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找你还真有点麻烦事。有人说，做医生、律师的朋友最好不要找──找医生要看病，找你这个律师就要打官司。嘿嘿。不过我这个事跟别人不大好说，只有来找你咨询咨询，我们多年的老朋友了，无话不谈的。
是我家里的一件事。唉，说起来，真是一桩丑事。还是从头说吧。
我妹妹小鸽子你认得吧？不过你不知道，她不是我妈亲生的，是小时候带来的。她的生母叫叶春，我们一直喊她姨娘姨娘，现在住在丰庄乡下。我妈没有姐妹，说起来我们就她这么个姨娘。领养了小鸽子后，两家就一直当亲戚来往，处得蛮好的。
我妈怎么会领养小鸽子的呢？
年轻的时候，我的这个姨娘叶春未婚先孕，她家里又不同意这桩婚事，因为她要嫁的这个人是个瘸子，是个残疾人。但叶春本人的决心很大，她偷偷跑出去，躲起来，偷偷地把肚里的孩子生了下来。这个孩子就是小鸽子。
后来，历经波折，叶春最后还是嫁给了那个瘸子，他叫王成，我们一直喊他姨父。
那是上世纪70年代的事情，那时的人思想好，真正的是爱人不爱钱。我那个姨父虽然腿不好，但其他地方长得还不错，白白净净、干干净净的，高中文化，当时在一所小学里教书，一手字写得很漂亮，比起那些乡下小青年，他就有文化多了。
我姨娘叶春当年长得也很漂亮的，又有初中文化，是村上的五朵金花之一，好多小伙子都在追她。有段时间，叶春在那所小学里代课，就认识了王成，并和他好上了，还怀上了。这一来就引起了村上那些小伙子的嫉恨、围攻。很快，他们在那个地方呆不下去了，就一齐逃走了――也就是逃到了现在的丰庄――结了婚。附近人家都不晓得她生过孩子。
结婚第二年，他们又生了一胎，还是个姑娘，取名叫小燕子。
对这个小燕子，夫妻两个不知道怎么惯才好，真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其实他们的经济状况并不好，他们相当于逃难逃到丰庄的──那是我姨父的老家。当时家里有个老母亲，还有个80多岁的外婆，都要他负担。
我的姨父王成逃到丰庄后，由于腿的原因，人家不要他做教师，他失业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求爹爹拜奶奶的，好歹进了一家小商店做会计，但只拿正常人的一半工资，算是勉强糊口。
这么多年来，我妈一直在接济他们。你想啊，一个农村户口的青年，四肢健全的还找不到工作呢，何况一个残疾人……
最近这几年，我姨娘和我妈闹起来矛盾来了，而且闹得很厉害。我姨娘骂我妈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怀好意；我妈则骂我姨娘忘恩负义，不识好歹。
我姨娘和我妈的矛盾，说到底，主要是为两个小孩子。
先说小燕子──我们都喊她小胖。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她了，因为姨娘已和我们“断绝”了好几年关系。
记得前几年看到小燕子的时候，她还在上初一，成绩报告单上大红灯笼高高挂，体重却有77公斤，一个名副其实的大胖墩。
这完全是她父母惯出来的。比如说，这十几年来，我们带下去的一些补品，像人参蜂皇浆、龟鳖丸、红枣、桂圆这些，本来是给他们大人补身体的，他们却全部喂了小燕子。你想，一个小姑娘如何经得起如此的大补？不像面包一样发起来才怪呢！
有一次在乡下，我妈妈开玩笑说，小燕子你别叫小燕子了，干脆叫小熊算了。我姨娘听了，当时脸色就很不好看。
在背后我曾跟我妈说，你别管小胖的事，哪怕她是一个疤，在她父母眼里都是一朵花，容不得别人说的。我妈却很固执，说没事的，我是她的长辈，说她还不是为她好？
所以，我们每次过年过节到乡下去，我妈都要“说”小胖子。尤其是我姨娘患了癌症以后。
──你问什么癌？乳腺癌，后来开刀，两个乳房都切除了。
我妈“说”小胖太懒了，都这么大了，上初中了，个子都比她妈妈高了，体重有她妈两个重，每天早上还要妈妈给她摊床叠被、穿衣穿裤、刷牙洗脸梳头，甚至还要喂她吃早饭，这太过分了吧？
不仅我妈这么认为，哪个看了都会这么认为的。但哪个也不说。说穿了，哪个也不喜欢别人来干涉自己的内政。
但我妈妈是下了决心要“说”的，不说是害了她，哪怕她不高兴，我也要说，我要尽到我的责任。
结果她就说了。说的还很婉转。我妈妈说：“小胖啊，刷牙是自己刷得舒服还是别人跟你刷的舒服？”
我妈还说：“小胖啊，你长这么大了，你妈妈身体又不好，你要多帮你妈妈做点事，比如倒马桶，你就要主动为你妈妈拎到茅坑边上去，你妈妈身体不好，不能吃力。”
我姨娘一旁听了，脸拉得像丝瓜一样，越来越长，后来终于忍不住反击了：
“你老是喊她小胖小胖的，她哪块没有名字啊？她也大了，哪个人没有自尊心啊？”……
我姨娘说得也对，哪个人没有自尊心呢？可小胖明摆着这么胖，你不准人家喊，她就不胖了吗？
自从冒了这次火花之后，我姨娘就越来越翻脸了。先是不要我妈去看她，然后又宣布不欢迎我们去，要和我们家断绝关系。弄得我们一头的雾水――我们怎么得罪她了？就算小胖是你心尖的嫩肉，碰不得，我们也没有碰她呀！
我们只能把她古怪的行为理解成是女人的更年期在作怪，或者是癌症病人的垂死挣扎――用乡下话说，就是“作死”。你想，一个失去了乳房的女人，一个临死的人，整天闷在家里，与其说养病，不如说等死。
她虽然没有了乳房，可她还有爱心呀！她一早起来，为她女儿穿衣、刷牙、洗脸、梳头，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能做的最后一点事了，也算是最后的一点母爱、一点权利，最后的一点享受了，我们为什么要去剥夺她呢？
对对，你说得对，我们也只好这么去理解了。
你不知道，为了我姨娘看病，我妈和我们家出了多少钱，找了多少人，费了多少神。
我姨父是个瘸子，又在乡下，是帮不上她一点忙的。我姨娘住院、开刀以及后来的化疗、辅助药品的费用，都是我们家给出的。开刀以后，光是中药偏方就花了17000多元钱。姨娘跟我们彻底翻脸的时候，那中药还没有吃完，大约还有三分之一的样子，她一气之下，全给倒进茅坑里去了。
还有，为了这个小胖，我妈妈光是为她买各种各样的减肥药，就花了多少冤枉钱？真是吃力不讨好，花钱买仇人。正应了那句俗话：一碗米养恩人，一斗米养仇人。
说老实话，我们一家人啊，为小胖的肥胖和她的长相都烦死了，她学习成绩的好坏倒放到了第二位。尤其是我妈，整天发愁：一个姑娘家，长这副猪八戒模样，怎么嫁人呢？
现在？现在小胖赖在家里做啃老族，又馋又懒又胖，又没得工作，哪个肯要她？
本来她在昆山一个外资企业做工。据她自己说很苦的，每天要从晚上６点一直干到早晨６点。听说他们的工资有好几档，小胖不灵巧，拿的是最低档，月薪1200元。
──是啊，我们也这么说，一个职高生，条件就这样，能有这么好的收入不错啦，人家外国老板从来又不拖欠工资的。现在的本科生还没处找工作呢。
可小胖吃不了这个苦，嚷嚷着要回家。我姨娘也陪在里面起哄，舍不得姑娘吃这么大苦，就让她回家了。现在整天要我姨父给她找轻松的工作。可她哪里晓得，我姨父自己还没处找工作呢！
──我姨父现在干什么工作？唉，哪有什么工作，都失业两三年了。他工作了十几年的那个小商店于前几年倒闭了，关门之前大家分了点店里的东西算是下岗费。我姨父还不错，分到了一只电话。我姨父回家，又不敢把失业的事情告诉我姨娘，怕她精神受刺激。他对她历来是报喜不报忧的，只说单位福利怎么好，每人免费装一部电话。于是姨娘的心情就会好上几天。
