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阴影的看法①文 | 埃里希.诺依曼
乍看起来，阴影似乎只不过是个较不令人感兴趣的、次要的问题，因为它一般被认为是属于个人无意识的一个图形——也就是说，属于分析心理学已选择为专门研究领域的那些深度无意识历程的最上层。然而，这篇论文的目的是把阴影问题确立为现代心理学本身一个主要关心的问题，而且，它涉及的学科范围是分析心理学试图要回答的最深刻的问题之一。
我们的目的不是在此概括荣格在其作品中②的许多段落里对阴影所作的论述；阴影是人格未知的方面，它通常以黑暗的形式、以怪模怪样的邪恶图形来面临自我，面临光明面和意识的中心和代表——对它们的面临对个体来说总是一次重大的经历，回想及此，想必已足够了。
在神话里，敌对兄弟的图形（譬如，奥西里斯——塞特，巴尔特尔——洛基，亚伯——该隐，雅各——以扫），像西格弗里德和哈根、浮士德和靡菲斯特、吉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这样的对手，以及童话和诗歌③中的“幽灵”，都是联系自我和阴影的对立物之间的那种相互依存的投射。神话中的这些人物的出现本身证明了这里拿出来供我们讨论的问题是个普遍的人类问题。它完全超越任何个体的种种纯粹个人问题。 起初，阴影的图形是作为异己或敌人从外部被体验的。可是在意识中的渐进的认识过程中，这图形是作为一个人自己的人格的组成部分被形成内心的形象和被认知的。但是，当个人的阴影被吸收时，原型的阴影（以魔鬼或撒旦的形式）在心理上仍然是强有力的。这原型的阴影一图形，对于在朝意识发展过程中作为其对手的人类具有独特的意义。同样的顿悟——即阴影现象的心理基础可在人类朝意识的发展中找到——是由荣格以下列的话系统地加以阐述的。 “意识的光明面的扩大具有这样的必然结果，即那部分较不光明的、较不能成为意识的心理在这么大的程度上被投人黑暗中，以至分裂迟早在心理系统中发生了。起初，这本身没有被认知，因而被投射——即它是以光明神和黑暗神（魔鬼）之间的一个分裂形式、作为一种宗教投射出现的。”④
当导致意识发展的分化过程以无意识的黑暗面危害了沟通手段⑤时，这种分裂发生了。它以多少有些明显的形式普遍存在于每个现代人的心理上。人类学会尽可能地把自己与作为意识心理的中心的自我相认同；他学会满足集体给予他的心理要求，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将自己与道德价值和意识的光明世界相认同，同时，采用抑制和压抑的技巧，竭力使他自己摆脱所谓的“反价值”。 分裂人格将自己与光明的力量相认同，却以投射的形式放弃黑暗（阴暗面）的力量，然后，以“在那边的邪恶”的形式来体验它们并与它们作斗争。心理系统中这一“分裂”的证据，可以在上述的事实中找到。这一替罪革心理学不仅对集体的生活产生最灾难性的结果（在那儿，它导致战争和导致对持少数派意见的群体的检查）；它还严重地危及个体。
当个体似乎成功地摆脱掉黑暗面时，这种替罪革心理危害他的严重程度和当他失败、受威胁或被“黑暗的力量”（魔鬼）制服时一样。在分裂以外被从“另一边”突破的黑暗因素威胁和制服的状况，可由现代深度心理学如今这么经常面临的心理崩溃作为例证。这些崩溃由“无意识”造成的事实当然意味着，无论好坏如何，维护其考虑要求的正是这“黑暗面”。这意示现代人的精神病主要是由于他自己内部的分裂状况造成的；而表现出仿佛黑暗的力量不属于他自己的心理丝毫不是问题的解决办法。
人类不得不意识到他拥有一个阴影，这阴影是他自己的人格的黑暗面；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劣势功能”， ⑥那怕仅仅是因为他如此经常地被这种功能制服，以至于他的意识心理和道德价值的光明世界屈服于黑暗面的侵扰。人类对自己天性中的先天的邪恶的体验所带来的全部苦难——其实是全部无可计量的“原罪”问题一以混乱的忧虑和罪恶感威胁着要消灭个体。 正当阴影的问题已达到这临界点的时候，一个决定性的新发展发生了——这是已经使荣格的分析心理学成为现代人新的人性意识的支撑的一个发展。弗洛伊德依然以还原的观点，悲观地把性欲看做是来自有待“升华”的无意识的黑暗面的一种力量；在他看来，对无意识的吸收充其量导致了“文明及其不满”。荣格的观点与此形成直接的对照。尽管他对人类心理的深层的危险有着无与伦比的知识，他对人性的创造力却具有伟大的和革命的信念，而恰恰是阴影的黑暗和模糊的图形——根据分析心理学——支配着可能注定要带向现代人中的一个新的完整性，并治愈人性的灾难性“分裂”的积极发展。
