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胜丨 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山花》、《芒种》、《鸭绿江》、《满族文学》、《佛山文艺》等刊物，曾荣获第四届辽宁文学奖。辽宁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北2830”成员。 秋水枯了，河底被剥露出来，蒲河浅浅的水流娇弱无力。在未上冻前这是架桥的最好时机。保昌早备好了木料，够架一座二人并肩的小桥。比不得父亲架的大木桥，横过六个人也不擦肩，两边有护栏，桥墩都是盆口粗的松木，牛马车上去也不颤。父亲的马车喀哒喀哒的过了桥去，到河西村，河西村的牛车也有咕噜咕噜过来的，便结识了好些朋友。有一天父亲醉在河西的杨家。杨家的闺女比保昌小三岁，才十一二岁的光景，倒像个大人一样操持着家务。父亲相中了，对她爹说，你家闺女不错啊，给我当儿媳吧。她爹赤红着醉眼说，你的这挂马车也不错啊，你舍得？ 那时蒲河的水还满着。蒲河是条不很宽的河，两岸茂盛着粗壮的蒲草，河底繁衍着肥硕的泥鳅，蜿蜿蜒蜒的把河西村与河东村分隔开。夏满秋枯的蒲河水温顺喜人，从不跨过矮矮的河堤去毁田伤人。 父亲回来时在桥上见到捉泥鳅的保昌。保昌问，爹你咋空着脚回来了？马车呢？爹哈哈大笑说，你有媳妇了知道不？ 保昌的脸如落日烧红的云朵，知道河对岸有了自己的媳妇，想一想心就痒痒得直要乐，像有只小手在轻轻地撩拨，盼得日子就老了一般挪不动步子了。 父亲说你小子有福，知道是谁家的闺女不？是河西杨家的。 保昌见过，一次她爹赶着牛车从桥上过，她坐在牛车上，把一块花布弄湿了盖在头顶，人水灵灵的像刚从水面转出的嫩蒲叶。 父亲喜欢喝酒，特别是就着蒲河的泥鳅下酒。泥鳅是保昌用泥鳅芴子捉来的。夏日里保昌每天扛着二三十个泥鳅芴子，沿着蒲河的浅沿下好，放上香饵，然后坐在岸边望天，望地，望日子，等着泥鳅自己钻进芴子里。父亲的桥修好后，便骑在桥栏杆上望河西的村子。父亲说用芴子捉泥鳅，要在芴子底口划出鱼道，这桥就好比鱼道知道不？有了这桥你媳妇会嫁过来了。保昌不大懂，但也像喝了酒一样陶醉着。 爸，她知道我不？保昌盯着父亲捏起的酒盅。 哈哈，你个傻小子，给爸把酒满上。 才一年的光景，就都变样了。 保昌甩了布褂子，赤裸着背膀，桥的木墩子就树起来了。秋天的日头在中午时分泼辣得很，涂在保昌的身上一层黝黑的亮漆。良子的眼光越过保昌的脊背，静止在河西一片废弃的村庄上。那里被一块阴云笼着，阴暗中漫溢着恐怖。良子害怕桥建起来，一是河西对她来说就像恐怖的噩梦，二是桥建起来保昌就要娶亲了。良子坐在木料旁，手默默地在松软的土地上抠出一个土坑，把几根铁钉子埋进去。 保昌累了，骑在一根木头上拣起褂子擦脸上的汗珠子。保昌说，快了，桥修好了就把我媳妇接过来。 良子被凉风紧了一下身子，目光拉回到桥上，落在保昌的脸上。保昌说你们日本男人娶媳妇也定亲吧？ 良子突然低下头说，我的，对你不起。 保昌说，你不是坏人，你救过我，不然我也不会救你。 父亲走的那年，日本人拆了父亲的大木桥，又在西岸上架设了铁丝网，迎亲的路就断了。没人知道河西的日本人是从哪冒出来的，他们在河西村落了户，把原来的村民都赶进了西边的山沟子里。父亲游过河去找杨家，结果被日本人抓住痛打了一顿，差一点损了性命。父亲说河西村里都是听不懂人语的日本鬼子。来看父亲的人说被赶进西山沟子的西村人可惨了，病死的，饿死的，被野兽当粮食的，有的全家都挑了灶。 杨家呢？父亲的伤痛比不上心疼。 谁知道呢，唉！ 保昌问，爸，啥叫挑灶？ 父亲看看保昌健壮的胸脯子，重重的拍一掌上去，震得自己一阵咳嗽。自语道，好啊，成人了。 