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梦】 苏州城南隅，有桥名曰“即梦”。即梦桥旁边有棵参天古槐，据说百年前就通了灵。因此方圆十里的善男信女们常去祭拜，灵幡愿符挂了满枝。那神仙也不知是否真有，只这古槐临运河而生，孤高清净，倒是个打发失意的好去处。日子长了，三教九流的人都在附近徘徊，逐渐成了些小街小坊的气候。 这日街上来了一顶华贵的銮轿，轿子还没进街口就被路边摊挡住，只得悠悠停下。众人围过去观望，却见帘子一掀，从里面出来的竟是个天仙般的美人。有人眼尖，认出那是苏州太守家的二千金白绮。白二小姐在家丁护卫下穿过市集，停在了那棵槐树跟前。树下，一个醉酒的男子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白绮皱眉，向身边人低声吩咐几句，一众家丁便向那男子走了过去。大家以为是要撵人的，却见他们把男子恭敬地扶起，口中劝着：“侯爷，您赶紧回去吧，这样实在有些不像话。” 谁会相信，眼前这般颓废的男子，竟然是圣上亲封的“泊名侯”，昔日驰骋疆场的三军统帅，穆尘。 “混账东西，”穆尘踉跄地推开他们，“几时轮到你们来教训我！”挣扎之间，一件物什从穆尘怀中跌落出来。旁边有人顺手捡起，原来是一方丝绢。 那人摩挲着绢上的刺绣图案，其针法缜密细腻，如轻烟掠指：“我的天，这可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此绣品有正反双面，皆以同一名绝色女子入图。正面白衣似雪，气质淡雅，宛若静放幽谷的兰花；反面红衣如火，眼神妖娆，舞动的身姿仿佛呼之欲出。这脱俗与邪魅的强烈反差，正出自数年前惊艳问世的“双面三异绣”工艺。 其中用针的精髓、藏线的奥义，整个苏州府，曾经也只一人懂得。那就是苏州太守家的薄命千金，白绮的姐姐――白绛。 穆尘见丝绢被人捡去，急忙想要拿回，却被白绮抢先一步捏到了手里。 “难道你这般作践自己，姐姐就能还魂吗？”白绮盯着穆尘。后者表情麻木，去夺她手中的丝绢，“不关你的事。” 白绮避开他，咬咬唇，跑到即梦桥上，将丝绢扔进了运河里。 “你这个疯女人！”穆尘追过去抢，却晚了一步。眼见着丝绢沉没不见踪影，他回头冲着白绮吼，“她是你姐姐！”那气势吓得白绮眼泪掉了出来。 “她不是我姐姐，我姐姐不会伤害任何人！”白绮哭着说完这句，转身跑掉了。 “小姐，小姐！”侍从们撵走围观人群，赶紧去追白绮。穆尘倚桥坐到地上，此刻只想来一壶烈酒解脱。 【还魂】 “做神仙，神仙好，自由自在乐消遥，纵酒放歌睡大觉……”穆尘被歌谣唱得烦乱，一睁眼，却见到一张凑得很近的老脸。 “年轻人，有没兴趣算一算。” 穆尘左右看看，方想起自己在桥上睡了一夜。他站起来，推开跟前的算命老先生：“我现在身上连半分酒钱都凑不出，你去找别人吧。” “贫道算命不要钱。”老神棍笑着，“他们叫我槐大仙，专程为人排忧解难。” 穆尘打量他：“你知我何忧？” “不难猜到。”槐大仙指指桥下，“你一定是有东西掉进河里了，才会在桥上苦守一夜。” 穆尘不置可否：“那你说，该怎么解？” “有个简单的方法。”槐大仙摸摸胡子，“放下。” 穆尘冷笑：“是白小姐叫你来的吧。” “这你都知道，”槐大仙点头，“老衲确是受白小姐所托而来。” 穆尘觉得今天这头脑真是该死地清醒，看来得多灌些酒才可以：“你告诉她，不要在我这将死之人身上白费心机了，”穆尘转身下桥，“她大好青春，还是另觅良人吧。” “喂，兄弟――”槐大仙叫住他，“如果你不喜欢那个简单的方法，贫道还有个复杂点的方法，你可愿一试？”槐大仙见穆尘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知道他对这个办法有兴趣，接着道，“贫道可以帮你把掉进河里的东西捡回来，但你要有承担一切后果的思想准备。” “你一把年纪，要下水帮我捞东西？” “不，不用下水。”槐大仙高深莫测地指着河岸，“你沿岸走到第十一株柳树那儿，自然就看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穆尘看了看前面，人来人往并无什么异样，再回头时，却发现桥上空无一人，那个什么槐大仙，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还说自己清醒，原来宿醉未消。”穆尘摇摇头，准备先回泊名府取今日的酒钱，于是沿着河岸慢慢走去。刚走没多久，便听前方有凌乱的人声。似乎有人落水了，又被救起，片刻便围住了大片的人。本来这一切早与穆尘无关，他麻木地准备绕过人群，却听有人诧异地喊出来：“这……这不是白家的大小姐吗？” 穆尘停住。 人们嘈杂地争论许久，不知谁带头叫了声“鬼呀”，男女老少便四散开来，逃得慌不择路。穆尘被人撞退了几步，却迟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看到了前方柳树下，那个伏在地上咳嗽的白衣女子，魂窍瞬间被牵引般，一步步走了过去。 女子浑身湿透了，显然刚从水里被捞起。她听到脚步身，缓缓抬头，面色清透如雪。 “穆尘，”她微微笑着，“我回来了。” 是白绛！ 穆尘还来不及消化这莫大的惊喜，便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一数，眼前这株柳树，不多不少，正好是第十一株。 【前缘】 五年前，江南下着缠绵的雨。穆尘以钦差身份初到苏州，沿着运河之畔的青石街道，踱步沉思。彼时春柳抽丝，岁月静好。可他终究放不下，千里之外，建昌城关，尸横遍野的凄凉。 守城的敌将决炎，乃西南第一勇士，从小在狼群中长大，出了名的冷酷无常。穆尘与其僵持数载已失三万兵马，再等，便是白头。 终于有个精明的细作，拼死传出至关重要的讯息――决炎心如坚冰，滴水不漏，唯一的弱点，却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的宠姬刚刚病死，正是向他身边安插我方细作的绝佳良机。穆尘与决炎长战而相知，料定他不会为寻常女子所动。要想打动决炎，这个女子，至少要能打动他穆尘。于是穆尘连夜返程，从中原到江南，亲自采选了四位绝代佳人。四女容貌皆为一品，性情上各有长短，却都欠缺一些说不分明的灵气。这最后一站，便是苏州。 不知不觉走到即梦桥头。古槐郁郁而立，透出宁静清肃之意，槐下的青铜大鼎之中燃着百姓供奉的香火。雨细细的，从天而来，化出朦胧雾气，同香烛燃烧的青烟纠缠萦回。 “姐姐到底许的什么愿？”一个小姑娘嬉笑着从树后走出，与她姐姐同撑一伞，那伞面绣了大朵兰花，刚巧遮住旁边女子面容，只能见月白色的裙摆。 “你我生来衣食无忧，岂可再做妄求。”女子声音柔软却沉定，一听便出自智慧广袤的心灵，“唯愿西南干戈早日平息，少些百姓受苦。” 穆尘走过去：“想要天下太平，又有何难。” 白绛闻言从伞下露出脸来：“公子的意思是……” “如果小姐愿意，必能息战安民，施福泽于天下。”穆尘看着眼前女子的姿容，仿若看到了决炎的败局。 从那一天起，白绛不再是白绛，而改名胭脂。她也不再穿一身月白，终日换着鲜艳的舞裙，和另外四名女子一起，接受与任务相关的各种训练。白绛是个见识不凡的女子，她懂得舍弃小善去成就大善。她也很聪明，很快就出落成一名精明的习作。偶尔她会恢复原装，安静乖巧，一颦一笑都如艺术。穆尘去见她的次数越发多了，以各种名目，查看训练进度、讲解前线形势……无论红衣还是白衣，白绛总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吸引力。 一年之后，他们在建昌城外分别，白绛终于还是有些担心。 “我能够征服决炎，完成使命吗?” “能的。”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征服了我。”他吻上她的唇，而她并没抗拒。然后他看着她的眼睛，“为了天下黎民，我别无选择。可是你要相信，我会用尽一生来等你回到我身边。” 彼时穆尘并没想到，这诺言是何其的沉重。 【惶惶】 城东的泊名府，是苏州数一数二的大园子，但似乎从一开始，它就没有繁荣过。当年穆尘从战场凯旋，原本是天大的功勋，却只向朝廷讨了个“泊名侯”的虚衔。泊名泊名，淡泊名利。有人说他急流勇退，是怕功高震主；也有人说他是为了女人。自从迁到苏州，他终日只是消沉，院中一天比一天冷清。直到人们已忘记这里住着个圣上亲封的异姓侯，忘记他曾经为何来了又走，又为何抛弃功名故里，于此苦等终老……他便连那最后的敷衍也省了，三天两头醉倒街头。
“哎，白绮小姐也是个绝好的人，可惜一番心事不得善果。”仆人差不多散光，只剩从小为穆尘牵马的忠仆永年，一边叹息一边打扫着空旷庭院。突然有人敲门，永年心想定是白小姐把他家侯爷劝回来了，赶紧去开。他见到穆尘，先是一喜，叫了声“侯爷”，后又看到披着斗篷的白绛，脸色立即就变了。 “白……白小姐。”是白小姐没错，可为什么不是白绮而是白绛，早已不在人世的白绛！ 穆尘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吩咐他烧点热水。那眼中的神采，不再有这些日子的晦暗沉沦，却让永年不知是喜是忧。永年在想，也许这只是一个长得像白绛的女子吧。 次日，坊间已开始风传白小姐回魂的事，听得永年心惊胆战。然而回到府里，却见白绛在阳光下行走自如，又和穆尘谈笑风生，不仅不恐怖，还非常温暖。他几乎怀疑白绛根本没有死过――但，这是不可能的。 穆尘带兵收复建昌城的那天，她就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红衣如火。十万大军都看到了，看到她何等倾国倾城，看到她被同行的细作揭发，死在了决炎剑下…… “你们不问我是人是鬼？”吃饭的时候，白绛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同桌的两人都顿了一下。永年无辜地看着他家侯爷，穆尘则气定神闲往白绛碗里夹了些菜：“是鬼还用吃饭吗？” 白绛轻轻推开碗：“所以我是想说，其实不用为我准备膳食的。” 永年被一粒米呛住，咳得死去活来。那局促模样把穆尘逗乐了，轻拍他肩安慰道：“是鬼也没关系，绛儿不会伤害我们的。”