在旧的秩序下，以绝对及其标语“Omne bonum a deo, omne malum ab homine”⑦的名义对人性提出的过分要求，已导致了心理中的光明和黑暗之间的鸿沟的灾难性扩大，使人类只剩下两种选择——或者被他的阴影意识所制服，承认自己是个罪人，然后被宗教的干预“拯救”——或者试图彻底地摆脱黑暗面。正在这个时候，荣格以现代人的医治者的身分出现，并以一种真正高超的和革命的对抗手段，使自己站在人性的一边，站在生物的一边——也站在阴影的一边。 “这一‘低劣’的人格是由不适应和不适合意识生活的规律和法则的一切组成的。它是由‘不顺从’合成的，因此，被弃置的原因不仅在于道德基础方面，面且也在于权宜之计方面。……但是这种（劣势功能的）整合不会发生，也不会被充分利用，除非一个人能够承认与阴影息息相关的倾向，并允许这些倾向得到某些程度的认识——当然以必要的批评得到缓解。这导致不顺从和自我厌恶，然而也导致自力更生。舍此，个性化是不可想象的。不幸的是，如果伦理学要变得有任何意义的话，‘决意不那样’的能力就必须是真实的。”⑧ 然而，这种不顺从就其对社会不顺从的意义而言是不会被理解的：其意义是当然存在和重要的——它是构成整个人类状况的基本组织成分之一。 “然而，通过圣灵的介入，人类被包括在神圣历程中。这意味着针对上帝的分离和自主原则——它在作为反抗上帝的意志的恶魔⑨身上体现出来——也被包括在内。要不是有这种意志，就不会有天地的创造，也就不会有灵魂的拯救。阴影和反抗意志是一切东西成为现实的必要条件。一个对象没有自己的意志，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以反对其创造者，并且除了创造者的品质外投有别的品质，这么一个对象没有独立的存在，也不能作出道德决定……因此，也许撒旦是最了解努力创造世界的神圣意志、并且最忠实地执行这个意志的一个。因为，通过反抗上帝，他成了创造的一条有效的原则。这条原则用自己的反对意志对抗上帝。”⑩ 接受人类的阴暗面不仅导致救助与治疗，面且还包含着宽恕和赦免的成分。人类学会非常简单地根据自己的条件将就着生活；实际上，他必须学会接受自己的罪——当然，不能把这误解为在“自己的罪中生活”。这把我们引向了道德和心理问题的实质。这个实质是，对阴影的亲身体会涉及到人类发展同题，同时，用荣格的话说，“不该让这个问题纠缠于理智活动，因为它远更具有涉及整个人的遭受和热情的意义。”? 在一切情况下，接受阴影总是以道德冲突为先导的。在冲突中，自我自始至终努力捍卫自己的价值世界；只有通过受苦，它终于才达到对新道德的认识。在新道德中，自我和有意识心灵不再对唯一的和最终的决定负责。起初，对于病人和治疗学家来说，阴影是邪恶——而邪恶是应当避免的东西。
“但是，我们努力避免考究上帝在这一邪恶势力中是否可能安排某个特殊目的，对我们来说，知道这点是最为重要的。像心理治疗学家一样，当一个人不得不对付那些面临着他们最黑暗的阴影的人时，他常常被迫接受诸如此类的看法。无论如何，医生不能担当起这样的后果，以浅薄的道德优越感的姿态，指着法律简札，说‘你不应该’。他不得不客观地审时度势，掂量各种可能性，因为他更多地从本能和经验、而不是从宗教训练和教育懂得，有一种非常像愉快的过失?的东西。他懂得，一个人不仅会失去他的幸福，而且也会失去他最后的罪，舍此，一个人就永远也达不到他的完整性。”? 接受阴影问题是人格转变过程的首要部分，不论此过程可能还包括什么别的部分，但它总是包括意识的扩大。然而，无论如何，这并不意味着对阴影的不负责任的屈服。对阴影的屈服将会导致致命的意识丧失。对治疗病人——一切分裂和解体中的现代人的代表——必不可少的对阴影的态度的改变，与“超越善与恶”的任何患夸大狂的情况没有共同之处口相反地，承认自己包含一个黑暗面和阴影，实际上是出自对人类无敌的特性的一种深刻和谦卑的认识。这是人类的创造目的的一部分。与旧的无意识的窘境不同——_要么屈服于阴影和被制服，要么投射它和完全失去它——“接受阴影”是一个解决办法。它结束了这个问题的无意识状态。事实上，这就是这个过程的核心问题。 “一切邪恶的最顽固的根源之一就是无意识，但愿耶稣的格言‘人啊，如果你知道自己所做的，你是有福的；可是，如果你不知道，你就该遭谴责，你就是一个犯法的人’ ?仍然在基督教的福音里，尽管它仅有一个可靠的出处。这完全可以成为一种新道德的座右铭。”? 