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吴娭毑死了
大跃进的这一年，在铜盆冲真的是猪叫牛跳的一年，先是炼钢铁，几百个男男女女齐上阵，砌炉子的砌炉子，拆屋的拆屋，毁围墙的毁围墙，运砖扛树的运砖扛树，锯樟树的锯樟树，烧了几百根新树老树，最后还是把石头烧成了石头。接下来就是大办食堂，家家户户的炉锅菜锅献出去了，大家也乐意到食堂吃现成的饭，大锅饭把大家的肚皮撑得光滑光滑。再接下来就是修建京广复线，老人去了敬老院，娃娃去了托儿所，幼童去了幼儿园，青壮年上了工地，他们全都失去了白天黑夜的界限，白天是白天，黑夜也是当作白天来过。再接下来就是成立人民公社，大家就由高级社的社员车转身变成了公社社员。再然后就是修铁山水库，就是建百头猪场千头猪场。
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就像一对畸形的双胞胎降生在下荷塘这块土地上，人们这时候学会了一支民歌：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互助组好比石板桥，风吹雨打不坚牢；合作社铁桥虽然好，人多车稠挤不了；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共产主义路一条。
学会了这支民歌，人们就开始打趣起来了。
开风说：“么子是金桥啊，这座桥是不是金子做的，那要好多金子啊？”
秀郎说：“就是金子做的呀，我们现在是金子多得不得了，就用它来修桥了。”
开风说：“这好啊，我要是没钱用了，就到桥上去敲金子，只要一小块就可以用好久；我就是死了也要埋到这座桥上。”
秀郎说：“你想埋到这座桥上也不行啊，人们会把你的尸体丢到河里去的。你知道金桥是用来做么子的吗，那是用来走路的，人们要去天堂，就要走这条路。”
开风说：“天堂在哪里啊，是不是在万头猪场？”
秀郎说：“万头猪场就是万头猪场，猪场怎么可能是天堂呢？太荒唐了！”
开风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其实猪场就是天堂。你看那一只只猪是多么的享福啊，吃了睡，睡了吃，人要是猪就好了。”
秀郎说：“你要变猪你就去做猪吧，我不做猪，也不要这个天堂生活。”
开风说：“这由得了你吗，你走在金桥上，为的就是去变猪啊。”
秀郎无语了，他感觉到自己是说不过开风的。开风是叔辈，年纪又比他大，说赢了他也毫无意义。
经过了这一年，兰馨一家可惨了，首先是自己的长子祺宝成了别人家的儿子，接着就是自己的老娘吴娭毑一病不起了。京广复线竣工后，钟家庄敬老院幼儿园都散了，老人孩子又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工地上的民工也回到了家，兰馨这时候也从铁山水库工地上回来了。大家都回来了，一家人又团聚了，这原本是好事，问题是兰馨他们有家回不去，他们在炼堂的家已经被自然小队占做仓库了。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不是别人，正是梅杨的主意。那天，梅杨在工地上和秀沃商量派人回家收庄稼时，秀沃说，就是收了没地方放，梅杨说，那就放到兰馨家里。兰馨家那么阔绰，放几百万斤粮食都不成问题。
兰馨一家回来后没地方住，就去秀沃家里找秀沃，叫他填仓库。秀沃两手一摊说：“你叫我往哪里填，我要是有办法，还把粮食放你家里。”
兰馨说：“那怎么办，我们一家人住哪里，总不能住你家里吧？”
秀沃说：“这我做不了主，你去问梅杨吧。”
兰馨只好去梅杨家里，梅杨瞪着一只凸眼看着兰馨，兰馨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们回来了啊，没地方住啊。”
梅杨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家现在已经做了仓库，那里是不能再住人了，你要是住进去了，仓库里少了粮食，你就有嫌疑了。”
兰馨说：“我也是这样想的，问题是我们一家住哪儿啊？”
梅杨说：“你自己想办法吧，禁园树下，竹园里，猪圈里，不都是可以住人的吗？以前的地主不都在那里住过吗？”
兰馨说：“我一家是上有老下有小啊，老人年纪是不很高，却病得不轻啊，怎么可以在外面日晒雨淋的。这样吧，梅俊不在家里，他的几只房子空着，我们家是不是可以住进去？”
梅杨说：“那好呀，你也可以不问我呀，梅俊是你们英薛系的人，你自己做主好了。你们家房子三年五载后总会还给你们的，队里有了仓库就会还你们的。”
就这样，兰馨一家就住进了梅俊家里。
这一年，吴娭毑六十八岁，还在钟家庄的时候，她就病倒了，还是兰馨和秀鹤用轿子去抬回来的。回到了家里，轿子落在炼堂的上堂屋，进不得家门。吴娭毑说：“进去啊，怎么放在这里不进去了？”
兰馨说：“老娘耶，我们进不去了，房子被队里占用了。”
吴娭毑说：“队里为么子要占我家的房子，它是出了一口砖还是出了一块瓦，它是流了汗还是流了血，它是进洞帮我家盘了一根树？”
兰馨说：“老娘耶，如今是社会主义了，这个社会是可以共产的，队里说要谁家的房子就要谁家的房子。”
吴娭毑说：“梅杨家有房子呀，秀沃家也有房子呀，他们为么子不把自己的房子拿出来给队里用，为么子偏偏要占用我家的房子？这房子里关的么子？”
兰馨说：“这房子里关的粮食，我们住进去了，队里丢了粮食会怪我们的。”
吴娭毑说：“叫他们拿走，我要住进去！”
兰馨说：“好好好，我这就去找秀沃他们说道说道。”
兰馨走了，他找了秀沃，又找了梅杨，自然是没要回房子。一路上走着，在想用么子办法应付老娘，办法还没想出来，人就来到了老娘的面前。
吴娭毑说：“讲好了没有，他们么时把房子还给我们？”
兰馨说：“一时半会也还不了，里面关了很多的粮食。他们说明后天就开始修仓库，修好了就把粮食转进去，房子就可以还给我们了。”
吴娭毑说：“那好，那我们就住在堂屋里吧，打个地铺就可以睡人了。”
兰馨说：“这怎么可以啊，您老是这个样子，万一加重了病情怎么得了！”