父亲的伤好后对保昌说，你不小了，亲事我也给你订好了，以后就看你自个儿的了，我要出趟远门，啥时候回来不一定，你自个儿把这个家安顿好。那天父亲在蒲河洗了个澡，光着身子在河堤上来回跑，引得西岸的日本人遥望。父亲把自己的下身弄得硬挺挺的，对准了西岸的日本人，高呼：我操你个小鬼子，等着爷爷回来啊！ 蒲河的蒲草高过了头顶，仍没心没肺的长着，鸟在里面打窝，生了几只鸟蛋。粗门大嗓的青蛙在密匝匝的草丛里跳来蹦去，把草撞得左摇右晃。保昌的芴子忘了收，有几只下得不牢固，被水漂起来，泥鳅啃光了香饵，便逃掉了。每天都是这样的日子，隔着静静的蒲河水望河西的村子。村子里新建了一座座新房子，早没了当初的模样。那些个日本人都是从哪冒出来的？怎么就能随便强占别人的土地呢？保昌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自己的媳妇现在咋样了。保昌想还是到西山沟子找一找自己的媳妇吧。 夜晚的蒲河白亮亮的，像条冰河，蛙声沿着两岸的蒲草深下去又扬起来。保昌的脚步警觉了青蛙，安静下去便有些�人了。保昌趁着墨黑的夜色游过河去，在铁丝网上扒开个洞。日本人的房子黑洞洞的像一个个沉睡的野兽，随时都能跳起来吞人。西村里的道路原本还是很熟悉的，现在都陌生了，黯淡的月光带不了路，只能如在水底扎猛子一样摸着走。保昌沿着村子的边缘悄悄地行进，眼看要穿越了村子，没想却惊扰了村里的狗，狗的狂吠唤起了日本人，大叫着从房子里冲出来。保昌想父亲说得真对，日本人都是些听不懂人语的鬼子，任凭保昌怎么求饶，拳脚棍棒仍雨点一样在自己的皮肉上落地开花。 保昌被浑身的伤疼醒时天已大亮，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木桩子上，手臂被绳子勒断了血脉，两条胳膊仿佛已经不在。两条大黑狗卧在旁边。日头明晃晃的霸着头顶，热浪火辣辣的往身上泼，伤口像被油煎过，流出的血很快便焦糊了。几个日本孩子从房舍中跑出来，手里拿着吃食围着保昌看热闹。一个胆子大的用木头枪捅保昌身上伤口。保昌疼得嗷嗷大叫，他们便大笑起来，都兴奋着去找树棍子来捅。保昌不敢再叫了，咬着牙哭。那些日本孩子又从树上找来好多毛毛虫放到保昌身上。保昌忍不住了又嗷嗷哭叫起来，引起他们的一阵欢笑。这时一个日本女孩跑过来，捡起一根树棍子把他们赶跑了。日本女孩可怜巴巴地看着惊恐得浑身发抖的保昌，然后看看四周没有大人出现，便解开了保昌的绑绳。保昌噗噜一下从木桩子上堆下来。日本女孩拽起保昌往村子后面的稻田地里跑。 后来保昌知道日本女孩叫良子。良子的父亲是开拓团的团长，良子跟父亲学会了说中国话。 良子坐在河的西岸说，你的，过来为什么？ 保昌坐在河的东岸说，找我媳妇。 良子摇头说，你的，媳妇？ 保昌说，原来就住在你们现在住的地方，被你们赶走了。 良子摇头。我的父亲说他们去的地方很好。 保昌说，你去过吗？ 良子摇头。 保昌说，你跟他们说说让我过去找我媳妇吧。 良子说，我不能，我的爸爸不让我们跟中国人的来往。 保昌问，为啥？ 良子沉默，从身边的草地上采下一支小野花，挂在铁丝网上。 保昌说，那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良子说，什么？ 保昌说，你帮我捎信给我媳妇，让她等着我。 良子说，我的不知道哪个是你媳妇啊？ 保昌说，他家有一挂大马车，那匹马的屁股上有一块白毛。 良子笑了说，你的真好玩。 保昌不会写字，他给媳妇的信都是画出来的。比如第一封画的是一座被拆毁的木桥，一个人在河岸上站着，还画了一个日头和一个月亮。第二封画了一挂马车，马车上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女人，马被栓在一根很粗的桩子上。第三封画了一个人站在河里架桥，一个长头发女人站在岸边。第四封……