阴影是“入口的守卫者”，跨过此入口，道路就通往转化和再生的天地。因此，起初在自我看来是邪恶的东西，竟成了一位灵魂的指导者。他引路进人无意识的阴间——然而，它不仅包括地狱，而且还包括母神们的天地。这儿，浮士德与靡菲斯特的契约原来也是这个原型。 现代人已经迷路了；但是，给现代人带来拯救的道路是向下通往与无意识、与天然本能世界及祖先们团聚的道路。正是阴影带来了关于藏在深处的宝藏的“好消息”，带来了生长在黑暗中、其神秘力量能使现代人的安福塔斯?伤口止血的治伤药草的“好消息”。 然而，荣格的分析心理学对阴影问题的回答，远不只是我们今天在如此众多的领域见到的现代人“接地”(earthing)的另一个简单的例子。没错，深度心理学是那些智力潮流之一。通过这些潮流，人类开始意识到深度心理学与“较低的”实在层面的亲密关系——例如，正如在关于人类作为原始人的科学人种学方面、在人类作为自然人的科学生物学方面、以及在人类作为人群中的生物的科学社会学方面正在发生的那样。代表当代时代精神的方向的某种相似之处，是所有这些不同的潮流所共同的。另一方面，深度心理学比任何其他科学更大程度地产生于人类需要的绝境。
深度心理学——当然这包括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不是起因于关于人类的任何预先形成的概念。它是“现场调查工作”。在此工作中，治疗学家——当他竭尽全力挽救有致命危险的个体时——和病人本身都常常惊奇地、不知所措地发现无法预言的事发生了，发现意义和内部指导突然从貌似病态的和荒谬的东西中出现了。这些无法预言的顿悟之一，是发现与全部希望相反，撒旦，这个光明的带来者?，选择了阴影来表明身分。
起初，现代人把“邪恶”的力量体验为破坏人类意识和文化世界的没有意义的黑暗势力；然而，他所未能认出的是他自己内部的这些势力的起源。只是当疾病和绝境迫使他与自己的本性妥协时，他才有机会渐渐地体验这个暗淡的阴影的力量。这阴影是作为一个使者从活在他自己的心理的创造性潜力中来的。现代人的道路应该指引他先“到深处”，而不是先“到高处”，这是现代人的命运的一部分；那么，当他出发旅行时遇到的向导原来竞不是什么光明的灿烂天使，而是他自己的邪恶的黑暗的阴影图形，这难道是出人意外的吗？ 然而，正是在这个阶段，人格转化的黑暗的和自相矛盾的秘密开始成为他的生动感受。即使在实际转化过程中，当原型，那集体无意识的非个人的图形接任向导的角色时，当个人的阴影图形已经尽可能地被卷人与人格的意识生活的关系时，阴影仍然在发挥其深不可测的力量。 荣格在对炼金术的研究中已经非常清楚地阐明了转化过程的这个方面。在这点上，阴影的问题是关键。这不仅仅是由于墨丘利?——炼金术的“神灵”——也拥有魔鬼的属性，以及死亡、黑暗、腐败和罪恶是作品（乐曲）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它们还有待被证实、被体验）这一事实。正如荣格已经说明的，炼金术真正的、秘密的和异端的目的不仅是为了“忍受”阴影，并被动地接受它，而且是为了主动地将它搜寻出来并在杰作中拯救它。历来是人类天性中的阴影和世界的黑暗和神秘的方而被opusmagnum?的生育、形成和诞生所拯救。金子不是在“天堂般的地方” ?找到的，而是在粪堆中找到的，这不是偶然的。 其实，转化过程在它的整个经历中与阴影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不只是在旅程开始时——一个被乱伦象征的不断发生泄漏的秘密，被视为一种有罪的行为。出乎意外地从无意识的黑暗中出现的再生、康复和转化的创造性恩惠，始终保留其与the deus absconditus?的自相矛盾的关联。隐秘之神是不可理解的、不可思议的超自然力量。这种力量可能就在心理城堡中，假借魔鬼和上帝的阴影来面对人类的自我。
那无限地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上帝被反射在它自己的意象里——人类自性的自相矛盾中。荣格在文章中一段又一段地努力说明第四位(the fourth person)，即魔鬼，也即反对基督教者，如何和为什么属于神性的全部，而且再也不能从中排除出去。然而，将这曲解为神学，这是对人类的深切关心的紧迫性的完全误解。在任何情况下，他的目的“是把所谓的形而上学概念——这些概念与自然经验已失去基本联系——与活的、普遍的心理过程联系起来，以便它们能够恢复其真正的、原来的意义。”?