吴娭毑说：“那我们住到哪里去，去秀沃家里？去梅杨家里？”
兰馨说：“我们去梅俊家里住几天吧，梅俊不在家，他的房子空着。”
吴娭毑说：“梅俊家里房子多破啊，黑洞洞的，里面会不会有鬼？”
兰馨说：“没有鬼的，这世上哪有鬼哟，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总算是把老人说通了，兰馨便把老娘背到了梅俊的家里。初来乍到，便看不出梅俊的家还像个家，霉气在里面缭绕，地面上到处是老鼠洞，屋里的家具东倒西歪的没一件好东西。
兰馨擦干一把椅子，扶老娘坐上去，然后就和菊花开始打扫房间，忙活了半天，总算是把个家安顿好了。
兰馨把他娘安在暗巷那一边的一只小房子里，这只房子暗是暗了点，却有楼板，比起其他房子来要暖和一点。他们夫妻带着三个孩子住在暗巷另一边的一只小房子里，一侧有一个茅厕，下面是一只大房子，用来炊事和招待人客用的。这里的房子无法和炼堂进行比较，兰馨一家又无法不住进去。
吴娭毑住进那只房子后就再也没起过床了，她一天到晚哼声咚咚，叫喊着：“兰馨哪，我要喝水呀。”
兰馨进去了，指着椅子上的茶说：“茶水就在边上呀，您老伸手就可以拿到的。莫不是要我来喂呀？”
吴娭毑说：“就是呀，就是呀，当年我带养你就是为了今日你能给我喂茶水的。一个人图什么呀，就是老有所依。”
兰馨就去给他老娘喂茶水，他是用调羹喂的，小心翼翼的，生怕茶水流到了老娘的脖颈里，只要有一滴溢出了嘴角，就用自己的衣袖去揩干。
兰馨不能在家里守着老娘，大跃进的歌声在喇叭里叫着，出工的哨音在巷口里堂屋里叫着，他要到生产队里去上工，菊花也不能在家里呆着，她也要到生产队里去上工，祺柯读书去了，家里就只有祺鹰带着祺云。
吴娭毑就叫着：“祺鹰伢子，祺鹰伢子，你来呀，来服侍我呀。”
祺鹰就带着祺云来到了娭毑的身边。吴娭毑说：“祺鹰伢子你知道这是谁的家吗？你知道我们的家在哪里吗？”
祺鹰说：“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家，我只知道我们的家在炼堂。”
吴娭毑说：“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的家就是在炼堂，那里有跑马楼，那里有应门，那里有石狮子，那里有龙凤呈祥，那里有力士推车。”
祺鹰说：“娭毑，我们为么子不住在自己家里啊？”
吴娭毑说：“乖孩子，你要记住，我们的家被队里占住了，队里就是日本兵，日本兵当年都没占我家的房子，那个秀沃和梅杨都不是好东西。”
祺鹰说：“日本兵是谁啊，我见过没有？”
吴娭毑说：“日本兵就是坏人，就是强盗，就是土匪。你那时候还没生，就是你爷你娘那时候也小。”
祺鹰说：“谁是秀沃啊，谁是梅杨啊？我认识他们吗？”
吴娭毑说：“秀沃就是你祺宝哥哥的新爷，他是队长，就是他占了我家的房子。梅杨就是那个凸眼珠瞎子，就是他叫秀沃占我家房子的。”
祺鹰说：“要是他们都死了就好了，我们就可回到自己家了。”
吴娭毑说：“他们不得死啊，坏人总是长命的。你知道炼堂是谁建的吗，我讲给你听吧，炼堂是你爷爷一辈几兄弟一起修建的，他们做生意赚了银子，你大爷爷就去洞里买树，你爷爷就带着你三爷爷四爷爷在干塘坡烧砖制瓦，然后就把这幢房子建起来了。”
祺鹰说：“我们家的房子他们为么子要占呀？”
吴娭毑说：“要不怎么说他们是坏人呢，他们没道理呀！”
祺鹰说：“哦，我懂了，坏人就是不讲道理的人。”
吴娭毑说：“我就要死了，我要死到炼堂去啊。我要不死在家里，魂魄就不会回来的，一天到晚在外面游荡，那时候我多么的倦累啊。”
祺鹰说：“我老爷爷死在哪里啊？”
吴娭毑说：“你老爷爷就死在炼堂，他是个有福气的人呢！你大老爷爷大老奶奶都死在炼堂，他们都是有福气的人。只有我没的福气啊，眼看就要死了，我还回不了炼堂。这千刀万剐的公社大队小队，要不是它们，就不会占了我屋做仓库的。”
五岁多的祺鹰自然听不懂他娭毑所有的话，他就不知道公社大队小队是么子东西，就是仓库这个词，他也不知道是指么子东西。
吴娭毑说：“你看我们炼堂是多么的好啊，你看见那块匾额没有，挂在那里快四十年了，虽说是扬尘火炕了，那些字还是金碧辉煌的！你知道这些字是谁写的吗？它就是你的五老爷爷写的。为了写好这些字，你五老爷爷没少挨你大老爷爷的鞭子。你五老爷爷写这些字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三岁。”
祺鹰当然是见过那块匾额的，但是，娭毑的话他还是听不大明白，许多概念在他看来都似是而非，模模糊糊，五老爷爷是谁呢？
吴娭毑说：“五老爷爷就是高山寺堂屋里那个白胡子老爷爷。”
祺鹰一想，还是不太明白那个人是谁。
吴娭毑说累了，就不说了，她闭着眼睛想过去，首先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公公。她嫁到铜盆冲来的时候，公公还在世，他一天到晚笑呵呵的，米缸里没米了他不操心，水缸里没水了，他不操心，柴湾里没柴了，他还是不操心，手里总是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地读着，然后就之乎者也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再看到的就是黄老夫人，那真是一个能干的女人，手脚麻利，思维敏捷，语言清晰，说话一股风，做事一阵风，干净利落。米缸里没米了，是她在吩咐儿子们办米，水缸里没水了，是她在吩咐儿子们挑水，柴湾里没柴了，是她在吩咐儿子们弄柴。她把儿媳妇带在身边，教她们女工，教她们和睦。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多么好啊，有条有理，做一份事就有一分收获，现在的日子不是越过越好了，而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老了老了，竟然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想到这里，吴娭毑就流下了眼泪，眼泪溢出她的眼眶，在脸上流着，而且是欢快地流着，祺鹰看到这些眼泪就说：“娭毑，你哭么子哟？”