良子说，你画的不像。 保昌说，你都送去了？ 良子犹豫着点了下头。其实她根本没有把信送给保昌的媳妇，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哪，就是知道爸爸也不可能让她去。 良子问过爸爸为什么要从家乡跑到这里来安家。家乡多好啊！也是像这样的一个小村子，那里的一根草，一棵树，一块石头都是熟悉的，就像老朋友一样，土地虽然没有这么广阔，但可以随便撒野，不受限制。 爸爸望着远方一脸凝重。良子知道爸爸也想念家乡呢，她甚至见过他一个人偷偷的落泪，这个时候爸爸是柔软的，柔软得像家乡那泓温泉水。但是大多时候爸爸坚硬得像一块岩石，村里的人都害怕他。良子也怕爸爸，上次放跑了中国男孩她以为爸爸会狠狠的惩罚她一顿，吓得她很晚了也不敢回家。爸爸以为她出了事，找了她半夜，才在稻田地里找到了，还不等良子哭，爸爸就抱起良子先哭了。爸爸说良子要是有什么意外，他就活不下去了。 良子知道爸爸心里很苦，爸爸为了响应大日本天皇的号召加入开拓团，正准备举家迁移的时候，妈妈就病死了。妈妈临死时用手指抠着爸爸的手背说，你答应我，不能让良子受一点委屈。妈妈临死前的最后一点安慰是能够把自己的尸骨留在家乡。爸爸经常端详着良子发呆，然后就深深的叹口气。良子的笑和妈妈一模一样。良子一笑爸爸就心疼，良子一皱眉爸爸更心疼。 良子不愿意跟村里的孩子玩，他们整天拿着木头刀枪打打杀杀的，都准备着长大了拿起真刀真枪去杀人。良子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用泥巴做小房子，跟家乡的房子一样的，一座座小房子就组成了家乡的村庄。后来认识了中国男孩之后就每天到河边去和中国男孩聊天。她觉得那个整天叫着要找媳妇的中国男孩挺有意思，他画的那些信也很有意思。她偷偷的把那些信拿出来，一张连着一张就连成了一串小故事，就像从小看过的那些童话故事。 再后来呢……整个村子陷入一片可怕的恐慌绝望中。那天爸爸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天皇的声音。战争结束了。爸爸向东长跪不起，嚎哭不已，哭得天昏地暗。全村人都跟着一起嚎哭，哭得地动山摇。良子被吓得躲在房山后面的草垛里不敢出来。接着她听到了一声接一声的嚎叫声和爆裂的枪响搅合在一起，血腥气和火药味搅合在一起。村民们在爸爸的组织下开始集体自杀。年轻人先把自己年迈的父母杀死，男人再把枪口对准女人的胸膛，最后又把子弹送进孩子的身体。 良子拼命的向河岸跑去。她害怕爸爸朝自己开枪，爸爸疯了，爸爸成了魔鬼。爸爸拎着手枪跌跌撞撞的在后面追着。 良子，回来啊，良子，不要跑，不要怕…… 那已经不是爸爸了。良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被泪水模糊了，顾不上擦拭，一跤摔下去，泪水满地。 良子，爸爸带你回家，你不是想家吗，想妈妈吗，爸爸带你去找妈妈…… 铁丝网在良子的身上划出了无数条血道子，良子感觉不到疼。 保昌在河岸割草。蒲草长的粗壮，高过了头顶，可以用来编��鞋，还可以冬天热炕做饭。保昌想多割一些，等着娶回来媳妇，把炕头烧热热的。 保昌隐约听见河西的村子传来噼噼啪啪的响声，心想一定是日本人娶媳妇放鞭炮呢。自己的媳妇怎么就不给个回信呢。自己一连写了几十封信，难道她看不懂，要不就是又许了别人？抬眼望河西的村子黑烟滚滚，良子嚎哭着朝这边跑过来，后面追着一个喝醉了一样的日本男人。 良子看见了保昌。救救我…… 没等保昌反应过来，良子已经从铁丝网中钻了出来，一头倒进河里。保昌赶紧甩了镰刀，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把良子拖到了东岸。 