我想姨父是对的。对这样的一个病人，你对她报忧，又有什么用呢？
姨娘在欢喜之余，还警告姨父，不得把电话号码告诉我们家人，不许和我们家人有任何联系。姨父只好答应了，还真不敢把号码告诉我们。当然那个号码我们后来还是知道了（是小鸽子告诉我们的，不过她特别强调说：没有紧急情况，千万不要打那个电话）。
由于没人打电话，那个电话三天倒有两天不响。
我姨父失业后，怕我姨娘一不小心找到店里去，穿了帮，就骗她说，他们店由于效益太好，又扩大规模，搬到了一个新地方，还改了名，叫昌盛商厦。平时我姨父还真的天天一早起来摇着个破轮椅往昌盛商厦赶，然后就整天坐在人家会计办公室里“上班”──其实是为两个个体户老板做账，人家一个月才给他100元，另一个给得更少，只有60元。
他的会计朋友都说他：老王你发疯了，一天2元，你也给他做，一包烟还10元呢。
姨父只好苦笑笑，说闲着也是闲着。
我姨娘在家里闷得慌，便不时地往昌盛商厦打电话，说一些芝麻绿豆的事情，还怪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回家？我姨父有苦说不出，借人家的地方坐坐就不错了，哪能再打人家的电话？有时姨娘在家闷得实在慌，也会晃呀晃的晃到商厦来，这时就有人通报一声：“王师娘来了！”我姨父就赶紧坐到主办会计的位置上，把算盘打得噼啪乱响。像演戏一样。大家帮着他一起演戏――瞒着这位可怜的、快要死的、胸部瘪塌塌的、更年期的女人……
他们家的生活来源？那还不是主要靠我们家接济？每个月我妈、我姐和我、还有小鸽子各出200元，再以小鸽子的名义把钱送到乡下――她亲生父母手上。我的姨娘因此非常高兴，逢人就夸她的小鸽子：
“我这个闺女，从小把了人家，现在比亲闺女还亲，比儿子还有用呢！每个月都把我800元呢！”
你问小鸽子？她还没结婚，刚谈了朋友。下面就要说到她的事了。
小鸽子比小燕子大3岁，今年27岁了。她也是上的职高，学的宾馆服务，毕业后分到了市政府对面的繁荣宾馆。
人家都说私生子都特别聪明，漂亮，是因为做爱的时候情投意合，有比较强烈的性高潮。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有没有理论根据？但放到小鸽子身上却是很灵的。
小鸽子你认得的，但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她是我妈带来的养女。我们都把她当亲生的看待。你看她长得像哪个？有点像赵薇吧？一双大眼睛，也是能说会道、能歌善舞的――小燕子跟她姐姐简直不能比，她们站到一起，你绝不会相信她们是嫡亲的姐妹。
小鸽子刚分到繁荣宾馆时，单位效益还可以，每月能挣2000元。加上她晚上到宾馆歌舞厅去弹古筝，一次能挣50元，她的总收入加起来，竟然比我这个大学讲师还多。刚开始她也在餐厅里端盘子，但由于她聪明讨喜，又多才多艺，端了不到半年，领导就让她做了领班，后来又做大堂副理。小鸽子还不满足，业余时间又自学会计，不到一年就拿到了上岗资格证书，后来领导又把她调到了宾馆的财务科。
不过，她调到财务科的时候，这个国营宾馆就开始有点不景气了。
要说这个小鸽子才懂事呢，不管单位景不景气，不管挣多少钱，她从来都是一分不少地交给我妈妈，我妈妈再一分不少地给她存起来。后来我姨娘诊断出乳腺癌，要开刀，小鸽子要求把她所有的存款都拿出来给她的亲生母亲治病。她自己不穿好的，不吃好的（她们在宾馆食堂代伙，一个月只要交60元），也不玩，不谈朋友，把每个铜板都节省出来，给她妈妈治病。一家人都喜欢她不得了。她丰庄的妈妈更是逢人便夸，说她比儿子还顶用，顶人家三个儿子还不止呢。
可能是受癌症的刺激吧，加上手术、化疗、更年期这些因素，我姨娘的脾气开始变得越来越古怪了。
她闷在家里没事，免不了胡思乱想，渐渐地就打起了小鸽子的主意。开始是要求小鸽子不要和我们家来往，过年过节都不准去，连电话也不准打。小鸽子怕刺激她，表面上都顺着她。后来，她就提出了一个过分的要求，要求小鸽子登报声明，和我妈妈脱离关系（指养女关系），而且要把报纸拿给她看。小鸽子不好说不，只是含含糊糊地答应她，把这件事一天天地拖着。小鸽子想她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何必跟她较真呢……
大概就在这时候，小鸽子开始谈朋友的。男的叫小田，是我的同事，也是好朋友，当时还在南京读在职研究生。有一次在我家玩的时候，小田老师看到了小鸽子，一见钟情，非要我跟他作媒。我家里人也认得小田老师，都说这个小伙子人不错，很正派，很勤快，聪明好学，待人接物方面也很懂事。我去问小鸽子，她心里也很愿意，只是担心对方是研究生，会嫌她职高学历太低吧？其实当时小鸽子参加全国自学考试已经拿到了专科文凭（她是学的经济管理）。
小田老师家里条件也比较好，市区还有一套空房子，两室一厅，就在离繁荣宾馆不远的地方。两个人很快就好得热火朝天，小鸽子也从单位的集体宿舍搬到那套空房子里住了。
让小鸽子苦恼的是：谈朋友这么大的事，要不要告诉自己的亲生父母呢？如果瞒着他们，万一他们通过其他途径知道了，还不闹翻了天？
于是，有一次回乡下，小鸽子便硬着头皮，转弯抹角、试探性地把这事说了。想不到她的亲生父母蛮高兴的，尤其是她妈，说你们如果真的感情好，就尽快把事办了，我还来得及抱抱我的小外孙呢！
当问到男方单位时，小鸽子存了个心眼，说小田是化工研究所的。她妈突然沉下脸问：“不是他家人介绍的吧？”
“不是不是，”小鸽子忙不迭地否认，“是我们宾馆财务科长xxx介绍的。”
她妈这才阴转多云，多云转晴。并要求下个礼拜就把小田带下来给她看看。
当然，她还没忘了问登声明的事儿。小鸽子说我现在正谈恋爱，突然登这么个声明，人家还不知道我家里出了什么事呢，等一段时间，等我和小田熟悉了，再登好不好？
她妈脸色又阴沉下来：“小鸽子我告诉你，不管你找什么对象，立场都必须坚决站在我们这边，如果你登个声明他都不同意，他就不可靠，我们就不要他！”
她妈还说：“现在这个社会，光有文凭有个屁用，能大把大把挣钱才是真的。”
小鸽子只有陪着笑脸，点头称是。她那个瘸腿爸爸也只有附和她妈的份儿。这么多年来，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她妈作主。
一个礼拜以后，小鸽子把小田带到乡下去的时候，一路上都忐忑不安。她反复地给小田打预防针，让他特别记住，他的工作单位是“化工研究所”，千万不能说是水江大学；还有，千万别说认识我家人，更别说到我家去过。
小田何等聪明，到了她家里以后，嘴勤手勤，也就是不停地叫爸叫妈，不停地夸他们，尤其是不停地夸小胖聪明、可爱，不停地帮他们做家务事，中午还亲自烧了两个拿手菜，饭后又陪瘸子爸爸下了几盘象棋，“艰苦地”赢了一盘，其他的都故意输掉了。临走，他还给了小胖妹妹一个红包，里面装了价值1000多元人民币的各国货币，如美元、日元、港元、欧元，等等，小胖妹妹的嘴都差点笑豁了。小田的指导思想是破财消灾，何况钱是给的自家人，连破财都谈不上哩。