吴娭毑说：“我就要死了，你想不想娭毑哟？”
祺鹰说：“娭毑你不能死，我还要吃锅巴，黄锅巴糊锅巴我都喜欢。”
吴娭毑说：“鹰子宝宝，娭毑走不动路了，下不了床了，不能带你去吃锅巴了，你自己去食堂看看吧，要是有锅巴就讨一块来吃。”
祺鹰说：“娭毑不去我也不去，我怕食堂里的三老爷爷打。”
吴娭毑说：“三老爷爷不会打你的，他是我们一家人。”
两岁多的祺云哭了起来，祺鹰带着祺云出去了，屋子里只有吴娭毑一个人了，她又闭着眼睛来到了梦境里。她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在秀水河里摸螺丝，一双小脚冻得通红，一双小手也是红红的，一寸多长的小鱼在她的脚边手边游来游去，有时候她也能抓住一两条小鱼。螺丝摸了一篓子，小姑娘就在河滩上用断火砖砸螺丝取肉，忙活了大半午也就是半碗菜的样子。这个小女孩是谁啊，吴娭毑仔细一瞧，原来就是自己。
吴娭毑想，我莫非真的是要死了，想的就是旧事旧人，梦见的也是旧事旧人，是旧事旧人在吸引我吗？
吴娭毑病了，到底是么子病，谁也不知道，兰馨也不知道，因为他请不起医生，也没钱送他的老娘到医院里去。自从进了高级社以后，兰馨就再也没有看见过钱了，家里没有了家产，自然就断了任何关于钱的来源。生病了就只能拖，拖得好就是福大命大，拖不好那就是该死。
其实，兰馨自己在铁山水库工地也害病了。他在那个崇山峻岭的山沟了担土，爬了两个月几十米高的大堤，钢筋铁骨是炼出来了，病也磨出来了。他老是咳嗽，伴随着咳嗽的是一坨坨痰的吐出，他在想，我的肺是不是出问题了？自己的身体有多大的问题，他也是不知道的，因为他还是没钱去做检查。在铁山水库工地劳动了两个月，除开得到一个病体之外，他还得了一个劳模的称号，指挥部奖了一只搪瓷把缸给他，他长这么大从没用过这东西，便喜不自胜拿给这人看看，又给那人看看，让左邻右居和他一起分享。
兰馨回来没过两月，铁山水库大坝就被山洪冲垮了，一万多名劳力劳累了一个冬天的成绩在眨眼间就化为乌有，山洪带着松垮垮的泥巴一路呼啸而下，冲垮了下面的村庄，还淹死了一些人。
跃进的鼓点并没有停下来，跃进的号子还在不停地嘟着，下荷塘人不再炼钢铁了，不再修京广复线了，他们在修建前一年就开始了的猪场。公社在修万头猪场，大队在修千头猪场，小队在修百头猪场，男劳力修猪场去了，女劳力在春播春收，没有一个闲人，也没有一刻的闲时。
兰馨只有晚上才可以陪着老娘坐聊，吴娭毑说：“兰馨伢子耶，我就要死了，么时可以回到我们自己的家呀？”
兰馨说：“快了，快了，队里的仓库就快要起了，粮食一转移，我们就可以住进去了，您老人家还是住现房子。”
吴娭毑说：“你天天这样说，总是说快了快了，就是不见完工。”
其实，自然小队根本就没建么子仓库，队里只有这么多的劳动力，调去一个修建万头猪场，两个修建千头猪场，剩下的男劳力在修自己的百头猪场，女劳力在春播春收，要修建仓库就只能靠影子了。
兰馨不能实话实说，他只能说：“真的是快了，还有几天就要封顶盖瓦了。”
吴娭毑说：“要真的是快了就好了，我就是想死在自己的家里。你想想看，我们那个家是多么的好啊，那是你老爷他们几兄弟亲手建起来的，是我亲眼看着建起来的。家里死了老人是一家人的福气，不是晦气。”
兰馨说：“娘不要总说自己死死的，您老不会死的，年纪又不很大，还活十年八年的不是么子奇事。”
吴娭毑说：“你别哄我啊，我自己的身子骨自己知道。你家老爷已经死了四年了，他在毛禁山等我做伴，我要是不去，他就没饭吃，晚上也睡不好。”
兰馨说：“我知道老娘和老爷一向就感情好，老爷走了，老娘自然是想起他，可是不要紧啊，人要是死了，就会死好多年好多年的，您老不在乎这十年八年的，老爷也会想得通的。”
吴娭毑说：“不行啊，他在那边等久了就会寂寞的。再说一个男人身边总是需要女人的，我要是还不去，你家老爷就会找别的女人的，我不要他找别的女人，我还是要做他的女人，我们还是要做一家人。”
兰馨看见自己的老娘这么执着，就想着要去找梅杨说一说，不管是么子结果，过程总是重要的。他一边这样想着就一边走进了梅杨的家。
兰馨说：“梅杨叔我还是来说房子事情的，老娘怕是没几天活的了，就老是想着要死在自己的家里，她不想把魂魄丢在外面。”
梅杨说：“你这不是讲空话么，你要房子，队里的仓库怎么办？”
兰馨说：“队里的仓库是个问题，我家要住进去也同样是一个问题啊！”
梅杨说：“兰馨哪，你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青年，过去一直在积极地工作，还加入过青年团，去年在铁山水库工地还评了一个劳模，你应该懂得形势啊！现在是么子形势你知道吗？现在全国都在刮共产风，你不要以为炼堂是你家建的就是你家的，都共产了，就不分你的我的了。死哪里不是死啊，不是说青山处处埋忠骨吗？何况又不是要你老娘换一个埋葬地！”
兰馨说：“我们的认识是我们的认识，老娘的认识不可能和我们一样啊，她是前一个世纪出生的老人，就认一个死理，炼堂是我们建的，那是我们的家，她就应该死在那里，死在那里她的魂魄才可以升天！”
梅杨说：“你要这么说，我就和你说道说道。你家是富农，那是富农财产，你以为土改保护富农财产就会一直保护下去，说不定么时候就把你家房子改了。”
兰馨说：“要是土改把我家房子改了我也无话可说，现在是无缘无故把我家房子占了，我就想不通了。我家老娘只是想死在自己的家里，她这个要求过分吗，我要是忤逆她不就是个不孝之子吗？再说，我家房子又不是偷来的抢来的，那是我家老爷几兄弟做死的一样做来的。”
梅杨说：“你能保证这幢房子的建筑经费就没有剥削的分子吗，你家那时候的钱是哪里来的？你们会说是做生意赚来的，难道这赚来的钱就没有剥削的分子吗，说这幢房子是你家老爷几兄弟死做来的也未免太武断了吧！”
兰馨说：“讲大道理我讲你不赢，你是共产党我不是。但是，我只知道一个道理，这幢房子就是我家的，即使是共产也应该是大家都来共产，不能只共我一家的产。”
梅杨说：“就算你说的有理，那你也应该去找秀沃啊，现在秀沃还是你家亲戚，又是你们一大家人，他是队长，队里的事情他做主。”