听闻此话，白绛在一旁腼腆地笑，那淡然出尘的气质，却让穆尘心中莫名酸楚。 大好的年景，却因为白绛的归来搞得整个苏州城人心惶惶。连白绛生父――苏州太守白岩臣都上侯府来亲眼求证。穆尘一概给了否定的答案，没有白绛，更没有什么鬼邪之说，他带回家的，只是新看上的一位歌妓。 大家都释然了，除了一个人，白绮。穆尘眼中的神采让她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可惜她从来都没有立场过问这位泊名侯任何事，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厢情愿。 白绛回魂事件刚刚平息不久，又有百姓说见了鬼怪。说半夜起身，看见白小姐飘在对面房檐上，一身红衣像在燃烧一般，连目光也映得赤红。后来又陆续有些夜行的街坊，迷迷糊糊晕了，醒时左腕一道深深的口子，身上竟失去大半血气。从此城中各家，关门闭户，贴满灵符。唯城南泊名府，一切如常。 这些怪事穆尘不是没听见，但他相信白绛。这些日子，他们虽没有日夜温存，却也是形影不离。很快乐，无他。 “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白绛偶尔会问他，“因为愧，还是情？” 穆尘静默许久，却并没有思量，回答：“不知道，也许都有吧。” 【变数】 “为了你，我把决战提前了三年。决炎在西南根基太深，那场仗只是险胜。”穆尘轻轻握住白绛的手，彻骨的冰凉，“可我没有想到会出那样的变数，我知道决炎不会舍得杀你，以那时的情势，哪怕我暂且停战换你性命也好，你何苦要自己往剑上撞呢？” 白绛双手一缩，正要开口，却闻窗户一裂，闯进一团火红的光。穆尘把白绛护在身后，慢慢往放剑的地方退。红光落地，幻演出一个妖娆女子，她杏眼一飞，看着穆尘咯咯笑起来。 穆尘惊讶：“绛……儿？” “是胭脂。”红衣女子翩然一转，“穆帅不要认错人哦。” 穆尘回身看着白绛，却见她面色苍白，直直盯着胭脂：“你来干什么？” “本来我也不想打扰你们的郎情妾意。”胭脂无奈道，“可现在全城都贴满符纸，只有此处来得。我饿得发紧，便饥不择食咯……”说这话时，她瞟了瞟穆尘，笑得十分多情。白绛站出来：“你不能伤害他。” “他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胭脂不服，“你没听他刚才说吗？对我们既有情，又有愧。有情那是对你，有愧自然是对我。”她转向穆尘，“你说，你愿不愿意还了对我的愧呢？” 穆尘身形一晃，便欲上前，却被白绛拉住：“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听她胡说。” 穆尘停在那里，看着胭脂：“坊间说的吸血女鬼，是你吗？” 胭脂悠闲坐下：“没错，她没告诉你吗？”她指指白绛，“我们现在都是半魄之身，必须要饮生人血，才不会神形俱散……哦，对了，这丫头心善，嫌这种事脏。其实又不伤人命，用几升血有那么大惊小怪吗。” 穆尘有些明白过来，他想起，那天绣绢掉进苏州河，白绛便从那里被救起。原来暗中，还有另一个白绛也回到了苏州――那个他亲手调教出的，懂得伪装，并不择手段的祸水“胭脂”。他从认识白绛起就知道，那样的智慧一旦离了约束，就是无往不利的心机。 穆尘站到书房的窗边，看着跟前一红一白两个身影，分明就是丝绢上的光景。“其实这些年，我一直等你来讨债。”他看着白绛，“你回来了，确如往日那般善良，让我既欢喜又愧疚。我知道，你素来清高，是我以苍生众任逼得你沾染下尘。如今，她替你来讨，也好。”说罢，他挽起袖子，举剑便要割腕。 “不可以！”白绛拦住他，“你若让她饮血，我便自吞符水，玉石俱焚。” “哇，你也太狠了吧。”胭脂焦急，“撑到精气耗尽，你我同样是死。” “你我早已不存于世，纠缠也是枉然。”白绛此话，听进穆尘耳中，别有一番深意。 “姐……姐？”门口突然出现一个声音，竟是白绮，她试探着叫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侯爷，白小姐硬要闯进来，我拦不住她……”永年尾随着白绮，愣头愣脑就直接闯了进来。若非曾跟主子在沙场长过些见识，眼前的光景定会把他吓到昏厥。“你……你们到底何方妖孽，想对侯爷怎样？” 胭脂正愁没法对穆尘下手，一个闪身就抓住了白绮。 “我这妹妹出落得如此可人，想必血味也十分鲜美。”说完红光一耀，连同白绮一起不见了踪影。 穆尘追出去，哪里还找得到方向。白绛安慰道：“你别着急，我知道她会去哪儿。” “你刚才不该拦着我……”穆尘心烦意乱，转过身却见白绛气息越来越弱，不支倒在了地上。 “绛儿，”他扶起她，“你怎么了？” “正如胭脂所说，”白绛勉力支撑着，“我精气即将耗尽，支持不了多久，我们立刻出发吧。” “往哪边？” “建昌城。” 【不爱】 一去三千里，这条路，他们第二次走。 车马兼程，仍需三个月的光景。穆尘不顾白绛反对，一直要用自己的血给她续命。直到以营救白绮为理由，白绛才略有妥协，但每日只肯用一小口，终究是副病怏怏的样子。有时在车里坐乏了，白绛会像当年一样，给穆尘讲些书上看到的故事。讲那些拼尽功德也不得圆满的遗憾。” “你懂吗？”