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长安的秋天来了,西风吹涨渭水,携着黄昏的风尘,将廊下竹帘吹得嗒嗒作响。她坐在窗前缝衣,侍女小心推开门,说宫中传来消息,皇帝召老爷殿后议事,怕是会晚些回来。她点点头,侍女上前添香,又轻声道:“听说湖阳长公主也在宫中。”   湖阳长公主?她心头一跳,手上涌出一线血痕,正要低头去吮,却又停下,怔怔愣在那里。   当今天子是汉室后裔,年少寒微,征伐而得天下。因兄弟姐妹多亡于战火,所以对这位姐姐更为恩眷,赐封邑加荣宠。天下女子,尊贵无人能及湖阳长公主。公主新寡,皇帝欲为其再觅良配。近日京中多有传言,公主属意的正是太中大夫宋弘―她结发多年的夫君。   侍女点罢蜡烛,小心退下。香炉里沉郁的气息一点点散开,她定定坐在窗前,烛火将她的影子映在墙上。烛花一颤,影子也随之摇晃,仿佛隐忍的垂泣姿态。她想起那年初见,那时宋弘年岁尚小,还是清秀的五陵少年。   那年暮春,她去长安高处的乐游原游春。柳枝青碧,桃李娇红,同行的姐妹在溪边等她,她独行于花树下,却不舍得折花,只一瓣瓣捡了草上的落英,用裙摆兜着。   她一路行着,兜兜转转绕过一棵梨树,却差点被树下的少年绊倒。青衣的少年倚着梨树睡得正沉,手中竹简遮住了半边脸庞。她一个踉跄,虽不曾惊醒他,那一裙落花却如乍落的春雨,纷纷撒到他身上。他青色的袍袖兜着花瓣,仿佛春风乍起,碧青的原野一夜繁花如许。她蓦然回神,怕惊醒眼前人,便急急走开。   及笄那年,父母为她定了一桩婚事,是长安少府的公子宋弘,听说他文采颇佳,性子也颇为和善可亲。   她的兄长曾见过宋弘,禁不住她几番恳求,终于带她去太学门外,偷偷瞧她未来的夫君。太学散学,少年们陆续走出,她用一枝彩纸人儿遮着脸,瞥见那个挺秀的身影,忽然攥紧了衣袖。再顺着兄长的指尖看去,却正是记忆里清朗的眉眼,她心头微微一颤,说不出是惊讶还是喜悦―原来是他。   出嫁那日,母亲为她梳着发髻,絮絮和她说着如何为妇为媳。她望着镜中影影绰绰的少女,吉服在身,三千春风簪于发上,忽而恍然,今后她便是那人的妻子了。   新婚夜里,宋弘握住新妇的手时,才发现她的袖里竟藏着一个纸人儿,彩纸已经褪了颜色,纸人儿脸庞圆圆,依稀能瞧出是个盛装的新嫁娘。他微微一笑,看着灯下脸颊丰润的女子,眉梢横翠目染秋水―那日太学门外,他曾见过一个娇俏少女,躲在兄长身后偷偷打量他,被纸人儿遮住了半张面颊。   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小娇养,却并不骄矜,奉养双亲进退知仪。而宋弘也算得上是个很好的夫君,他虽长于五陵,却非走马章台的浪荡性子,府中并无侍妾,待她也格外温和。   他后来入了朝堂,夤夜便要起身上朝,她却懒怠早起,被他唤起时,睡眼迷蒙带着薄嗔。那日瞧着昏昏又欲睡去的她,他不由得打趣:“诗里是‘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如今却是‘士曰鸡鸣,女曰昧旦’了。”她笼着锦被,听出他话里的戏谑意味,却不愿起身,只厚着脸皮道:“如此,岂非‘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宋弘拊掌大笑,也不再唤她,整衣去了朝堂。   安谧的日子未过多久,朝堂风云忽起,哀帝不豫,王莽夺权,未过几年,赤眉军便攻入长安。宋弘本已辞官,赤眉军的人马却忽然闯入家中,说是征召先汉旧臣,延请他出仕,不容商量,便将他绑回宫中。   他并不惊慌,临行前对她道:“若是我此行不归,你便另嫁良人罢。”她掩着眼泪,说得轻巧,如何能另嫁良人,又哪里能找到比他更好的良人?   赤眉军扬长而去,她一路追逐,追到渭桥前,却得了他已投渭水的消息。她如遭雷击,当下便不省人事。再醒来已在家中,他于榻上躺着,虽不能起身,却含笑望着她。   