兰馨说：“表面上看是这样，其实，队里的大事小情还不是你在做主。”
梅杨说：“我是大队里的副书记，大队里的心还操不来，谁管队里的事情。”
就这样，梅杨还是把兰馨推出去了，他没有解决兰馨的问题。整个铜盆冲就数兰馨家住得最好，眼红的人不止他梅杨一个，所有的人都眼红。队里占了他家房子做仓库，没有人会同情兰馨的，大家只会暗地里高兴。
兰馨从梅杨家里出来，心里自然不高兴，他就想，是不是再去找找秀沃，秀沃已经是自己的亲戚了，看他能不能帮他一下。
来到了秀沃家里，他还没开口，秀沃的老娘颜娭毑就叉到前面说：“你们家里这个祺宝伢子呀，肚子一箩筐大，一餐吃得几海碗。”
兰馨说：“祺宝伢子现在是你家里伢子，怎么还说是我家里伢子呀？”
颜娭毑说：“我们还在想呢，看要不要继续带养下去啊！”
兰馨说：“你们当初做么子去了，祺宝伢子都来几个月了，你们却还在想要不要带养，难怪你们家没得后的。”
颜娭毑说：“兰馨伢子你嚼么子蛆啊，我不生了几个崽么，我不生了几个女么，他们不是后是么子？”
兰馨说：“后的后面还要有后才算是后，我家祺宝伢子不来，你们有么？”
颜娭毑就说：“你们家祺宝伢子不止一个缺点，他还很犟，遇事总要求一个理，总觉得自己的就是对的，大人说么子都不听。”
兰馨说：“颜娭毑耶，你说的两个缺点都不是缺点，能吃饭怎么就是缺点了，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能吃饭说明他在突突地长，说明他身体好。遇事求一个理说明他一定很公直，将来是一棵好苗子。”
颜娭毑说：“这是你的看法，我们的看法不是这样的。食堂总不能这样长期办下去吧，总会自己立锅伙吧，他这样大的海量，会吃光我们家的。遇事总求一个理，他就会目无尊长，不把我们这些老人放在眼里的。”
颜娭毑是秀沃的母亲，因为她老公死得早，秀沃几兄弟姊妹就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在家里一向是至高无上的地位。颜娭毑在说话，秀沃他们夫妻是不得插话的，兰馨读一肚子书，竟然没有说赢这个大字不识的老太婆，就气冲冲地噘着嘴吧走出来了，自己要说的话还没说，要找的事还没找。
走了一个圈，兰馨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又回到了家里。
菊花说：“没结果吧，不肯把房子还给我们家吧？”
兰馨说：“就是啊，我真是难死了，老娘一天到晚念叨着要死在家里，家就在眼前，我们却是有家不能回，徒唤奈何！”
菊花说：“你要多讲好话啊，要求爷爷告奶奶啊，不能高傲的。”
兰馨说：“我知道要这样，去的时候在路上也是这样告诫自己的，可是他们说话也太气人了，我只好和他们辩理，没成想我还说不过他们，真是死气死了我。特别是那个颜娭毑，她竟然说要不要带养我们家祺宝伢子还没想好。”
菊花说：“那个颜娭毑就是一个弯弯绕，你和他辩理，只会被她绕进去的。这不能怪她，她的生存环境就是那样，老公死得早，她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是从自我保护这点出发的。”
兰馨说：“没想到你一个做媳妇的竟然比我看得明白，你这样一说，我的气就消了许多了，也可以原谅颜娭毑了。”
菊花说：“梅杨叔那里也没松口吧？”
兰馨说：“没有，没有，我和他争辩了很久，最后，他一推二五六。”
菊花说：“这可怎么办啊，老人是这样的叨念自己的家，一个劲要死在家里。”
吴娭毑并不是无病呻吟，她是越来越不行了，先头还可以下地在马桶里解溲，这几天，她就下不了地，只能在床上解溲，菊花请了假在家里服侍她。
吴娭毑说：“我就要死了，我想死在自己的家里，这个要求不过分吧，为么子不让我回家呀？菊花，你去找到梅杨说一说，你比兰馨会说话。”
菊花说：“梅杨今天去公社里开会了，要晚上才能回来。”
吴娭毑说：“你哄我的吧，刚才我还听见梅杨在咋呼咋呼。”
菊花说：“他真的是开会去了，才走不久。”
吴娭毑说：“菊花你是一个好儿媳妇啊，我当年做黄老夫人儿媳妇的时候，就没有你乖，我们那时候有几妯娌，有一点天平思想。”
菊花说：“您当年也是一位好儿媳妇，我听老人们讲起过。”
吴娭毑说：“我说你好你就好，我说你好是要你去找梅杨给我说情的。我要回家去，我要死在家里，我就要死了，你老爷在招呼我。”
菊花说：“我一定去找梅杨，晚上就去。”
吴娭毑说：“晚上怎么可以去，你一个女人家晚上不能出门的。”
菊花说：“那好，那好，那我就明天白天去。”
吴娭毑说：“我只怕等不到明天了，我只怕晚上就要死了。”
吴娭毑又摸着祺鹰的脑壳说：“祺鹰伢子你要乖，娭毑就要死了，你要好好带弟弟，你爷你娘都要出工，娭毑会保护你的。”
祺鹰说：“娭毑你不要死，我还要吃锅巴，黄锅巴焦锅巴我都喜欢。”
吴娭毑说：“好好好，我一定带你吃锅巴，叫你娘去煮锅巴吧。”
到了晚上，大数困尽的时候，吴娭毑就真的死了，她就死在梅俊家里那只又小又暗的房子里。她喊叫了几个月，也没有实现要死在家里的愿望。
兰馨叫来几个本家帮忙，给老娘妆奁打扮，然后就停柩在冰堂屋东首。藜仁来了，雨中也来了，他们这一辈就剩下这两个人了。雨中说：“兰馨啊，这是要陷你于不孝之地啊，家里断火了，断炊了，你不能请客啊！”
藜仁说：“想来真是惭愧，当年四弟去世，葬仪何其隆重；老母亲去世，葬仪又何其隆重，我们的日子竟然是越过越不行了。”
雨中说：“三哥呀，好汉不提当年勇啊！这是时势，不是谁的问题，也不是兰馨无能。再有能耐的人换到了今天也就只能这个样子。”
藜仁老泪纵横了，他哭了起来说：“我也快七十岁了，去见阎王也就是明后天的事情，要是这样冷冷清清埋了我，我心不甘啊！”
雨中说：“三哥身体好，你就慢慢熬吧，熬个八九十岁，将来总会好的。”
阴宅早就准备好了，寿枋也早就准备好了，兰馨的难事就是差一个仪式，你没有东西招待客人，这个仪式就办不起来，别人还怎么叫你智多星也是空事。
吴娭毑的尸体在冰堂屋停了一天，到第三天，兰馨就叫来几个本家把老娘葬到毛禁山去了。兰馨跪在坟前说：“老娘，你放心吧，将来好过了，我一定会为您老人家再办一次葬仪的，我不会让您死不瞑目的。”