白绛紧握穆尘的手，“有些事命中注定，终究求不得的。” 穆尘默默听她讲完，没有看她，突然问：“那个槐大仙，其实是你找来的吧？”白绛微笑：“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所以这就是所谓‘复杂的办法’――让你回魂来亲自劝我。” “不，不是的。”白绛叹口气，“我回来，是想告诉你真相。到了那里你就知道，这些年的执著是多么的不值得。 找到胭脂，是在决炎的墓旁。她彼时还没有伤害白绮，只是在坟前哭得肝肠寸断。 “我回来看你了。”胭脂拔去墓碑上的荒草，“你在下面是否很孤单，不要怕，我不久就来伴你长眠。” 白绛望着穆尘僵直的背影，叹息：“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要选择死。这就是真相了……”她停了片刻，“如你所见，那时的我，已经爱上了决炎。” 决炎的确是个旷古烁今的大英雄，也是白绛从未见过的痴情人。当时她们五个细作，以流民身份混入建昌，任务却并不顺利。决炎还沉浸在对上一段感情的怀念中，不可自拔。除了越发狠决地驰骋沙场，他根本不会多看任何女子一眼。白绛聪慧过人，凭借打点，在决炎旧情人的陵园里做了个扫墓人。每当决炎到来，她便躲在暗处吹埙，其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很快得到了决炎的注意。然而整整两个月，她都在躲避决炎的找寻，使决炎越发好奇。接下来，她开始留一些东西在决炎伤情之地，或诗信或丹青，都有宽慰开解之意。那些点化世人的智慧言辞，出自白绛善良的本心，自然字字动人。决炎不在时，白绛夜夜身着红裙，在月下舞蹈，被附近百姓所见，传到了决炎那里。终于有一天，他星夜而来，看到了那惊艳的一幕，一切便水到渠成。
“当时年轻气盛，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却不知在这细腻缠绵的布置中，反而赔上了自己的真心。”胭脂回头看着穆尘，“那个男人用整个生命在爱我，我却一次又一次出卖他的信任，向你传达他的作战机密。我每天都活在愧疚中，所以当决炎发现我的真实身份那天，我除了一死，别无选择。” “不，不可能！”穆尘打断胭脂，上前拉起她，“你难道忘了我们的誓言吗？” 胭脂挣开他：“那不过是你的一相情愿。你把我从苏州带到这里，你为天下苍生别无选择，我敬仰你顺从你，却从来没有爱过你。” “你说……什么？” “对不起。”白绛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她与胭脂站到一起，看着穆尘一字一顿道，“我不爱你。” 穆尘摇头，觉得一切太过可笑，他一直以来这般生不如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白绛帮旁边妹妹松了绑，白绮不敢相信地望着她：“你知道你有多残忍吗？你知道他这两年因为你做了多少傻事吗？ “做傻事的又何止他一个，”白绛把妹妹交到穆尘手里，“希望这场错误没有浪费你们太多宝贵的时光……珍惜眼前人吧。” “永别了，穆尘。”两道光芒升腾而起，白绛和胭脂都不见了，只见一张丝绢从风中飘来，双面绣色一红一白，在日照之下流光溢彩。丝绢旋转飞舞，轻轻覆到穆尘和白绮牵着的手上。两人彼此静默着，指间的力度由迟疑变得慎重。 【尾声】 泊名侯大婚，江南一带的士绅都来赴宴，局面热闹非常。白太守穿着大红袍，接受着各方的道贺，心情喜悦，但想到大女儿以身殉国，二女儿白绮婚后就要随夫迁回京城，自己独守苏州，心中不免有些感叹。 宫里来贺喜的公公却又传来一道赏谕，白太守因教女有方，治下升平，已经调任为长安府尹，可以跟女儿女婿一起进京。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白太守接过圣旨，如今事情尽皆圆满了。迎亲的队伍刻意绕了大半个苏州城，让百姓们都出来看热闹。在礼乐鞭炮之声中，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悄悄落到了即心桥上。 “不后悔吗？”胭脂开口，“当初为了不阻碍他战胜决炎，你主动求死。如今因为那句‘我不爱你’，他可能会真的忘了你。” “那不正是我所求么？”白绛微笑，“我所能为我爱之人做的一切，我已经做完。这都要多谢槐仙大人的成全。” “好说好说，”“胭脂”长袖一挥，现出槐仙真身，“你生前常来本仙座下打扫，又颇积功德，这点小事何须言谢。如今心愿已了，你自应走该走之路。” 白绛恭敬作揖，复又望了眼远处的新郎倌的背影，转身化作青烟寻正道而去。 “做神仙，神仙好，自由自在乐消遥……”老神仙边走边唱起歌来，“为他烦心为他恼，是对是错谁知道……” 天上突然飘起纷纷扬扬的雨，落到穆尘的冠帽之上，飘到白绮的喜轿之前，江南旖旎，又是多少楼台烟雨中。穆尘回望身后的槐树，捏紧了手中的丝绢，眼中氤氲一片。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你因为太爱，所以不再说爱。 我因为太爱，注定此生遗憾。