果然，这趟相婿，小田小鸽子觉得大获成功。尤其是瘸腿爸爸和燕子妹妹对小田是钟爱有加。失去双乳的妈妈看上去也是满面笑容，满眼的喜悦和慈祥。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可他们哪里知道，一个病态的人，一个更年期的母亲，心灵有多脆弱、多敏感？倒不是说小田或者小鸽子当场露出了什么破绽，而是说伪造一个人的身份毕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在回市区的汽车上，小田和小鸽子认真梳理了一番在乡下的这三四个小时，觉得只有一件事让他们有点担心――就是她妈妈向小田要了他单位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对单位的地址他们事先倒是做了准备了，但忽略了电话号码这个细节。幸好当时小田灵机一动，随手写了一个他父母家的号码，他准备一回去，就跟父母订立攻守同盟──只要是丰庄打来的电话，就谎称这里是“化工研究所”。
小鸽子对小田的聪明才智再次表示了自己由衷的敬佩。
然而他们哪里想到，还没等他们到达市区，他们的西洋镜就已经被人戳穿了。我姨娘家里不是有个一天响两天不响的电话么？这下正好派上了大用场，小鸽子小田刚一离开，我姨娘就按小田留下的号码拨了电话――下面的情形可想而知，我那个有病的姨娘差点没把电话摔成碎片。
我姨娘认定小鸽子欺骗了她，背叛了她。
当天，她就叫小燕子赶到市里，去摸清他们的底细。小燕子只好遵命而行。小燕子赶到繁荣宾馆，摸到小鸽子的宿舍，同宿舍的人都认得她，告诉她小鸽子已不住这里了，有个好心的小姐妹还用电瓶车把她带到了小鸽子新的住处。
小燕子也是22岁的大姑娘了，她心里还是向着姐姐的，就把妈妈气得在地上打滚的情况扼要地说了说。
小田、小鸽子一听事情闹到了这步田地，顿时就有点吓呆了。三个人便连夜商量、订立新的攻守同盟。最后还是采纳了小田的主意，把一切“错误”都推到他身上，玩一出假分手的游戏――反正有病的妈妈活不了多久了，在她升天之前，让她顺心一点、快乐一点是晚辈应该做的。
可是，我那个敏感而多疑的姨娘再也不相信小鸽子的话了。
不久后的一天下午，她瞒着我姨父，一个人亲自来到了水江，并于傍晚时分找到了小鸽子原来的宿舍。同宿舍的小姐妹们认得她，也不知内情，连忙打的将她送到了小鸽子住的地方。
当时房子里只有小鸽子一个人（小田不在）。我姨娘一进门就扑上去，揪住小鸽子的头发，又哭又喊，又蹦又跳，一口咬定她和小田已经睡到一起了，做了伤风败俗的事，丢尽了她的脸；她要小鸽子立刻跟她回去，她说：“我生的女儿，不能给姓田的那个坏小子便宜了；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要你生就生，我要你死就死，你要是给姓田的小子睡，我不如把你掐死算了，就算我没有生你这个小鳖！”……
她反反复复说着这些话，根本不听小鸽子的辩解。
小鸽子一边疼得哇哇大哭，一边在想脱身之计。当时她想的无非这么两条：一，叫小田带人来，把她娘强制送到乡下或精神病院去；二，用缓兵之计，假装听话，立刻跟她回乡下老家，再见机行事。
出于善良的本性，小鸽子选择了后者。小鸽子哭着说：“妈妈，妈妈，你别骂我了，人家邻居听见了会笑话的，我这就跟你回家去，还不行么？”
我那个有病的姨娘还懂得要脸，一出门，她就用手紧紧地拽着小鸽子的衣服，不再高声叫骂了。
她像押一个犯人似的把她的亲生女儿押回了家。
她们是打的走的。可见，我那个有病的姨娘要夺回她的女儿，是不惜一切代价的。
回到家以后的小鸽子完全被她妈妈看管起来，哪怕上厕所，她妈妈也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妈妈为了防止她打电话，当她的面把小鸽子的小灵通摔碎了，又用剪刀把自己家的电话线剪成一段一段的。
小鸽子说：“我总要打个电话给单位领导请个假吧？单位有规定，无故旷工三天是要开除的。”
你猜她妈妈说什么，她说：“我连你人都不要了，还要你的工作做什么……”
小鸽子看着她妈妈古怪而骇人的眼神，心里才真正害怕起来――难道她对我真的起了杀心？我可是她的亲生女儿啊，用她的话来说，我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一连五六天，除了她的亲生父母，没有一个人知道小鸽子让哪儿去了。包括小田。单位的人都说：小鸽子失踪了！
小田听小鸽子同宿舍的姐妹说，她妈妈曾经来找过她，他心里便有数了。他叫上我，我们两个人悄悄地打车来到了丰庄，悄悄地摸到了我姨娘家。
告诉你，那可真是惊险的一幕呢。我们知道，我们不能被我姨娘发现，一发现，小鸽子就完了，要不就是我姨娘完了。我姨娘家养着一条狗，就栓在院子里，一听见有生人走近，便汪汪叫个不停。狗一叫，我姨娘便冲到院门外面张望一阵。我们俩绕着院墙，如此接近了好几次，都不能成功。
还是小田机灵，他躲在附近的一个角落里不停地学狗叫。他相信如果小鸽子关在里面，一定会听出他的声音。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于是我也学了几声狗叫。然后我们就稳住阵脚静观屋里的动静。
如此再三，我们每隔10分钟便像狗似地叫唤一阵。好在我那个有病的姨娘没有防到我们这一手，否则她出其不意地冲出来打“狗”，我们即使不被打破头，也至少会让她失去理智的。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渐渐地暗了下来。
――小鸽子在不在里面？
我几乎失去了信心。
但小田比我沉着，他说他的第六感觉从来没有欺骗过他。
正嘀咕着呢，突然就来事了。我们听见前面不远的院墙外边噗的一声响，好像掉下来一件东西。我们赶紧轻手轻脚跑过去查看，原来是一本书，一本初中的数学课本。我们抑制着内心的狂跳，连忙找个安全的角落，打开课本寻找起来。果然，在其中一页的空白处写着这么一行草字：
快带人来救我！今晚！
我和小田都不禁大惊失色。
看来情况比我们预料得还要危急。否则，小鸽子是不会这么写的。
眼看天渐渐黑了下来。我和小田悄悄地靠近院墙，在脚下摞起几块砖头，颤颤地站上去，往里窥视。院墙上竖的防盗的碎玻璃差点划破了我的手。
院里的狗头冲着我们叫个不停。可能正因为它叫个不停，院里的人才不当回事的吧？我那个有病的姨娘不时跑到院子里来张望一阵，然后骂那狗说：“你这瘟狗，抽什么？吃饱了，撑得难过哪？”
不时什么时候，我那个瘸腿姨父已经“下班”回来了。堂屋里亮起了灯。他们围着桌子，似乎在准备吃饭。
我们发现屋里除了我姨娘姨父，好像还有一个人――是个年轻的男人，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但就是看不见小鸽子。
桌上只有三个人。那个年轻的男人在同我姨父喝酒。我那个有病的姨娘则不停地往那个男人碗里搛菜。
――那么小鸽子呢？她病了？
――或者她根本就不在这里？
――那么，那本数学课本是怎么回事？那书里的一行字又是怎么回事？
我和小田小声交换了意见，决定沉住气，再观察一会儿再说。
狗不停地叫着。终于，我们听见我姨娘头朝里屋方向喊了一声：“小贱货你再不出来吃，我们就收碗啦！”
我旁边的小田身体一晃，差点栽下去。
狗又放声叫起来。幸好没有人理会它。
停了会儿，我们又听见我姨娘朝屋里说：