面临着现代人的致命危险，是现代人可能由于大众行动的压力而被集体化，变成无意识势力的玩物，最终在他自己的意识的崩溃中自行灭亡。荣格的分析心理学采取教导通过个体化发展过程朝完整性发展的原则，来对抗这种危险。但是，这一朝完整性的发展必然涉及人性的黑暗本能方面与由有意识心灵所代表的光明面之间的一种创造性关系。需要一种新形式的人道主义。人类在这种新形式的人道主义下将学会与自己交朋友，学会把他自己的阴暗面体验为他的创造性生命力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阴影不是一个过渡阶段，或“只不过”是被简单地看做生命之根植于其上的土壤的本能方面。它是转化本身的自相矛盾的秘密，因为事实上，正是在阴影里和透过阴影，铅才转变成金的。只有当人类学会把自己体验为正是创造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的创造者生物时，他才会认识到他的自性是个自相矛盾的整体。在这个整体中，对立物如同它们在上帝身上一样，是连结在一的。只有当光明和阴影的创造性的相互关系被作为这个世界的基础而接受和经历的时候，这个世上的生命对于人类才真正可能存在；只有在这个时候，创造的统一和人类生存的统一，才能免遭威胁人类未来的那种灾难性的分裂造成的毁灭。 ①本附录原先作为一篇文章发表在《心理学》（卷二大部分，1950年7/8月）。（这是在荣格75周岁诞辰出版的特刊。）在本书的第二版增加这篇文章，以便澄清阴影的概念，这一直是作者的意图。
②特别参阅《心理类型》、《自我与无意识之间的关系》，《文集》第7卷；《原型与集体无意识》，《文集》第9卷第一部分；《心理学与宗》，《文集》第11卷；《对三位一体教义的心理学探索》，《文集》第11卷及《爱翁》(Aion)，《文集》第9卷第二部分第二章。
③参看霍夫曼、查米索和埃德加·爱伦·坡等。
④荣格的《神是的象征性：墨丘利神》，《文集》第13卷。
⑤参见作者《意识的起源与历史》第二部分。
⑥参见荣格的《心理类型》，《文集》第6卷。
⑦“一切善来自上帝，一切恶来自人”；参见荣格的《爱翁》，《文集》第9卷第二部分第46页。
⑧见荣格的《对三位一体教义的心理学探索》，《文集》第11卷，第198页。
⑨Lucifer：明亮之星，撒旦的别名。早期基督教教父著作中对堕落以前的撒旦的称呼。——译者
⑩见荣格的《对三位一体教义的心理学探索》，（文集）第11卷，第196页。
?荣格：《心理学的精神》，《文集》第8卷，第208页。
?“愉快的过失”据说是人们对亚当的罪过的看法。选自罗马祈祷书圣星期六礼拜仪式。全文如下：“啊，愉快的过失，它应得这么伟大、光荣的一个拯救者！”——原译者
?荣格：《心理学与炼金术》．《文集》第12卷，第29-30页。
?参见詹姆斯《伪新约垒书》，第33页。
?荣格：《对三位一体教义的心理学探索》，《文集》第11卷，第197页。
?中世纪传奇中圣杯骑士的首领。——译者
?撒旦堕落之前被称为“明亮之星”。——译者
?荣格：《墨丘利神》，《文集》第13卷，第228-229页。
?哲学家之子。——原译者
?柏拉图：《国家篇》。——原译者
?隐秘之神。——原译者
?荣格：《爱翁》，《文集》第9卷，第二部分，第34页。
（本文转自“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论坛，转载清注明作者姓名及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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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阴影的看法①文 | 埃里希.诺依曼
乍看起来，阴影似乎只不过是个较不令人感兴趣的、次要的问题，因为它一般被认为是属于个人无意识的一个图形——也就是说，属于分析心理学已选择为专门研究领域的那些深度无意识历程的最上层。然而，这篇论文的目的是把阴影问题确立为现代心理学本身一个主要关心的问题，而且，它涉及的学科范围是分析心理学试图要回答的最深刻的问题之一。