第四十六章 吴娭毑死了
大跃进的这一年，在铜盆冲真的是猪叫牛跳的一年，先是炼钢铁，几百个男男女女齐上阵，砌炉子的砌炉子，拆屋的拆屋，毁围墙的毁围墙，运砖扛树的运砖扛树，锯樟树的锯樟树，烧了几百根新树老树，最后还是把石头烧成了石头。接下来就是大办食堂，家家户户的炉锅菜锅献出去了，大家也乐意到食堂吃现成的饭，大锅饭把大家的肚皮撑得光滑光滑。再接下来就是修建京广复线，老人去了敬老院，娃娃去了托儿所，幼童去了幼儿园，青壮年上了工地，他们全都失去了白天黑夜的界限，白天是白天，黑夜也是当作白天来过。再接下来就是成立人民公社，大家就由高级社的社员车转身变成了公社社员。再然后就是修铁山水库，就是建百头猪场千头猪场。
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就像一对畸形的双胞胎降生在下荷塘这块土地上，人们这时候学会了一支民歌：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互助组好比石板桥，风吹雨打不坚牢；合作社铁桥虽然好，人多车稠挤不了；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共产主义路一条。
学会了这支民歌，人们就开始打趣起来了。
开风说：“么子是金桥啊，这座桥是不是金子做的，那要好多金子啊？”
秀郎说：“就是金子做的呀，我们现在是金子多得不得了，就用它来修桥了。”
开风说：“这好啊，我要是没钱用了，就到桥上去敲金子，只要一小块就可以用好久；我就是死了也要埋到这座桥上。”
秀郎说：“你想埋到这座桥上也不行啊，人们会把你的尸体丢到河里去的。你知道金桥是用来做么子的吗，那是用来走路的，人们要去天堂，就要走这条路。”
开风说：“天堂在哪里啊，是不是在万头猪场？”
秀郎说：“万头猪场就是万头猪场，猪场怎么可能是天堂呢？太荒唐了！”
开风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其实猪场就是天堂。你看那一只只猪是多么的享福啊，吃了睡，睡了吃，人要是猪就好了。”
秀郎说：“你要变猪你就去做猪吧，我不做猪，也不要这个天堂生活。”
开风说：“这由得了你吗，你走在金桥上，为的就是去变猪啊。”
秀郎无语了，他感觉到自己是说不过开风的。开风是叔辈，年纪又比他大，说赢了他也毫无意义。
经过了这一年，兰馨一家可惨了，首先是自己的长子祺宝成了别人家的儿子，接着就是自己的老娘吴娭毑一病不起了。京广复线竣工后，钟家庄敬老院幼儿园都散了，老人孩子又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工地上的民工也回到了家，兰馨这时候也从铁山水库工地上回来了。大家都回来了，一家人又团聚了，这原本是好事，问题是兰馨他们有家回不去，他们在炼堂的家已经被自然小队占做仓库了。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不是别人，正是梅杨的主意。那天，梅杨在工地上和秀沃商量派人回家收庄稼时，秀沃说，就是收了没地方放，梅杨说，那就放到兰馨家里。兰馨家那么阔绰，放几百万斤粮食都不成问题。
兰馨一家回来后没地方住，就去秀沃家里找秀沃，叫他填仓库。秀沃两手一摊说：“你叫我往哪里填，我要是有办法，还把粮食放你家里。”
兰馨说：“那怎么办，我们一家人住哪里，总不能住你家里吧？”
秀沃说：“这我做不了主，你去问梅杨吧。”
兰馨只好去梅杨家里，梅杨瞪着一只凸眼看着兰馨，兰馨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们回来了啊，没地方住啊。”
梅杨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家现在已经做了仓库，那里是不能再住人了，你要是住进去了，仓库里少了粮食，你就有嫌疑了。”
兰馨说：“我也是这样想的，问题是我们一家住哪儿啊？”
梅杨说：“你自己想办法吧，禁园树下，竹园里，猪圈里，不都是可以住人的吗？以前的地主不都在那里住过吗？”
兰馨说：“我一家是上有老下有小啊，老人年纪是不很高，却病得不轻啊，怎么可以在外面日晒雨淋的。这样吧，梅俊不在家里，他的几只房子空着，我们家是不是可以住进去？”
梅杨说：“那好呀，你也可以不问我呀，梅俊是你们英薛系的人，你自己做主好了。你们家房子三年五载后总会还给你们的，队里有了仓库就会还你们的。”
就这样，兰馨一家就住进了梅俊家里。
这一年，吴娭毑六十八岁，还在钟家庄的时候，她就病倒了，还是兰馨和秀鹤用轿子去抬回来的。回到了家里，轿子落在炼堂的上堂屋，进不得家门。吴娭毑说：“进去啊，怎么放在这里不进去了？”
兰馨说：“老娘耶，我们进不去了，房子被队里占用了。”
吴娭毑说：“队里为么子要占我家的房子，它是出了一口砖还是出了一块瓦，它是流了汗还是流了血，它是进洞帮我家盘了一根树？”
兰馨说：“老娘耶，如今是社会主义了，这个社会是可以共产的，队里说要谁家的房子就要谁家的房子。”
吴娭毑说：“梅杨家有房子呀，秀沃家也有房子呀，他们为么子不把自己的房子拿出来给队里用，为么子偏偏要占用我家的房子？这房子里关的么子？”
兰馨说：“这房子里关的粮食，我们住进去了，队里丢了粮食会怪我们的。”
吴娭毑说：“叫他们拿走，我要住进去！”
兰馨说：“好好好，我这就去找秀沃他们说道说道。”
兰馨走了，他找了秀沃，又找了梅杨，自然是没要回房子。一路上走着，在想用么子办法应付老娘，办法还没想出来，人就来到了老娘的面前。
吴娭毑说：“讲好了没有，他们么时把房子还给我们？”
兰馨说：“一时半会也还不了，里面关了很多的粮食。他们说明后天就开始修仓库，修好了就把粮食转进去，房子就可以还给我们了。”
吴娭毑说：“那好，那我们就住在堂屋里吧，打个地铺就可以睡人了。”
兰馨说：“这怎么可以啊，您老是这个样子，万一加重了病情怎么得了！”
吴娭毑说：“那我们住到哪里去，去秀沃家里？去梅杨家里？”
兰馨说：“我们去梅俊家里住几天吧，梅俊不在家，他的房子空着。”
