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头高悬，天空湛蓝，只在远山，一抹烟状的薄云。
伪满洲国黑龙江江防舰队的一艘小火轮船溯诺罗河迂缓而上，伪满洲国第七军管区混成旅少将旅长日野武雄站在前甲板上，双手戴着白手套，拄着杵到地上的指挥刀，烟囱冒出的黑煤灰，挂在他的眉毛和那一小撮卫生胡上。
日野武雄的随从，一个日本关东军三江省警备队的大佐，一个自己属下的满洲军官，一个军鸽通信员，九个担任警卫的日本和满洲士兵，在船舱里打盹。早上7点钟左右，他们从诺罗河与乌苏里江汇合处的东安镇出发，已连续航行了四个来小时。唯日野武雄一直如此这般，气势汹汹地站立着。
日野武雄第一回遇见如此弯弯曲曲的河，一百八十度的折弯一个接续一个。小火轮船整个上午就这么绕来绕去，直线距离并没有航行多远。
诺罗河发源于完达山脉北坡的七里嘎山，由西南向东北流，与饶河县和富锦县交界处的七星河交汇后，流向转为由西向东，在三江平原低洼的腹地，无边无际的荒草甸子上，像一条巨蟒摆动着身躯，盘挪出无数个南北走向的折弯儿。尤其那几处老百姓俗称大对头的弯子，清晨，渔家在岸上做早饭，不用挪动锅灶，晌午，船靠到另一个岸边儿，回到原处吃午饭。
掌舵的老水手，一个皮肤古铜色、皱纹有如刀刻的满洲男人，告诉日野武雄，长官，诺罗河的河道随水的大小而定，这是条诡谲的河流。
早上，小火轮船进入诺罗河河口，日野武雄就感受到了莫测的征兆。
日野武雄此行去饶河内地的小佳气河屯（佳气，赫哲语，语义“长木头垛”，今小佳河镇）佐田弥一大尉中队驻地视察，佐田弥一中队辖区内的集团部落堪称归村并屯的模范。
东北抗日联军隐藏在白山黑水的茂密林海中与日本关东军顽强周旋，山里的老百姓居住分散，没有后勤补给保障的抗联多从他们手中获得粮食和衣物。1934年12月10日，陆军大将南次郎接任关东军司令，开始在东北实施“集家并村、集团部落、匪民分离”的措施，将村民强行迁移、集中至指定的村屯，使抗日队伍和人民群众彻底隔绝。老百姓叫“归围子”、“归大屯子”，称归并后的村屯为“人圈”。
“人圈”选址多在交通便利的公路附近，通常为一百户人家左右，最小的不低于五十户，四周筑土坯高墙，墙顶拦铁丝网或插满酸枣树的刺枝，并留有射击的垛口，四角和大门，一般只留一个大门，建有碉堡，屯子的中心竖立望台，墙外挖壕沟，由一个分队的日军或一个连的伪保安队驻守。老百姓被强迫服役干活，靠少得可怜的配给勉强过活。居民进出，要到卡子房接受搜身，粮食、布匹、食盐严禁带出，打水、砍柴、走亲戚得有火印木牌。 “人圈”里，年年流行瘟疫，家家陈尸。“人圈”之外的区域划定为“无住禁作地带”，即无人区，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没有人烟，并设立网格状的封锁线。
小火轮船划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时不时地有鱼儿跃出，两岸密实的蒲草和芦苇丛，惊起飞鸟。
晌午时分，小火轮船行进到一段连续 “之”字形的胳膊肘子弯儿的河道，一会儿向左歪斜，一会儿又向右侧倾。
老舵手说，这里，当地人叫老鱼梁子。
那条鬼魅般的大黑鱼好一阵子没出现了。
小火轮船越过两河交汇那条锯齿般的水线，乌苏里江（满语，语义“下游”）水混浊，诺罗河水清澈，一条硕大的黑鱼出现在船头前方二三十米远的水面上，像是导引他们的船航行。
水里的暗影，圆滚滚的躯体足有二丈多长。
日野武雄指给老舵手看。老舵手眯缝着眼睛，长官，河里啥也没有哩。
这会儿，日野武雄发现河面确实如舵手说的，静静的，如一面大镜子。日野武雄揉了揉眼睛，撒摸了半天仍没寻觅到那条大黑鱼的影踪。
“长官，你一定是看走了眼，这条河里要有这么大的鱼，早成精了！”
在接下来的航程，那条大鱼数次时隐时现，而一直注视前方水面的老舵手总是重复以上的回答。
日野武雄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却又无法说清楚，这次旅行因这条弯曲的河而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怪谲的气息。
1938年9月26日上午，日野武雄他们从黑龙江的抚远县启碇进入乌苏里江，一路逆水，按行程，晚上，在东安镇停泊过夜。
在岸上迎接日野武雄的是东安镇驻军的副官长和一小队满洲士兵，而不是驻扎于此的第七军管区独立二旅少将旅长姜鹏飞。日野武雄脸上挂着愠色下了船。这个副官长马上解释，第七军管区中将参谋长吴元敏到此视察，姜旅长正在陪同，无法前来恭候长官。
日野武雄挂在面容上的阴云更加浓重了，他若提前知道这个吴元敏在东安镇，一定想办法延宕此次的行程或不在东安镇逗留。
按条令，日野武雄不得不拜访他的顶头上司、又为师兄的吴元敏。
明治四十四年（公元1911年），吴元敏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八期工兵科，做过蒋介石的侍从副官。大正八年（公元1919年），日野武雄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十二期骑科卒业。倒是蒋中正先生假冒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六期炮科的学历，一个品格不端正的人蒙混成了黄埔军校的校长。
日野武雄反感所有的满洲人，他们有诸多的恶习，工于心计，互相倾轧，不讲信用，背后嚼老婆舌，说他人的坏话有如家常便饭，好吹嘘，贪婪、懒惰、散漫、吸食鸦片等等，由这样的人组成的军队，遑论战斗力，根本不堪一击。
至于吴元敏，日野武雄更是厌恶透顶，此公阴阳怪气，为人做事阴险狡诈，作为军人，不是靠战功，而是凭借背叛，拉拢关系得以晋升。日野武雄的信条，人格上有缺陷，行为上定猥琐。
日野武雄自恃自己有份作为军人的“辉煌”履历。
日野武雄明治十八年（公元1886年）十一月一日出生，参加过日俄战争，大同元年（公元1932年）四月十五日，伪满洲国军成立，被关东军派到伪满洲国军政部任职，七月十日转任吉林省警备军骑兵旅少校，参与讨伐磐石、桦甸、敦化、安图等地抗日武装的行动，因“剿匪有功”，仅过了两个月，越级擢升为上校，补吉林省警备军独立骑兵支队队长，康德五年（公元1938年）五月五日，晋升为少将，旋而，遣他和他支队到“匪患”猖獗的三江省驻防。 师兄吴元敏热情地设宴款待师弟日野武雄，菜肴多为山珍野味，扒熊掌、蒸鹿唇、熏狍肉、烤鹌鹑，并有歌妓陪侍，对这个在伪满洲国军里任职的日本人，可谓恭敬之极。伪满洲国军实为日本军人控制，像他们保卫的政府一样，均是傀儡。
吴元敏讨好地请日野武雄对驻扎在东安镇的部队训话，微醺的日野武雄满口应允。他离开九州大分县速见郡南由布村大字川的老家到关东州（今旅顺），再到满洲，几十年间，没喝到这么醇的清酒了，倒是歌妓远不如新京（今长春）的让人舒心。
转过天的黎明，部队早早地在操场列队迎候，日野武雄吃过早餐，由吴元敏和姜鹏飞陪同，登上检阅台。
日野武雄扫视了一眼台下的满洲国士兵，个个佝偻着身躯，军装松松垮垮，像撑不起来的空袋子，这不仅仅是躯体的瘦弱，更是精神的萎靡，他顿时没了兴致，三言两语，敷衍了事，将吴元敏和姜鹏飞两个人撇在台上，径自走开，登船离去。吴元敏对着日野武雄的背影，巫师般恶毒地诅咒这个倨傲的日本人，不得好死的家伙。
日野武雄时不时地拿出手绢擦拭胡须上的煤尘，他不愿待在狭小、憋闷的船舱里。漫长的旅途，不仅是体力上的耗损，也是心理的耗损，就像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要的是国家财力的承受力，更要民族心理的承受力。日野武雄觉得自己有时是在强挺着。
小火轮船出了老鱼梁子的大弯儿，左岸兀地凸现出一座百余尺高、陡峭的石头砬子，向他们压过来。
身经百战的日野武雄不禁地打着冷颤，下意识地去掀腰间别着的南部麒次郎十四式半自动手枪，俗称王八盒子的皮套。
老舵手紧紧把着舵轮，“长官，西风嘴子。”
小火轮船战战兢兢地几近贴着长满墨绿色苔藓的岩壁驶过去。
这险要的咽喉之处，哪怕只是几个人的小股敌寇扼守伏击，他们也难逃噩运。日野武雄七上八下的心过了好一会儿，才舒缓下来。
船舱里，那十几个随从抱着枪，军鸽通信员搂着鸽笼，仍在酣睡，有的打着呼噜，有的淌着口水，有的说着呓语。日野武雄很失望，但转念一想，无法苛求所有的人能像自己一样，具备最优秀军人的素质。
那条诡怪而离奇的大黑鱼，又一次出现。
老舵手说，这里的河道有潜流，看上去，颜色比其他地方的水面暗。
日野武雄暗自骂着这个自以为是的满洲水手，有如蠢驴一般，他丰富的经验没有给他智慧，倒成为墨守成规的负担。
日野武雄看见，那条大黑鱼有着铃铛般大小的眼珠子，目不转睛地瞅着自己，他第一次在互相的逼视中，主动将视线挪开，而对手竟然会是条怪异的鱼。
司炉工一个劲儿地添煤，炉膛通红，而黑铁壳的小火轮船仍旧如松毛虫般蠕动着。
那条大鱼迅疾地翻身，腹部有一道闪光的红鳞，从腮下贯通至尾部，潜入水里……
2
东安镇有一家烧锅，老板朴永山衍续祖传的酿酒手艺，这个中年的朝鲜族汉子通过在伪政府的衙门、警察所和边境守备队里被称为二鬼子的同胞，笼络了上上下下的关系，他的酒远贩到同江、抚远、富锦、宝清等地，甚至私运过境。
9月25日晚上，边境守备队的伙夫领着哑巴帮手前来朴家烧锅打酒，朴永山脸上堆笑，拱着手，从柜台里面出来迎候。
“一坛上好的高粱酒，再加一坛上好的米酒。”
朴永山的脸上掠过一丝儿他人不易察觉的变化，赶紧将伙夫让进里屋，从柜子里搬出一个酒坛，用袖子抹去封口的灰尘，慢慢掀开。
整个屋子飘溢着醇厚的酒香，伙夫的涎水淌出来。
朴永山给他斟上一盅，他倒进嘴里含着，腮帮子鼓起，又瘪回去，好一会儿才咽到肚子里，然后，不停地吧嗒着舌头。
“晚半晌来了个肩膀上扛着中将牌牌的，天擦黑，又来了个肩膀上扛着少将牌牌的东洋人……”
这个贪杯的家伙几杯陈酿的烧酒下肚，就主动倒出日野武雄第二天要去小佳气河的行踪。
朴永山把伙夫送到门外，“老哥，这坛不卖的酒，我给你留着，你空闲的时候过来。”
第二天的一大早，朴永山的伙计揣着路条，赶着毛驴车给萨安察屯（赫哲语，语义“出木耳的地方”，今饶河县新开屯）的店铺送酒去了。
朴永山对伙计千叮咛万嘱咐，这趟活儿，经过红胡子活动的地域，遇上劫道的，舍财保命要紧。
半傻不傻的伙计一个劲儿地点头。
朴掌柜料事有如神仙，半路上，运酒的伙计果然被几个端着步枪的人拦住，不多抢，只搬走封口的红布褪了色的那坛酒。
抗日联军第七军的交通员将日野武雄去小佳气河视察的情报和一坛子医用酒精，送到那丹哈达拉岭（满语，那丹语义 “七”，哈达拉语义“马嚼子”，形容山的逶迤）老鹰沟密营的军部。
日本关东军实施归乡并屯后，对东北抗日联军展开大规模的“讨伐”，自1938年下半年，东北抗日联军陷入了极端艰困的时期，部队损失超过90%，近两百位师级以上的高级将领壮烈殉国。幸存下来的抗联战士回忆，烈士们有三种死法：第一是战死，第二是冻死，第三是饿死。
抗日联军第七军的部队不得不开拔到同江、抚远、富锦、虎林一带开辟新的游击区，在饶河县的老鹰沟密营仅有直属警卫连的三十多人和四十来人的少年连，这些不满十六岁的娃娃兵，从没参加过战斗，仅承担通讯的任务。
代理军长崔镛健（此时化名崔石泉）和从同江返回军部汇报工作的一师副师长姜克智，都不想错过这个击毙伪满洲国军日本高官，提升我方士气，给对手心理以巨大震慑的良机。两人反复商量后，决定由姜克智率警卫连，在日野武雄返回时，利用诺罗河弯曲的地形，伏击该股敌人。
少年连的吴双喜听到消息后，连忙来找崔镛健请战。