【即梦】 苏州城南隅，有桥名曰“即梦”。即梦桥旁边有棵参天古槐，据说百年前就通了灵。因此方圆十里的善男信女们常去祭拜，灵幡愿符挂了满枝。那神仙也不知是否真有，只这古槐临运河而生，孤高清净，倒是个打发失意的好去处。日子长了，三教九流的人都在附近徘徊，逐渐成了些小街小坊的气候。 这日街上来了一顶华贵的銮轿，轿子还没进街口就被路边摊挡住，只得悠悠停下。众人围过去观望，却见帘子一掀，从里面出来的竟是个天仙般的美人。有人眼尖，认出那是苏州太守家的二千金白绮。白二小姐在家丁护卫下穿过市集，停在了那棵槐树跟前。树下，一个醉酒的男子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白绮皱眉，向身边人低声吩咐几句，一众家丁便向那男子走了过去。大家以为是要撵人的，却见他们把男子恭敬地扶起，口中劝着：“侯爷，您赶紧回去吧，这样实在有些不像话。” 谁会相信，眼前这般颓废的男子，竟然是圣上亲封的“泊名侯”，昔日驰骋疆场的三军统帅，穆尘。 “混账东西，”穆尘踉跄地推开他们，“几时轮到你们来教训我！”挣扎之间，一件物什从穆尘怀中跌落出来。旁边有人顺手捡起，原来是一方丝绢。 那人摩挲着绢上的刺绣图案，其针法缜密细腻，如轻烟掠指：“我的天，这可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此绣品有正反双面，皆以同一名绝色女子入图。正面白衣似雪，气质淡雅，宛若静放幽谷的兰花；反面红衣如火，眼神妖娆，舞动的身姿仿佛呼之欲出。这脱俗与邪魅的强烈反差，正出自数年前惊艳问世的“双面三异绣”工艺。 其中用针的精髓、藏线的奥义，整个苏州府，曾经也只一人懂得。那就是苏州太守家的薄命千金，白绮的姐姐――白绛。 穆尘见丝绢被人捡去，急忙想要拿回，却被白绮抢先一步捏到了手里。 “难道你这般作践自己，姐姐就能还魂吗？”白绮盯着穆尘。后者表情麻木，去夺她手中的丝绢，“不关你的事。” 白绮避开他，咬咬唇，跑到即梦桥上，将丝绢扔进了运河里。 “你这个疯女人！”穆尘追过去抢，却晚了一步。眼见着丝绢沉没不见踪影，他回头冲着白绮吼，“她是你姐姐！”那气势吓得白绮眼泪掉了出来。 “她不是我姐姐，我姐姐不会伤害任何人！”白绮哭着说完这句，转身跑掉了。 “小姐，小姐！”侍从们撵走围观人群，赶紧去追白绮。穆尘倚桥坐到地上，此刻只想来一壶烈酒解脱。 【还魂】 “做神仙，神仙好，自由自在乐消遥，纵酒放歌睡大觉……”穆尘被歌谣唱得烦乱，一睁眼，却见到一张凑得很近的老脸。 “年轻人，有没兴趣算一算。” 穆尘左右看看，方想起自己在桥上睡了一夜。他站起来，推开跟前的算命老先生：“我现在身上连半分酒钱都凑不出，你去找别人吧。” “贫道算命不要钱。”老神棍笑着，“他们叫我槐大仙，专程为人排忧解难。” 穆尘打量他：“你知我何忧？” “不难猜到。”槐大仙指指桥下，“你一定是有东西掉进河里了，才会在桥上苦守一夜。” 穆尘不置可否：“那你说，该怎么解？” “有个简单的方法。”槐大仙摸摸胡子，“放下。” 穆尘冷笑：“是白小姐叫你来的吧。” “这你都知道，”槐大仙点头，“老衲确是受白小姐所托而来。” 穆尘觉得今天这头脑真是该死地清醒，看来得多灌些酒才可以：“你告诉她，不要在我这将死之人身上白费心机了，”穆尘转身下桥，“她大好青春，还是另觅良人吧。” “喂，兄弟――”槐大仙叫住他，“如果你不喜欢那个简单的方法，贫道还有个复杂点的方法，你可愿一试？”槐大仙见穆尘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知道他对这个办法有兴趣，接着道，“贫道可以帮你把掉进河里的东西捡回来，但你要有承担一切后果的思想准备。” “你一把年纪，要下水帮我捞东西？” “不，不用下水。”槐大仙高深莫测地指着河岸，“你沿岸走到第十一株柳树那儿，自然就看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穆尘看了看前面，人来人往并无什么异样，再回头时，却发现桥上空无一人，那个什么槐大仙，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还说自己清醒，原来宿醉未消。”穆尘摇摇头，准备先回泊名府取今日的酒钱，于是沿着河岸慢慢走去。刚走没多久，便听前方有凌乱的人声。似乎有人落水了，又被救起，片刻便围住了大片的人。本来这一切早与穆尘无关，他麻木地准备绕过人群，却听有人诧异地喊出来：“这……这不是白家的大小姐吗？” 穆尘停住。 人们嘈杂地争论许久，不知谁带头叫了声“鬼呀”，男女老少便四散开来，逃得慌不择路。穆尘被人撞退了几步，却迟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看到了前方柳树下，那个伏在地上咳嗽的白衣女子，魂窍瞬间被牵引般，一步步走了过去。 女子浑身湿透了，显然刚从水里被捞起。她听到脚步身，缓缓抬头，面色清透如雪。 “穆尘，”她微微笑着，“我回来了。” 是白绛！ 