吴娭毑说：“梅俊家里房子多破啊，黑洞洞的，里面会不会有鬼？”
兰馨说：“没有鬼的，这世上哪有鬼哟，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总算是把老人说通了，兰馨便把老娘背到了梅俊的家里。初来乍到，便看不出梅俊的家还像个家，霉气在里面缭绕，地面上到处是老鼠洞，屋里的家具东倒西歪的没一件好东西。
兰馨擦干一把椅子，扶老娘坐上去，然后就和菊花开始打扫房间，忙活了半天，总算是把个家安顿好了。
兰馨把他娘安在暗巷那一边的一只小房子里，这只房子暗是暗了点，却有楼板，比起其他房子来要暖和一点。他们夫妻带着三个孩子住在暗巷另一边的一只小房子里，一侧有一个茅厕，下面是一只大房子，用来炊事和招待人客用的。这里的房子无法和炼堂进行比较，兰馨一家又无法不住进去。
吴娭毑住进那只房子后就再也没起过床了，她一天到晚哼声咚咚，叫喊着：“兰馨哪，我要喝水呀。”
兰馨进去了，指着椅子上的茶说：“茶水就在边上呀，您老伸手就可以拿到的。莫不是要我来喂呀？”
吴娭毑说：“就是呀，就是呀，当年我带养你就是为了今日你能给我喂茶水的。一个人图什么呀，就是老有所依。”
兰馨就去给他老娘喂茶水，他是用调羹喂的，小心翼翼的，生怕茶水流到了老娘的脖颈里，只要有一滴溢出了嘴角，就用自己的衣袖去揩干。
兰馨不能在家里守着老娘，大跃进的歌声在喇叭里叫着，出工的哨音在巷口里堂屋里叫着，他要到生产队里去上工，菊花也不能在家里呆着，她也要到生产队里去上工，祺柯读书去了，家里就只有祺鹰带着祺云。
吴娭毑就叫着：“祺鹰伢子，祺鹰伢子，你来呀，来服侍我呀。”
祺鹰就带着祺云来到了娭毑的身边。吴娭毑说：“祺鹰伢子你知道这是谁的家吗？你知道我们的家在哪里吗？”
祺鹰说：“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家，我只知道我们的家在炼堂。”
吴娭毑说：“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的家就是在炼堂，那里有跑马楼，那里有应门，那里有石狮子，那里有龙凤呈祥，那里有力士推车。”
祺鹰说：“娭毑，我们为么子不住在自己家里啊？”
吴娭毑说：“乖孩子，你要记住，我们的家被队里占住了，队里就是日本兵，日本兵当年都没占我家的房子，那个秀沃和梅杨都不是好东西。”
祺鹰说：“日本兵是谁啊，我见过没有？”
吴娭毑说：“日本兵就是坏人，就是强盗，就是土匪。你那时候还没生，就是你爷你娘那时候也小。”
祺鹰说：“谁是秀沃啊，谁是梅杨啊？我认识他们吗？”
吴娭毑说：“秀沃就是你祺宝哥哥的新爷，他是队长，就是他占了我家的房子。梅杨就是那个凸眼珠瞎子，就是他叫秀沃占我家房子的。”
祺鹰说：“要是他们都死了就好了，我们就可回到自己家了。”
吴娭毑说：“他们不得死啊，坏人总是长命的。你知道炼堂是谁建的吗，我讲给你听吧，炼堂是你爷爷一辈几兄弟一起修建的，他们做生意赚了银子，你大爷爷就去洞里买树，你爷爷就带着你三爷爷四爷爷在干塘坡烧砖制瓦，然后就把这幢房子建起来了。”
祺鹰说：“我们家的房子他们为么子要占呀？”
吴娭毑说：“要不怎么说他们是坏人呢，他们没道理呀！”
祺鹰说：“哦，我懂了，坏人就是不讲道理的人。”
吴娭毑说：“我就要死了，我要死到炼堂去啊。我要不死在家里，魂魄就不会回来的，一天到晚在外面游荡，那时候我多么的倦累啊。”
祺鹰说：“我老爷爷死在哪里啊？”
吴娭毑说：“你老爷爷就死在炼堂，他是个有福气的人呢！你大老爷爷大老奶奶都死在炼堂，他们都是有福气的人。只有我没的福气啊，眼看就要死了，我还回不了炼堂。这千刀万剐的公社大队小队，要不是它们，就不会占了我屋做仓库的。”
五岁多的祺鹰自然听不懂他娭毑所有的话，他就不知道公社大队小队是么子东西，就是仓库这个词，他也不知道是指么子东西。
吴娭毑说：“你看我们炼堂是多么的好啊，你看见那块匾额没有，挂在那里快四十年了，虽说是扬尘火炕了，那些字还是金碧辉煌的！你知道这些字是谁写的吗？它就是你的五老爷爷写的。为了写好这些字，你五老爷爷没少挨你大老爷爷的鞭子。你五老爷爷写这些字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三岁。”
祺鹰当然是见过那块匾额的，但是，娭毑的话他还是听不大明白，许多概念在他看来都似是而非，模模糊糊，五老爷爷是谁呢？
吴娭毑说：“五老爷爷就是高山寺堂屋里那个白胡子老爷爷。”
祺鹰一想，还是不太明白那个人是谁。
吴娭毑说累了，就不说了，她闭着眼睛想过去，首先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公公。她嫁到铜盆冲来的时候，公公还在世，他一天到晚笑呵呵的，米缸里没米了他不操心，水缸里没水了，他不操心，柴湾里没柴了，他还是不操心，手里总是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地读着，然后就之乎者也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再看到的就是黄老夫人，那真是一个能干的女人，手脚麻利，思维敏捷，语言清晰，说话一股风，做事一阵风，干净利落。米缸里没米了，是她在吩咐儿子们办米，水缸里没水了，是她在吩咐儿子们挑水，柴湾里没柴了，是她在吩咐儿子们弄柴。她把儿媳妇带在身边，教她们女工，教她们和睦。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多么好啊，有条有理，做一份事就有一分收获，现在的日子不是越过越好了，而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老了老了，竟然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想到这里，吴娭毑就流下了眼泪，眼泪溢出她的眼眶，在脸上流着，而且是欢快地流着，祺鹰看到这些眼泪就说：“娭毑，你哭么子哟？”