良子浑身发抖，死死地搂着保昌。爸爸被铁丝网隔着，河水里映着滚滚的浓烟。身后的村子成了灰烬，再没有一声哭叫。爸爸望着对岸被中国男孩抱着的女儿，坚硬的双膝突然弯曲了。 良子，你保重，爸爸对不起你和妈妈。 良子不敢抬头看爸爸的样子，她不知道那还是不是爸爸。 爸爸把枪口对准自己太阳穴之前，给保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用熟练的中国话说，拜托了。 砰…… 保昌已经准备好了新郎的大红花和新娘的红盖头。崭新的蓝布褂子和红彤彤的花布袄规规整整地放到木柜上。早起时却听见了良子在墙根底下嘤嘤的哭声。保昌的心便有些不安。 良子，你哭啥？ 良子把头埋在双臂里，身子在抽泣中颠簸着。 良子，你放心，我娶了媳妇也不会赶你走，你愿意待到啥时候就待到啥时候。 良子抬头看保昌，眼里竟有些怨恨。 工程在深秋里缓慢下来，不是缺了钉子就是少了工具。蒲草枯黄了，在裸露的河床上扑倒一片，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被子，踩上去哗哗的山响，草下的泥松软咬脚。 眼看要下雪了，上冻就不好干活了。保昌扛起最后一根木桩，脚陷在河泥里。良子，帮我一把，过来。 良子冲过去，使劲推了保昌一把，保昌噗通倒在泥里，像刚拔出水的泥鳅芴子。保昌乐了。弄脏了我也不怕，等我把媳妇娶过门就有人给我洗了。 良子哭了。我也能洗，我洗得好。 良子满眼泪花，坐在河岸望着那片废弃的村落。保昌的桥架好了，但良子每次把脚踏上去浑身就发抖。河西岸不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家在遥远的地方，妈妈在村头望着呢。 保昌顶天立地的站在桥上，向河西远望，高喊，我媳妇，等我啊！ 那天保昌郑重其事地要过桥去找媳妇了。 责任编辑丨孙俊志
万胜丨 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山花》、《芒种》、《鸭绿江》、《满族文学》、《佛山文艺》等刊物，曾荣获第四届辽宁文学奖。辽宁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北2830”成员。 秋水枯了，河底被剥露出来，蒲河浅浅的水流娇弱无力。在未上冻前这是架桥的最好时机。保昌早备好了木料，够架一座二人并肩的小桥。比不得父亲架的大木桥，横过六个人也不擦肩，两边有护栏，桥墩都是盆口粗的松木，牛马车上去也不颤。父亲的马车喀哒喀哒的过了桥去，到河西村，河西村的牛车也有咕噜咕噜过来的，便结识了好些朋友。有一天父亲醉在河西的杨家。杨家的闺女比保昌小三岁，才十一二岁的光景，倒像个大人一样操持着家务。父亲相中了，对她爹说，你家闺女不错啊，给我当儿媳吧。她爹赤红着醉眼说，你的这挂马车也不错啊，你舍得？ 那时蒲河的水还满着。蒲河是条不很宽的河，两岸茂盛着粗壮的蒲草，河底繁衍着肥硕的泥鳅，蜿蜿蜒蜒的把河西村与河东村分隔开。夏满秋枯的蒲河水温顺喜人，从不跨过矮矮的河堤去毁田伤人。 父亲回来时在桥上见到捉泥鳅的保昌。保昌问，爹你咋空着脚回来了？马车呢？爹哈哈大笑说，你有媳妇了知道不？ 保昌的脸如落日烧红的云朵，知道河对岸有了自己的媳妇，想一想心就痒痒得直要乐，像有只小手在轻轻地撩拨，盼得日子就老了一般挪不动步子了。 父亲说你小子有福，知道是谁家的闺女不？是河西杨家的。 保昌见过，一次她爹赶着牛车从桥上过，她坐在牛车上，把一块花布弄湿了盖在头顶，人水灵灵的像刚从水面转出的嫩蒲叶。 父亲喜欢喝酒，特别是就着蒲河的泥鳅下酒。泥鳅是保昌用泥鳅芴子捉来的。夏日里保昌每天扛着二三十个泥鳅芴子，沿着蒲河的浅沿下好，放上香饵，然后坐在岸边望天，望地，望日子，等着泥鳅自己钻进芴子里。