路……     一阵忙活之后,显示屏上的光波还是成了一条直线。医生停止抢救,看了身边的护士一眼,说:“记录,死亡时间,2003年2 月20日上午,”他抬腕看了看表,“10点35分。”     几名护士都离开了,医生也想走。我突然上前拦住他,说:“你不能丢下她不管,她是我外婆,你知道吗?你一定要救活她!”     “是她自己抽掉了针管,我已经尽了全力,没有办法了。”说完,他想绕开我,离开。     我一把抓住他,将他使劲向后一推,然后,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给他磕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求你了!求求你!”     “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医生连忙将我扶起来,坐到一把椅子上。     我的额头生疼,但我的心更痛。我痛苦地闭上眼睛,痉挛般地摇着头。     “你坐着别动,我去叫人来,啊——”医生说完,松开我,逃也似地出了门。     房里只剩下我和外婆,我这才真正注意外婆的脸。我惊奇地发现,她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我心里叫了一声:“外婆,你还在,你没离开我!”     我激动起来,眼睛四处寻找,最后停留在地板上,保温瓶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猛扑过去,抱起来打开瓶盖。里面的汤已经流光了,只剩下几块鸡肉。我伸出右手食指,在瓶口抹了一点汤汁,放下瓶子,将手伸到外婆嘴边。      我的右手抖动不停,但我心里很坚决,一定要让外婆尝到汤的味道。终于,我的食指尖轻轻地抹到了外婆的嘴唇上,外婆还在笑,我也笑了,问:“外婆,香吗?”     我的右手抖动不停,但我心里很坚决,一定要让外婆尝到汤的味道。终于,我的食指尖轻轻地抹到了外婆的嘴唇上,外婆还在笑,我也笑了,问:“外婆,香吗?”     外婆没有回答,我却尝到了一股咸味,我的泪水正顺着脸颊涌泉一般流进我的嘴里。     我刚想擦一把眼泪,一抬手碰到了输液针管。针管摇摆了两下,最后一滴液体从针尖落到地板上,啪地一声,仿佛整个世界炸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间,我听到了外婆离去的脚步声,她是顺着针管慢慢地爬上去,就像一条洄游的鱼。而那最后一滴的声音,是她在通知我,她已经到达了天堂。      外婆真的走了,在那个冰天雪地的上午,没有留下离去的足迹。外婆说过,真正的足迹只留在心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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