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是武侠小说的普及读本,它让我们见识了什么叫江湖。在以往小说中,江湖是一个与“庙堂”相对立的晦气所在,聚集着反朝廷帮会和卖艺的草台班子。而《射雕英雄传》里的江湖却犹如一缕清风,吹去了往日腐旧的气息。华山绝顶与莽苍大漠,犹如宽银幕迅即拉开视野,而一对白雕正在天际盘旋,逗引着读者神驰。金庸耍得好花枪,花样百出,滋味无穷。这是一次想象力的大爆发,正叙、倒叙、插叙、伏笔、烘托,一册《射雕英雄传》在手,令人初尝“坐地日行八万里”的滋味,一窥武林中的星移斗转,痛感身世间的忧乐浮沉。 推根溯源,细究金庸小说的主线,往往是一些史诗神话中才会出现的大设想、大构思,乍看起来很古怪,细想起来又很辩证。比如《倚天屠龙记》中的刀剑之辩,费尽无数唾液,自持金矛又持戈,而最终竟以“刀剑互斫”解开千古谜题;《天龙八部》中化仇为亲的“带头大哥”和笑傲江湖中可爱之极的婆婆,有些由悲转喜,有些由喜化悲,其共同点是匪夷所思;而在《射雕英雄传》中,它是丘处机和“江南六怪”一个十六年之期的死约。当然,按照金庸的老路数,愈是高明的武功就愈发举重若轻,而愈是高抛的悬念最终总会消弥于无形,所以这场十六年之期的死约最初很没来由,最终也没能比成,其意义完全在于让我们替郭靖着急。 好在有蓉儿登场,这标志着郭靖终于得以时来运转,前文长篇大论的叙述立刻变成铺垫。从此,偌大的江湖成了小儿女的嬉笑玩闹之所。在这个江湖里,有爱吹胡子瞪眼的牛鼻子老道丘处机和顽固无比的老头柯镇恶,也有无厘头派的祖师周伯通和第一个思考自身存在的哲学家欧阳锋,当然更有倒霉的欧阳克。这些串场人物走马灯式地纷纷登场,以便先后栽在精灵古怪的蓉儿手下,使江湖别开生面。 蓉儿的出场,让江湖确立了它的新定义,它成为一个任由想象驰聘的空间,它代表着一类人物和他们一种恣意的生活,也是一种完美的理想。靖哥哥和蓉儿金风玉露一相逢,刀光剑影便黯然失色,在小儿女的情怀中看来,仇恨纷扰的江湖也充满情趣。其间的畅情文字,旖旎风光,真个是水色山光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有趣的是把韦小宝与黄蓉作一个对比。金庸的十四部作品中,《鹿鼎记》与《射雕英雄传》同样热热闹闹,开心多,烦恼少。韦小宝和黄蓉的武功都不高,却能把高手治得服服帖帖:黄蓉指引着偌大一个丐帮跑到大漠帮郭靖替蒙古人打仗,韦小宝则浩浩荡荡地率领着天地会群雄去云南嫁公主。他们也都是解决人情问题的高手:黄蓉救了柯镇恶一命,轻而易举卖给他好大一个人情,韦小宝则用吴立身和刘一舟的两条人命,顺水推舟地搞定天地会和沐王府之间的矛盾;在对付迂腐的老和尚时,黄蓉一指点倒一灯大师,韦小宝则浇下兜头一盆冷水,水淹太上皇。不同的只是,在行走江湖中,韦小宝凭借的是对人情世故的老练,黄蓉凭借的则是青春天性的本真。他们游刃有余地周旋于江湖之中,让江湖变得有声有色,让一切不能化解的恩怨倾于一笑之间。他们的形象也都是和正人君子的某种对立:为了目的,手段并不那么重要,实事求是,开心就好。 是以,《射雕英雄传》也是一本青春之书,开头酷似电影镜头的一幕,蓉儿光辉岁月里最为动人的笑靥,可供人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来来去去地回放。发束金环的蓉儿,全身散发着骄傲的光辉,她与当年的我们一样,年纪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充满了青春期的叛逆,并且为此洋洋得意。 然而光阴似箭,在匆匆二十年后的《神雕侠侣》之中,成为郭夫人的蓉儿却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光华: (黄蓉)缓缓站起,在室中彷徨来去,饶是她智计绝伦,处此困境,也苦无善策,想到再过几个时辰,敌方高手便大举来袭,自己虽安慰杨过说:“不能力敌,便当智取。”