“小贱货，你把门反锁起来就有用啦？你再不开，我就把门冲散了，我人都不要了，还要门做什么？我倒不相信，我们几个人降不住你一个！你一天不答应，我一天都不放你出门！除非我死了！除非你死了！小贱货哎！”……
我和小田赶紧从砖头上下来，退到一个角落商量对策。
现在基本可以肯定了：小鸽子在这儿，她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而且不肯开门，不肯出来吃饭。
她把自己关了多久了？
更重要的是，那个年轻的男人是谁？
他们要把门冲散了干什么？
什么叫“我们几个人降不住你一个”？
什么叫“除非我死了”？
什么叫“除非你死了”？
……
小田的推理是：为了争夺她的女儿，她妈又帮小鸽子找了个对象，而小鸽子不肯。而且看那阵势，再联系小鸽子扔出的那句话，他们大概想尽早将生米煮成熟饭──否则小鸽子不会这么强烈地抗拒。小鸽子是个极聪明的姑娘，如果事情不危险到这个程度，她是不会这么明火执杖地反抗的……
（事后证明，小田的推理与当时的实际情况完全符合！）
──怎么办？
当时我和小田共同的看法是，事不宜迟，今晚就救人！一个人去报警、叫人，一个人留在原地继续监视事态的发展。
我说我留下来吧，因为这里我熟，还有邻居认得我。但小田执意不肯，他说小鸽子就在这里，他不能离开她。那么，只好我去报警了。
丰庄这地方我以前来过许多次，我知道派出所在镇上，离这村子大约有5华里。跑去是来不及了，我想到了电话。我走开几步，用我的小灵通打110。对方听说我是丰庄，便要我找当地派出所。我说我不知道当地派出所的电话，他们就告诉了我号码。
我又打通了派出所。对方问我出了什么事？我竟一时语塞了，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妹妹给我姨娘关起来了，关在家里，还帮她找了个对象，情况很危险……
对方没好气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问你，发生抢劫了吗？”
我只好说没有。
──“发生强奸了吗？”
我只好说没有，但我妹妹给他们关起来了，很可能会对她非礼的！
──“你可能喝多了吧？”对方有点醉醺醺地说：“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不是妇联，不是居委会，烦你们那些婆婆妈妈的家务事！……”
接着就挂了电话。
我只好再次打110。我说我报警。我只好把情况说得严重一点，我说我妹妹被坏人绑架了，现在正关在丰庄什么地方，我们刚刚找到她，我们在门口听见里面有好几个坏人，他们要强奸我妹妹，我听见了我妹妹的呼救声……
停了会儿，对方问：“你是不是刚才报警的那个人？”
我只好说是的，我说我找了派出所，他们说这是家务事，不管。
对方说：“现在我们正式和你核实一下，你必须说真话，报假案是犯法的知道吗？”
对方问：“你说绑架你妹妹的到底是什么人？你认识吗？”
我只好说我认识，是我姨娘。
――“她为什么绑架你妹妹？”
我说，她有病，她有严重的神经病，她硬要跟我妹妹找对象，我妹妹不同意，她就把我妹妹骗回家，强迫我妹妹服从，不服从就霸王开弓──硬上……
哎，总之话多了，而且越说越多，没完没了。我心里都急死了，还不能发火，求人的事嘛。
长话短说吧，好不容易打完这个电话，我撒腿就往我姨娘家跑。老远地，就发现情况不对──出事了！
只见我姨娘家门口人哄哄地，十几条手电光闪来闪去，路都堵起来了。我一路打着招呼往里挤，老远地就听见院子里小田的叫喊声、我姨娘的叫喊声、以及疯狂的狗叫──
“救命啊！……汪汪汪！……杀人啦！强奸啦！……汪汪汪汪！……抓强盗啊！……”
走近了，隐约还听见院子里的打斗声。我发现院门锁着，门外影幢幢地围了足有百十号人，但就是没有一个人进去。
我听见人群里有人（邻居？）说：“这是王会计家，就是那个摇轮椅的瘸子呢，老婆害了癌症在家等死，就是那个两个奶子都被割了的，神经兮兮的春哎，三天两头在家跟瘸子闹，作死呢！”另一个问：“哪个在里面喊救命？哪个强奸哪个？是瘸子强奸他老婆，还是没奶子的女人强奸瘸子？真他妈的日鬼了……”
这时我喊了起来：“是有人要强奸小鸽子！大家赶快冲进去救救她吧！”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几只手电光罩住了我的脸。
有人问：“你是哪个？”
我说我是小鸽子的哥哥。
──“哦，是小鸽子养母家的。”手电光里有人插嘴说。
我又喊：“你们快冲进去救救小鸽子吧，里面有男人要强奸小鸽子，要强奸我妹妹！”……
手电光里又有人说：“听春哎说，小鸽子在城里不学好，跟野男人乱搭，就把小鸽子带了回来，大概是这个野男人找了来了……”“哦，是这回事……”
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就是没有一个人进去。
后来，我捡起一块砖头，砸碎了插在院墙上的碎玻璃，再脱下外衣盖在墙头上，翻了进去――只见我姨娘手上拿着菜刀正站在里屋的房门口，阻止小田冲入，嘴里还不停地喊着：
“救命啊！……杀人啦！……抓强盗啊！……”
一会儿又喊：
──“我看你们哪个敢进来？我家的事不要外人管！来一个我砍一个！反正我也活不长了，拚一个够本了！”
我没看见我姨父，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小田手里拿着一张凳子自卫，但又不敢伤了我姨娘，怕惹出人命。他只是不停地喊：“救命啊！快来人啊！……杀人啦！强奸啦！……”
唉，以后的事情，可想而知的，不说也罢，真是丑死人了。好在那个男人没有得逞。后来派出所的人赶到了，小鸽子才被救了出来……
现在的问题是，小鸽子、小田都要告那个男的强奸未遂。我们全家也支持他们告。不过，小鸽子有点顾虑，她怕告那个男人时牵连她的亲生母亲，因为，唉，我真不好意思说――因为那个男的在冲开房门、强奸小鸽子的时候，她妈妈竟然帮着那个男的，堵小鸽子的嘴，并紧紧拽住她的一只手……按照法律，她妈妈是不是也犯了强奸罪？
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跑来先问问你。你是律师，懂法的。
还有，一旦上了法庭，是不是审得很细，我家小鸽子要不要在法庭上一遍遍地陈述她被强奸的细节？记者会不会报道？假如真是那样的话，小鸽子她一个姑娘家，能挺得住吗？就算她当时挺下来了，可是以后呢？以后她还有脸见人吗？她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你说是吧？
作者简介：
中跃，男，“游戏文学”理念发起人和倡导者。中国作协会员。至今已在《人民文学》、《收获》、《上海文学》、《钟山》、《十月》等刊发表小说逾二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牺牲爱情》、《完美谋杀》、《幸存者》等。作品多次被《诗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转载。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斗地主》、《动物的忧伤》、《紧握你的手》分别荣获中国作协评出版的1999年度-2001年度《中国最佳短篇小说精选》。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找你还真有点麻烦事。有人说，做医生、律师的朋友最好不要找──找医生要看病，找你这个律师就要打官司。嘿嘿。不过我这个事跟别人不大好说，只有来找你咨询咨询，我们多年的老朋友了，无话不谈的。