吴家为费雅喀部落的后裔，祖居黑龙江与亨滚河（今俄罗斯阿姆贡河）汇合口的特林，爷爷吴龙奎因无法忍受沙俄的歧视和压榨，光绪十八年（公元1894年），独自越过边境到饶河的东安镇生活。诺罗河河口卡伦（满语，语义“台”或“站”，清政府设在边疆地区负责巡守的军事单位）的卡官延请通晓打鱼本事的吴龙奎在诺罗河上设鱼梁子捕鱼。 诺罗河每年的汛期，河水总要漫过低矮的两岸，大片的低洼地成为水乡泽国，盛产各类淡水鱼，金色罗锅鲤鱼，银色大鳜鱼，红肚鲫鱼……体大肉肥味美。
所说的鱼梁子，即选一个洄水弯儿，用不易腐烂的柞木打桩，柳条枝编成栅，之间的缝隙，可容小鱼经过，栅栏留有狭窄的堰口，放置宽口、小颈、大腹，颈部内有倒须的竹篓。鱼群被横在河上的梁子挡住，犹疑时，湍急的河水将它们冲进豁口的竹篓里，只要进去，别想再出来。
这种捕鱼方法在我国有几千年的历史，最早的记载见于《诗经・谷风》：“勿逝我梁，勿发我笱”。“梁”就是鱼梁子，“笱”就是捕鱼的竹篓。
卡伦的兵士将打上来的鲤鱼、鳙鱼、白条鱼，按赫哲人的方法做成鱼坯子，从鱼的尾鳍顺脊梁到头部用刀切开，整条鱼成片状，去掉内脏，然后放到缸内，鳞片朝下，层层撒盐，装满后，用草袋把缸口裹严实，用石头压紧。个把月后，将咸鱼片拿出来，在日头下晾晒，七成干时，码成垛，使其发酵，再打开晾晒。经这些工序后，灰白色的咸鱼片变成诱人的红白色。腌制好的鱼坯子经三伏天也不会腐烂。
整个卡伦，卡官、卡官以下卡副、通事、卡目、以及二十多卡兵，有储存的鱼坯子作食物，得以度过边塞大雪封路、与世隔绝的漫长寒冬。
诺罗河上的老鱼梁子就是以此得名。
吴双喜一小就跟随父亲在诺罗河上打鱼，熟悉这里的山水草木。
驻扎伪三江省的日本警备队整肃边境，将吴双喜一家和其他的赫哲人驱赶至诺罗河上游的里七里沁屯（七里沁，赫哲语，语义“黄鼬”，即黄鼠狼子，民间传说中迷惑人的黄仙），日本人归乡并屯后，称保安屯，老百姓俗称鞑子营。
驻守大和镇（原名义顺号屯，日本人更改为具有浓重殖民色彩的名字，今宝清县东兴村）的守备队小队长堀小兵卫招募了里七里沁屯二十多名赫哲族猎手组成狩猎队，吴双喜的父亲在其中，发放给三八大盖枪和子弹，名义上进山捕猎，实际上协助日本人搜索抗日联军的行踪。
去年的冬天，吴双喜的父亲不小心跌落山崖，被抗日联军第七军的战士救回密营医治。
吴双喜的父亲伤愈回到里七里沁屯，大和镇的警察所以通共匪的罪名逮捕了他，严刑拷打，逼问抗日联军第七军密营的位置。吴双喜的父亲咬紧牙关，坚不吐口，最后，受尽折磨，病死在宝清县警察局的监狱里。
吴双喜去探望即将不久于人世的父亲，父亲拉住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划着。吴双喜收着下巴向父亲轻轻地点头。
吴双喜按父亲划出的路线，投奔抗日联军第七军在饶河小别拉坑（赫哲语，语义“浅水河沟”）的密营，加入了少年连。
为父亲复仇的机会来了，吴双喜特别地兴奋。
崔镛健和姜克智在地图前正为地点的选择犹疑着，诺罗河有两处咽喉险要，一是西风嘴子，方圆几百里唯一的高埠，可凸出的石头砬子，光秃秃的无处隐蔽，容易被发现;二是老鱼梁子，河道弯曲又狭窄，两岸为密实的芦苇丛和柳条林，适合埋伏，展开火力。
吴双喜小跑着进入军部的马架子房，立正报告，他的个头还没竖在地上的三八大盖枪高。
姜克智爽快地应允，但得先考考他，这次伏击的最佳地点，说对了，就带上他。
“西风嘴子！”吴双喜毫不犹豫地答道。
姜克智说出他和崔军长的顾虑。
“石砬子顶上是一个凹兜儿，能藏下几十号人，蹲在里面，在河面的任何地方，都瞅不到。”吴双喜说。
崔镛健用手指重重地敲击着地图上标注西风嘴子的那个小圆点儿。
当天晚上，姜克智带领警卫连，由熟悉伊克堆累山（赫哲语，语义“老牛顶子”，今大顶子山）崎岖山路的吴双喜引导，借着星光，向四十多里地之外的西风嘴子急行军。崔镛健和姜克智估计，日野武雄从小佳汽河返回，最快也得转过天的早上。
星星一个一个地遁去，只剩下从黄昏就出现在西南方的长庚星，那是童颜鹤发的太白老君不睡觉在炼丹。
从赫哲老人那里，吴双喜听到，这颗星宿，隐喻不可捉摸、令人恐惧的死亡……
3
日野武雄在傍晚抵达了佐田弥一大尉中队的驻地，他的脸有如下煤窑的矿工，后半程，他没再擦拭，手绢已经脏得无法用了。
9月27日的清晨，日野武雄等人继续乘船逆水去大佳气河屯（今大佳河乡）、西风沟屯（今西丰镇）、大和镇等处巡视。这是地下交通站传来的情报上没有的内容。
大和镇的堀小兵卫小队长和伪警察第二中队队长尤德荣，绰号尤大牙，拜见日野武雄。
梳着偏分发式的尤德荣，龇着金牙，一个劲儿地对日野武雄点头哈腰。
日野武雄私下里对堀小兵卫中尉说，此人大大的狡猾，不可信任。
尤德荣表面恭顺，但眼光游移，表明他实为敷衍，这点躲不过日野武雄敏锐的眼睛。
堀小兵卫小队长在里七里沁屯组建了赫哲人狩猎队，这些赫哲猎手原只是想从他那里得到比滑膛猎枪更好用的步枪和子弹，对收集抗日联军第七军情报的任务怠慢、应付。堀小兵卫大怒，收回了枪支，并禁止赫哲人进山打猎。
尤德荣从富锦县高小毕业，暂时回到里七里沁屯，想弄些山货换来盘缠，过一阶段去哈尔滨找事儿做。里七里沁屯断了营生的同胞找他，求他拿个主意，他是村里唯一的念书人，走出过大山见过世面。尤德荣也正愁无处弄钱。
尤德荣拍着胸脯，“包在俺身上。”
尤德荣让同乡去淘弄上好的蜂蜜，饶河县的蜜蜂属于高加索种群，个头壮硕，背、腹部和绒毛呈黑灰色，能把黄褐色的中华蜜蜂装进去。堀小兵卫经常去义顺号屯的药铺抓药，他从掌柜的那里探听到堀小兵卫的隐私，这个东洋人患有严重的便秘。
尤德荣面见堀小兵卫小队长，是他能说会道的嘴，抑或那一陶罐让胃肠通畅的蜂蜜，他竟然说服了这个蛮横的日本鬼子。堀小兵卫让尤德荣担任里七里沁屯的屯长和狩猎队的队长，并返还了枪支和弹药。
尤德荣在富锦县上高小时，读过马克思、恩格斯的书，被里面天下大同的内容吸引，他当上里七里沁屯的屯长，想实施他一知半解的共产党主义。 尤德荣在里七里沁屯平均分配劳动所得，对困难的乡亲多有周济，赢得人们的信任。
伪康德五年（公元1938年），里七里沁屯狩猎队编入大和镇伪警察第二中队。
几番来往后，尤德荣试探着问堀小兵卫，“太君，您的，发大财的，想不想？”
这个曾在北海道渔场，脑门上扎条白手巾，等待西风吹送来“黑潮”讨生活的渔民，成为有钱的财主，是随他一起从娘胎里坠落出来的巴望。
堀小兵卫龇着大板牙，“尤桑，办法的，你的有？”
尤德荣领着堀小兵卫去附近的考山，看南坡盛开的罂粟花。
堀小兵卫呆住了，樱花是单调的，而罂粟花如此地姣妍和多彩。
尤德荣和堀小兵卫合伙做起了贩卖烟土的生意。
尤德荣巧妙地周旋在日本人和抗日联军之间，他偷偷地把粮食、弹药和通行证卖给第七军，他提供给堀小兵卫所谓的情报，等围剿的日本兵赶到，第七军的部队早已按跟他商议好的计划转移了。尤德荣给屡屡扑空的堀小兵卫出主意，叫他向上峰谎报战绩。堀小兵卫多次受到嘉奖，尤德荣深得他的赏识，两人天天晚上凑到一起喝酒，无话不说。
“尤桑，更好的办法，你的有？”
尤德荣的酒量，曾连着干下三大海碗的烧酒，言谈举止不走板，可这回，几小盅寡淡的清酒下肚，他竟然醉醺醺了。
尤德荣的舌头直跌跟头儿，向堀小兵卫讲述了一个秘密：
吴龙奎将天仙般的大女儿嫁给了诺罗河河口卡伦的卡副徐云太，宣统元年（公元1909年）始建饶河县，治所设于俗称老营盘的小佳气河屯，吴家随女婿徐云太内迁。转过年的年关，徐云太和一个兵士赶着马爬犁去富锦县，给协领送年货，在一处高岗地（富克锦本为赫哲语，语义即“高岗”），蹿出一伙劫道的匪贼，要财也要命。民国五年（公元1916年），其大女再醮丧偶的小佳气河当地有名的地主苑福堂。1920年之后，苏联施行新经济政策，流寓远东贫苦的朝鲜人转徙至饶河生活，种植水稻。苑福堂看朝鲜人打出的白米，口感很好，便雇来八户，在他的土地上开辟水田，发了大笔的财。
几年后的一天，吴龙奎半夜突发急病，眼睛歪斜，说不出话来，手指着窗外咽了气。吴龙奎积攒下一玻璃瓶的沙金。吴家的三间泥草房紧靠河岸，院子里长着一抱粗的十几棵大榆树。已是饶河县警察署副署长的苑福堂找来七八个警察，挖遍了每棵树的地下和院子的角落。苑逢人就沮丧着脸说，连金子的影儿都没有。
尤德荣说得有枝有叶，活灵活现，而故事发生的年头儿，他尚在襁褓里，吮吸母亲的乳头和拉撒屎尿，都不受自个儿意识的控制。
贪婪的堀小兵卫小队长着急地询问吴龙奎金子的最终下落。
尤德荣回答，知情的人都说这瓶沙金应该还藏在吴家老屋内一个隐秘之处。
“吴家老房子的哪里？”
“佐田弥一中队的住所。”
这回轮到堀小兵卫沮丧了。
尤德荣怂恿堀小兵卫将佐田弥一挤走，不仅可以升任小佳气河屯的中队长，还能寻到那瓶金子，可谓一举两得。
堀小兵卫将军刀架在尤德荣的脖子上，“金子的事情，对别人，你的，不许说。”
尤德荣脸上的皱纹全堆聚到一块，“这秘密，我只告诉太君您，一个人。”
堀小兵卫多次跟上级汇报，佐田弥一大尉剿灭抗日联军屡屡受挫，其指挥大大地不利。
这次，堀小兵卫又向日野武雄谗言佐田弥一，遭到训斥，告密不是大和民族的本性，你的，给满洲人教唆坏了。
堀小兵卫悻悻地看着日野武雄乘船远去。
4
拂晓时分，姜克智和警卫连赶到西风嘴子。
吴双喜主动要求担任望哨。
吴双喜随父亲冬季打猎，练就一双锐利的眼睛，人极目所见，有鸟飞过，他能够辨识出是什么鸟。
姜克智同意吴双喜和警卫连连长王振华一起警戒，其他战士们隐蔽在石头砬子下面休息。
吴双喜趴在一个豁口上向西眺望。
诺罗河真像一个大泥鳅，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向前钻行。吴双喜想起父亲给他讲的传说，爷爷告诉父亲的，他没见过爷爷的模样。
在很久以前，三江平原是无边无际的荒草甸子，没有一条河流，在这里居住的老百姓，修建了龙王庙，每逢喜庆的节日，敲锣打鼓舞龙灯，祈求龙王爷的恩典。
人们的诚心终于打动了龙王爷，他决定开挖一道河，从完达山脉北坡的七里嘎山开始，在今天东安镇注入乌苏里江。
各水族纷纷投标，承揽开河工程。
一条老泥鳅精因冒犯了龙王爷，被贬在三江荒草甸子的泥底下思过，已有万年之久。
泥鳅精也向龙王爷上书，唯愿将功补过，有出头之日。龙王爷竟然同意了。
龙王爷与泥鳅精签订了契约：河道要开得很直很直，不许有弯儿。
老泥鳅开始用身子钻河道，它生怕不直溜儿，两步一回头，三步一转身。
挖河工程倒是按期完工了，当泥鳅精钻出水面一看，顿时傻了眼，河道弯弯曲曲。它的每个回头，每个转身，都成为弯儿。
龙王爷大怒，下令泥鳅家族永远待在泥底，不许浮出水面，所以，泥鳅鱼至今仍生活在泡沼的最下面，一旦被人们涝出水面就吱吱地叫，“我冤枉呀！我冤枉啊！”
这最后一句，无论反复多少遍，吴双喜还是会哧哧地笑出声来。
归大屯子后，从小佳气河河口一直到诺罗河河口，再无鱼梁子。之前，每当处暑，吴双喜和父亲就开始削木桩，编新囤，眼睛瞅不见水流的下面，他们却知道，鱼群正从乌苏里江向诺罗河里洄游，在水草丛生的湾子，觅饵，交尾，产卵。
鱼梁子的柳条栅栏拦好后，水面被挡起半米多高的水坝，憋住的鱼群蹿跳着，它们仅有一次的机会，一个跳跃过不去，只要落到水里，立马被激流冲进豁口的鱼篓里。
这样的场面，最好在日光炽照的晌午观看，成千上万条鱼，在水面上腾跃，鳞鳍闪着耀眼的光芒，整个湾子金碧辉煌。 日野武雄这条大鱼即将也在其中……
火红的日头掉落到地平线的后面，整个大地燃烧着，水鸟在归巢，红脖子的是水葫芦，白脑袋的是叼鱼狼（银鸥），它的啼声比夜猫子叫得难听……
这些鸟，再过些日子就要南飞了。
河开的时节，鱼群溯游进诺罗河，鸟群也飞回来，在草甸子和柳条滩里作巢产卵。