可是如何智取?如何智取?……黄蓉淡淡一笑,道:“只因我爱自己丈夫也是如你这般。你没孩儿,不知做母亲的心爱子女,不逊于夫妻情义。我只求你保护我丈夫女儿平安,别的我还稀罕什么?” 蓉儿的故事是光阴的故事。今日提起笔来,竟有无限怅惘。也许,江湖只是一个符号,而青春才是那种心情。在那个世界里,酒总是最醇,笑声总是最响,欢乐纯真,痛苦强烈……已经分不清,我们究竟是爱蓉儿,还是爱懵懂的年少情怀?抑或是那个热血沸腾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可惜,纵有神偷“妙手空空”,也已偷不回逝去的岁月。我们也曾像蓉儿那样意气飞扬,像郭靖那样思考自己为什么存在,一旦找到了理智,就失去了纯真。此事古难全。 离开桃花岛的黄蓉成了一个下凡之后的仙女,就连那一支代表着她少年时代光辉岁月的束发金环,后来也被她转送给了小龙女。只是在当时,蓉儿的世界里只有她的靖哥哥,除此之外,别无大事。她手握打狗棒,身穿软猬甲,又拉扯上洪七公和黄药师两个天大的靠山,初涉尘世的纯真和坚定已足够让她守候一生。至于后来,她如何在襄阳城的号角声中,用后半生担忧敌军会在哪一刻袭来,并终究搭上一条性命,那还是蓉儿不能了解的事…… 黄蓉微微一笑,道:“从前爹爹教我念了许多词,都是甚么愁啦、恨啦。我只道他念着我那去世了的妈妈,因此尽爱念这些话。今日才知在这世上,欢喜快活原只一忽儿时光,愁苦烦恼才当真是一辈子的事。” 蓉儿的江湖是青春的江湖,它正如我们自己的青春岁月那样亲切。我庆幸她没有像其他一些武侠小说中的女主角那样,在所有续书中的出场仍然老而天真,以五十岁之龄而咯咯娇笑,彻底变成一个妖精。 回头看去,青春像一张白纸,好在什么也没来得及画上。 蓉儿正当年少。其中的如花岁月难摹难绘,也许倒是傻小子郭靖一语道破天机:“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的……”除了说她“很好很好”之外,更无别语。
《射雕英雄传》是武侠小说的普及读本,它让我们见识了什么叫江湖。在以往小说中,江湖是一个与“庙堂”相对立的晦气所在,聚集着反朝廷帮会和卖艺的草台班子。而《射雕英雄传》里的江湖却犹如一缕清风,吹去了往日腐旧的气息。华山绝顶与莽苍大漠,犹如宽银幕迅即拉开视野,而一对白雕正在天际盘旋,逗引着读者神驰。金庸耍得好花枪,花样百出,滋味无穷。这是一次想象力的大爆发,正叙、倒叙、插叙、伏笔、烘托,一册《射雕英雄传》在手,令人初尝“坐地日行八万里”的滋味,一窥武林中的星移斗转,痛感身世间的忧乐浮沉。 推根溯源,细究金庸小说的主线,往往是一些史诗神话中才会出现的大设想、大构思,乍看起来很古怪,细想起来又很辩证。比如《倚天屠龙记》中的刀剑之辩,费尽无数唾液,自持金矛又持戈,而最终竟以“刀剑互斫”解开千古谜题;《天龙八部》中化仇为亲的“带头大哥”和笑傲江湖中可爱之极的婆婆,有些由悲转喜,有些由喜化悲,其共同点是匪夷所思;而在《射雕英雄传》中,它是丘处机和“江南六怪”一个十六年之期的死约。当然,按照金庸的老路数,愈是高明的武功就愈发举重若轻,而愈是高抛的悬念最终总会消弥于无形,所以这场十六年之期的死约最初很没来由,最终也没能比成,其意义完全在于让我们替郭靖着急。 好在有蓉儿登场,这标志着郭靖终于得以时来运转,前文长篇大论的叙述立刻变成铺垫。从此,偌大的江湖成了小儿女的嬉笑玩闹之所。在这个江湖里,有爱吹胡子瞪眼的牛鼻子老道丘处机和顽固无比的老头柯镇恶,也有无厘头派的祖师周伯通和第一个思考自身存在的哲学家欧阳锋,当然更有倒霉的欧阳克。这些串场人物走马灯式地纷纷登场,以便先后栽在精灵古怪的蓉儿手下,使江湖别开生面。 蓉儿的出场,让江湖确立了它的新定义,它成为一个任由想象驰聘的空间,它代表着一类人物和他们一种恣意的生活,也是一种完美的理想。靖哥哥和蓉儿金风玉露一相逢,刀光剑影便黯然失色,在小儿女的情怀中看来,仇恨纷扰的江湖也充满情趣。