穆尘还来不及消化这莫大的惊喜，便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一数，眼前这株柳树，不多不少，正好是第十一株。 【前缘】 五年前，江南下着缠绵的雨。穆尘以钦差身份初到苏州，沿着运河之畔的青石街道，踱步沉思。彼时春柳抽丝，岁月静好。可他终究放不下，千里之外，建昌城关，尸横遍野的凄凉。 守城的敌将决炎，乃西南第一勇士，从小在狼群中长大，出了名的冷酷无常。穆尘与其僵持数载已失三万兵马，再等，便是白头。 终于有个精明的细作，拼死传出至关重要的讯息――决炎心如坚冰，滴水不漏，唯一的弱点，却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的宠姬刚刚病死，正是向他身边安插我方细作的绝佳良机。穆尘与决炎长战而相知，料定他不会为寻常女子所动。要想打动决炎，这个女子，至少要能打动他穆尘。于是穆尘连夜返程，从中原到江南，亲自采选了四位绝代佳人。四女容貌皆为一品，性情上各有长短，却都欠缺一些说不分明的灵气。这最后一站，便是苏州。 不知不觉走到即梦桥头。古槐郁郁而立，透出宁静清肃之意，槐下的青铜大鼎之中燃着百姓供奉的香火。雨细细的，从天而来，化出朦胧雾气，同香烛燃烧的青烟纠缠萦回。 “姐姐到底许的什么愿？”一个小姑娘嬉笑着从树后走出，与她姐姐同撑一伞，那伞面绣了大朵兰花，刚巧遮住旁边女子面容，只能见月白色的裙摆。 “你我生来衣食无忧，岂可再做妄求。”女子声音柔软却沉定，一听便出自智慧广袤的心灵，“唯愿西南干戈早日平息，少些百姓受苦。” 穆尘走过去：“想要天下太平，又有何难。” 白绛闻言从伞下露出脸来：“公子的意思是……” “如果小姐愿意，必能息战安民，施福泽于天下。”穆尘看着眼前女子的姿容，仿若看到了决炎的败局。 从那一天起，白绛不再是白绛，而改名胭脂。她也不再穿一身月白，终日换着鲜艳的舞裙，和另外四名女子一起，接受与任务相关的各种训练。白绛是个见识不凡的女子，她懂得舍弃小善去成就大善。她也很聪明，很快就出落成一名精明的习作。偶尔她会恢复原装，安静乖巧，一颦一笑都如艺术。穆尘去见她的次数越发多了，以各种名目，查看训练进度、讲解前线形势……无论红衣还是白衣，白绛总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吸引力。 一年之后，他们在建昌城外分别，白绛终于还是有些担心。 “我能够征服决炎，完成使命吗?” “能的。”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征服了我。”他吻上她的唇，而她并没抗拒。然后他看着她的眼睛，“为了天下黎民，我别无选择。可是你要相信，我会用尽一生来等你回到我身边。” 彼时穆尘并没想到，这诺言是何其的沉重。 【惶惶】 城东的泊名府，是苏州数一数二的大园子，但似乎从一开始，它就没有繁荣过。当年穆尘从战场凯旋，原本是天大的功勋，却只向朝廷讨了个“泊名侯”的虚衔。泊名泊名，淡泊名利。有人说他急流勇退，是怕功高震主；也有人说他是为了女人。自从迁到苏州，他终日只是消沉，院中一天比一天冷清。直到人们已忘记这里住着个圣上亲封的异姓侯，忘记他曾经为何来了又走，又为何抛弃功名故里，于此苦等终老……他便连那最后的敷衍也省了，三天两头醉倒街头。
“哎，白绮小姐也是个绝好的人，可惜一番心事不得善果。”仆人差不多散光，只剩从小为穆尘牵马的忠仆永年，一边叹息一边打扫着空旷庭院。突然有人敲门，永年心想定是白小姐把他家侯爷劝回来了，赶紧去开。他见到穆尘，先是一喜，叫了声“侯爷”，后又看到披着斗篷的白绛，脸色立即就变了。 “白……白小姐。”是白小姐没错，可为什么不是白绮而是白绛，早已不在人世的白绛！ 穆尘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吩咐他烧点热水。那眼中的神采，不再有这些日子的晦暗沉沦，却让永年不知是喜是忧。永年在想，也许这只是一个长得像白绛的女子吧。 次日，坊间已开始风传白小姐回魂的事，听得永年心惊胆战。然而回到府里，却见白绛在阳光下行走自如，又和穆尘谈笑风生，不仅不恐怖，还非常温暖。他几乎怀疑白绛根本没有死过――但，这是不可能的。 穆尘带兵收复建昌城的那天，她就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红衣如火。十万大军都看到了，看到她何等倾国倾城，看到她被同行的细作揭发，死在了决炎剑下…… “你们不问我是人是鬼？”吃饭的时候，白绛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同桌的两人都顿了一下。永年无辜地看着他家侯爷，穆尘则气定神闲往白绛碗里夹了些菜：“是鬼还用吃饭吗？” 白绛轻轻推开碗：“所以我是想说，其实不用为我准备膳食的。” 永年被一粒米呛住，咳得死去活来。那局促模样把穆尘逗乐了，轻拍他肩安慰道：“是鬼也没关系，绛儿不会伤害我们的。”听闻此话，白绛在一旁腼腆地笑，那淡然出尘的气质，却让穆尘心中莫名酸楚。 大好的年景，却因为白绛的归来搞得整个苏州城人心惶惶。