白天，长脖老等（苍鹭）在浅水边儿，用一只脚站立，另一只脚蜷于腹下，脖子缩在两个翅膀之间，几个时辰不动弹一下，它的巢筑在树上，下出的蛋仿佛鹅蛋般大小。个头儿跟长脖老等差不多的杓鹬，产下的蛋却只有鸡蛋大小。叼鱼狼的巢筑在草垡子上，随着浅水慢慢漂浮，要水进到沼泽里才可以拾到它的蛋……
吴双喜的思绪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去那儿。
小火轮船和日野武雄没有出现。
九月的三江平原，入夜后，冷飕飕的，战士们不敢点篝火，只好互相搂着入睡。
日野武雄睡在吴双喜祖屋的火炕上，他梦见了那条诡怪的大黑鱼，咧开的大嘴宽出身子，越张越大，就要吞下他们的小火轮船。日野武雄惊醒，全身冒凉汗，转过来掉过去，再也无法入睡。
夜空中那颗最亮的星星钻进窗户。
爱神阿弗罗狄忒终生追求爱情，但她对于爱情并不专一，与阿多尼斯同卧，血和酒的交融，诞生了紫色的玫瑰，风将花蕾吹开，随即又把花瓣吹落，一岁一枯荣。这个凄美的古希腊神话，日野武雄在中学时读到。爱美好又残酷。
日野武雄想到了死，这不是胆怯，恰是武士的勇气，他祈盼他的葬仪，由樱花来祭奠。
5
半晌午了，吴双喜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唤着，战士们没有带足够的干粮，都饿着肚子。
吴双喜向副师长姜克智请求，他下到诺罗河里去摸鱼，拾些干柴火，烤鱼给大家充饥。
赫哲人烤鱼叫“塔拉哈”，在河滩上，支起三角形的木头架子，用嫩绿的柳条枝将刚出水的鲤鱼穿上，去鳞后吊在架子上，拢些干枯的杂草和树枝点燃，待三分熟，用刀削成片，蘸老醋和盐面，鱼肉有股柳条独特的清香。
姜克智没有允许，他重复了一遍命令，战斗打响前，绝对不许有人活动。
姜克智对警卫连有着特别的情感。
姜克智十五六的时候，从山东的牟平闯关东来到虎林县谋生。东北沦陷，这位不甘做亡国奴的山东大汉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第七军，不久，担任军部直属警卫连连长。
饶河县西林子乡驻扎着伪满洲国军的一个警备中队和一个伪警察所，四十多个警察全部是二鬼子，兼有特务的职能，俗称朝鲜工作班，多次抓获抗日联军第七军下山买粮食的战士和递送情报的地下交通员，手段极端毒辣，无人生还。
军长陈荣久和参谋长崔镛健决计联合红枪会等山林队突袭西林子乡，消灭这股顽敌。军部秘书罗咏主动要求给各山林队送信，可他下山后，径直到饶河县城团山子的日本警备队告密，换得十块银洋。这个书生实在是熬不过山里的困苦生活。
罗咏揣着大洋，直奔维新二道街，那里遍布烟馆、妓院，其中一家叫平康里的酒楼，里面有东洋和高丽娘们儿，他的脑袋里提前预支着榻榻米的柔软和婊子的温情。罗咏刚转进僻静的侧街，两个穿黑棉袄，手对插在袖口的壮汉把他堵在墙角。这两个人啥也不说，略高的那个人在腰间拽出王八盒子，从罗咏棉袄的下襟伸进他的怀里，枪口顶住下颌的软颚上。罗咏只觉得喘不上气来，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枪就响了，闷闷的，雪地上蹦跳找食的麻雀都没有受到惊吓。子弹从他后脖颈穿出来，钻进土坯墙里。罗咏像被抽去了骨头，没有硬物的支撑，歪着脖子，顺着墙堆委在地上。矮胖的那人从罗咏怀里翻出还没焐热乎的十块大洋，在手心里掂了掂，揣进兜里，又拾起掉落在雪里的眼镜，擦了擦，卡到他的耳朵上，走出了几步，转过身看了看，发现眼镜偏偏着，又折回来，给扶正当，好好端详了一下，这才满意地走了。
半夜时分，崔镛健按原计划带领一百多名战士隐藏在西林子乡伪警备中队和伪警察所院子外的那片密实的桦树林里。西林子遍布树木，地名由此而得。没有一支山林队按约定的时间出现在会合的地点，崔镛健没有多想，山林队守信用与否，由能够抢夺多少物资来决定。
尖刀班的战士手里拎着旋开保护盖的手榴弹，拉环套在手指上，窝着身子，悄悄地逼近院墙。死一般寂静的冬夜，战士们冻硬的鞋踩在雪上，发出尖锐的吱呀声。
房顶的探照灯瞬间亮起，比雪还白的光将突袭的抗联战士罩住，碉堡的射击孔吐出歪把子机枪的火舌，中枪的战士扑倒在开阔地上。崔镛健见敌人早有防备，知道计划已泄露，立刻率领部队撤出战斗。
第二天，天刚放亮，饶河县伪公署的日本参事官大穗久雄调集日伪军二百多人，伪警察一百多人，赶着几十辆马爬犁追赶，沿着战士们杂乱的脚印，直逼抗联第七军的暴马顶子密营。
军长陈荣久带领警卫连前出到屏岭山接应崔镛健。
晌午，崔镛健和部队撤退到了屏岭山一个叫天津班的山沟，停下来歇口气，大穗久雄的马爬犁队出现在沟口。
屏岭山横列着四个小山包，形成一个口袋状的地形，陈荣久和崔镛健决定据此反击敌人。
姜克智率领警卫连埋伏在第一个山包，负责切断敌人的后路。
这伙敌人只顾一个劲儿地追击疲惫的抗联队伍，想一举消灭，根本没料到有伏兵，一头撞进了埋伏圈。当敌人的最后一辆爬犁进入了山谷，姜克智一甩手，二十响的镜面匣子打出一个连发，战士们接到信号，轻重武器一齐开火。
大穗久雄乘坐的爬犁，驾辕的马惊毛愣了，撞到树上，将他掀翻在雪地里。
大穗久雄赶紧匍匐爬到一棵大树的后面躲着密集的子弹，他一时懵住了。
大穗久雄缓过神儿来，指挥乱了套的队伍突围。姜克智命令警卫连用手榴弹堵住沟口。敌人死伤一大片，退回树林中。
大穗久雄摇晃着指挥刀，嗷嗷地嚎叫，“とつげき，とつげき（日语，突击、冲锋）！” 日伪军又疯狂地再次拥上来。
姜克智瞄准大穗久雄，一枪打断了大穗久雄的右腕，指挥刀应声掉落在了地上。
大穗久雄左手捡起握柄上沾满了血的军刀，继续挥舞，大喊大叫。
姜克智命令机枪手向这个日本指挥官开火。
大穗久雄被乱枪打中，仰面倒地，喷出的血有如水注，卫生兵拿纱布堵他胸膛的窟窿，用尽急救包里所有，血还是泉涌般的冒着。卫生兵绝望地一屁股坐到地上。
大穗久雄嘴里不停地咕噜着，没多大的工夫儿，他的皮靴使劲儿一蹬，不再挣扎，也无了声息。
天渐渐黑了，战士们向沟底压下来，准备给龟缩在树林里的日伪军最后一击。
就在此时，饶河县伪警察大队队长苑福堂和警务指导员町田次郎少佐带着二百来人的增援队伍赶到了。
抗联七军腹背受敌，只好趁着夜色，边打边撤，在关门嘴子，军长陈荣久、副连长侯培林、战士金元俊，不幸中弹。
战士们匆忙地用雪暂时掩盖了陈荣久、侯培林、金元俊。转过天的下午，他们回来找寻到三人的遗体，可惜，陈荣久军长的头颅被敌人割下去领赏了。战士们将三位烈士安葬在屏岭山第二个山包的背阴坡，立木桩作为标记。
姜克智接任在这场战斗中牺牲的一师一团团长。
此役，抗联七军击毙饶河县伪公署的日本参事官大穗久雄以下日本兵三十余人，伪军副团长孙乐田以下满洲兵三十余人，但自身损失同样惨重，现在的警卫连，少有姜克智熟悉的面孔，连长王振华当时还是一名战士。
姜克智卷了一根儿烟，闷头抽着。
接近半晌午了，吴双喜眺望的眼睛有些疲倦，有个亮光一闪，他揉了揉眼皮，一扁扁的树叶顺水慢悠悠地漂着。
吴双喜喊出声来，“汽船！”
吴双喜的话音刚刚落下，寥廓的草甸子传来闷闷的“嗡，嗡，嗡――”声，但对于姜克智和战士们来说，却异常地刺耳。
战士们迅速进入各自的战位，姜克智让吴双喜隐蔽到第二线的一块大石头的后面，没有他的命令不可以到前面来。
没有时间允许吴双喜争辩，他乖乖地按命令蹲到大石头后面。
吴双喜听见啾啾的鸟鸣，他仰起脸，坑坑凹凹的岩顶上，有几只蓝大胆（茶腹 ）在蹦跳着觅食。
吴双喜模仿蓝大胆的叫声，逗引着它们。这群鸟来来回回转着脖子，寻找它们的同类。
6
天蒙蒙亮时，日野武雄迷糊了过去，橙色的光线晃在他的脸上，像猫的爪子轻轻地抓挠，他一个骨碌坐起来。
昨天，日野武雄征询过老舵手，什么钟点儿返回，可不必在东安镇停留，他不想再见到令人生厌的吴元敏。老舵手答复，卯时启程，顺水行船，晚上可抵抚远。
9月28日的5时，小火轮船离开小佳气河的码头，日野武雄跟来时一样，依旧气势汹汹地站在前甲板上。
在小佳气河汇入诺罗河的丁字型河口，日野武雄瞅见那条怪异的大黑鱼在宽阔的水面上逡巡，当他们的船出现，大黑鱼便快速地游走了。
半晌午，老舵手将头探出舷窗，按日野武雄之前的提醒，长官，前面不远就到西风嘴子了。
日野武雄掏出西铁城怀表，迎着太阳掀开表盖儿，时针指向上午10时。
老舵手却很不以为然，他在黑龙江、乌苏里江及其支流上开了大半生的船，他认定，在地上死，水里死不了，死亡是宿命，老天爷叫你啥时候、啥地方死，你终究躲不过去。
老舵手放慢航速，日野武雄举着望远镜，对西风嘴子的石砬子上上下下，以及周围的左左右右，仔细地望。
镜头里有几只背部蓝色，类似山雀的小鸟在石头砬子上跳跃着觅食。
日野武雄对老舵手摆了摆手，小火轮船重新开始加速，“突，突，突――”地直奔西风嘴子而来。
日野武雄命令驾驶楼上的重机枪手做好射击准备。
日野武雄并不知道他已经失去仅有一次的跃过拦截栅栏的机会，他应该听从老舵手的，一直高速航行。
小火轮船缓慢地接近石头砬子，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
姜克智大喝一声：“打！”
姜克智的声音未落，战士们居高临下一起向小火轮船齐射，枪声像热锅里的爆豆，分不出个数来。
驾驶楼上的大正三年式重机枪和从舷窗伸出的长枪拼命地还击，子弹打在岩壁上，地冒火星。
吴双喜忍不住爬到大石头上，他看见站在甲板上日本军官还没掏出枪来，就捂着胸口，重重地倒了下去，驾驶室里那上了年纪的舵手，没有戴帽子，似笑非笑地，稳稳地把着舵轮。
小火轮船眼看着就要冲过去了，吴双喜端起步枪瞄准了老舵手。赫哲猎手的枪法通过血液世代传承。吴双喜扣下了扳机。
老舵手拽着舵盘，嘴里嘟囔着，慢慢地出溜儿到地上。
小火轮船歪斜着，像掐掉了脑袋的苍蝇，在水面像个陀螺，原地转着圈儿，越旋越急，最后，一头扎到南岸的柳条滩上。
驾驶楼上的重机枪哑巴了，可船舱里的敌人还在顽抗。战士扔出一排手榴弹，接着又是一阵急射。
敌人的枪声稀落，直至到无，战士们也停止了射击。天地瞬间无声无息。吴双喜的耳朵里，只有河水流动的哗哗声。
过去了二三十分钟，船舱里的敌人仍旧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警卫连长王振华和一名老战士下去查看。
两人一左一右靠近搁浅的小火轮船，连长王振华把着船帮攀上火轮船，向舱内瞅去。
连长王振华用两手围成喇叭状，对着石头砬子喊着，“一个喘气的也没有了！”
在东北抗日联军英勇卓绝抗击日本侵略者整整十四年中，日野武雄是被击毙的伪满洲国军军衔最高的军官。
1938年10月2日，伪满新京最主要的中文报纸《大同报》对9月28日抗日联军击毙日野武雄的事件进行了报道，“满洲国防将星陨落！”中国人擅长撰写八股文章。 10月5日，伪满洲国发布政府公报，追授日野武雄为伪满洲国陆军中将。
伪满洲国第七军管区给伪满洲国军政部的汇报，下段文字在长春的档案馆可查阅到，明显谎报、瞒报事实，掩饰作战之惨败。
“1938年9月25日夜，日野武雄在东安镇拜访了他的上级吴元敏中将。26日，早5时，日野武雄对东安镇的部队进行指导，之后率领有日系官长一名，满系官长一名、士兵九名，日系军鸽通信员一名，共计二十二名队伍，携带有重机一挺、轻机二挺、步枪十九支从东安镇乘小汽艇出发，沿着诺罗河溯行，当日午后8时，到达驻扎在饶河县小佳气河佐田弥一上尉指挥的第一营第三连连部。27日，对附近地区的讨伐及集团部落工作进行指导。28日5时，从小佳气河出发回东安镇，上午10时，小汽艇行进到西风嘴子西方约一公里处，遭遇到持有精锐武器的约百余名共产匪，在此处战斗开始了。因为匪贼猛烈的射击，使汽艇急速反转，艇头突入北岸茂盛的柳树丛，于是汽艇横转，日野支队长胸部二处贯通，头部命中一弹，上田德雄通信员亦当即中弹死亡，其他全员负轻重伤。”