是我家里的一件事。唉，说起来，真是一桩丑事。还是从头说吧。
我妹妹小鸽子你认得吧？不过你不知道，她不是我妈亲生的，是小时候带来的。她的生母叫叶春，我们一直喊她姨娘姨娘，现在住在丰庄乡下。我妈没有姐妹，说起来我们就她这么个姨娘。领养了小鸽子后，两家就一直当亲戚来往，处得蛮好的。
我妈怎么会领养小鸽子的呢？
年轻的时候，我的这个姨娘叶春未婚先孕，她家里又不同意这桩婚事，因为她要嫁的这个人是个瘸子，是个残疾人。但叶春本人的决心很大，她偷偷跑出去，躲起来，偷偷地把肚里的孩子生了下来。这个孩子就是小鸽子。
后来，历经波折，叶春最后还是嫁给了那个瘸子，他叫王成，我们一直喊他姨父。
那是上世纪70年代的事情，那时的人思想好，真正的是爱人不爱钱。我那个姨父虽然腿不好，但其他地方长得还不错，白白净净、干干净净的，高中文化，当时在一所小学里教书，一手字写得很漂亮，比起那些乡下小青年，他就有文化多了。
我姨娘叶春当年长得也很漂亮的，又有初中文化，是村上的五朵金花之一，好多小伙子都在追她。有段时间，叶春在那所小学里代课，就认识了王成，并和他好上了，还怀上了。这一来就引起了村上那些小伙子的嫉恨、围攻。很快，他们在那个地方呆不下去了，就一齐逃走了――也就是逃到了现在的丰庄――结了婚。附近人家都不晓得她生过孩子。
结婚第二年，他们又生了一胎，还是个姑娘，取名叫小燕子。
对这个小燕子，夫妻两个不知道怎么惯才好，真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其实他们的经济状况并不好，他们相当于逃难逃到丰庄的──那是我姨父的老家。当时家里有个老母亲，还有个80多岁的外婆，都要他负担。
我的姨父王成逃到丰庄后，由于腿的原因，人家不要他做教师，他失业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求爹爹拜奶奶的，好歹进了一家小商店做会计，但只拿正常人的一半工资，算是勉强糊口。
这么多年来，我妈一直在接济他们。你想啊，一个农村户口的青年，四肢健全的还找不到工作呢，何况一个残疾人……
最近这几年，我姨娘和我妈闹起来矛盾来了，而且闹得很厉害。我姨娘骂我妈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怀好意；我妈则骂我姨娘忘恩负义，不识好歹。
我姨娘和我妈的矛盾，说到底，主要是为两个小孩子。
先说小燕子──我们都喊她小胖。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她了，因为姨娘已和我们“断绝”了好几年关系。
记得前几年看到小燕子的时候，她还在上初一，成绩报告单上大红灯笼高高挂，体重却有77公斤，一个名副其实的大胖墩。
这完全是她父母惯出来的。比如说，这十几年来，我们带下去的一些补品，像人参蜂皇浆、龟鳖丸、红枣、桂圆这些，本来是给他们大人补身体的，他们却全部喂了小燕子。你想，一个小姑娘如何经得起如此的大补？不像面包一样发起来才怪呢！
有一次在乡下，我妈妈开玩笑说，小燕子你别叫小燕子了，干脆叫小熊算了。我姨娘听了，当时脸色就很不好看。
在背后我曾跟我妈说，你别管小胖的事，哪怕她是一个疤，在她父母眼里都是一朵花，容不得别人说的。我妈却很固执，说没事的，我是她的长辈，说她还不是为她好？
所以，我们每次过年过节到乡下去，我妈都要“说”小胖子。尤其是我姨娘患了癌症以后。
──你问什么癌？乳腺癌，后来开刀，两个乳房都切除了。
我妈“说”小胖太懒了，都这么大了，上初中了，个子都比她妈妈高了，体重有她妈两个重，每天早上还要妈妈给她摊床叠被、穿衣穿裤、刷牙洗脸梳头，甚至还要喂她吃早饭，这太过分了吧？
不仅我妈这么认为，哪个看了都会这么认为的。但哪个也不说。说穿了，哪个也不喜欢别人来干涉自己的内政。
但我妈妈是下了决心要“说”的，不说是害了她，哪怕她不高兴，我也要说，我要尽到我的责任。
结果她就说了。说的还很婉转。我妈妈说：“小胖啊，刷牙是自己刷得舒服还是别人跟你刷的舒服？”
我妈还说：“小胖啊，你长这么大了，你妈妈身体又不好，你要多帮你妈妈做点事，比如倒马桶，你就要主动为你妈妈拎到茅坑边上去，你妈妈身体不好，不能吃力。”
我姨娘一旁听了，脸拉得像丝瓜一样，越来越长，后来终于忍不住反击了：
“你老是喊她小胖小胖的，她哪块没有名字啊？她也大了，哪个人没有自尊心啊？”……
我姨娘说得也对，哪个人没有自尊心呢？可小胖明摆着这么胖，你不准人家喊，她就不胖了吗？
自从冒了这次火花之后，我姨娘就越来越翻脸了。先是不要我妈去看她，然后又宣布不欢迎我们去，要和我们家断绝关系。弄得我们一头的雾水――我们怎么得罪她了？就算小胖是你心尖的嫩肉，碰不得，我们也没有碰她呀！
我们只能把她古怪的行为理解成是女人的更年期在作怪，或者是癌症病人的垂死挣扎――用乡下话说，就是“作死”。你想，一个失去了乳房的女人，一个临死的人，整天闷在家里，与其说养病，不如说等死。
她虽然没有了乳房，可她还有爱心呀！她一早起来，为她女儿穿衣、刷牙、洗脸、梳头，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能做的最后一点事了，也算是最后的一点母爱、一点权利，最后的一点享受了，我们为什么要去剥夺她呢？
对对，你说得对，我们也只好这么去理解了。
你不知道，为了我姨娘看病，我妈和我们家出了多少钱，找了多少人，费了多少神。
我姨父是个瘸子，又在乡下，是帮不上她一点忙的。我姨娘住院、开刀以及后来的化疗、辅助药品的费用，都是我们家给出的。开刀以后，光是中药偏方就花了17000多元钱。姨娘跟我们彻底翻脸的时候，那中药还没有吃完，大约还有三分之一的样子，她一气之下，全给倒进茅坑里去了。
还有，为了这个小胖，我妈妈光是为她买各种各样的减肥药，就花了多少冤枉钱？真是吃力不讨好，花钱买仇人。正应了那句俗话：一碗米养恩人，一斗米养仇人。
说老实话，我们一家人啊，为小胖的肥胖和她的长相都烦死了，她学习成绩的好坏倒放到了第二位。尤其是我妈，整天发愁：一个姑娘家，长这副猪八戒模样，怎么嫁人呢？
现在？现在小胖赖在家里做啃老族，又馋又懒又胖，又没得工作，哪个肯要她？
本来她在昆山一个外资企业做工。据她自己说很苦的，每天要从晚上６点一直干到早晨６点。听说他们的工资有好几档，小胖不灵巧，拿的是最低档，月薪1200元。
──是啊，我们也这么说，一个职高生，条件就这样，能有这么好的收入不错啦，人家外国老板从来又不拖欠工资的。现在的本科生还没处找工作呢。
可小胖吃不了这个苦，嚷嚷着要回家。我姨娘也陪在里面起哄，舍不得姑娘吃这么大苦，就让她回家了。现在整天要我姨父给她找轻松的工作。可她哪里晓得，我姨父自己还没处找工作呢！
──我姨父现在干什么工作？唉，哪有什么工作，都失业两三年了。他工作了十几年的那个小商店于前几年倒闭了，关门之前大家分了点店里的东西算是下岗费。我姨父还不错，分到了一只电话。我姨父回家，又不敢把失业的事情告诉我姨娘，怕她精神受刺激。他对她历来是报喜不报忧的，只说单位福利怎么好，每人免费装一部电话。于是姨娘的心情就会好上几天。