我们的目的不是在此概括荣格在其作品中②的许多段落里对阴影所作的论述；阴影是人格未知的方面，它通常以黑暗的形式、以怪模怪样的邪恶图形来面临自我，面临光明面和意识的中心和代表——对它们的面临对个体来说总是一次重大的经历，回想及此，想必已足够了。
在神话里，敌对兄弟的图形（譬如，奥西里斯——塞特，巴尔特尔——洛基，亚伯——该隐，雅各——以扫），像西格弗里德和哈根、浮士德和靡菲斯特、吉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这样的对手，以及童话和诗歌③中的“幽灵”，都是联系自我和阴影的对立物之间的那种相互依存的投射。神话中的这些人物的出现本身证明了这里拿出来供我们讨论的问题是个普遍的人类问题。它完全超越任何个体的种种纯粹个人问题。 起初，阴影的图形是作为异己或敌人从外部被体验的。可是在意识中的渐进的认识过程中，这图形是作为一个人自己的人格的组成部分被形成内心的形象和被认知的。但是，当个人的阴影被吸收时，原型的阴影（以魔鬼或撒旦的形式）在心理上仍然是强有力的。这原型的阴影一图形，对于在朝意识发展过程中作为其对手的人类具有独特的意义。同样的顿悟——即阴影现象的心理基础可在人类朝意识的发展中找到——是由荣格以下列的话系统地加以阐述的。 “意识的光明面的扩大具有这样的必然结果，即那部分较不光明的、较不能成为意识的心理在这么大的程度上被投人黑暗中，以至分裂迟早在心理系统中发生了。起初，这本身没有被认知，因而被投射——即它是以光明神和黑暗神（魔鬼）之间的一个分裂形式、作为一种宗教投射出现的。”④
当导致意识发展的分化过程以无意识的黑暗面危害了沟通手段⑤时，这种分裂发生了。它以多少有些明显的形式普遍存在于每个现代人的心理上。人类学会尽可能地把自己与作为意识心理的中心的自我相认同；他学会满足集体给予他的心理要求，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将自己与道德价值和意识的光明世界相认同，同时，采用抑制和压抑的技巧，竭力使他自己摆脱所谓的“反价值”。 分裂人格将自己与光明的力量相认同，却以投射的形式放弃黑暗（阴暗面）的力量，然后，以“在那边的邪恶”的形式来体验它们并与它们作斗争。心理系统中这一“分裂”的证据，可以在上述的事实中找到。这一替罪革心理学不仅对集体的生活产生最灾难性的结果（在那儿，它导致战争和导致对持少数派意见的群体的检查）；它还严重地危及个体。
当个体似乎成功地摆脱掉黑暗面时，这种替罪革心理危害他的严重程度和当他失败、受威胁或被“黑暗的力量”（魔鬼）制服时一样。在分裂以外被从“另一边”突破的黑暗因素威胁和制服的状况，可由现代深度心理学如今这么经常面临的心理崩溃作为例证。这些崩溃由“无意识”造成的事实当然意味着，无论好坏如何，维护其考虑要求的正是这“黑暗面”。这意示现代人的精神病主要是由于他自己内部的分裂状况造成的；而表现出仿佛黑暗的力量不属于他自己的心理丝毫不是问题的解决办法。
人类不得不意识到他拥有一个阴影，这阴影是他自己的人格的黑暗面；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劣势功能”， ⑥那怕仅仅是因为他如此经常地被这种功能制服，以至于他的意识心理和道德价值的光明世界屈服于黑暗面的侵扰。人类对自己天性中的先天的邪恶的体验所带来的全部苦难——其实是全部无可计量的“原罪”问题一以混乱的忧虑和罪恶感威胁着要消灭个体。 正当阴影的问题已达到这临界点的时候，一个决定性的新发展发生了——这是已经使荣格的分析心理学成为现代人新的人性意识的支撑的一个发展。弗洛伊德依然以还原的观点，悲观地把性欲看做是来自有待“升华”的无意识的黑暗面的一种力量；在他看来，对无意识的吸收充其量导致了“文明及其不满”。荣格的观点与此形成直接的对照。尽管他对人类心理的深层的危险有着无与伦比的知识，他对人性的创造力却具有伟大的和革命的信念，而恰恰是阴影的黑暗和模糊的图形——根据分析心理学——支配着可能注定要带向现代人中的一个新的完整性，并治愈人性的灾难性“分裂”的积极发展。