吴双喜登上小火轮船，先是看到丧命在前甲板的日野武雄，他趴在船板上，下半身在船上，上半身在船舷外。日野武雄赤裸着左胳膊，军服的袖子从肩膀的接缝处齐刷刷扯断，小臂有一处缺失大块皮肉、露出白骨的伤口，锋利牙齿撕拽的痕迹清晰可见。若不是日野武雄的右脚绞缠在缆绳上，这个凶猛的动物早把他拉入诺罗河里喂鱼了，而在刚刚结束的战斗中，子弹铺天盖地，连一只鸟也没有掠过。
姜克智捡起日野武雄的望远镜，拽下他的肩章。
吴双喜顾不了那么多了，赶紧随战友进船舱。
老舵手的尸体横在驾驶楼的地上，在大的方面说，这个伪满洲兵是杀父之仇的敌人，可吴双喜的心里却泛起复杂、无法准确表达出来的情感，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不敢看老舵手对着天棚大睁着的眼睛。
吴双喜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迈过老舵手的尸体。
战士们忙活着从横七竖八的日伪军身上解背包、水壶和子弹袋，地板上满是碎玻璃片和弹壳。吴双喜听到咕噜咕噜的叫声，他循声找着，在座椅下，翻躺着一个竹编的笼子，两只鸽子在狭小的空间里，夹夹着翅膀，来来回回地掉转身子。
吴双喜窝腰捡起笼子，抽掉插销，两只鸽子迅疾地飞出舷窗，直插蓝天。
小火轮船燃起熊熊大火。
信鸽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弧，振翅转向北方，疾飞而去……
7
10月初，日伪军四百多人围攻富锦县卧虎里山一师的密营。姜克智率二百多名战士前出至唐家油坊阻击敌人，掩护师部和伤员撤退，从上午一直激战到黄昏。姜克智和余下不多的战士弹药已尽，借着夜幕的掩护向西面的草甸子撤退，不幸一颗流弹击中他的后脑部，时年二十八岁。
1939年5月4日发生的诺门罕事件，促使苏联改变了对东北抗日联军的态度。1940年下半年开始，允许艰难困厄中的东北抗日联军余部退往苏联境内休整。
1940年9月20日，崔镛健和二路军百余名将士在宝清县兰棒山北麓李炮营（今三岔河林场）的密营，与从苏联返回接应他们的周保中会合。10月29日傍晚，部队抵达虎林县小木河，用一艘仅载十来个人的破旧渔船，摆渡乌苏里江。11月1日拂晓，数路日伪军的追兵赶到江边时，二路军已全部抵达对岸。
周保中遥看着左岸的无奈的日伪军，大声感叹，“大江横隔，若无小舟渡过，则乌苏里江成为我之乌江矣。”
1942年8月1日，在苏联境内的抗日联军部队改编为苏联红军远东方面军红旗第一集团军步兵独立第八十八国际旅。周保中任中校旅长，崔镛健任大尉副参谋长，金日成任大尉一营营长。
1945年9月20日，周保中、冯仲云、崔镛健到沈阳，向中共东北局移交全部组织关系和档案。
经过长春时，周保中来到大同大街（现人民大街）日本关东军司令部，这位无麻药取腿上子弹的白族大汉，脑门猛劲儿地撞着墙，号啕大哭。
中共东北局书记彭真听完周保中、冯仲云、崔镛健的汇报，感慨抗联的悲壮和卓绝，他动情地说，不亚于红军长征和三年南方八省游击战争。
日本投降后，东北抗联中的朝鲜同志，将返回朝鲜组建新的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
周保中、冯仲云派董金山带领一个班的战士护送崔镛健到鸭绿江边的安东（今丹东市）。
崔镛健在铁桥的中间停下来，眺望远山，好久，才转身迈过那条白线。
当崔镛健回到平壤时，出生在格鲁吉亚的斯大林已经替朝鲜人民选择了金日成，而不是参加过广州起义的崔镛健。
1945年8月9日凌晨，驻扎于饶河对岸比金的苏联红军远东第二方面军独立第五军在轰炸机和红旗阿穆尔河舰队配合下渡过乌苏里江，攻陷饶河县城。
堀小兵卫中尉要尤德荣随自己向宝清退却，尤见日本人大势已去，以不愿远离乡土婉拒。尤德荣为堀小兵卫送行，宴间借催促上菜离席，埋伏的手下乱枪齐发，仅朝鲜族的翻译官大解未归得以逃脱。尤德荣命割下堀小兵卫等人的首级，用盐腌上，去饶河县城向苏军邀赏，遭彼得司令官的训斥，将头颅就地掩埋，悻悻而归。
1991年4月16日至19日，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访问日本期间，将一份在苏联劳改营中死亡的日俘名单转交给日本首相海部俊树，据有关材料，共有六十余万日俘在伯力边疆区广袤的西西伯利亚平原服苦役。密密麻麻的二十余万人的死亡名单中，有佐田弥一的名字。
1945年10月，苏军撤出饶河，东北人民自治军虎林三十八支队三营长姜鸿山、教导员侯煜赫带领少量武装人员到达饶河，组建政权，推举“天生福”中药铺掌柜焦瀛洲为县长，侯煜赫为副县长。
侯煜赫下令逮捕原伪警察大队长苑福堂，并没收了他的全部财产。光复后，苑福堂趁机将日伪遗留的大批物资据为己有的。
西风沟屯伪屯长贾绍堂，绰号贾破烂儿，与苑福堂为拜把子的弟兄，苑福堂买通看押他的士兵，偷偷给贾绍堂报信。 贾绍堂密见了七连长孟广林，他原是伪饶河县警察大队的警佐，一直看不惯侯煜赫武断专横，同意反水。
贾绍堂纠集起西风沟屯自卫队的二十多名青壮年跟随自己攻打县城。
贾绍堂先去里七里沁屯找尤德荣，撺弄他一起起事。
同江县二龙山的匪首赵秉镛被国民党东北剿共总司令杨义儒委任为国民党东北光复军第三师少将师长。当时的东北，一张草纸和一块布，写上字就是一个国民政府的官员。赵秉镛私自刻了印章，依法子炮制，迫不及待地想壮大自己的势力和地盘。
年初，赵秉镛和几个随从来找尤德荣。在国共政权尚未建立的空档期，尤德荣的武装为饶河最大的一股势力，多方都在拉拢他，包括新建立的民主政权。赵秉镛封尤德荣为一团三营中校营长。
尤德荣好酒好菜招待贾绍堂，可总是岔开攻打县城的话题。尤德荣对实力远不如自己的三八支队接收了县城，很不服气，但他还是按捺住，想再观望观望。
贾绍堂问尤德荣借枪，他的手下，有的弟兄还拿着破旧的三眼铳。尤德荣爽快地答应，借给贾绍堂六支三八大盖枪，送了五百发子弹。
1946年2月22日凌晨 ，贾绍堂与孟广林里应外合，占领了饶河县城，救出苑福堂，副县长侯煜赫、营长姜鸿山、教导员国鲁南等人牺牲。这就是饶河史志上记载的著名的“2・22”暴动。
尤德荣见贾绍堂事成，率手下七十多人，晃晃荡荡来到县城团山子。
到了三月份，饶河县城聚集了三百三十多人的叛乱分子，统一佩带“东北光复军”的臂章。
苑福堂的手下有个外号叫宫疯子的小喽，向一家种鸦片的农户要烟土，男主人没给，他竟然用铁丝箍住这人的头逼索。尤德荣将宫疯子五花大绑，拖到乱葬岗地，一枪崩了。尤德荣得到不明真相的老百姓的夸赞。
尤德荣被推举为饶河县保安司令，他不再穿日本军服，斜挎王八盒子，而是戴礼帽，穿长衫，背着手走路，身后的跟班，腰间的皮带上插着两把盒子炮。
赵秉镛和尤德荣合谋攻打同江和富锦，得手后平分地盘。
4月10日，赵秉镛和尤德荣血洗了同江县城。6月25日，进攻富锦县城。守城的少量警卫部队果敢应战。他们使用了日本侵略者遗留的九六式150毫米重迫击炮，仍久攻不下。赵秉镛到二道门前沿观望，东北民主联军的狙击手命中他脑门的正中间。援军驰援，尤德荣和苑福堂引自己的手下逃回饶河。
1946年8月，三五九旅独立团一千余人，开进饶河剿匪。尤德荣、苑福堂等人见事态不妙，慌忙撤走，东北民主联军没费一枪一弹就解放了饶河县城。
尤德荣迫于压力，一个人来拜谒团长王景坤，颇有负荆请罪之意。
王景坤的左袖筒是瘪的，掖在腰间的武装带里。
王景坤慢声细语地向尤德荣宣传了党的民族政策，未追究他的罪责，并亲往里七里沁屯安抚，留下四十支步枪及若干子弹，给其狩猎用，并维护地方治安。
尤德荣痛哭流涕，感念八路军不杀他，决心改过自新，接受改编。
10月，三五九旅独立团去抚远县剿匪，仅留下一个连的兵力驻守县城。
这期间，国民党合江省党部主席蓝瀚涛来饶河找到尤德荣，委任他为富锦、绥滨、同江、抚远、饶河五县少将保安司令兼第一大队队长。委任状上，中间上方是孙中山先生的头像，左为青天白日的国民党党旗，右为青天白日满地红的中华民国国旗，蓝花纹的四方框的左侧有蒋中正的手书，与赵秉镛的那张草纸比，还有委任的地盘，天上地下之别。
尤德荣找人做了军衔扛在肩膀上，那裁缝根本没见过美军制服的式样，仿照伪满洲国军的肩牌，与日本军人的大同小异。
此时，共产党占据松花江以北的天下，国民党的大军夺取了以南的所有城市，胜负未判，尤德荣接下了委任，但其实仍在犹疑。
晚上，尤德荣做了一个噩梦，他掐断了一根儿电线，掉到地上的电线竟然把他的双腿捆绑上。
尤德荣找萨满傅守奇问吉凶。
“掐断电线指你攻打民主联军，暂时得逞，最终还是要被共产党绑缚住。”
尤德荣对傅守奇谶语理解为东北民主联军终要跟他秋后算账，早晚要豁上性命，于是，他彻底倒向国民党。这一念之差，最终搭上了卿卿性命。
11月，尤德荣又聚起队伍，伙同苑福堂等其他小股匪徒数百人趁东北民主联军兵力空虚，再次攻打饶河县城。三五九旅独立团参谋长徐新彬率一个营的兵力折返饶河，尤德荣和苑福堂搜掠财物迅速溜走，流窜于那丹哈达拉岭山的密林中。
1948年1月26日，代理县长徐新彬率县大队和小佳气河区中队在红石砬子生擒了尤德荣和他的几个亲信，押解回县城，大街上看热闹的人们认不出哪一个是尤德荣，几个用粗麻绳捆着的土匪，个个的脸上焦炭一般黑，乱糟糟的胡须，衣服破破烂烂，露出棉絮。
“哪个是尤鞑子？”
尤德荣强打精神，“我不是鞑子，我是中国人。”
春节过后，将尤德荣解往富锦。4月13日，在富锦东门外，他曾攻打未果之地，这个白净脸，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的匪酋，被枭首示众，年岁定格在三十四岁。
至此，饶河县内匪患始才平息。
至于苑福堂，经审问尤德荣得知，他们躲藏在大叶子沟，苑得了痨病，咳嗽不止，尤要趁诺罗河封冻，过草甸子，逃去抚远。
苑福堂说，他实在走不动了，活过多半辈子的人，酸甜苦辣的滋味都尝遍了，求尤德荣给他个痛快的，不想再遭罪了，并留给他剩余的一小包沙金。
苑福堂端坐着，闭上了眼皮。尤德荣将镜面匣子顶在他的心窝上。
尤德荣将干柴覆在苑福堂的身上，一把火点燃了地窨子。
1956年10月底，铁道兵九师虎头大队的复转官兵四百余人开赴诺罗河的荒草甸子，烧荒拓地。
1957年3月，在东安镇正式成立八五九农场，以铁道兵九师番号8509命名。吴双喜调入渔业队当队长。
“文革”初期，上山下乡来农场的知识青年给地富反坏右办学习班，吴双喜因姑夫苑福堂是历史反革命，也在关押之列。实际上，吴家并没有沾苑福堂什么光，吴双喜的父亲关押在宝清县警察署的监狱里，身为饶河县警察大队队长苑福堂躲得远远的，根本不出面，倒是历次运动受他不少的牵连。
吴双喜最爱学习《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的社论，个把月下来，他认识的字比前半生会的总和还多，快成知识分子了。
吴双喜不担忧党和国家的政治命运，有毛主席老人家管着呢，资产阶级兴不起啥风浪，他担忧的是，诺罗河的水少了，沼泽少了，鱼少了，鸟少了，不复从前，若这样下去，他这辈子余下的不多时间还能勉强打鱼，他的后代将干啥营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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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罗河，赫哲语，现音转为挠力河，为乌苏里江左岸最大的支流，语义“河床游荡不定”。