原来,他投水后得人相救,索性假死避祸。她掉了眼泪,却笑着走到榻边,任他握着手腕―命运何其厚待,虽是飘零乱世,可他还在,她还在,这就够了。   她随他去了终南山。他假死之事不可声张,日子比之当年自然清寒许多。她放下世家女子的尊贵,学着纺纱织布、浣衣煮饭,寒来石上捣练,随邻家妇人学裁衣。诸事辛劳,她的手渐渐生了薄茧,皮肤也不似当年玉润。他愧疚难言,明明当初嫁给他时,她还是玉做的姑娘。   他垦出一片菜园,却不忘在木窗之下留一小方,给她作花圃用。她种了芍药,日日侍弄,次年初夏,芍药便开得瑰如锦缎。她依旧不舍得摘,捡了飘落的花瓣回来,忽然便想起那年暮春,她兜了满裙的花瓣,撒了树下的少年满身。   与他讲时,他含笑不语,窗外明月照着青山,在庭中投下竹影来。她说罢瞧着他,也慢慢地笑了。多么好,共度过晴日,也同沐过风雨,是前缘注定,她要与他相守一生。   她从梦中醒来时,窗外夜色已浓。他从宫中归来,此刻用罢晚膳,正坐在桌边。她整衣欲起,却听见他沉静的声音,似乎只说了几句,同她解释缘由,又似乎说了很长,说尽他们共度的半生。   她低头笑笑,何必要不安呢?明明枕边人心性如何,她比谁都清楚。多年来,她并无儿女,他却不曾纳妾。那年红线牵系的誓言,她记得,他也从未忘却。“谚言‘富易交,贵易妻’,人情乎?”天子金殿垂询,屏风后便是湖阳长公主。他说自己是糟糠之妻,也不让人怨怪了。   他轻轻抬起她的头,她绿鬓不再,只一双眼睛明光沉蕴,让他想起当年。她眼里映出的自己也老了,风霜渐染眉眼,公主为何会看上他呢?岁月不与,他这样一把枯骨,只够陪着眼前人共度余生了。   “我在故乡置了一方墓穴,”他望着眼前人,蓦然想起从前以诗应和的日子来,不由弯了眼角,“百岁之后,归于其室。我已上书辞官,我们回终南山罢。”   他替她拂去脸上泪痕,还是新婚后安慰她时的语气,“何故要哭呢?”她轻轻笑着,“不是泪,是窗外的秋雨啊。”

  长安的秋天来了,西风吹涨渭水,携着黄昏的风尘,将廊下竹帘吹得嗒嗒作响。她坐在窗前缝衣,侍女小心推开门,说宫中传来消息,皇帝召老爷殿后议事,怕是会晚些回来。她点点头,侍女上前添香,又轻声道:“听说湖阳长公主也在宫中。”   湖阳长公主?她心头一跳,手上涌出一线血痕,正要低头去吮,却又停下,怔怔愣在那里。   当今天子是汉室后裔,年少寒微,征伐而得天下。因兄弟姐妹多亡于战火,所以对这位姐姐更为恩眷,赐封邑加荣宠。天下女子,尊贵无人能及湖阳长公主。公主新寡,皇帝欲为其再觅良配。近日京中多有传言,公主属意的正是太中大夫宋弘―她结发多年的夫君。   侍女点罢蜡烛,小心退下。香炉里沉郁的气息一点点散开,她定定坐在窗前,烛火将她的影子映在墙上。烛花一颤,影子也随之摇晃,仿佛隐忍的垂泣姿态。她想起那年初见,那时宋弘年岁尚小,还是清秀的五陵少年。   那年暮春,她去长安高处的乐游原游春。柳枝青碧,桃李娇红,同行的姐妹在溪边等她,她独行于花树下,却不舍得折花,只一瓣瓣捡了草上的落英,用裙摆兜着。   她一路行着,兜兜转转绕过一棵梨树,却差点被树下的少年绊倒。青衣的少年倚着梨树睡得正沉,手中竹简遮住了半边脸庞。她一个踉跄,虽不曾惊醒他,那一裙落花却如乍落的春雨,纷纷撒到他身上。他青色的袍袖兜着花瓣,仿佛春风乍起,碧青的原野一夜繁花如许。她蓦然回神,怕惊醒眼前人,便急急走开。   及笄那年,父母为她定了一桩婚事,是长安少府的公子宋弘,听说他文采颇佳,性子也颇为和善可亲。   她的兄长曾见过宋弘,禁不住她几番恳求,终于带她去太学门外,偷偷瞧她未来的夫君。太学散学,少年们陆续走出,她用一枝彩纸人儿遮着脸,瞥见那个挺秀的身影,忽然攥紧了衣袖。再顺着兄长的指尖看去,却正是记忆里清朗的眉眼,她心头微微一颤,说不出是惊讶还是喜悦―原来是他。   出嫁那日,母亲为她梳着发髻,絮絮和她说着如何为妇为媳。她望着镜中影影绰绰的少女,吉服在身,三千春风簪于发上,忽而恍然,今后她便是那人的妻子了。   