我想姨父是对的。对这样的一个病人，你对她报忧，又有什么用呢？
姨娘在欢喜之余，还警告姨父，不得把电话号码告诉我们家人，不许和我们家人有任何联系。姨父只好答应了，还真不敢把号码告诉我们。当然那个号码我们后来还是知道了（是小鸽子告诉我们的，不过她特别强调说：没有紧急情况，千万不要打那个电话）。
由于没人打电话，那个电话三天倒有两天不响。
我姨父失业后，怕我姨娘一不小心找到店里去，穿了帮，就骗她说，他们店由于效益太好，又扩大规模，搬到了一个新地方，还改了名，叫昌盛商厦。平时我姨父还真的天天一早起来摇着个破轮椅往昌盛商厦赶，然后就整天坐在人家会计办公室里“上班”──其实是为两个个体户老板做账，人家一个月才给他100元，另一个给得更少，只有60元。
他的会计朋友都说他：老王你发疯了，一天2元，你也给他做，一包烟还10元呢。
姨父只好苦笑笑，说闲着也是闲着。
我姨娘在家里闷得慌，便不时地往昌盛商厦打电话，说一些芝麻绿豆的事情，还怪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回家？我姨父有苦说不出，借人家的地方坐坐就不错了，哪能再打人家的电话？有时姨娘在家闷得实在慌，也会晃呀晃的晃到商厦来，这时就有人通报一声：“王师娘来了！”我姨父就赶紧坐到主办会计的位置上，把算盘打得噼啪乱响。像演戏一样。大家帮着他一起演戏――瞒着这位可怜的、快要死的、胸部瘪塌塌的、更年期的女人……
他们家的生活来源？那还不是主要靠我们家接济？每个月我妈、我姐和我、还有小鸽子各出200元，再以小鸽子的名义把钱送到乡下――她亲生父母手上。我的姨娘因此非常高兴，逢人就夸她的小鸽子：
“我这个闺女，从小把了人家，现在比亲闺女还亲，比儿子还有用呢！每个月都把我800元呢！”
你问小鸽子？她还没结婚，刚谈了朋友。下面就要说到她的事了。
小鸽子比小燕子大3岁，今年27岁了。她也是上的职高，学的宾馆服务，毕业后分到了市政府对面的繁荣宾馆。
人家都说私生子都特别聪明，漂亮，是因为做爱的时候情投意合，有比较强烈的性高潮。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有没有理论根据？但放到小鸽子身上却是很灵的。
小鸽子你认得的，但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她是我妈带来的养女。我们都把她当亲生的看待。你看她长得像哪个？有点像赵薇吧？一双大眼睛，也是能说会道、能歌善舞的――小燕子跟她姐姐简直不能比，她们站到一起，你绝不会相信她们是嫡亲的姐妹。
小鸽子刚分到繁荣宾馆时，单位效益还可以，每月能挣2000元。加上她晚上到宾馆歌舞厅去弹古筝，一次能挣50元，她的总收入加起来，竟然比我这个大学讲师还多。刚开始她也在餐厅里端盘子，但由于她聪明讨喜，又多才多艺，端了不到半年，领导就让她做了领班，后来又做大堂副理。小鸽子还不满足，业余时间又自学会计，不到一年就拿到了上岗资格证书，后来领导又把她调到了宾馆的财务科。
不过，她调到财务科的时候，这个国营宾馆就开始有点不景气了。
要说这个小鸽子才懂事呢，不管单位景不景气，不管挣多少钱，她从来都是一分不少地交给我妈妈，我妈妈再一分不少地给她存起来。后来我姨娘诊断出乳腺癌，要开刀，小鸽子要求把她所有的存款都拿出来给她的亲生母亲治病。她自己不穿好的，不吃好的（她们在宾馆食堂代伙，一个月只要交60元），也不玩，不谈朋友，把每个铜板都节省出来，给她妈妈治病。一家人都喜欢她不得了。她丰庄的妈妈更是逢人便夸，说她比儿子还顶用，顶人家三个儿子还不止呢。
可能是受癌症的刺激吧，加上手术、化疗、更年期这些因素，我姨娘的脾气开始变得越来越古怪了。
她闷在家里没事，免不了胡思乱想，渐渐地就打起了小鸽子的主意。开始是要求小鸽子不要和我们家来往，过年过节都不准去，连电话也不准打。小鸽子怕刺激她，表面上都顺着她。后来，她就提出了一个过分的要求，要求小鸽子登报声明，和我妈妈脱离关系（指养女关系），而且要把报纸拿给她看。小鸽子不好说不，只是含含糊糊地答应她，把这件事一天天地拖着。小鸽子想她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何必跟她较真呢……
大概就在这时候，小鸽子开始谈朋友的。男的叫小田，是我的同事，也是好朋友，当时还在南京读在职研究生。有一次在我家玩的时候，小田老师看到了小鸽子，一见钟情，非要我跟他作媒。我家里人也认得小田老师，都说这个小伙子人不错，很正派，很勤快，聪明好学，待人接物方面也很懂事。我去问小鸽子，她心里也很愿意，只是担心对方是研究生，会嫌她职高学历太低吧？其实当时小鸽子参加全国自学考试已经拿到了专科文凭（她是学的经济管理）。
小田老师家里条件也比较好，市区还有一套空房子，两室一厅，就在离繁荣宾馆不远的地方。两个人很快就好得热火朝天，小鸽子也从单位的集体宿舍搬到那套空房子里住了。
让小鸽子苦恼的是：谈朋友这么大的事，要不要告诉自己的亲生父母呢？如果瞒着他们，万一他们通过其他途径知道了，还不闹翻了天？
于是，有一次回乡下，小鸽子便硬着头皮，转弯抹角、试探性地把这事说了。想不到她的亲生父母蛮高兴的，尤其是她妈，说你们如果真的感情好，就尽快把事办了，我还来得及抱抱我的小外孙呢！
当问到男方单位时，小鸽子存了个心眼，说小田是化工研究所的。她妈突然沉下脸问：“不是他家人介绍的吧？”
“不是不是，”小鸽子忙不迭地否认，“是我们宾馆财务科长xxx介绍的。”
她妈这才阴转多云，多云转晴。并要求下个礼拜就把小田带下来给她看看。
当然，她还没忘了问登声明的事儿。小鸽子说我现在正谈恋爱，突然登这么个声明，人家还不知道我家里出了什么事呢，等一段时间，等我和小田熟悉了，再登好不好？
她妈脸色又阴沉下来：“小鸽子我告诉你，不管你找什么对象，立场都必须坚决站在我们这边，如果你登个声明他都不同意，他就不可靠，我们就不要他！”
她妈还说：“现在这个社会，光有文凭有个屁用，能大把大把挣钱才是真的。”
小鸽子只有陪着笑脸，点头称是。她那个瘸腿爸爸也只有附和她妈的份儿。这么多年来，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她妈作主。
一个礼拜以后，小鸽子把小田带到乡下去的时候，一路上都忐忑不安。她反复地给小田打预防针，让他特别记住，他的工作单位是“化工研究所”，千万不能说是水江大学；还有，千万别说认识我家人，更别说到我家去过。
小田何等聪明，到了她家里以后，嘴勤手勤，也就是不停地叫爸叫妈，不停地夸他们，尤其是不停地夸小胖聪明、可爱，不停地帮他们做家务事，中午还亲自烧了两个拿手菜，饭后又陪瘸子爸爸下了几盘象棋，“艰苦地”赢了一盘，其他的都故意输掉了。临走，他还给了小胖妹妹一个红包，里面装了价值1000多元人民币的各国货币，如美元、日元、港元、欧元，等等，小胖妹妹的嘴都差点笑豁了。小田的指导思想是破财消灾，何况钱是给的自家人，连破财都谈不上哩。