责任编辑 白荔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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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高悬，天空湛蓝，只在远山，一抹烟状的薄云。
伪满洲国黑龙江江防舰队的一艘小火轮船溯诺罗河迂缓而上，伪满洲国第七军管区混成旅少将旅长日野武雄站在前甲板上，双手戴着白手套，拄着杵到地上的指挥刀，烟囱冒出的黑煤灰，挂在他的眉毛和那一小撮卫生胡上。
日野武雄的随从，一个日本关东军三江省警备队的大佐，一个自己属下的满洲军官，一个军鸽通信员，九个担任警卫的日本和满洲士兵，在船舱里打盹。早上7点钟左右，他们从诺罗河与乌苏里江汇合处的东安镇出发，已连续航行了四个来小时。唯日野武雄一直如此这般，气势汹汹地站立着。
日野武雄第一回遇见如此弯弯曲曲的河，一百八十度的折弯一个接续一个。小火轮船整个上午就这么绕来绕去，直线距离并没有航行多远。
诺罗河发源于完达山脉北坡的七里嘎山，由西南向东北流，与饶河县和富锦县交界处的七星河交汇后，流向转为由西向东，在三江平原低洼的腹地，无边无际的荒草甸子上，像一条巨蟒摆动着身躯，盘挪出无数个南北走向的折弯儿。尤其那几处老百姓俗称大对头的弯子，清晨，渔家在岸上做早饭，不用挪动锅灶，晌午，船靠到另一个岸边儿，回到原处吃午饭。
掌舵的老水手，一个皮肤古铜色、皱纹有如刀刻的满洲男人，告诉日野武雄，长官，诺罗河的河道随水的大小而定，这是条诡谲的河流。
早上，小火轮船进入诺罗河河口，日野武雄就感受到了莫测的征兆。
日野武雄此行去饶河内地的小佳气河屯（佳气，赫哲语，语义“长木头垛”，今小佳河镇）佐田弥一大尉中队驻地视察，佐田弥一中队辖区内的集团部落堪称归村并屯的模范。
东北抗日联军隐藏在白山黑水的茂密林海中与日本关东军顽强周旋，山里的老百姓居住分散，没有后勤补给保障的抗联多从他们手中获得粮食和衣物。1934年12月10日，陆军大将南次郎接任关东军司令，开始在东北实施“集家并村、集团部落、匪民分离”的措施，将村民强行迁移、集中至指定的村屯，使抗日队伍和人民群众彻底隔绝。老百姓叫“归围子”、“归大屯子”，称归并后的村屯为“人圈”。
“人圈”选址多在交通便利的公路附近，通常为一百户人家左右，最小的不低于五十户，四周筑土坯高墙，墙顶拦铁丝网或插满酸枣树的刺枝，并留有射击的垛口，四角和大门，一般只留一个大门，建有碉堡，屯子的中心竖立望台，墙外挖壕沟，由一个分队的日军或一个连的伪保安队驻守。老百姓被强迫服役干活，靠少得可怜的配给勉强过活。居民进出，要到卡子房接受搜身，粮食、布匹、食盐严禁带出，打水、砍柴、走亲戚得有火印木牌。 “人圈”里，年年流行瘟疫，家家陈尸。“人圈”之外的区域划定为“无住禁作地带”，即无人区，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没有人烟，并设立网格状的封锁线。
小火轮船划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时不时地有鱼儿跃出，两岸密实的蒲草和芦苇丛，惊起飞鸟。
晌午时分，小火轮船行进到一段连续 “之”字形的胳膊肘子弯儿的河道，一会儿向左歪斜，一会儿又向右侧倾。
老舵手说，这里，当地人叫老鱼梁子。
那条鬼魅般的大黑鱼好一阵子没出现了。
小火轮船越过两河交汇那条锯齿般的水线，乌苏里江（满语，语义“下游”）水混浊，诺罗河水清澈，一条硕大的黑鱼出现在船头前方二三十米远的水面上，像是导引他们的船航行。
水里的暗影，圆滚滚的躯体足有二丈多长。
日野武雄指给老舵手看。老舵手眯缝着眼睛，长官，河里啥也没有哩。
这会儿，日野武雄发现河面确实如舵手说的，静静的，如一面大镜子。日野武雄揉了揉眼睛，撒摸了半天仍没寻觅到那条大黑鱼的影踪。
“长官，你一定是看走了眼，这条河里要有这么大的鱼，早成精了！”
在接下来的航程，那条大鱼数次时隐时现，而一直注视前方水面的老舵手总是重复以上的回答。
日野武雄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却又无法说清楚，这次旅行因这条弯曲的河而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怪谲的气息。
1938年9月26日上午，日野武雄他们从黑龙江的抚远县启碇进入乌苏里江，一路逆水，按行程，晚上，在东安镇停泊过夜。
在岸上迎接日野武雄的是东安镇驻军的副官长和一小队满洲士兵，而不是驻扎于此的第七军管区独立二旅少将旅长姜鹏飞。日野武雄脸上挂着愠色下了船。这个副官长马上解释，第七军管区中将参谋长吴元敏到此视察，姜旅长正在陪同，无法前来恭候长官。
日野武雄挂在面容上的阴云更加浓重了，他若提前知道这个吴元敏在东安镇，一定想办法延宕此次的行程或不在东安镇逗留。
按条令，日野武雄不得不拜访他的顶头上司、又为师兄的吴元敏。
明治四十四年（公元1911年），吴元敏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八期工兵科，做过蒋介石的侍从副官。大正八年（公元1919年），日野武雄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十二期骑科卒业。倒是蒋中正先生假冒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六期炮科的学历，一个品格不端正的人蒙混成了黄埔军校的校长。
日野武雄反感所有的满洲人，他们有诸多的恶习，工于心计，互相倾轧，不讲信用，背后嚼老婆舌，说他人的坏话有如家常便饭，好吹嘘，贪婪、懒惰、散漫、吸食鸦片等等，由这样的人组成的军队，遑论战斗力，根本不堪一击。
至于吴元敏，日野武雄更是厌恶透顶，此公阴阳怪气，为人做事阴险狡诈，作为军人，不是靠战功，而是凭借背叛，拉拢关系得以晋升。日野武雄的信条，人格上有缺陷，行为上定猥琐。
日野武雄自恃自己有份作为军人的“辉煌”履历。
日野武雄明治十八年（公元1886年）十一月一日出生，参加过日俄战争，大同元年（公元1932年）四月十五日，伪满洲国军成立，被关东军派到伪满洲国军政部任职，七月十日转任吉林省警备军骑兵旅少校，参与讨伐磐石、桦甸、敦化、安图等地抗日武装的行动，因“剿匪有功”，仅过了两个月，越级擢升为上校，补吉林省警备军独立骑兵支队队长，康德五年（公元1938年）五月五日，晋升为少将，旋而，遣他和他支队到“匪患”猖獗的三江省驻防。 师兄吴元敏热情地设宴款待师弟日野武雄，菜肴多为山珍野味，扒熊掌、蒸鹿唇、熏狍肉、烤鹌鹑，并有歌妓陪侍，对这个在伪满洲国军里任职的日本人，可谓恭敬之极。伪满洲国军实为日本军人控制，像他们保卫的政府一样，均是傀儡。
吴元敏讨好地请日野武雄对驻扎在东安镇的部队训话，微醺的日野武雄满口应允。他离开九州大分县速见郡南由布村大字川的老家到关东州（今旅顺），再到满洲，几十年间，没喝到这么醇的清酒了，倒是歌妓远不如新京（今长春）的让人舒心。
转过天的黎明，部队早早地在操场列队迎候，日野武雄吃过早餐，由吴元敏和姜鹏飞陪同，登上检阅台。
日野武雄扫视了一眼台下的满洲国士兵，个个佝偻着身躯，军装松松垮垮，像撑不起来的空袋子，这不仅仅是躯体的瘦弱，更是精神的萎靡，他顿时没了兴致，三言两语，敷衍了事，将吴元敏和姜鹏飞两个人撇在台上，径自走开，登船离去。吴元敏对着日野武雄的背影，巫师般恶毒地诅咒这个倨傲的日本人，不得好死的家伙。
日野武雄时不时地拿出手绢擦拭胡须上的煤尘，他不愿待在狭小、憋闷的船舱里。漫长的旅途，不仅是体力上的耗损，也是心理的耗损，就像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要的是国家财力的承受力，更要民族心理的承受力。日野武雄觉得自己有时是在强挺着。
小火轮船出了老鱼梁子的大弯儿，左岸兀地凸现出一座百余尺高、陡峭的石头砬子，向他们压过来。
身经百战的日野武雄不禁地打着冷颤，下意识地去掀腰间别着的南部麒次郎十四式半自动手枪，俗称王八盒子的皮套。
老舵手紧紧把着舵轮，“长官，西风嘴子。”
小火轮船战战兢兢地几近贴着长满墨绿色苔藓的岩壁驶过去。
这险要的咽喉之处，哪怕只是几个人的小股敌寇扼守伏击，他们也难逃噩运。日野武雄七上八下的心过了好一会儿，才舒缓下来。
船舱里，那十几个随从抱着枪，军鸽通信员搂着鸽笼，仍在酣睡，有的打着呼噜，有的淌着口水，有的说着呓语。日野武雄很失望，但转念一想，无法苛求所有的人能像自己一样，具备最优秀军人的素质。
那条诡怪而离奇的大黑鱼，又一次出现。
老舵手说，这里的河道有潜流，看上去，颜色比其他地方的水面暗。
日野武雄暗自骂着这个自以为是的满洲水手，有如蠢驴一般，他丰富的经验没有给他智慧，倒成为墨守成规的负担。
日野武雄看见，那条大黑鱼有着铃铛般大小的眼珠子，目不转睛地瞅着自己，他第一次在互相的逼视中，主动将视线挪开，而对手竟然会是条怪异的鱼。
司炉工一个劲儿地添煤，炉膛通红，而黑铁壳的小火轮船仍旧如松毛虫般蠕动着。
那条大鱼迅疾地翻身，腹部有一道闪光的红鳞，从腮下贯通至尾部，潜入水里……
2
东安镇有一家烧锅，老板朴永山衍续祖传的酿酒手艺，这个中年的朝鲜族汉子通过在伪政府的衙门、警察所和边境守备队里被称为二鬼子的同胞，笼络了上上下下的关系，他的酒远贩到同江、抚远、富锦、宝清等地，甚至私运过境。
9月25日晚上，边境守备队的伙夫领着哑巴帮手前来朴家烧锅打酒，朴永山脸上堆笑，拱着手，从柜台里面出来迎候。
“一坛上好的高粱酒，再加一坛上好的米酒。”
朴永山的脸上掠过一丝儿他人不易察觉的变化，赶紧将伙夫让进里屋，从柜子里搬出一个酒坛，用袖子抹去封口的灰尘，慢慢掀开。
整个屋子飘溢着醇厚的酒香，伙夫的涎水淌出来。
朴永山给他斟上一盅，他倒进嘴里含着，腮帮子鼓起，又瘪回去，好一会儿才咽到肚子里，然后，不停地吧嗒着舌头。
“晚半晌来了个肩膀上扛着中将牌牌的，天擦黑，又来了个肩膀上扛着少将牌牌的东洋人……”
这个贪杯的家伙几杯陈酿的烧酒下肚，就主动倒出日野武雄第二天要去小佳气河的行踪。
朴永山把伙夫送到门外，“老哥，这坛不卖的酒，我给你留着，你空闲的时候过来。”
第二天的一大早，朴永山的伙计揣着路条，赶着毛驴车给萨安察屯（赫哲语，语义“出木耳的地方”，今饶河县新开屯）的店铺送酒去了。
朴永山对伙计千叮咛万嘱咐，这趟活儿，经过红胡子活动的地域，遇上劫道的，舍财保命要紧。
半傻不傻的伙计一个劲儿地点头。
朴掌柜料事有如神仙，半路上，运酒的伙计果然被几个端着步枪的人拦住，不多抢，只搬走封口的红布褪了色的那坛酒。
抗日联军第七军的交通员将日野武雄去小佳气河视察的情报和一坛子医用酒精，送到那丹哈达拉岭（满语，那丹语义 “七”，哈达拉语义“马嚼子”，形容山的逶迤）老鹰沟密营的军部。
日本关东军实施归乡并屯后，对东北抗日联军展开大规模的“讨伐”，自1938年下半年，东北抗日联军陷入了极端艰困的时期，部队损失超过90%，近两百位师级以上的高级将领壮烈殉国。幸存下来的抗联战士回忆，烈士们有三种死法：第一是战死，第二是冻死，第三是饿死。
抗日联军第七军的部队不得不开拔到同江、抚远、富锦、虎林一带开辟新的游击区，在饶河县的老鹰沟密营仅有直属警卫连的三十多人和四十来人的少年连，这些不满十六岁的娃娃兵，从没参加过战斗，仅承担通讯的任务。
代理军长崔镛健（此时化名崔石泉）和从同江返回军部汇报工作的一师副师长姜克智，都不想错过这个击毙伪满洲国军日本高官，提升我方士气，给对手心理以巨大震慑的良机。两人反复商量后，决定由姜克智率警卫连，在日野武雄返回时，利用诺罗河弯曲的地形，伏击该股敌人。