新婚夜里,宋弘握住新妇的手时,才发现她的袖里竟藏着一个纸人儿,彩纸已经褪了颜色,纸人儿脸庞圆圆,依稀能瞧出是个盛装的新嫁娘。他微微一笑,看着灯下脸颊丰润的女子,眉梢横翠目染秋水―那日太学门外,他曾见过一个娇俏少女,躲在兄长身后偷偷打量他,被纸人儿遮住了半张面颊。   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小娇养,却并不骄矜,奉养双亲进退知仪。而宋弘也算得上是个很好的夫君,他虽长于五陵,却非走马章台的浪荡性子,府中并无侍妾,待她也格外温和。   他后来入了朝堂,夤夜便要起身上朝,她却懒怠早起,被他唤起时,睡眼迷蒙带着薄嗔。那日瞧着昏昏又欲睡去的她,他不由得打趣:“诗里是‘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如今却是‘士曰鸡鸣,女曰昧旦’了。”她笼着锦被,听出他话里的戏谑意味,却不愿起身,只厚着脸皮道:“如此,岂非‘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宋弘拊掌大笑,也不再唤她,整衣去了朝堂。   安谧的日子未过多久,朝堂风云忽起,哀帝不豫,王莽夺权,未过几年,赤眉军便攻入长安。宋弘本已辞官,赤眉军的人马却忽然闯入家中,说是征召先汉旧臣,延请他出仕,不容商量,便将他绑回宫中。   他并不惊慌,临行前对她道:“若是我此行不归,你便另嫁良人罢。”她掩着眼泪,说得轻巧,如何能另嫁良人,又哪里能找到比他更好的良人?   赤眉军扬长而去,她一路追逐,追到渭桥前,却得了他已投渭水的消息。她如遭雷击,当下便不省人事。再醒来已在家中,他于榻上躺着,虽不能起身,却含笑望着她。   原来,他投水后得人相救,索性假死避祸。她掉了眼泪,却笑着走到榻边,任他握着手腕―命运何其厚待,虽是飘零乱世,可他还在,她还在,这就够了。   她随他去了终南山。他假死之事不可声张,日子比之当年自然清寒许多。她放下世家女子的尊贵,学着纺纱织布、浣衣煮饭,寒来石上捣练,随邻家妇人学裁衣。诸事辛劳,她的手渐渐生了薄茧,皮肤也不似当年玉润。他愧疚难言,明明当初嫁给他时,她还是玉做的姑娘。   他垦出一片菜园,却不忘在木窗之下留一小方,给她作花圃用。她种了芍药,日日侍弄,次年初夏,芍药便开得瑰如锦缎。她依旧不舍得摘,捡了飘落的花瓣回来,忽然便想起那年暮春,她兜了满裙的花瓣,撒了树下的少年满身。   与他讲时,他含笑不语,窗外明月照着青山,在庭中投下竹影来。她说罢瞧着他,也慢慢地笑了。多么好,共度过晴日,也同沐过风雨,是前缘注定,她要与他相守一生。   她从梦中醒来时,窗外夜色已浓。他从宫中归来,此刻用罢晚膳,正坐在桌边。她整衣欲起,却听见他沉静的声音,似乎只说了几句,同她解释缘由,又似乎说了很长,说尽他们共度的半生。   她低头笑笑,何必要不安呢?明明枕边人心性如何,她比谁都清楚。多年来,她并无儿女,他却不曾纳妾。那年红线牵系的誓言,她记得,他也从未忘却。“谚言‘富易交,贵易妻’,人情乎?”天子金殿垂询,屏风后便是湖阳长公主。他说自己是糟糠之妻,也不让人怨怪了。   他轻轻抬起她的头,她绿鬓不再,只一双眼睛明光沉蕴,让他想起当年。她眼里映出的自己也老了,风霜渐染眉眼,公主为何会看上他呢?岁月不与,他这样一把枯骨,只够陪着眼前人共度余生了。   “我在故乡置了一方墓穴,”他望着眼前人,蓦然想起从前以诗应和的日子来,不由弯了眼角,“百岁之后,归于其室。我已上书辞官,我们回终南山罢。”   他替她拂去脸上泪痕,还是新婚后安慰她时的语气,“何故要哭呢?”她轻轻笑着,“不是泪,是窗外的秋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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