在旧的秩序下，以绝对及其标语“Omne bonum a deo, omne malum ab homine”⑦的名义对人性提出的过分要求，已导致了心理中的光明和黑暗之间的鸿沟的灾难性扩大，使人类只剩下两种选择——或者被他的阴影意识所制服，承认自己是个罪人，然后被宗教的干预“拯救”——或者试图彻底地摆脱黑暗面。正在这个时候，荣格以现代人的医治者的身分出现，并以一种真正高超的和革命的对抗手段，使自己站在人性的一边，站在生物的一边——也站在阴影的一边。 “这一‘低劣’的人格是由不适应和不适合意识生活的规律和法则的一切组成的。它是由‘不顺从’合成的，因此，被弃置的原因不仅在于道德基础方面，面且也在于权宜之计方面。……但是这种（劣势功能的）整合不会发生，也不会被充分利用，除非一个人能够承认与阴影息息相关的倾向，并允许这些倾向得到某些程度的认识——当然以必要的批评得到缓解。这导致不顺从和自我厌恶，然而也导致自力更生。舍此，个性化是不可想象的。不幸的是，如果伦理学要变得有任何意义的话，‘决意不那样’的能力就必须是真实的。”⑧ 然而，这种不顺从就其对社会不顺从的意义而言是不会被理解的：其意义是当然存在和重要的——它是构成整个人类状况的基本组织成分之一。 “然而，通过圣灵的介入，人类被包括在神圣历程中。这意味着针对上帝的分离和自主原则——它在作为反抗上帝的意志的恶魔⑨身上体现出来——也被包括在内。要不是有这种意志，就不会有天地的创造，也就不会有灵魂的拯救。阴影和反抗意志是一切东西成为现实的必要条件。一个对象没有自己的意志，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以反对其创造者，并且除了创造者的品质外投有别的品质，这么一个对象没有独立的存在，也不能作出道德决定……因此，也许撒旦是最了解努力创造世界的神圣意志、并且最忠实地执行这个意志的一个。因为，通过反抗上帝，他成了创造的一条有效的原则。这条原则用自己的反对意志对抗上帝。”⑩ 接受人类的阴暗面不仅导致救助与治疗，面且还包含着宽恕和赦免的成分。人类学会非常简单地根据自己的条件将就着生活；实际上，他必须学会接受自己的罪——当然，不能把这误解为在“自己的罪中生活”。这把我们引向了道德和心理问题的实质。这个实质是，对阴影的亲身体会涉及到人类发展同题，同时，用荣格的话说，“不该让这个问题纠缠于理智活动，因为它远更具有涉及整个人的遭受和热情的意义。”? 在一切情况下，接受阴影总是以道德冲突为先导的。在冲突中，自我自始至终努力捍卫自己的价值世界；只有通过受苦，它终于才达到对新道德的认识。在新道德中，自我和有意识心灵不再对唯一的和最终的决定负责。起初，对于病人和治疗学家来说，阴影是邪恶——而邪恶是应当避免的东西。
“但是，我们努力避免考究上帝在这一邪恶势力中是否可能安排某个特殊目的，对我们来说，知道这点是最为重要的。像心理治疗学家一样，当一个人不得不对付那些面临着他们最黑暗的阴影的人时，他常常被迫接受诸如此类的看法。无论如何，医生不能担当起这样的后果，以浅薄的道德优越感的姿态，指着法律简札，说‘你不应该’。他不得不客观地审时度势，掂量各种可能性，因为他更多地从本能和经验、而不是从宗教训练和教育懂得，有一种非常像愉快的过失?的东西。他懂得，一个人不仅会失去他的幸福，而且也会失去他最后的罪，舍此，一个人就永远也达不到他的完整性。”? 接受阴影问题是人格转变过程的首要部分，不论此过程可能还包括什么别的部分，但它总是包括意识的扩大。然而，无论如何，这并不意味着对阴影的不负责任的屈服。对阴影的屈服将会导致致命的意识丧失。对治疗病人——一切分裂和解体中的现代人的代表——必不可少的对阴影的态度的改变，与“超越善与恶”的任何患夸大狂的情况没有共同之处口相反地，承认自己包含一个黑暗面和阴影，实际上是出自对人类无敌的特性的一种深刻和谦卑的认识。这是人类的创造目的的一部分。与旧的无意识的窘境不同——_要么屈服于阴影和被制服，要么投射它和完全失去它——“接受阴影”是一个解决办法。它结束了这个问题的无意识状态。事实上，这就是这个过程的核心问题。 “一切邪恶的最顽固的根源之一就是无意识，但愿耶稣的格言‘人啊，如果你知道自己所做的，你是有福的；可是，如果你不知道，你就该遭谴责，你就是一个犯法的人’ ?仍然在基督教的福音里，尽管它仅有一个可靠的出处。这完全可以成为一种新道德的座右铭。”? 阴影是“入口的守卫者”，跨过此入口，道路就通往转化和再生的天地。因此，起初在自我看来是邪恶的东西，竟成了一位灵魂的指导者。他引路进人无意识的阴间——然而，它不仅包括地狱，而且还包括母神们的天地。