少年连的吴双喜听到消息后，连忙来找崔镛健请战。
吴家为费雅喀部落的后裔，祖居黑龙江与亨滚河（今俄罗斯阿姆贡河）汇合口的特林，爷爷吴龙奎因无法忍受沙俄的歧视和压榨，光绪十八年（公元1894年），独自越过边境到饶河的东安镇生活。诺罗河河口卡伦（满语，语义“台”或“站”，清政府设在边疆地区负责巡守的军事单位）的卡官延请通晓打鱼本事的吴龙奎在诺罗河上设鱼梁子捕鱼。 诺罗河每年的汛期，河水总要漫过低矮的两岸，大片的低洼地成为水乡泽国，盛产各类淡水鱼，金色罗锅鲤鱼，银色大鳜鱼，红肚鲫鱼……体大肉肥味美。
所说的鱼梁子，即选一个洄水弯儿，用不易腐烂的柞木打桩，柳条枝编成栅，之间的缝隙，可容小鱼经过，栅栏留有狭窄的堰口，放置宽口、小颈、大腹，颈部内有倒须的竹篓。鱼群被横在河上的梁子挡住，犹疑时，湍急的河水将它们冲进豁口的竹篓里，只要进去，别想再出来。
这种捕鱼方法在我国有几千年的历史，最早的记载见于《诗经・谷风》：“勿逝我梁，勿发我笱”。“梁”就是鱼梁子，“笱”就是捕鱼的竹篓。
卡伦的兵士将打上来的鲤鱼、鳙鱼、白条鱼，按赫哲人的方法做成鱼坯子，从鱼的尾鳍顺脊梁到头部用刀切开，整条鱼成片状，去掉内脏，然后放到缸内，鳞片朝下，层层撒盐，装满后，用草袋把缸口裹严实，用石头压紧。个把月后，将咸鱼片拿出来，在日头下晾晒，七成干时，码成垛，使其发酵，再打开晾晒。经这些工序后，灰白色的咸鱼片变成诱人的红白色。腌制好的鱼坯子经三伏天也不会腐烂。
整个卡伦，卡官、卡官以下卡副、通事、卡目、以及二十多卡兵，有储存的鱼坯子作食物，得以度过边塞大雪封路、与世隔绝的漫长寒冬。
诺罗河上的老鱼梁子就是以此得名。
吴双喜一小就跟随父亲在诺罗河上打鱼，熟悉这里的山水草木。
驻扎伪三江省的日本警备队整肃边境，将吴双喜一家和其他的赫哲人驱赶至诺罗河上游的里七里沁屯（七里沁，赫哲语，语义“黄鼬”，即黄鼠狼子，民间传说中迷惑人的黄仙），日本人归乡并屯后，称保安屯，老百姓俗称鞑子营。
驻守大和镇（原名义顺号屯，日本人更改为具有浓重殖民色彩的名字，今宝清县东兴村）的守备队小队长堀小兵卫招募了里七里沁屯二十多名赫哲族猎手组成狩猎队，吴双喜的父亲在其中，发放给三八大盖枪和子弹，名义上进山捕猎，实际上协助日本人搜索抗日联军的行踪。
去年的冬天，吴双喜的父亲不小心跌落山崖，被抗日联军第七军的战士救回密营医治。
吴双喜的父亲伤愈回到里七里沁屯，大和镇的警察所以通共匪的罪名逮捕了他，严刑拷打，逼问抗日联军第七军密营的位置。吴双喜的父亲咬紧牙关，坚不吐口，最后，受尽折磨，病死在宝清县警察局的监狱里。
吴双喜去探望即将不久于人世的父亲，父亲拉住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划着。吴双喜收着下巴向父亲轻轻地点头。
吴双喜按父亲划出的路线，投奔抗日联军第七军在饶河小别拉坑（赫哲语，语义“浅水河沟”）的密营，加入了少年连。
为父亲复仇的机会来了，吴双喜特别地兴奋。
崔镛健和姜克智在地图前正为地点的选择犹疑着，诺罗河有两处咽喉险要，一是西风嘴子，方圆几百里唯一的高埠，可凸出的石头砬子，光秃秃的无处隐蔽，容易被发现;二是老鱼梁子，河道弯曲又狭窄，两岸为密实的芦苇丛和柳条林，适合埋伏，展开火力。
吴双喜小跑着进入军部的马架子房，立正报告，他的个头还没竖在地上的三八大盖枪高。
姜克智爽快地应允，但得先考考他，这次伏击的最佳地点，说对了，就带上他。
“西风嘴子！”吴双喜毫不犹豫地答道。
姜克智说出他和崔军长的顾虑。
“石砬子顶上是一个凹兜儿，能藏下几十号人，蹲在里面，在河面的任何地方，都瞅不到。”吴双喜说。
崔镛健用手指重重地敲击着地图上标注西风嘴子的那个小圆点儿。
当天晚上，姜克智带领警卫连，由熟悉伊克堆累山（赫哲语，语义“老牛顶子”，今大顶子山）崎岖山路的吴双喜引导，借着星光，向四十多里地之外的西风嘴子急行军。崔镛健和姜克智估计，日野武雄从小佳汽河返回，最快也得转过天的早上。
星星一个一个地遁去，只剩下从黄昏就出现在西南方的长庚星，那是童颜鹤发的太白老君不睡觉在炼丹。
从赫哲老人那里，吴双喜听到，这颗星宿，隐喻不可捉摸、令人恐惧的死亡……
3
日野武雄在傍晚抵达了佐田弥一大尉中队的驻地，他的脸有如下煤窑的矿工，后半程，他没再擦拭，手绢已经脏得无法用了。
9月27日的清晨，日野武雄等人继续乘船逆水去大佳气河屯（今大佳河乡）、西风沟屯（今西丰镇）、大和镇等处巡视。这是地下交通站传来的情报上没有的内容。
大和镇的堀小兵卫小队长和伪警察第二中队队长尤德荣，绰号尤大牙，拜见日野武雄。
梳着偏分发式的尤德荣，龇着金牙，一个劲儿地对日野武雄点头哈腰。
日野武雄私下里对堀小兵卫中尉说，此人大大的狡猾，不可信任。
尤德荣表面恭顺，但眼光游移，表明他实为敷衍，这点躲不过日野武雄敏锐的眼睛。
堀小兵卫小队长在里七里沁屯组建了赫哲人狩猎队，这些赫哲猎手原只是想从他那里得到比滑膛猎枪更好用的步枪和子弹，对收集抗日联军第七军情报的任务怠慢、应付。堀小兵卫大怒，收回了枪支，并禁止赫哲人进山打猎。
尤德荣从富锦县高小毕业，暂时回到里七里沁屯，想弄些山货换来盘缠，过一阶段去哈尔滨找事儿做。里七里沁屯断了营生的同胞找他，求他拿个主意，他是村里唯一的念书人，走出过大山见过世面。尤德荣也正愁无处弄钱。
尤德荣拍着胸脯，“包在俺身上。”
尤德荣让同乡去淘弄上好的蜂蜜，饶河县的蜜蜂属于高加索种群，个头壮硕，背、腹部和绒毛呈黑灰色，能把黄褐色的中华蜜蜂装进去。堀小兵卫经常去义顺号屯的药铺抓药，他从掌柜的那里探听到堀小兵卫的隐私，这个东洋人患有严重的便秘。
尤德荣面见堀小兵卫小队长，是他能说会道的嘴，抑或那一陶罐让胃肠通畅的蜂蜜，他竟然说服了这个蛮横的日本鬼子。堀小兵卫让尤德荣担任里七里沁屯的屯长和狩猎队的队长，并返还了枪支和弹药。
尤德荣在富锦县上高小时，读过马克思、恩格斯的书，被里面天下大同的内容吸引，他当上里七里沁屯的屯长，想实施他一知半解的共产党主义。 尤德荣在里七里沁屯平均分配劳动所得，对困难的乡亲多有周济，赢得人们的信任。
伪康德五年（公元1938年），里七里沁屯狩猎队编入大和镇伪警察第二中队。
几番来往后，尤德荣试探着问堀小兵卫，“太君，您的，发大财的，想不想？”
这个曾在北海道渔场，脑门上扎条白手巾，等待西风吹送来“黑潮”讨生活的渔民，成为有钱的财主，是随他一起从娘胎里坠落出来的巴望。
堀小兵卫龇着大板牙，“尤桑，办法的，你的有？”
尤德荣领着堀小兵卫去附近的考山，看南坡盛开的罂粟花。
堀小兵卫呆住了，樱花是单调的，而罂粟花如此地姣妍和多彩。
尤德荣和堀小兵卫合伙做起了贩卖烟土的生意。
尤德荣巧妙地周旋在日本人和抗日联军之间，他偷偷地把粮食、弹药和通行证卖给第七军，他提供给堀小兵卫所谓的情报，等围剿的日本兵赶到，第七军的部队早已按跟他商议好的计划转移了。尤德荣给屡屡扑空的堀小兵卫出主意，叫他向上峰谎报战绩。堀小兵卫多次受到嘉奖，尤德荣深得他的赏识，两人天天晚上凑到一起喝酒，无话不说。
“尤桑，更好的办法，你的有？”
尤德荣的酒量，曾连着干下三大海碗的烧酒，言谈举止不走板，可这回，几小盅寡淡的清酒下肚，他竟然醉醺醺了。
尤德荣的舌头直跌跟头儿，向堀小兵卫讲述了一个秘密：
吴龙奎将天仙般的大女儿嫁给了诺罗河河口卡伦的卡副徐云太，宣统元年（公元1909年）始建饶河县，治所设于俗称老营盘的小佳气河屯，吴家随女婿徐云太内迁。转过年的年关，徐云太和一个兵士赶着马爬犁去富锦县，给协领送年货，在一处高岗地（富克锦本为赫哲语，语义即“高岗”），蹿出一伙劫道的匪贼，要财也要命。民国五年（公元1916年），其大女再醮丧偶的小佳气河当地有名的地主苑福堂。1920年之后，苏联施行新经济政策，流寓远东贫苦的朝鲜人转徙至饶河生活，种植水稻。苑福堂看朝鲜人打出的白米，口感很好，便雇来八户，在他的土地上开辟水田，发了大笔的财。
几年后的一天，吴龙奎半夜突发急病，眼睛歪斜，说不出话来，手指着窗外咽了气。吴龙奎积攒下一玻璃瓶的沙金。吴家的三间泥草房紧靠河岸，院子里长着一抱粗的十几棵大榆树。已是饶河县警察署副署长的苑福堂找来七八个警察，挖遍了每棵树的地下和院子的角落。苑逢人就沮丧着脸说，连金子的影儿都没有。
尤德荣说得有枝有叶，活灵活现，而故事发生的年头儿，他尚在襁褓里，吮吸母亲的乳头和拉撒屎尿，都不受自个儿意识的控制。
贪婪的堀小兵卫小队长着急地询问吴龙奎金子的最终下落。
尤德荣回答，知情的人都说这瓶沙金应该还藏在吴家老屋内一个隐秘之处。
“吴家老房子的哪里？”
“佐田弥一中队的住所。”
这回轮到堀小兵卫沮丧了。
尤德荣怂恿堀小兵卫将佐田弥一挤走，不仅可以升任小佳气河屯的中队长，还能寻到那瓶金子，可谓一举两得。
堀小兵卫将军刀架在尤德荣的脖子上，“金子的事情，对别人，你的，不许说。”
尤德荣脸上的皱纹全堆聚到一块，“这秘密，我只告诉太君您，一个人。”
堀小兵卫多次跟上级汇报，佐田弥一大尉剿灭抗日联军屡屡受挫，其指挥大大地不利。
这次，堀小兵卫又向日野武雄谗言佐田弥一，遭到训斥，告密不是大和民族的本性，你的，给满洲人教唆坏了。
堀小兵卫悻悻地看着日野武雄乘船远去。
4
拂晓时分，姜克智和警卫连赶到西风嘴子。
吴双喜主动要求担任望哨。
吴双喜随父亲冬季打猎，练就一双锐利的眼睛，人极目所见，有鸟飞过，他能够辨识出是什么鸟。
姜克智同意吴双喜和警卫连连长王振华一起警戒，其他战士们隐蔽在石头砬子下面休息。
吴双喜趴在一个豁口上向西眺望。
诺罗河真像一个大泥鳅，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向前钻行。吴双喜想起父亲给他讲的传说，爷爷告诉父亲的，他没见过爷爷的模样。
在很久以前，三江平原是无边无际的荒草甸子，没有一条河流，在这里居住的老百姓，修建了龙王庙，每逢喜庆的节日，敲锣打鼓舞龙灯，祈求龙王爷的恩典。
人们的诚心终于打动了龙王爷，他决定开挖一道河，从完达山脉北坡的七里嘎山开始，在今天东安镇注入乌苏里江。
各水族纷纷投标，承揽开河工程。
一条老泥鳅精因冒犯了龙王爷，被贬在三江荒草甸子的泥底下思过，已有万年之久。
泥鳅精也向龙王爷上书，唯愿将功补过，有出头之日。龙王爷竟然同意了。
龙王爷与泥鳅精签订了契约：河道要开得很直很直，不许有弯儿。
老泥鳅开始用身子钻河道，它生怕不直溜儿，两步一回头，三步一转身。
挖河工程倒是按期完工了，当泥鳅精钻出水面一看，顿时傻了眼，河道弯弯曲曲。它的每个回头，每个转身，都成为弯儿。
龙王爷大怒，下令泥鳅家族永远待在泥底，不许浮出水面，所以，泥鳅鱼至今仍生活在泡沼的最下面，一旦被人们涝出水面就吱吱地叫，“我冤枉呀！我冤枉啊！”
这最后一句，无论反复多少遍，吴双喜还是会哧哧地笑出声来。
归大屯子后，从小佳气河河口一直到诺罗河河口，再无鱼梁子。之前，每当处暑，吴双喜和父亲就开始削木桩，编新囤，眼睛瞅不见水流的下面，他们却知道，鱼群正从乌苏里江向诺罗河里洄游，在水草丛生的湾子，觅饵，交尾，产卵。
鱼梁子的柳条栅栏拦好后，水面被挡起半米多高的水坝，憋住的鱼群蹿跳着，它们仅有一次的机会，一个跳跃过不去，只要落到水里，立马被激流冲进豁口的鱼篓里。
这样的场面，最好在日光炽照的晌午观看，成千上万条鱼，在水面上腾跃，鳞鳍闪着耀眼的光芒，整个湾子金碧辉煌。 日野武雄这条大鱼即将也在其中……
火红的日头掉落到地平线的后面，整个大地燃烧着，水鸟在归巢，红脖子的是水葫芦，白脑袋的是叼鱼狼（银鸥），它的啼声比夜猫子叫得难听……
这些鸟，再过些日子就要南飞了。
河开的时节，鱼群溯游进诺罗河，鸟群也飞回来，在草甸子和柳条滩里作巢产卵。