父亲的桥修好后，便骑在桥栏杆上望河西的村子。父亲说用芴子捉泥鳅，要在芴子底口划出鱼道，这桥就好比鱼道知道不？有了这桥你媳妇会嫁过来了。保昌不大懂，但也像喝了酒一样陶醉着。 爸，她知道我不？保昌盯着父亲捏起的酒盅。 哈哈，你个傻小子，给爸把酒满上。 才一年的光景，就都变样了。 保昌甩了布褂子，赤裸着背膀，桥的木墩子就树起来了。秋天的日头在中午时分泼辣得很，涂在保昌的身上一层黝黑的亮漆。良子的眼光越过保昌的脊背，静止在河西一片废弃的村庄上。那里被一块阴云笼着，阴暗中漫溢着恐怖。良子害怕桥建起来，一是河西对她来说就像恐怖的噩梦，二是桥建起来保昌就要娶亲了。良子坐在木料旁，手默默地在松软的土地上抠出一个土坑，把几根铁钉子埋进去。 保昌累了，骑在一根木头上拣起褂子擦脸上的汗珠子。保昌说，快了，桥修好了就把我媳妇接过来。 良子被凉风紧了一下身子，目光拉回到桥上，落在保昌的脸上。保昌说你们日本男人娶媳妇也定亲吧？ 良子突然低下头说，我的，对你不起。 保昌说，你不是坏人，你救过我，不然我也不会救你。 父亲走的那年，日本人拆了父亲的大木桥，又在西岸上架设了铁丝网，迎亲的路就断了。没人知道河西的日本人是从哪冒出来的，他们在河西村落了户，把原来的村民都赶进了西边的山沟子里。父亲游过河去找杨家，结果被日本人抓住痛打了一顿，差一点损了性命。父亲说河西村里都是听不懂人语的日本鬼子。来看父亲的人说被赶进西山沟子的西村人可惨了，病死的，饿死的，被野兽当粮食的，有的全家都挑了灶。 杨家呢？父亲的伤痛比不上心疼。 谁知道呢，唉！ 保昌问，爸，啥叫挑灶？ 父亲看看保昌健壮的胸脯子，重重的拍一掌上去，震得自己一阵咳嗽。自语道，好啊，成人了。 父亲的伤好后对保昌说，你不小了，亲事我也给你订好了，以后就看你自个儿的了，我要出趟远门，啥时候回来不一定，你自个儿把这个家安顿好。那天父亲在蒲河洗了个澡，光着身子在河堤上来回跑，引得西岸的日本人遥望。父亲把自己的下身弄得硬挺挺的，对准了西岸的日本人，高呼：我操你个小鬼子，等着爷爷回来啊！ 蒲河的蒲草高过了头顶，仍没心没肺的长着，鸟在里面打窝，生了几只鸟蛋。粗门大嗓的青蛙在密匝匝的草丛里跳来蹦去，把草撞得左摇右晃。保昌的芴子忘了收，有几只下得不牢固，被水漂起来，泥鳅啃光了香饵，便逃掉了。每天都是这样的日子，隔着静静的蒲河水望河西的村子。村子里新建了一座座新房子，早没了当初的模样。那些个日本人都是从哪冒出来的？怎么就能随便强占别人的土地呢？保昌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自己的媳妇现在咋样了。保昌想还是到西山沟子找一找自己的媳妇吧。 夜晚的蒲河白亮亮的，像条冰河，蛙声沿着两岸的蒲草深下去又扬起来。保昌的脚步警觉了青蛙，安静下去便有些�人了。保昌趁着墨黑的夜色游过河去，在铁丝网上扒开个洞。日本人的房子黑洞洞的像一个个沉睡的野兽，随时都能跳起来吞人。西村里的道路原本还是很熟悉的，现在都陌生了，黯淡的月光带不了路，只能如在水底扎猛子一样摸着走。保昌沿着村子的边缘悄悄地行进，眼看要穿越了村子，没想却惊扰了村里的狗，狗的狂吠唤起了日本人，大叫着从房子里冲出来。保昌想父亲说得真对，日本人都是些听不懂人语的鬼子，任凭保昌怎么求饶，拳脚棍棒仍雨点一样在自己的皮肉上落地开花。 保昌被浑身的伤疼醒时天已大亮，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木桩子上，手臂被绳子勒断了血脉，两条胳膊仿佛已经不在。两条大黑狗卧在旁边。日头明晃晃的霸着头顶，热浪火辣辣的往身上泼，伤口像被油煎过，流出的血很快便焦糊了。几个日本孩子从房舍中跑出来，手里拿着吃食围着保昌看热闹。一个胆子大的用木头枪捅保昌身上伤口。