这儿，浮士德与靡菲斯特的契约原来也是这个原型。 现代人已经迷路了；但是，给现代人带来拯救的道路是向下通往与无意识、与天然本能世界及祖先们团聚的道路。正是阴影带来了关于藏在深处的宝藏的“好消息”，带来了生长在黑暗中、其神秘力量能使现代人的安福塔斯?伤口止血的治伤药草的“好消息”。 然而，荣格的分析心理学对阴影问题的回答，远不只是我们今天在如此众多的领域见到的现代人“接地”(earthing)的另一个简单的例子。没错，深度心理学是那些智力潮流之一。通过这些潮流，人类开始意识到深度心理学与“较低的”实在层面的亲密关系——例如，正如在关于人类作为原始人的科学人种学方面、在人类作为自然人的科学生物学方面、以及在人类作为人群中的生物的科学社会学方面正在发生的那样。代表当代时代精神的方向的某种相似之处，是所有这些不同的潮流所共同的。另一方面，深度心理学比任何其他科学更大程度地产生于人类需要的绝境。
深度心理学——当然这包括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不是起因于关于人类的任何预先形成的概念。它是“现场调查工作”。在此工作中，治疗学家——当他竭尽全力挽救有致命危险的个体时——和病人本身都常常惊奇地、不知所措地发现无法预言的事发生了，发现意义和内部指导突然从貌似病态的和荒谬的东西中出现了。这些无法预言的顿悟之一，是发现与全部希望相反，撒旦，这个光明的带来者?，选择了阴影来表明身分。
起初，现代人把“邪恶”的力量体验为破坏人类意识和文化世界的没有意义的黑暗势力；然而，他所未能认出的是他自己内部的这些势力的起源。只是当疾病和绝境迫使他与自己的本性妥协时，他才有机会渐渐地体验这个暗淡的阴影的力量。这阴影是作为一个使者从活在他自己的心理的创造性潜力中来的。现代人的道路应该指引他先“到深处”，而不是先“到高处”，这是现代人的命运的一部分；那么，当他出发旅行时遇到的向导原来竞不是什么光明的灿烂天使，而是他自己的邪恶的黑暗的阴影图形，这难道是出人意外的吗？ 然而，正是在这个阶段，人格转化的黑暗的和自相矛盾的秘密开始成为他的生动感受。即使在实际转化过程中，当原型，那集体无意识的非个人的图形接任向导的角色时，当个人的阴影图形已经尽可能地被卷人与人格的意识生活的关系时，阴影仍然在发挥其深不可测的力量。 荣格在对炼金术的研究中已经非常清楚地阐明了转化过程的这个方面。在这点上，阴影的问题是关键。这不仅仅是由于墨丘利?——炼金术的“神灵”——也拥有魔鬼的属性，以及死亡、黑暗、腐败和罪恶是作品（乐曲）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它们还有待被证实、被体验）这一事实。正如荣格已经说明的，炼金术真正的、秘密的和异端的目的不仅是为了“忍受”阴影，并被动地接受它，而且是为了主动地将它搜寻出来并在杰作中拯救它。历来是人类天性中的阴影和世界的黑暗和神秘的方而被opusmagnum?的生育、形成和诞生所拯救。金子不是在“天堂般的地方” ?找到的，而是在粪堆中找到的，这不是偶然的。 其实，转化过程在它的整个经历中与阴影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不只是在旅程开始时——一个被乱伦象征的不断发生泄漏的秘密，被视为一种有罪的行为。出乎意外地从无意识的黑暗中出现的再生、康复和转化的创造性恩惠，始终保留其与the deus absconditus?的自相矛盾的关联。隐秘之神是不可理解的、不可思议的超自然力量。这种力量可能就在心理城堡中，假借魔鬼和上帝的阴影来面对人类的自我。
那无限地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上帝被反射在它自己的意象里——人类自性的自相矛盾中。荣格在文章中一段又一段地努力说明第四位(the fourth person)，即魔鬼，也即反对基督教者，如何和为什么属于神性的全部，而且再也不能从中排除出去。然而，将这曲解为神学，这是对人类的深切关心的紧迫性的完全误解。在任何情况下，他的目的“是把所谓的形而上学概念——这些概念与自然经验已失去基本联系——与活的、普遍的心理过程联系起来，以便它们能够恢复其真正的、原来的意义。”?