果然，这趟相婿，小田小鸽子觉得大获成功。尤其是瘸腿爸爸和燕子妹妹对小田是钟爱有加。失去双乳的妈妈看上去也是满面笑容，满眼的喜悦和慈祥。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可他们哪里知道，一个病态的人，一个更年期的母亲，心灵有多脆弱、多敏感？倒不是说小田或者小鸽子当场露出了什么破绽，而是说伪造一个人的身份毕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在回市区的汽车上，小田和小鸽子认真梳理了一番在乡下的这三四个小时，觉得只有一件事让他们有点担心――就是她妈妈向小田要了他单位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对单位的地址他们事先倒是做了准备了，但忽略了电话号码这个细节。幸好当时小田灵机一动，随手写了一个他父母家的号码，他准备一回去，就跟父母订立攻守同盟──只要是丰庄打来的电话，就谎称这里是“化工研究所”。
小鸽子对小田的聪明才智再次表示了自己由衷的敬佩。
然而他们哪里想到，还没等他们到达市区，他们的西洋镜就已经被人戳穿了。我姨娘家里不是有个一天响两天不响的电话么？这下正好派上了大用场，小鸽子小田刚一离开，我姨娘就按小田留下的号码拨了电话――下面的情形可想而知，我那个有病的姨娘差点没把电话摔成碎片。
我姨娘认定小鸽子欺骗了她，背叛了她。
当天，她就叫小燕子赶到市里，去摸清他们的底细。小燕子只好遵命而行。小燕子赶到繁荣宾馆，摸到小鸽子的宿舍，同宿舍的人都认得她，告诉她小鸽子已不住这里了，有个好心的小姐妹还用电瓶车把她带到了小鸽子新的住处。
小燕子也是22岁的大姑娘了，她心里还是向着姐姐的，就把妈妈气得在地上打滚的情况扼要地说了说。
小田、小鸽子一听事情闹到了这步田地，顿时就有点吓呆了。三个人便连夜商量、订立新的攻守同盟。最后还是采纳了小田的主意，把一切“错误”都推到他身上，玩一出假分手的游戏――反正有病的妈妈活不了多久了，在她升天之前，让她顺心一点、快乐一点是晚辈应该做的。
可是，我那个敏感而多疑的姨娘再也不相信小鸽子的话了。
不久后的一天下午，她瞒着我姨父，一个人亲自来到了水江，并于傍晚时分找到了小鸽子原来的宿舍。同宿舍的小姐妹们认得她，也不知内情，连忙打的将她送到了小鸽子住的地方。
当时房子里只有小鸽子一个人（小田不在）。我姨娘一进门就扑上去，揪住小鸽子的头发，又哭又喊，又蹦又跳，一口咬定她和小田已经睡到一起了，做了伤风败俗的事，丢尽了她的脸；她要小鸽子立刻跟她回去，她说：“我生的女儿，不能给姓田的那个坏小子便宜了；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要你生就生，我要你死就死，你要是给姓田的小子睡，我不如把你掐死算了，就算我没有生你这个小鳖！”……
她反反复复说着这些话，根本不听小鸽子的辩解。
小鸽子一边疼得哇哇大哭，一边在想脱身之计。当时她想的无非这么两条：一，叫小田带人来，把她娘强制送到乡下或精神病院去；二，用缓兵之计，假装听话，立刻跟她回乡下老家，再见机行事。
出于善良的本性，小鸽子选择了后者。小鸽子哭着说：“妈妈，妈妈，你别骂我了，人家邻居听见了会笑话的，我这就跟你回家去，还不行么？”
我那个有病的姨娘还懂得要脸，一出门，她就用手紧紧地拽着小鸽子的衣服，不再高声叫骂了。
她像押一个犯人似的把她的亲生女儿押回了家。
她们是打的走的。可见，我那个有病的姨娘要夺回她的女儿，是不惜一切代价的。
回到家以后的小鸽子完全被她妈妈看管起来，哪怕上厕所，她妈妈也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妈妈为了防止她打电话，当她的面把小鸽子的小灵通摔碎了，又用剪刀把自己家的电话线剪成一段一段的。
小鸽子说：“我总要打个电话给单位领导请个假吧？单位有规定，无故旷工三天是要开除的。”
你猜她妈妈说什么，她说：“我连你人都不要了，还要你的工作做什么……”
小鸽子看着她妈妈古怪而骇人的眼神，心里才真正害怕起来――难道她对我真的起了杀心？我可是她的亲生女儿啊，用她的话来说，我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一连五六天，除了她的亲生父母，没有一个人知道小鸽子让哪儿去了。包括小田。单位的人都说：小鸽子失踪了！
小田听小鸽子同宿舍的姐妹说，她妈妈曾经来找过她，他心里便有数了。他叫上我，我们两个人悄悄地打车来到了丰庄，悄悄地摸到了我姨娘家。
告诉你，那可真是惊险的一幕呢。我们知道，我们不能被我姨娘发现，一发现，小鸽子就完了，要不就是我姨娘完了。我姨娘家养着一条狗，就栓在院子里，一听见有生人走近，便汪汪叫个不停。狗一叫，我姨娘便冲到院门外面张望一阵。我们俩绕着院墙，如此接近了好几次，都不能成功。
还是小田机灵，他躲在附近的一个角落里不停地学狗叫。他相信如果小鸽子关在里面，一定会听出他的声音。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于是我也学了几声狗叫。然后我们就稳住阵脚静观屋里的动静。
如此再三，我们每隔10分钟便像狗似地叫唤一阵。好在我那个有病的姨娘没有防到我们这一手，否则她出其不意地冲出来打“狗”，我们即使不被打破头，也至少会让她失去理智的。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渐渐地暗了下来。
――小鸽子在不在里面？
我几乎失去了信心。
但小田比我沉着，他说他的第六感觉从来没有欺骗过他。
正嘀咕着呢，突然就来事了。我们听见前面不远的院墙外边噗的一声响，好像掉下来一件东西。我们赶紧轻手轻脚跑过去查看，原来是一本书，一本初中的数学课本。我们抑制着内心的狂跳，连忙找个安全的角落，打开课本寻找起来。果然，在其中一页的空白处写着这么一行草字：
快带人来救我！今晚！
我和小田都不禁大惊失色。
看来情况比我们预料得还要危急。否则，小鸽子是不会这么写的。
眼看天渐渐黑了下来。我和小田悄悄地靠近院墙，在脚下摞起几块砖头，颤颤地站上去，往里窥视。院墙上竖的防盗的碎玻璃差点划破了我的手。
院里的狗头冲着我们叫个不停。可能正因为它叫个不停，院里的人才不当回事的吧？我那个有病的姨娘不时跑到院子里来张望一阵，然后骂那狗说：“你这瘟狗，抽什么？吃饱了，撑得难过哪？”
不时什么时候，我那个瘸腿姨父已经“下班”回来了。堂屋里亮起了灯。他们围着桌子，似乎在准备吃饭。
我们发现屋里除了我姨娘姨父，好像还有一个人――是个年轻的男人，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但就是看不见小鸽子。
桌上只有三个人。那个年轻的男人在同我姨父喝酒。我那个有病的姨娘则不停地往那个男人碗里搛菜。
――那么小鸽子呢？她病了？
――或者她根本就不在这里？
――那么，那本数学课本是怎么回事？那书里的一行字又是怎么回事？
我和小田小声交换了意见，决定沉住气，再观察一会儿再说。
狗不停地叫着。终于，我们听见我姨娘头朝里屋方向喊了一声：“小贱货你再不出来吃，我们就收碗啦！”
我旁边的小田身体一晃，差点栽下去。
狗又放声叫起来。幸好没有人理会它。
停了会儿，我们又听见我姨娘朝屋里说：
“小贱货，你把门反锁起来就有用啦？你再不开，我就把门冲散了，我人都不要了，还要门做什么？我倒不相信，我们几个人降不住你一个！你一天不答应，我一天都不放你出门！除非我死了！除非你死了！小贱货哎！”……