保昌疼得嗷嗷大叫，他们便大笑起来，都兴奋着去找树棍子来捅。保昌不敢再叫了，咬着牙哭。那些日本孩子又从树上找来好多毛毛虫放到保昌身上。保昌忍不住了又嗷嗷哭叫起来，引起他们的一阵欢笑。这时一个日本女孩跑过来，捡起一根树棍子把他们赶跑了。日本女孩可怜巴巴地看着惊恐得浑身发抖的保昌，然后看看四周没有大人出现，便解开了保昌的绑绳。保昌噗噜一下从木桩子上堆下来。日本女孩拽起保昌往村子后面的稻田地里跑。 后来保昌知道日本女孩叫良子。良子的父亲是开拓团的团长，良子跟父亲学会了说中国话。 良子坐在河的西岸说，你的，过来为什么？ 保昌坐在河的东岸说，找我媳妇。 良子摇头说，你的，媳妇？ 保昌说，原来就住在你们现在住的地方，被你们赶走了。 良子摇头。我的父亲说他们去的地方很好。 保昌说，你去过吗？ 良子摇头。 保昌说，你跟他们说说让我过去找我媳妇吧。 良子说，我不能，我的爸爸不让我们跟中国人的来往。 保昌问，为啥？ 良子沉默，从身边的草地上采下一支小野花，挂在铁丝网上。 保昌说，那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良子说，什么？ 保昌说，你帮我捎信给我媳妇，让她等着我。 良子说，我的不知道哪个是你媳妇啊？ 保昌说，他家有一挂大马车，那匹马的屁股上有一块白毛。 良子笑了说，你的真好玩。 保昌不会写字，他给媳妇的信都是画出来的。比如第一封画的是一座被拆毁的木桥，一个人在河岸上站着，还画了一个日头和一个月亮。第二封画了一挂马车，马车上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女人，马被栓在一根很粗的桩子上。第三封画了一个人站在河里架桥，一个长头发女人站在岸边。第四封……
良子说，你画的不像。 保昌说，你都送去了？ 良子犹豫着点了下头。其实她根本没有把信送给保昌的媳妇，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哪，就是知道爸爸也不可能让她去。 良子问过爸爸为什么要从家乡跑到这里来安家。家乡多好啊！也是像这样的一个小村子，那里的一根草，一棵树，一块石头都是熟悉的，就像老朋友一样，土地虽然没有这么广阔，但可以随便撒野，不受限制。 爸爸望着远方一脸凝重。良子知道爸爸也想念家乡呢，她甚至见过他一个人偷偷的落泪，这个时候爸爸是柔软的，柔软得像家乡那泓温泉水。但是大多时候爸爸坚硬得像一块岩石，村里的人都害怕他。良子也怕爸爸，上次放跑了中国男孩她以为爸爸会狠狠的惩罚她一顿，吓得她很晚了也不敢回家。爸爸以为她出了事，找了她半夜，才在稻田地里找到了，还不等良子哭，爸爸就抱起良子先哭了。爸爸说良子要是有什么意外，他就活不下去了。 良子知道爸爸心里很苦，爸爸为了响应大日本天皇的号召加入开拓团，正准备举家迁移的时候，妈妈就病死了。妈妈临死时用手指抠着爸爸的手背说，你答应我，不能让良子受一点委屈。妈妈临死前的最后一点安慰是能够把自己的尸骨留在家乡。爸爸经常端详着良子发呆，然后就深深的叹口气。良子的笑和妈妈一模一样。良子一笑爸爸就心疼，良子一皱眉爸爸更心疼。 良子不愿意跟村里的孩子玩，他们整天拿着木头刀枪打打杀杀的，都准备着长大了拿起真刀真枪去杀人。良子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用泥巴做小房子，跟家乡的房子一样的，一座座小房子就组成了家乡的村庄。后来认识了中国男孩之后就每天到河边去和中国男孩聊天。她觉得那个整天叫着要找媳妇的中国男孩挺有意思，他画的那些信也很有意思。她偷偷的把那些信拿出来，一张连着一张就连成了一串小故事，就像从小看过的那些童话故事。 再后来呢……整个村子陷入一片可怕的恐慌绝望中。