吴娭毑说：“我就要死了，你想不想娭毑哟？”
祺鹰说：“娭毑你不能死，我还要吃锅巴，黄锅巴糊锅巴我都喜欢。”
吴娭毑说：“鹰子宝宝，娭毑走不动路了，下不了床了，不能带你去吃锅巴了，你自己去食堂看看吧，要是有锅巴就讨一块来吃。”
祺鹰说：“娭毑不去我也不去，我怕食堂里的三老爷爷打。”
吴娭毑说：“三老爷爷不会打你的，他是我们一家人。”
两岁多的祺云哭了起来，祺鹰带着祺云出去了，屋子里只有吴娭毑一个人了，她又闭着眼睛来到了梦境里。她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在秀水河里摸螺丝，一双小脚冻得通红，一双小手也是红红的，一寸多长的小鱼在她的脚边手边游来游去，有时候她也能抓住一两条小鱼。螺丝摸了一篓子，小姑娘就在河滩上用断火砖砸螺丝取肉，忙活了大半午也就是半碗菜的样子。这个小女孩是谁啊，吴娭毑仔细一瞧，原来就是自己。
吴娭毑想，我莫非真的是要死了，想的就是旧事旧人，梦见的也是旧事旧人，是旧事旧人在吸引我吗？
吴娭毑病了，到底是么子病，谁也不知道，兰馨也不知道，因为他请不起医生，也没钱送他的老娘到医院里去。自从进了高级社以后，兰馨就再也没有看见过钱了，家里没有了家产，自然就断了任何关于钱的来源。生病了就只能拖，拖得好就是福大命大，拖不好那就是该死。
其实，兰馨自己在铁山水库工地也害病了。他在那个崇山峻岭的山沟了担土，爬了两个月几十米高的大堤，钢筋铁骨是炼出来了，病也磨出来了。他老是咳嗽，伴随着咳嗽的是一坨坨痰的吐出，他在想，我的肺是不是出问题了？自己的身体有多大的问题，他也是不知道的，因为他还是没钱去做检查。在铁山水库工地劳动了两个月，除开得到一个病体之外，他还得了一个劳模的称号，指挥部奖了一只搪瓷把缸给他，他长这么大从没用过这东西，便喜不自胜拿给这人看看，又给那人看看，让左邻右居和他一起分享。
兰馨回来没过两月，铁山水库大坝就被山洪冲垮了，一万多名劳力劳累了一个冬天的成绩在眨眼间就化为乌有，山洪带着松垮垮的泥巴一路呼啸而下，冲垮了下面的村庄，还淹死了一些人。
跃进的鼓点并没有停下来，跃进的号子还在不停地嘟着，下荷塘人不再炼钢铁了，不再修京广复线了，他们在修建前一年就开始了的猪场。公社在修万头猪场，大队在修千头猪场，小队在修百头猪场，男劳力修猪场去了，女劳力在春播春收，没有一个闲人，也没有一刻的闲时。
兰馨只有晚上才可以陪着老娘坐聊，吴娭毑说：“兰馨伢子耶，我就要死了，么时可以回到我们自己的家呀？”
兰馨说：“快了，快了，队里的仓库就快要起了，粮食一转移，我们就可以住进去了，您老人家还是住现房子。”
吴娭毑说：“你天天这样说，总是说快了快了，就是不见完工。”
其实，自然小队根本就没建么子仓库，队里只有这么多的劳动力，调去一个修建万头猪场，两个修建千头猪场，剩下的男劳力在修自己的百头猪场，女劳力在春播春收，要修建仓库就只能靠影子了。
兰馨不能实话实说，他只能说：“真的是快了，还有几天就要封顶盖瓦了。”
吴娭毑说：“要真的是快了就好了，我就是想死在自己的家里。你想想看，我们那个家是多么的好啊，那是你老爷他们几兄弟亲手建起来的，是我亲眼看着建起来的。家里死了老人是一家人的福气，不是晦气。”
兰馨说：“娘不要总说自己死死的，您老不会死的，年纪又不很大，还活十年八年的不是么子奇事。”
吴娭毑说：“你别哄我啊，我自己的身子骨自己知道。你家老爷已经死了四年了，他在毛禁山等我做伴，我要是不去，他就没饭吃，晚上也睡不好。”
兰馨说：“我知道老娘和老爷一向就感情好，老爷走了，老娘自然是想起他，可是不要紧啊，人要是死了，就会死好多年好多年的，您老不在乎这十年八年的，老爷也会想得通的。”
吴娭毑说：“不行啊，他在那边等久了就会寂寞的。再说一个男人身边总是需要女人的，我要是还不去，你家老爷就会找别的女人的，我不要他找别的女人，我还是要做他的女人，我们还是要做一家人。”
兰馨看见自己的老娘这么执着，就想着要去找梅杨说一说，不管是么子结果，过程总是重要的。他一边这样想着就一边走进了梅杨的家。
兰馨说：“梅杨叔我还是来说房子事情的，老娘怕是没几天活的了，就老是想着要死在自己的家里，她不想把魂魄丢在外面。”
梅杨说：“你这不是讲空话么，你要房子，队里的仓库怎么办？”
兰馨说：“队里的仓库是个问题，我家要住进去也同样是一个问题啊！”
梅杨说：“兰馨哪，你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青年，过去一直在积极地工作，还加入过青年团，去年在铁山水库工地还评了一个劳模，你应该懂得形势啊！现在是么子形势你知道吗？现在全国都在刮共产风，你不要以为炼堂是你家建的就是你家的，都共产了，就不分你的我的了。死哪里不是死啊，不是说青山处处埋忠骨吗？何况又不是要你老娘换一个埋葬地！”
兰馨说：“我们的认识是我们的认识，老娘的认识不可能和我们一样啊，她是前一个世纪出生的老人，就认一个死理，炼堂是我们建的，那是我们的家，她就应该死在那里，死在那里她的魂魄才可以升天！”
梅杨说：“你要这么说，我就和你说道说道。你家是富农，那是富农财产，你以为土改保护富农财产就会一直保护下去，说不定么时候就把你家房子改了。”
兰馨说：“要是土改把我家房子改了我也无话可说，现在是无缘无故把我家房子占了，我就想不通了。我家老娘只是想死在自己的家里，她这个要求过分吗，我要是忤逆她不就是个不孝之子吗？再说，我家房子又不是偷来的抢来的，那是我家老爷几兄弟做死的一样做来的。”
梅杨说：“你能保证这幢房子的建筑经费就没有剥削的分子吗，你家那时候的钱是哪里来的？你们会说是做生意赚来的，难道这赚来的钱就没有剥削的分子吗，说这幢房子是你家老爷几兄弟死做来的也未免太武断了吧！”
兰馨说：“讲大道理我讲你不赢，你是共产党我不是。但是，我只知道一个道理，这幢房子就是我家的，即使是共产也应该是大家都来共产，不能只共我一家的产。”
梅杨说：“就算你说的有理，那你也应该去找秀沃啊，现在秀沃还是你家亲戚，又是你们一大家人，他是队长，队里的事情他做主。”
兰馨说：“表面上看是这样，其实，队里的大事小情还不是你在做主。”