连白绛生父――苏州太守白岩臣都上侯府来亲眼求证。穆尘一概给了否定的答案，没有白绛，更没有什么鬼邪之说，他带回家的，只是新看上的一位歌妓。 大家都释然了，除了一个人，白绮。穆尘眼中的神采让她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可惜她从来都没有立场过问这位泊名侯任何事，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厢情愿。 白绛回魂事件刚刚平息不久，又有百姓说见了鬼怪。说半夜起身，看见白小姐飘在对面房檐上，一身红衣像在燃烧一般，连目光也映得赤红。后来又陆续有些夜行的街坊，迷迷糊糊晕了，醒时左腕一道深深的口子，身上竟失去大半血气。从此城中各家，关门闭户，贴满灵符。唯城南泊名府，一切如常。 这些怪事穆尘不是没听见，但他相信白绛。这些日子，他们虽没有日夜温存，却也是形影不离。很快乐，无他。 “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白绛偶尔会问他，“因为愧，还是情？” 穆尘静默许久，却并没有思量，回答：“不知道，也许都有吧。” 【变数】 “为了你，我把决战提前了三年。决炎在西南根基太深，那场仗只是险胜。”穆尘轻轻握住白绛的手，彻骨的冰凉，“可我没有想到会出那样的变数，我知道决炎不会舍得杀你，以那时的情势，哪怕我暂且停战换你性命也好，你何苦要自己往剑上撞呢？” 白绛双手一缩，正要开口，却闻窗户一裂，闯进一团火红的光。穆尘把白绛护在身后，慢慢往放剑的地方退。红光落地，幻演出一个妖娆女子，她杏眼一飞，看着穆尘咯咯笑起来。 穆尘惊讶：“绛……儿？” “是胭脂。”红衣女子翩然一转，“穆帅不要认错人哦。” 穆尘回身看着白绛，却见她面色苍白，直直盯着胭脂：“你来干什么？” “本来我也不想打扰你们的郎情妾意。”胭脂无奈道，“可现在全城都贴满符纸，只有此处来得。我饿得发紧，便饥不择食咯……”说这话时，她瞟了瞟穆尘，笑得十分多情。白绛站出来：“你不能伤害他。” “他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胭脂不服，“你没听他刚才说吗？对我们既有情，又有愧。有情那是对你，有愧自然是对我。”她转向穆尘，“你说，你愿不愿意还了对我的愧呢？” 穆尘身形一晃，便欲上前，却被白绛拉住：“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听她胡说。” 穆尘停在那里，看着胭脂：“坊间说的吸血女鬼，是你吗？” 胭脂悠闲坐下：“没错，她没告诉你吗？”她指指白绛，“我们现在都是半魄之身，必须要饮生人血，才不会神形俱散……哦，对了，这丫头心善，嫌这种事脏。其实又不伤人命，用几升血有那么大惊小怪吗。” 穆尘有些明白过来，他想起，那天绣绢掉进苏州河，白绛便从那里被救起。原来暗中，还有另一个白绛也回到了苏州――那个他亲手调教出的，懂得伪装，并不择手段的祸水“胭脂”。他从认识白绛起就知道，那样的智慧一旦离了约束，就是无往不利的心机。 穆尘站到书房的窗边，看着跟前一红一白两个身影，分明就是丝绢上的光景。“其实这些年，我一直等你来讨债。”他看着白绛，“你回来了，确如往日那般善良，让我既欢喜又愧疚。我知道，你素来清高，是我以苍生众任逼得你沾染下尘。如今，她替你来讨，也好。”说罢，他挽起袖子，举剑便要割腕。 “不可以！”白绛拦住他，“你若让她饮血，我便自吞符水，玉石俱焚。” “哇，你也太狠了吧。”胭脂焦急，“撑到精气耗尽，你我同样是死。” “你我早已不存于世，纠缠也是枉然。”白绛此话，听进穆尘耳中，别有一番深意。 “姐……姐？”门口突然出现一个声音，竟是白绮，她试探着叫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侯爷，白小姐硬要闯进来，我拦不住她……”永年尾随着白绮，愣头愣脑就直接闯了进来。若非曾跟主子在沙场长过些见识，眼前的光景定会把他吓到昏厥。“你……你们到底何方妖孽，想对侯爷怎样？” 胭脂正愁没法对穆尘下手，一个闪身就抓住了白绮。 “我这妹妹出落得如此可人，想必血味也十分鲜美。”说完红光一耀，连同白绮一起不见了踪影。 穆尘追出去，哪里还找得到方向。白绛安慰道：“你别着急，我知道她会去哪儿。” “你刚才不该拦着我……”穆尘心烦意乱，转过身却见白绛气息越来越弱，不支倒在了地上。 “绛儿，”他扶起她，“你怎么了？” “正如胭脂所说，”白绛勉力支撑着，“我精气即将耗尽，支持不了多久，我们立刻出发吧。” “往哪边？” “建昌城。” 【不爱】 一去三千里，这条路，他们第二次走。 车马兼程，仍需三个月的光景。穆尘不顾白绛反对，一直要用自己的血给她续命。直到以营救白绮为理由，白绛才略有妥协，但每日只肯用一小口，终究是副病怏怏的样子。有时在车里坐乏了，白绛会像当年一样，给穆尘讲些书上看到的故事。讲那些拼尽功德也不得圆满的遗憾。” “你懂吗？”白绛紧握穆尘的手，“有些事命中注定，终究求不得的。” 穆尘默默听她讲完，没有看她，突然问：“那个槐大仙，其实是你找来的吧？”