那天爸爸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天皇的声音。战争结束了。爸爸向东长跪不起，嚎哭不已，哭得天昏地暗。全村人都跟着一起嚎哭，哭得地动山摇。良子被吓得躲在房山后面的草垛里不敢出来。接着她听到了一声接一声的嚎叫声和爆裂的枪响搅合在一起，血腥气和火药味搅合在一起。村民们在爸爸的组织下开始集体自杀。年轻人先把自己年迈的父母杀死，男人再把枪口对准女人的胸膛，最后又把子弹送进孩子的身体。 良子拼命的向河岸跑去。她害怕爸爸朝自己开枪，爸爸疯了，爸爸成了魔鬼。爸爸拎着手枪跌跌撞撞的在后面追着。 良子，回来啊，良子，不要跑，不要怕…… 那已经不是爸爸了。良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被泪水模糊了，顾不上擦拭，一跤摔下去，泪水满地。 良子，爸爸带你回家，你不是想家吗，想妈妈吗，爸爸带你去找妈妈…… 铁丝网在良子的身上划出了无数条血道子，良子感觉不到疼。 保昌在河岸割草。蒲草长的粗壮，高过了头顶，可以用来编��鞋，还可以冬天热炕做饭。保昌想多割一些，等着娶回来媳妇，把炕头烧热热的。 保昌隐约听见河西的村子传来噼噼啪啪的响声，心想一定是日本人娶媳妇放鞭炮呢。自己的媳妇怎么就不给个回信呢。自己一连写了几十封信，难道她看不懂，要不就是又许了别人？抬眼望河西的村子黑烟滚滚，良子嚎哭着朝这边跑过来，后面追着一个喝醉了一样的日本男人。 良子看见了保昌。救救我…… 没等保昌反应过来，良子已经从铁丝网中钻了出来，一头倒进河里。保昌赶紧甩了镰刀，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把良子拖到了东岸。 良子浑身发抖，死死地搂着保昌。爸爸被铁丝网隔着，河水里映着滚滚的浓烟。身后的村子成了灰烬，再没有一声哭叫。爸爸望着对岸被中国男孩抱着的女儿，坚硬的双膝突然弯曲了。 良子，你保重，爸爸对不起你和妈妈。 良子不敢抬头看爸爸的样子，她不知道那还是不是爸爸。 爸爸把枪口对准自己太阳穴之前，给保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用熟练的中国话说，拜托了。 砰…… 保昌已经准备好了新郎的大红花和新娘的红盖头。崭新的蓝布褂子和红彤彤的花布袄规规整整地放到木柜上。早起时却听见了良子在墙根底下嘤嘤的哭声。保昌的心便有些不安。 良子，你哭啥？ 良子把头埋在双臂里，身子在抽泣中颠簸着。 良子，你放心，我娶了媳妇也不会赶你走，你愿意待到啥时候就待到啥时候。 良子抬头看保昌，眼里竟有些怨恨。 工程在深秋里缓慢下来，不是缺了钉子就是少了工具。蒲草枯黄了，在裸露的河床上扑倒一片，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被子，踩上去哗哗的山响，草下的泥松软咬脚。 眼看要下雪了，上冻就不好干活了。保昌扛起最后一根木桩，脚陷在河泥里。良子，帮我一把，过来。 良子冲过去，使劲推了保昌一把，保昌噗通倒在泥里，像刚拔出水的泥鳅芴子。保昌乐了。弄脏了我也不怕，等我把媳妇娶过门就有人给我洗了。 良子哭了。我也能洗，我洗得好。 良子满眼泪花，坐在河岸望着那片废弃的村落。保昌的桥架好了，但良子每次把脚踏上去浑身就发抖。河西岸不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家在遥远的地方，妈妈在村头望着呢。 保昌顶天立地的站在桥上，向河西远望，高喊，我媳妇，等我啊！ 那天保昌郑重其事地要过桥去找媳妇了。 责任编辑丨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