我和小田赶紧从砖头上下来，退到一个角落商量对策。
现在基本可以肯定了：小鸽子在这儿，她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而且不肯开门，不肯出来吃饭。
她把自己关了多久了？
更重要的是，那个年轻的男人是谁？
他们要把门冲散了干什么？
什么叫“我们几个人降不住你一个”？
什么叫“除非我死了”？
什么叫“除非你死了”？
……
小田的推理是：为了争夺她的女儿，她妈又帮小鸽子找了个对象，而小鸽子不肯。而且看那阵势，再联系小鸽子扔出的那句话，他们大概想尽早将生米煮成熟饭──否则小鸽子不会这么强烈地抗拒。小鸽子是个极聪明的姑娘，如果事情不危险到这个程度，她是不会这么明火执杖地反抗的……
（事后证明，小田的推理与当时的实际情况完全符合！）
──怎么办？
当时我和小田共同的看法是，事不宜迟，今晚就救人！一个人去报警、叫人，一个人留在原地继续监视事态的发展。
我说我留下来吧，因为这里我熟，还有邻居认得我。但小田执意不肯，他说小鸽子就在这里，他不能离开她。那么，只好我去报警了。
丰庄这地方我以前来过许多次，我知道派出所在镇上，离这村子大约有5华里。跑去是来不及了，我想到了电话。我走开几步，用我的小灵通打110。对方听说我是丰庄，便要我找当地派出所。我说我不知道当地派出所的电话，他们就告诉了我号码。
我又打通了派出所。对方问我出了什么事？我竟一时语塞了，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妹妹给我姨娘关起来了，关在家里，还帮她找了个对象，情况很危险……
对方没好气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问你，发生抢劫了吗？”
我只好说没有。
──“发生强奸了吗？”
我只好说没有，但我妹妹给他们关起来了，很可能会对她非礼的！
──“你可能喝多了吧？”对方有点醉醺醺地说：“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不是妇联，不是居委会，烦你们那些婆婆妈妈的家务事！……”
接着就挂了电话。
我只好再次打110。我说我报警。我只好把情况说得严重一点，我说我妹妹被坏人绑架了，现在正关在丰庄什么地方，我们刚刚找到她，我们在门口听见里面有好几个坏人，他们要强奸我妹妹，我听见了我妹妹的呼救声……
停了会儿，对方问：“你是不是刚才报警的那个人？”
我只好说是的，我说我找了派出所，他们说这是家务事，不管。
对方说：“现在我们正式和你核实一下，你必须说真话，报假案是犯法的知道吗？”
对方问：“你说绑架你妹妹的到底是什么人？你认识吗？”
我只好说我认识，是我姨娘。
――“她为什么绑架你妹妹？”
我说，她有病，她有严重的神经病，她硬要跟我妹妹找对象，我妹妹不同意，她就把我妹妹骗回家，强迫我妹妹服从，不服从就霸王开弓──硬上……
哎，总之话多了，而且越说越多，没完没了。我心里都急死了，还不能发火，求人的事嘛。
长话短说吧，好不容易打完这个电话，我撒腿就往我姨娘家跑。老远地，就发现情况不对──出事了！
只见我姨娘家门口人哄哄地，十几条手电光闪来闪去，路都堵起来了。我一路打着招呼往里挤，老远地就听见院子里小田的叫喊声、我姨娘的叫喊声、以及疯狂的狗叫──
“救命啊！……汪汪汪！……杀人啦！强奸啦！……汪汪汪汪！……抓强盗啊！……”
走近了，隐约还听见院子里的打斗声。我发现院门锁着，门外影幢幢地围了足有百十号人，但就是没有一个人进去。
我听见人群里有人（邻居？）说：“这是王会计家，就是那个摇轮椅的瘸子呢，老婆害了癌症在家等死，就是那个两个奶子都被割了的，神经兮兮的春哎，三天两头在家跟瘸子闹，作死呢！”另一个问：“哪个在里面喊救命？哪个强奸哪个？是瘸子强奸他老婆，还是没奶子的女人强奸瘸子？真他妈的日鬼了……”
这时我喊了起来：“是有人要强奸小鸽子！大家赶快冲进去救救她吧！”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几只手电光罩住了我的脸。
有人问：“你是哪个？”
我说我是小鸽子的哥哥。
──“哦，是小鸽子养母家的。”手电光里有人插嘴说。
我又喊：“你们快冲进去救救小鸽子吧，里面有男人要强奸小鸽子，要强奸我妹妹！”……
手电光里又有人说：“听春哎说，小鸽子在城里不学好，跟野男人乱搭，就把小鸽子带了回来，大概是这个野男人找了来了……”“哦，是这回事……”
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就是没有一个人进去。
后来，我捡起一块砖头，砸碎了插在院墙上的碎玻璃，再脱下外衣盖在墙头上，翻了进去――只见我姨娘手上拿着菜刀正站在里屋的房门口，阻止小田冲入，嘴里还不停地喊着：
“救命啊！……杀人啦！……抓强盗啊！……”
一会儿又喊：
──“我看你们哪个敢进来？我家的事不要外人管！来一个我砍一个！反正我也活不长了，拚一个够本了！”
我没看见我姨父，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小田手里拿着一张凳子自卫，但又不敢伤了我姨娘，怕惹出人命。他只是不停地喊：“救命啊！快来人啊！……杀人啦！强奸啦！……”
唉，以后的事情，可想而知的，不说也罢，真是丑死人了。好在那个男人没有得逞。后来派出所的人赶到了，小鸽子才被救了出来……
现在的问题是，小鸽子、小田都要告那个男的强奸未遂。我们全家也支持他们告。不过，小鸽子有点顾虑，她怕告那个男人时牵连她的亲生母亲，因为，唉，我真不好意思说――因为那个男的在冲开房门、强奸小鸽子的时候，她妈妈竟然帮着那个男的，堵小鸽子的嘴，并紧紧拽住她的一只手……按照法律，她妈妈是不是也犯了强奸罪？
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跑来先问问你。你是律师，懂法的。
还有，一旦上了法庭，是不是审得很细，我家小鸽子要不要在法庭上一遍遍地陈述她被强奸的细节？记者会不会报道？假如真是那样的话，小鸽子她一个姑娘家，能挺得住吗？就算她当时挺下来了，可是以后呢？以后她还有脸见人吗？她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你说是吧？
作者简介：
中跃，男，“游戏文学”理念发起人和倡导者。中国作协会员。至今已在《人民文学》、《收获》、《上海文学》、《钟山》、《十月》等刊发表小说逾二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牺牲爱情》、《完美谋杀》、《幸存者》等。作品多次被《诗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转载。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斗地主》、《动物的忧伤》、《紧握你的手》分别荣获中国作协评出版的1999年度-2001年度《中国最佳短篇小说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