白绛微笑：“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所以这就是所谓‘复杂的办法’――让你回魂来亲自劝我。” “不，不是的。”白绛叹口气，“我回来，是想告诉你真相。到了那里你就知道，这些年的执著是多么的不值得。 找到胭脂，是在决炎的墓旁。她彼时还没有伤害白绮，只是在坟前哭得肝肠寸断。 “我回来看你了。”胭脂拔去墓碑上的荒草，“你在下面是否很孤单，不要怕，我不久就来伴你长眠。” 白绛望着穆尘僵直的背影，叹息：“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要选择死。这就是真相了……”她停了片刻，“如你所见，那时的我，已经爱上了决炎。” 决炎的确是个旷古烁今的大英雄，也是白绛从未见过的痴情人。当时她们五个细作，以流民身份混入建昌，任务却并不顺利。决炎还沉浸在对上一段感情的怀念中，不可自拔。除了越发狠决地驰骋沙场，他根本不会多看任何女子一眼。白绛聪慧过人，凭借打点，在决炎旧情人的陵园里做了个扫墓人。每当决炎到来，她便躲在暗处吹埙，其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很快得到了决炎的注意。然而整整两个月，她都在躲避决炎的找寻，使决炎越发好奇。接下来，她开始留一些东西在决炎伤情之地，或诗信或丹青，都有宽慰开解之意。那些点化世人的智慧言辞，出自白绛善良的本心，自然字字动人。决炎不在时，白绛夜夜身着红裙，在月下舞蹈，被附近百姓所见，传到了决炎那里。终于有一天，他星夜而来，看到了那惊艳的一幕，一切便水到渠成。
“当时年轻气盛，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却不知在这细腻缠绵的布置中，反而赔上了自己的真心。”胭脂回头看着穆尘，“那个男人用整个生命在爱我，我却一次又一次出卖他的信任，向你传达他的作战机密。我每天都活在愧疚中，所以当决炎发现我的真实身份那天，我除了一死，别无选择。” “不，不可能！”穆尘打断胭脂，上前拉起她，“你难道忘了我们的誓言吗？” 胭脂挣开他：“那不过是你的一相情愿。你把我从苏州带到这里，你为天下苍生别无选择，我敬仰你顺从你，却从来没有爱过你。” “你说……什么？” “对不起。”白绛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她与胭脂站到一起，看着穆尘一字一顿道，“我不爱你。” 穆尘摇头，觉得一切太过可笑，他一直以来这般生不如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白绛帮旁边妹妹松了绑，白绮不敢相信地望着她：“你知道你有多残忍吗？你知道他这两年因为你做了多少傻事吗？ “做傻事的又何止他一个，”白绛把妹妹交到穆尘手里，“希望这场错误没有浪费你们太多宝贵的时光……珍惜眼前人吧。” “永别了，穆尘。”两道光芒升腾而起，白绛和胭脂都不见了，只见一张丝绢从风中飘来，双面绣色一红一白，在日照之下流光溢彩。丝绢旋转飞舞，轻轻覆到穆尘和白绮牵着的手上。两人彼此静默着，指间的力度由迟疑变得慎重。 【尾声】 泊名侯大婚，江南一带的士绅都来赴宴，局面热闹非常。白太守穿着大红袍，接受着各方的道贺，心情喜悦，但想到大女儿以身殉国，二女儿白绮婚后就要随夫迁回京城，自己独守苏州，心中不免有些感叹。 宫里来贺喜的公公却又传来一道赏谕，白太守因教女有方，治下升平，已经调任为长安府尹，可以跟女儿女婿一起进京。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白太守接过圣旨，如今事情尽皆圆满了。迎亲的队伍刻意绕了大半个苏州城，让百姓们都出来看热闹。在礼乐鞭炮之声中，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悄悄落到了即心桥上。 “不后悔吗？”胭脂开口，“当初为了不阻碍他战胜决炎，你主动求死。如今因为那句‘我不爱你’，他可能会真的忘了你。” “那不正是我所求么？”白绛微笑，“我所能为我爱之人做的一切，我已经做完。这都要多谢槐仙大人的成全。” “好说好说，”“胭脂”长袖一挥，现出槐仙真身，“你生前常来本仙座下打扫，又颇积功德，这点小事何须言谢。如今心愿已了，你自应走该走之路。” 白绛恭敬作揖，复又望了眼远处的新郎倌的背影，转身化作青烟寻正道而去。 “做神仙，神仙好，自由自在乐消遥……”老神仙边走边唱起歌来，“为他烦心为他恼，是对是错谁知道……” 天上突然飘起纷纷扬扬的雨，落到穆尘的冠帽之上，飘到白绮的喜轿之前，江南旖旎，又是多少楼台烟雨中。穆尘回望身后的槐树，捏紧了手中的丝绢，眼中氤氲一片。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你因为太爱，所以不再说爱。 我因为太爱，注定此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