白天，长脖老等（苍鹭）在浅水边儿，用一只脚站立，另一只脚蜷于腹下，脖子缩在两个翅膀之间，几个时辰不动弹一下，它的巢筑在树上，下出的蛋仿佛鹅蛋般大小。个头儿跟长脖老等差不多的杓鹬，产下的蛋却只有鸡蛋大小。叼鱼狼的巢筑在草垡子上，随着浅水慢慢漂浮，要水进到沼泽里才可以拾到它的蛋……
吴双喜的思绪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去那儿。
小火轮船和日野武雄没有出现。
九月的三江平原，入夜后，冷飕飕的，战士们不敢点篝火，只好互相搂着入睡。
日野武雄睡在吴双喜祖屋的火炕上，他梦见了那条诡怪的大黑鱼，咧开的大嘴宽出身子，越张越大，就要吞下他们的小火轮船。日野武雄惊醒，全身冒凉汗，转过来掉过去，再也无法入睡。
夜空中那颗最亮的星星钻进窗户。
爱神阿弗罗狄忒终生追求爱情，但她对于爱情并不专一，与阿多尼斯同卧，血和酒的交融，诞生了紫色的玫瑰，风将花蕾吹开，随即又把花瓣吹落，一岁一枯荣。这个凄美的古希腊神话，日野武雄在中学时读到。爱美好又残酷。
日野武雄想到了死，这不是胆怯，恰是武士的勇气，他祈盼他的葬仪，由樱花来祭奠。
5
半晌午了，吴双喜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唤着，战士们没有带足够的干粮，都饿着肚子。
吴双喜向副师长姜克智请求，他下到诺罗河里去摸鱼，拾些干柴火，烤鱼给大家充饥。
赫哲人烤鱼叫“塔拉哈”，在河滩上，支起三角形的木头架子，用嫩绿的柳条枝将刚出水的鲤鱼穿上，去鳞后吊在架子上，拢些干枯的杂草和树枝点燃，待三分熟，用刀削成片，蘸老醋和盐面，鱼肉有股柳条独特的清香。
姜克智没有允许，他重复了一遍命令，战斗打响前，绝对不许有人活动。
姜克智对警卫连有着特别的情感。
姜克智十五六的时候，从山东的牟平闯关东来到虎林县谋生。东北沦陷，这位不甘做亡国奴的山东大汉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第七军，不久，担任军部直属警卫连连长。
饶河县西林子乡驻扎着伪满洲国军的一个警备中队和一个伪警察所，四十多个警察全部是二鬼子，兼有特务的职能，俗称朝鲜工作班，多次抓获抗日联军第七军下山买粮食的战士和递送情报的地下交通员，手段极端毒辣，无人生还。
军长陈荣久和参谋长崔镛健决计联合红枪会等山林队突袭西林子乡，消灭这股顽敌。军部秘书罗咏主动要求给各山林队送信，可他下山后，径直到饶河县城团山子的日本警备队告密，换得十块银洋。这个书生实在是熬不过山里的困苦生活。
罗咏揣着大洋，直奔维新二道街，那里遍布烟馆、妓院，其中一家叫平康里的酒楼，里面有东洋和高丽娘们儿，他的脑袋里提前预支着榻榻米的柔软和婊子的温情。罗咏刚转进僻静的侧街，两个穿黑棉袄，手对插在袖口的壮汉把他堵在墙角。这两个人啥也不说，略高的那个人在腰间拽出王八盒子，从罗咏棉袄的下襟伸进他的怀里，枪口顶住下颌的软颚上。罗咏只觉得喘不上气来，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枪就响了，闷闷的，雪地上蹦跳找食的麻雀都没有受到惊吓。子弹从他后脖颈穿出来，钻进土坯墙里。罗咏像被抽去了骨头，没有硬物的支撑，歪着脖子，顺着墙堆委在地上。矮胖的那人从罗咏怀里翻出还没焐热乎的十块大洋，在手心里掂了掂，揣进兜里，又拾起掉落在雪里的眼镜，擦了擦，卡到他的耳朵上，走出了几步，转过身看了看，发现眼镜偏偏着，又折回来，给扶正当，好好端详了一下，这才满意地走了。
半夜时分，崔镛健按原计划带领一百多名战士隐藏在西林子乡伪警备中队和伪警察所院子外的那片密实的桦树林里。西林子遍布树木，地名由此而得。没有一支山林队按约定的时间出现在会合的地点，崔镛健没有多想，山林队守信用与否，由能够抢夺多少物资来决定。
尖刀班的战士手里拎着旋开保护盖的手榴弹，拉环套在手指上，窝着身子，悄悄地逼近院墙。死一般寂静的冬夜，战士们冻硬的鞋踩在雪上，发出尖锐的吱呀声。
房顶的探照灯瞬间亮起，比雪还白的光将突袭的抗联战士罩住，碉堡的射击孔吐出歪把子机枪的火舌，中枪的战士扑倒在开阔地上。崔镛健见敌人早有防备，知道计划已泄露，立刻率领部队撤出战斗。
第二天，天刚放亮，饶河县伪公署的日本参事官大穗久雄调集日伪军二百多人，伪警察一百多人，赶着几十辆马爬犁追赶，沿着战士们杂乱的脚印，直逼抗联第七军的暴马顶子密营。
军长陈荣久带领警卫连前出到屏岭山接应崔镛健。
晌午，崔镛健和部队撤退到了屏岭山一个叫天津班的山沟，停下来歇口气，大穗久雄的马爬犁队出现在沟口。
屏岭山横列着四个小山包，形成一个口袋状的地形，陈荣久和崔镛健决定据此反击敌人。
姜克智率领警卫连埋伏在第一个山包，负责切断敌人的后路。
这伙敌人只顾一个劲儿地追击疲惫的抗联队伍，想一举消灭，根本没料到有伏兵，一头撞进了埋伏圈。当敌人的最后一辆爬犁进入了山谷，姜克智一甩手，二十响的镜面匣子打出一个连发，战士们接到信号，轻重武器一齐开火。
大穗久雄乘坐的爬犁，驾辕的马惊毛愣了，撞到树上，将他掀翻在雪地里。
大穗久雄赶紧匍匐爬到一棵大树的后面躲着密集的子弹，他一时懵住了。
大穗久雄缓过神儿来，指挥乱了套的队伍突围。姜克智命令警卫连用手榴弹堵住沟口。敌人死伤一大片，退回树林中。
大穗久雄摇晃着指挥刀，嗷嗷地嚎叫，“とつげき，とつげき（日语，突击、冲锋）！” 日伪军又疯狂地再次拥上来。
姜克智瞄准大穗久雄，一枪打断了大穗久雄的右腕，指挥刀应声掉落在了地上。
大穗久雄左手捡起握柄上沾满了血的军刀，继续挥舞，大喊大叫。
姜克智命令机枪手向这个日本指挥官开火。
大穗久雄被乱枪打中，仰面倒地，喷出的血有如水注，卫生兵拿纱布堵他胸膛的窟窿，用尽急救包里所有，血还是泉涌般的冒着。卫生兵绝望地一屁股坐到地上。
大穗久雄嘴里不停地咕噜着，没多大的工夫儿，他的皮靴使劲儿一蹬，不再挣扎，也无了声息。
天渐渐黑了，战士们向沟底压下来，准备给龟缩在树林里的日伪军最后一击。
就在此时，饶河县伪警察大队队长苑福堂和警务指导员町田次郎少佐带着二百来人的增援队伍赶到了。
抗联七军腹背受敌，只好趁着夜色，边打边撤，在关门嘴子，军长陈荣久、副连长侯培林、战士金元俊，不幸中弹。
战士们匆忙地用雪暂时掩盖了陈荣久、侯培林、金元俊。转过天的下午，他们回来找寻到三人的遗体，可惜，陈荣久军长的头颅被敌人割下去领赏了。战士们将三位烈士安葬在屏岭山第二个山包的背阴坡，立木桩作为标记。
姜克智接任在这场战斗中牺牲的一师一团团长。
此役，抗联七军击毙饶河县伪公署的日本参事官大穗久雄以下日本兵三十余人，伪军副团长孙乐田以下满洲兵三十余人，但自身损失同样惨重，现在的警卫连，少有姜克智熟悉的面孔，连长王振华当时还是一名战士。
姜克智卷了一根儿烟，闷头抽着。
接近半晌午了，吴双喜眺望的眼睛有些疲倦，有个亮光一闪，他揉了揉眼皮，一扁扁的树叶顺水慢悠悠地漂着。
吴双喜喊出声来，“汽船！”
吴双喜的话音刚刚落下，寥廓的草甸子传来闷闷的“嗡，嗡，嗡――”声，但对于姜克智和战士们来说，却异常地刺耳。
战士们迅速进入各自的战位，姜克智让吴双喜隐蔽到第二线的一块大石头的后面，没有他的命令不可以到前面来。
没有时间允许吴双喜争辩，他乖乖地按命令蹲到大石头后面。
吴双喜听见啾啾的鸟鸣，他仰起脸，坑坑凹凹的岩顶上，有几只蓝大胆（茶腹 ）在蹦跳着觅食。
吴双喜模仿蓝大胆的叫声，逗引着它们。这群鸟来来回回转着脖子，寻找它们的同类。
6
天蒙蒙亮时，日野武雄迷糊了过去，橙色的光线晃在他的脸上，像猫的爪子轻轻地抓挠，他一个骨碌坐起来。
昨天，日野武雄征询过老舵手，什么钟点儿返回，可不必在东安镇停留，他不想再见到令人生厌的吴元敏。老舵手答复，卯时启程，顺水行船，晚上可抵抚远。
9月28日的5时，小火轮船离开小佳气河的码头，日野武雄跟来时一样，依旧气势汹汹地站在前甲板上。
在小佳气河汇入诺罗河的丁字型河口，日野武雄瞅见那条怪异的大黑鱼在宽阔的水面上逡巡，当他们的船出现，大黑鱼便快速地游走了。
半晌午，老舵手将头探出舷窗，按日野武雄之前的提醒，长官，前面不远就到西风嘴子了。
日野武雄掏出西铁城怀表，迎着太阳掀开表盖儿，时针指向上午10时。
老舵手却很不以为然，他在黑龙江、乌苏里江及其支流上开了大半生的船，他认定，在地上死，水里死不了，死亡是宿命，老天爷叫你啥时候、啥地方死，你终究躲不过去。
老舵手放慢航速，日野武雄举着望远镜，对西风嘴子的石砬子上上下下，以及周围的左左右右，仔细地望。
镜头里有几只背部蓝色，类似山雀的小鸟在石头砬子上跳跃着觅食。
日野武雄对老舵手摆了摆手，小火轮船重新开始加速，“突，突，突――”地直奔西风嘴子而来。
日野武雄命令驾驶楼上的重机枪手做好射击准备。
日野武雄并不知道他已经失去仅有一次的跃过拦截栅栏的机会，他应该听从老舵手的，一直高速航行。
小火轮船缓慢地接近石头砬子，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
姜克智大喝一声：“打！”
姜克智的声音未落，战士们居高临下一起向小火轮船齐射，枪声像热锅里的爆豆，分不出个数来。
驾驶楼上的大正三年式重机枪和从舷窗伸出的长枪拼命地还击，子弹打在岩壁上，地冒火星。
吴双喜忍不住爬到大石头上，他看见站在甲板上日本军官还没掏出枪来，就捂着胸口，重重地倒了下去，驾驶室里那上了年纪的舵手，没有戴帽子，似笑非笑地，稳稳地把着舵轮。
小火轮船眼看着就要冲过去了，吴双喜端起步枪瞄准了老舵手。赫哲猎手的枪法通过血液世代传承。吴双喜扣下了扳机。
老舵手拽着舵盘，嘴里嘟囔着，慢慢地出溜儿到地上。
小火轮船歪斜着，像掐掉了脑袋的苍蝇，在水面像个陀螺，原地转着圈儿，越旋越急，最后，一头扎到南岸的柳条滩上。
驾驶楼上的重机枪哑巴了，可船舱里的敌人还在顽抗。战士扔出一排手榴弹，接着又是一阵急射。
敌人的枪声稀落，直至到无，战士们也停止了射击。天地瞬间无声无息。吴双喜的耳朵里，只有河水流动的哗哗声。
过去了二三十分钟，船舱里的敌人仍旧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警卫连长王振华和一名老战士下去查看。
两人一左一右靠近搁浅的小火轮船，连长王振华把着船帮攀上火轮船，向舱内瞅去。
连长王振华用两手围成喇叭状，对着石头砬子喊着，“一个喘气的也没有了！”
在东北抗日联军英勇卓绝抗击日本侵略者整整十四年中，日野武雄是被击毙的伪满洲国军军衔最高的军官。
1938年10月2日，伪满新京最主要的中文报纸《大同报》对9月28日抗日联军击毙日野武雄的事件进行了报道，“满洲国防将星陨落！”中国人擅长撰写八股文章。 10月5日，伪满洲国发布政府公报，追授日野武雄为伪满洲国陆军中将。
伪满洲国第七军管区给伪满洲国军政部的汇报，下段文字在长春的档案馆可查阅到，明显谎报、瞒报事实，掩饰作战之惨败。
“1938年9月25日夜，日野武雄在东安镇拜访了他的上级吴元敏中将。26日，早5时，日野武雄对东安镇的部队进行指导，之后率领有日系官长一名，满系官长一名、士兵九名，日系军鸽通信员一名，共计二十二名队伍，携带有重机一挺、轻机二挺、步枪十九支从东安镇乘小汽艇出发，沿着诺罗河溯行，当日午后8时，到达驻扎在饶河县小佳气河佐田弥一上尉指挥的第一营第三连连部。27日，对附近地区的讨伐及集团部落工作进行指导。28日5时，从小佳气河出发回东安镇，上午10时，小汽艇行进到西风嘴子西方约一公里处，遭遇到持有精锐武器的约百余名共产匪，在此处战斗开始了。因为匪贼猛烈的射击，使汽艇急速反转，艇头突入北岸茂盛的柳树丛，于是汽艇横转，日野支队长胸部二处贯通，头部命中一弹，上田德雄通信员亦当即中弹死亡，其他全员负轻重伤。”