其间的畅情文字,旖旎风光,真个是水色山光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有趣的是把韦小宝与黄蓉作一个对比。金庸的十四部作品中,《鹿鼎记》与《射雕英雄传》同样热热闹闹,开心多,烦恼少。韦小宝和黄蓉的武功都不高,却能把高手治得服服帖帖:黄蓉指引着偌大一个丐帮跑到大漠帮郭靖替蒙古人打仗,韦小宝则浩浩荡荡地率领着天地会群雄去云南嫁公主。他们也都是解决人情问题的高手:黄蓉救了柯镇恶一命,轻而易举卖给他好大一个人情,韦小宝则用吴立身和刘一舟的两条人命,顺水推舟地搞定天地会和沐王府之间的矛盾;在对付迂腐的老和尚时,黄蓉一指点倒一灯大师,韦小宝则浇下兜头一盆冷水,水淹太上皇。不同的只是,在行走江湖中,韦小宝凭借的是对人情世故的老练,黄蓉凭借的则是青春天性的本真。他们游刃有余地周旋于江湖之中,让江湖变得有声有色,让一切不能化解的恩怨倾于一笑之间。他们的形象也都是和正人君子的某种对立:为了目的,手段并不那么重要,实事求是,开心就好。 是以,《射雕英雄传》也是一本青春之书,开头酷似电影镜头的一幕,蓉儿光辉岁月里最为动人的笑靥,可供人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来来去去地回放。发束金环的蓉儿,全身散发着骄傲的光辉,她与当年的我们一样,年纪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充满了青春期的叛逆,并且为此洋洋得意。 然而光阴似箭,在匆匆二十年后的《神雕侠侣》之中,成为郭夫人的蓉儿却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光华: (黄蓉)缓缓站起,在室中彷徨来去,饶是她智计绝伦,处此困境,也苦无善策,想到再过几个时辰,敌方高手便大举来袭,自己虽安慰杨过说:“不能力敌,便当智取。”可是如何智取?如何智取?……黄蓉淡淡一笑,道:“只因我爱自己丈夫也是如你这般。你没孩儿,不知做母亲的心爱子女,不逊于夫妻情义。我只求你保护我丈夫女儿平安,别的我还稀罕什么?” 蓉儿的故事是光阴的故事。今日提起笔来,竟有无限怅惘。也许,江湖只是一个符号,而青春才是那种心情。在那个世界里,酒总是最醇,笑声总是最响,欢乐纯真,痛苦强烈……已经分不清,我们究竟是爱蓉儿,还是爱懵懂的年少情怀?抑或是那个热血沸腾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可惜,纵有神偷“妙手空空”,也已偷不回逝去的岁月。我们也曾像蓉儿那样意气飞扬,像郭靖那样思考自己为什么存在,一旦找到了理智,就失去了纯真。此事古难全。 离开桃花岛的黄蓉成了一个下凡之后的仙女,就连那一支代表着她少年时代光辉岁月的束发金环,后来也被她转送给了小龙女。只是在当时,蓉儿的世界里只有她的靖哥哥,除此之外,别无大事。她手握打狗棒,身穿软猬甲,又拉扯上洪七公和黄药师两个天大的靠山,初涉尘世的纯真和坚定已足够让她守候一生。至于后来,她如何在襄阳城的号角声中,用后半生担忧敌军会在哪一刻袭来,并终究搭上一条性命,那还是蓉儿不能了解的事…… 黄蓉微微一笑,道:“从前爹爹教我念了许多词,都是甚么愁啦、恨啦。我只道他念着我那去世了的妈妈,因此尽爱念这些话。今日才知在这世上,欢喜快活原只一忽儿时光,愁苦烦恼才当真是一辈子的事。” 蓉儿的江湖是青春的江湖,它正如我们自己的青春岁月那样亲切。我庆幸她没有像其他一些武侠小说中的女主角那样,在所有续书中的出场仍然老而天真,以五十岁之龄而咯咯娇笑,彻底变成一个妖精。 回头看去,青春像一张白纸,好在什么也没来得及画上。 蓉儿正当年少。其中的如花岁月难摹难绘,也许倒是傻小子郭靖一语道破天机:“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的……”除了说她“很好很好”之外,更无别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