梅杨说：“我是大队里的副书记，大队里的心还操不来，谁管队里的事情。”
就这样，梅杨还是把兰馨推出去了，他没有解决兰馨的问题。整个铜盆冲就数兰馨家住得最好，眼红的人不止他梅杨一个，所有的人都眼红。队里占了他家房子做仓库，没有人会同情兰馨的，大家只会暗地里高兴。
兰馨从梅杨家里出来，心里自然不高兴，他就想，是不是再去找找秀沃，秀沃已经是自己的亲戚了，看他能不能帮他一下。
来到了秀沃家里，他还没开口，秀沃的老娘颜娭毑就叉到前面说：“你们家里这个祺宝伢子呀，肚子一箩筐大，一餐吃得几海碗。”
兰馨说：“祺宝伢子现在是你家里伢子，怎么还说是我家里伢子呀？”
颜娭毑说：“我们还在想呢，看要不要继续带养下去啊！”
兰馨说：“你们当初做么子去了，祺宝伢子都来几个月了，你们却还在想要不要带养，难怪你们家没得后的。”
颜娭毑说：“兰馨伢子你嚼么子蛆啊，我不生了几个崽么，我不生了几个女么，他们不是后是么子？”
兰馨说：“后的后面还要有后才算是后，我家祺宝伢子不来，你们有么？”
颜娭毑就说：“你们家祺宝伢子不止一个缺点，他还很犟，遇事总要求一个理，总觉得自己的就是对的，大人说么子都不听。”
兰馨说：“颜娭毑耶，你说的两个缺点都不是缺点，能吃饭怎么就是缺点了，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能吃饭说明他在突突地长，说明他身体好。遇事求一个理说明他一定很公直，将来是一棵好苗子。”
颜娭毑说：“这是你的看法，我们的看法不是这样的。食堂总不能这样长期办下去吧，总会自己立锅伙吧，他这样大的海量，会吃光我们家的。遇事总求一个理，他就会目无尊长，不把我们这些老人放在眼里的。”
颜娭毑是秀沃的母亲，因为她老公死得早，秀沃几兄弟姊妹就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在家里一向是至高无上的地位。颜娭毑在说话，秀沃他们夫妻是不得插话的，兰馨读一肚子书，竟然没有说赢这个大字不识的老太婆，就气冲冲地噘着嘴吧走出来了，自己要说的话还没说，要找的事还没找。
走了一个圈，兰馨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又回到了家里。
菊花说：“没结果吧，不肯把房子还给我们家吧？”
兰馨说：“就是啊，我真是难死了，老娘一天到晚念叨着要死在家里，家就在眼前，我们却是有家不能回，徒唤奈何！”
菊花说：“你要多讲好话啊，要求爷爷告奶奶啊，不能高傲的。”
兰馨说：“我知道要这样，去的时候在路上也是这样告诫自己的，可是他们说话也太气人了，我只好和他们辩理，没成想我还说不过他们，真是死气死了我。特别是那个颜娭毑，她竟然说要不要带养我们家祺宝伢子还没想好。”
菊花说：“那个颜娭毑就是一个弯弯绕，你和他辩理，只会被她绕进去的。这不能怪她，她的生存环境就是那样，老公死得早，她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是从自我保护这点出发的。”
兰馨说：“没想到你一个做媳妇的竟然比我看得明白，你这样一说，我的气就消了许多了，也可以原谅颜娭毑了。”
菊花说：“梅杨叔那里也没松口吧？”
兰馨说：“没有，没有，我和他争辩了很久，最后，他一推二五六。”
菊花说：“这可怎么办啊，老人是这样的叨念自己的家，一个劲要死在家里。”
吴娭毑并不是无病呻吟，她是越来越不行了，先头还可以下地在马桶里解溲，这几天，她就下不了地，只能在床上解溲，菊花请了假在家里服侍她。
吴娭毑说：“我就要死了，我想死在自己的家里，这个要求不过分吧，为么子不让我回家呀？菊花，你去找到梅杨说一说，你比兰馨会说话。”
菊花说：“梅杨今天去公社里开会了，要晚上才能回来。”
吴娭毑说：“你哄我的吧，刚才我还听见梅杨在咋呼咋呼。”
菊花说：“他真的是开会去了，才走不久。”
吴娭毑说：“菊花你是一个好儿媳妇啊，我当年做黄老夫人儿媳妇的时候，就没有你乖，我们那时候有几妯娌，有一点天平思想。”
菊花说：“您当年也是一位好儿媳妇，我听老人们讲起过。”
吴娭毑说：“我说你好你就好，我说你好是要你去找梅杨给我说情的。我要回家去，我要死在家里，我就要死了，你老爷在招呼我。”
菊花说：“我一定去找梅杨，晚上就去。”
吴娭毑说：“晚上怎么可以去，你一个女人家晚上不能出门的。”
菊花说：“那好，那好，那我就明天白天去。”
吴娭毑说：“我只怕等不到明天了，我只怕晚上就要死了。”
吴娭毑又摸着祺鹰的脑壳说：“祺鹰伢子你要乖，娭毑就要死了，你要好好带弟弟，你爷你娘都要出工，娭毑会保护你的。”
祺鹰说：“娭毑你不要死，我还要吃锅巴，黄锅巴焦锅巴我都喜欢。”
吴娭毑说：“好好好，我一定带你吃锅巴，叫你娘去煮锅巴吧。”
到了晚上，大数困尽的时候，吴娭毑就真的死了，她就死在梅俊家里那只又小又暗的房子里。她喊叫了几个月，也没有实现要死在家里的愿望。
兰馨叫来几个本家帮忙，给老娘妆奁打扮，然后就停柩在冰堂屋东首。藜仁来了，雨中也来了，他们这一辈就剩下这两个人了。雨中说：“兰馨啊，这是要陷你于不孝之地啊，家里断火了，断炊了，你不能请客啊！”
藜仁说：“想来真是惭愧，当年四弟去世，葬仪何其隆重；老母亲去世，葬仪又何其隆重，我们的日子竟然是越过越不行了。”
雨中说：“三哥呀，好汉不提当年勇啊！这是时势，不是谁的问题，也不是兰馨无能。再有能耐的人换到了今天也就只能这个样子。”
藜仁老泪纵横了，他哭了起来说：“我也快七十岁了，去见阎王也就是明后天的事情，要是这样冷冷清清埋了我，我心不甘啊！”
雨中说：“三哥身体好，你就慢慢熬吧，熬个八九十岁，将来总会好的。”
阴宅早就准备好了，寿枋也早就准备好了，兰馨的难事就是差一个仪式，你没有东西招待客人，这个仪式就办不起来，别人还怎么叫你智多星也是空事。
吴娭毑的尸体在冰堂屋停了一天，到第三天，兰馨就叫来几个本家把老娘葬到毛禁山去了。兰馨跪在坟前说：“老娘，你放心吧，将来好过了，我一定会为您老人家再办一次葬仪的，我不会让您死不瞑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