吴双喜登上小火轮船，先是看到丧命在前甲板的日野武雄，他趴在船板上，下半身在船上，上半身在船舷外。日野武雄赤裸着左胳膊，军服的袖子从肩膀的接缝处齐刷刷扯断，小臂有一处缺失大块皮肉、露出白骨的伤口，锋利牙齿撕拽的痕迹清晰可见。若不是日野武雄的右脚绞缠在缆绳上，这个凶猛的动物早把他拉入诺罗河里喂鱼了，而在刚刚结束的战斗中，子弹铺天盖地，连一只鸟也没有掠过。
姜克智捡起日野武雄的望远镜，拽下他的肩章。
吴双喜顾不了那么多了，赶紧随战友进船舱。
老舵手的尸体横在驾驶楼的地上，在大的方面说，这个伪满洲兵是杀父之仇的敌人，可吴双喜的心里却泛起复杂、无法准确表达出来的情感，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不敢看老舵手对着天棚大睁着的眼睛。
吴双喜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迈过老舵手的尸体。
战士们忙活着从横七竖八的日伪军身上解背包、水壶和子弹袋，地板上满是碎玻璃片和弹壳。吴双喜听到咕噜咕噜的叫声，他循声找着，在座椅下，翻躺着一个竹编的笼子，两只鸽子在狭小的空间里，夹夹着翅膀，来来回回地掉转身子。
吴双喜窝腰捡起笼子，抽掉插销，两只鸽子迅疾地飞出舷窗，直插蓝天。
小火轮船燃起熊熊大火。
信鸽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弧，振翅转向北方，疾飞而去……
7
10月初，日伪军四百多人围攻富锦县卧虎里山一师的密营。姜克智率二百多名战士前出至唐家油坊阻击敌人，掩护师部和伤员撤退，从上午一直激战到黄昏。姜克智和余下不多的战士弹药已尽，借着夜幕的掩护向西面的草甸子撤退，不幸一颗流弹击中他的后脑部，时年二十八岁。
1939年5月4日发生的诺门罕事件，促使苏联改变了对东北抗日联军的态度。1940年下半年开始，允许艰难困厄中的东北抗日联军余部退往苏联境内休整。
1940年9月20日，崔镛健和二路军百余名将士在宝清县兰棒山北麓李炮营（今三岔河林场）的密营，与从苏联返回接应他们的周保中会合。10月29日傍晚，部队抵达虎林县小木河，用一艘仅载十来个人的破旧渔船，摆渡乌苏里江。11月1日拂晓，数路日伪军的追兵赶到江边时，二路军已全部抵达对岸。
周保中遥看着左岸的无奈的日伪军，大声感叹，“大江横隔，若无小舟渡过，则乌苏里江成为我之乌江矣。”
1942年8月1日，在苏联境内的抗日联军部队改编为苏联红军远东方面军红旗第一集团军步兵独立第八十八国际旅。周保中任中校旅长，崔镛健任大尉副参谋长，金日成任大尉一营营长。
1945年9月20日，周保中、冯仲云、崔镛健到沈阳，向中共东北局移交全部组织关系和档案。
经过长春时，周保中来到大同大街（现人民大街）日本关东军司令部，这位无麻药取腿上子弹的白族大汉，脑门猛劲儿地撞着墙，号啕大哭。
中共东北局书记彭真听完周保中、冯仲云、崔镛健的汇报，感慨抗联的悲壮和卓绝，他动情地说，不亚于红军长征和三年南方八省游击战争。
日本投降后，东北抗联中的朝鲜同志，将返回朝鲜组建新的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
周保中、冯仲云派董金山带领一个班的战士护送崔镛健到鸭绿江边的安东（今丹东市）。
崔镛健在铁桥的中间停下来，眺望远山，好久，才转身迈过那条白线。
当崔镛健回到平壤时，出生在格鲁吉亚的斯大林已经替朝鲜人民选择了金日成，而不是参加过广州起义的崔镛健。
1945年8月9日凌晨，驻扎于饶河对岸比金的苏联红军远东第二方面军独立第五军在轰炸机和红旗阿穆尔河舰队配合下渡过乌苏里江，攻陷饶河县城。
堀小兵卫中尉要尤德荣随自己向宝清退却，尤见日本人大势已去，以不愿远离乡土婉拒。尤德荣为堀小兵卫送行，宴间借催促上菜离席，埋伏的手下乱枪齐发，仅朝鲜族的翻译官大解未归得以逃脱。尤德荣命割下堀小兵卫等人的首级，用盐腌上，去饶河县城向苏军邀赏，遭彼得司令官的训斥，将头颅就地掩埋，悻悻而归。
1991年4月16日至19日，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访问日本期间，将一份在苏联劳改营中死亡的日俘名单转交给日本首相海部俊树，据有关材料，共有六十余万日俘在伯力边疆区广袤的西西伯利亚平原服苦役。密密麻麻的二十余万人的死亡名单中，有佐田弥一的名字。
1945年10月，苏军撤出饶河，东北人民自治军虎林三十八支队三营长姜鸿山、教导员侯煜赫带领少量武装人员到达饶河，组建政权，推举“天生福”中药铺掌柜焦瀛洲为县长，侯煜赫为副县长。
侯煜赫下令逮捕原伪警察大队长苑福堂，并没收了他的全部财产。光复后，苑福堂趁机将日伪遗留的大批物资据为己有的。
西风沟屯伪屯长贾绍堂，绰号贾破烂儿，与苑福堂为拜把子的弟兄，苑福堂买通看押他的士兵，偷偷给贾绍堂报信。 贾绍堂密见了七连长孟广林，他原是伪饶河县警察大队的警佐，一直看不惯侯煜赫武断专横，同意反水。
贾绍堂纠集起西风沟屯自卫队的二十多名青壮年跟随自己攻打县城。
贾绍堂先去里七里沁屯找尤德荣，撺弄他一起起事。
同江县二龙山的匪首赵秉镛被国民党东北剿共总司令杨义儒委任为国民党东北光复军第三师少将师长。当时的东北，一张草纸和一块布，写上字就是一个国民政府的官员。赵秉镛私自刻了印章，依法子炮制，迫不及待地想壮大自己的势力和地盘。
年初，赵秉镛和几个随从来找尤德荣。在国共政权尚未建立的空档期，尤德荣的武装为饶河最大的一股势力，多方都在拉拢他，包括新建立的民主政权。赵秉镛封尤德荣为一团三营中校营长。
尤德荣好酒好菜招待贾绍堂，可总是岔开攻打县城的话题。尤德荣对实力远不如自己的三八支队接收了县城，很不服气，但他还是按捺住，想再观望观望。
贾绍堂问尤德荣借枪，他的手下，有的弟兄还拿着破旧的三眼铳。尤德荣爽快地答应，借给贾绍堂六支三八大盖枪，送了五百发子弹。
1946年2月22日凌晨 ，贾绍堂与孟广林里应外合，占领了饶河县城，救出苑福堂，副县长侯煜赫、营长姜鸿山、教导员国鲁南等人牺牲。这就是饶河史志上记载的著名的“2・22”暴动。
尤德荣见贾绍堂事成，率手下七十多人，晃晃荡荡来到县城团山子。
到了三月份，饶河县城聚集了三百三十多人的叛乱分子，统一佩带“东北光复军”的臂章。
苑福堂的手下有个外号叫宫疯子的小喽，向一家种鸦片的农户要烟土，男主人没给，他竟然用铁丝箍住这人的头逼索。尤德荣将宫疯子五花大绑，拖到乱葬岗地，一枪崩了。尤德荣得到不明真相的老百姓的夸赞。
尤德荣被推举为饶河县保安司令，他不再穿日本军服，斜挎王八盒子，而是戴礼帽，穿长衫，背着手走路，身后的跟班，腰间的皮带上插着两把盒子炮。
赵秉镛和尤德荣合谋攻打同江和富锦，得手后平分地盘。
4月10日，赵秉镛和尤德荣血洗了同江县城。6月25日，进攻富锦县城。守城的少量警卫部队果敢应战。他们使用了日本侵略者遗留的九六式150毫米重迫击炮，仍久攻不下。赵秉镛到二道门前沿观望，东北民主联军的狙击手命中他脑门的正中间。援军驰援，尤德荣和苑福堂引自己的手下逃回饶河。
1946年8月，三五九旅独立团一千余人，开进饶河剿匪。尤德荣、苑福堂等人见事态不妙，慌忙撤走，东北民主联军没费一枪一弹就解放了饶河县城。
尤德荣迫于压力，一个人来拜谒团长王景坤，颇有负荆请罪之意。
王景坤的左袖筒是瘪的，掖在腰间的武装带里。
王景坤慢声细语地向尤德荣宣传了党的民族政策，未追究他的罪责，并亲往里七里沁屯安抚，留下四十支步枪及若干子弹，给其狩猎用，并维护地方治安。
尤德荣痛哭流涕，感念八路军不杀他，决心改过自新，接受改编。
10月，三五九旅独立团去抚远县剿匪，仅留下一个连的兵力驻守县城。
这期间，国民党合江省党部主席蓝瀚涛来饶河找到尤德荣，委任他为富锦、绥滨、同江、抚远、饶河五县少将保安司令兼第一大队队长。委任状上，中间上方是孙中山先生的头像，左为青天白日的国民党党旗，右为青天白日满地红的中华民国国旗，蓝花纹的四方框的左侧有蒋中正的手书，与赵秉镛的那张草纸比，还有委任的地盘，天上地下之别。
尤德荣找人做了军衔扛在肩膀上，那裁缝根本没见过美军制服的式样，仿照伪满洲国军的肩牌，与日本军人的大同小异。
此时，共产党占据松花江以北的天下，国民党的大军夺取了以南的所有城市，胜负未判，尤德荣接下了委任，但其实仍在犹疑。
晚上，尤德荣做了一个噩梦，他掐断了一根儿电线，掉到地上的电线竟然把他的双腿捆绑上。
尤德荣找萨满傅守奇问吉凶。
“掐断电线指你攻打民主联军，暂时得逞，最终还是要被共产党绑缚住。”
尤德荣对傅守奇谶语理解为东北民主联军终要跟他秋后算账，早晚要豁上性命，于是，他彻底倒向国民党。这一念之差，最终搭上了卿卿性命。
11月，尤德荣又聚起队伍，伙同苑福堂等其他小股匪徒数百人趁东北民主联军兵力空虚，再次攻打饶河县城。三五九旅独立团参谋长徐新彬率一个营的兵力折返饶河，尤德荣和苑福堂搜掠财物迅速溜走，流窜于那丹哈达拉岭山的密林中。
1948年1月26日，代理县长徐新彬率县大队和小佳气河区中队在红石砬子生擒了尤德荣和他的几个亲信，押解回县城，大街上看热闹的人们认不出哪一个是尤德荣，几个用粗麻绳捆着的土匪，个个的脸上焦炭一般黑，乱糟糟的胡须，衣服破破烂烂，露出棉絮。
“哪个是尤鞑子？”
尤德荣强打精神，“我不是鞑子，我是中国人。”
春节过后，将尤德荣解往富锦。4月13日，在富锦东门外，他曾攻打未果之地，这个白净脸，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的匪酋，被枭首示众，年岁定格在三十四岁。
至此，饶河县内匪患始才平息。
至于苑福堂，经审问尤德荣得知，他们躲藏在大叶子沟，苑得了痨病，咳嗽不止，尤要趁诺罗河封冻，过草甸子，逃去抚远。
苑福堂说，他实在走不动了，活过多半辈子的人，酸甜苦辣的滋味都尝遍了，求尤德荣给他个痛快的，不想再遭罪了，并留给他剩余的一小包沙金。
苑福堂端坐着，闭上了眼皮。尤德荣将镜面匣子顶在他的心窝上。
尤德荣将干柴覆在苑福堂的身上，一把火点燃了地窨子。
1956年10月底，铁道兵九师虎头大队的复转官兵四百余人开赴诺罗河的荒草甸子，烧荒拓地。
1957年3月，在东安镇正式成立八五九农场，以铁道兵九师番号8509命名。吴双喜调入渔业队当队长。
“文革”初期，上山下乡来农场的知识青年给地富反坏右办学习班，吴双喜因姑夫苑福堂是历史反革命，也在关押之列。实际上，吴家并没有沾苑福堂什么光，吴双喜的父亲关押在宝清县警察署的监狱里，身为饶河县警察大队队长苑福堂躲得远远的，根本不出面，倒是历次运动受他不少的牵连。
吴双喜最爱学习《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的社论，个把月下来，他认识的字比前半生会的总和还多，快成知识分子了。
吴双喜不担忧党和国家的政治命运，有毛主席老人家管着呢，资产阶级兴不起啥风浪，他担忧的是，诺罗河的水少了，沼泽少了，鱼少了，鸟少了，不复从前，若这样下去，他这辈子余下的不多时间还能勉强打鱼，他的后代将干啥营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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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罗河，赫哲语，现音转为挠力河，为乌苏里江左岸最大的支流，语义“河床游荡不定”。
责任编辑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