面临着现代人的致命危险，是现代人可能由于大众行动的压力而被集体化，变成无意识势力的玩物，最终在他自己的意识的崩溃中自行灭亡。荣格的分析心理学采取教导通过个体化发展过程朝完整性发展的原则，来对抗这种危险。但是，这一朝完整性的发展必然涉及人性的黑暗本能方面与由有意识心灵所代表的光明面之间的一种创造性关系。需要一种新形式的人道主义。人类在这种新形式的人道主义下将学会与自己交朋友，学会把他自己的阴暗面体验为他的创造性生命力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阴影不是一个过渡阶段，或“只不过”是被简单地看做生命之根植于其上的土壤的本能方面。它是转化本身的自相矛盾的秘密，因为事实上，正是在阴影里和透过阴影，铅才转变成金的。只有当人类学会把自己体验为正是创造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的创造者生物时，他才会认识到他的自性是个自相矛盾的整体。在这个整体中，对立物如同它们在上帝身上一样，是连结在一的。只有当光明和阴影的创造性的相互关系被作为这个世界的基础而接受和经历的时候，这个世上的生命对于人类才真正可能存在；只有在这个时候，创造的统一和人类生存的统一，才能免遭威胁人类未来的那种灾难性的分裂造成的毁灭。 ①本附录原先作为一篇文章发表在《心理学》（卷二大部分，1950年7/8月）。（这是在荣格75周岁诞辰出版的特刊。）在本书的第二版增加这篇文章，以便澄清阴影的概念，这一直是作者的意图。
②特别参阅《心理类型》、《自我与无意识之间的关系》，《文集》第7卷；《原型与集体无意识》，《文集》第9卷第一部分；《心理学与宗》，《文集》第11卷；《对三位一体教义的心理学探索》，《文集》第11卷及《爱翁》(Aion)，《文集》第9卷第二部分第二章。
③参看霍夫曼、查米索和埃德加·爱伦·坡等。
④荣格的《神是的象征性：墨丘利神》，《文集》第13卷。
⑤参见作者《意识的起源与历史》第二部分。
⑥参见荣格的《心理类型》，《文集》第6卷。
⑦“一切善来自上帝，一切恶来自人”；参见荣格的《爱翁》，《文集》第9卷第二部分第46页。
⑧见荣格的《对三位一体教义的心理学探索》，《文集》第11卷，第198页。
⑨Lucifer：明亮之星，撒旦的别名。早期基督教教父著作中对堕落以前的撒旦的称呼。——译者
⑩见荣格的《对三位一体教义的心理学探索》，（文集）第11卷，第196页。
?荣格：《心理学的精神》，《文集》第8卷，第208页。
?“愉快的过失”据说是人们对亚当的罪过的看法。选自罗马祈祷书圣星期六礼拜仪式。全文如下：“啊，愉快的过失，它应得这么伟大、光荣的一个拯救者！”——原译者
?荣格：《心理学与炼金术》．《文集》第12卷，第29-30页。
?参见詹姆斯《伪新约垒书》，第33页。
?荣格：《对三位一体教义的心理学探索》，《文集》第11卷，第197页。
?中世纪传奇中圣杯骑士的首领。——译者
?撒旦堕落之前被称为“明亮之星”。——译者
?荣格：《墨丘利神》，《文集》第13卷，第228-229页。
?哲学家之子。——原译者
?柏拉图：《国家篇》。——原译者
?隐秘之神。——原译者
?荣格：《爱翁》，《文集》第9卷，第二部分，第34页。
（本文转自“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论坛，转载清注明作者姓名及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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