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夜雪·浮屠塔

  楔子   天人城往西望隐约能看到一座黑色庄严的塔。   初进天人城的人会以为那塔就在城外,实则那塔远得很。在三千六百里之外的黑水天牢的外头,占了整座仙山,直直耸入了九重天外。   每逢上元节,我那个枯燥乏味的师父都会从碧梧仙山赶去天人城赴灯会。不像是凡间的灯,红绿金纸糊几个样式,或猜灯谜或对对子。毕竟是天界,灯会上也实打实的看的是灯,能工巧匠用不同的材质和式样做的灯,叫人看了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我师父喜欢灯,是因为她曾在灯会上远远见过一盏灯,好似一只倒扣着的蓝莲花,一人手上悬了根丝虚虚地提着,花蕊处的光流淌着虹色的荧光。她着迷地在人群中跟着那人走了许久,最终被人潮冲散了,那人和灯如幻影般,都不见了。   师父只记得那人的背影,被灯光映得一片温暖的浅葱色,干干净净的,似我们碧梧山顶上那一色天。   从那后,师父除了在仙山修炼,唯一的爱好便是带着我在天人城一带流窜。   后来我长大些,看到了我小叔绵崖爱上了个凡间的女子,对那女子掏心掏肺,却被那女子害了个灰飞烟灭。又见我姑姑为了我小叔的事公然跟天帝翻了脸下了凡间后,便爱上和一个凡间的封魂师对弈,后来那封魂师临死也不知姑姑对他的心思。我见多识广,才终于得出个道理――何为情爱,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的犯贱。   而师父大约是天界最呆的女神仙,空练了身让男人都闻风丧胆的好本事,寻觅了那么些年都不自知,她哪是看上一盏莲灯,而是相中了持灯的人罢了。   可在天界只凭着一盏莲灯和浅葱色的背影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也许早在人群中相遇了千万次,他今日穿蓝,明日穿绿,实则叼着个烟袋,满脸麻子也说不准。作为小辈的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找月老庙那个爱管闲事的月粼上仙给师父安排相亲。   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我师父这样老实又厚道的女神仙,可她又偏偏是武仙,气势凌人,往那儿一坐就带了副高不可攀的精明相,让相亲的男神仙们坐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都擦着冷汗寻了由头跑了。   于是再后来这些比长舌妇还嘴碎的男仙中就传开了,碧梧仙山的宝�仙姑那就是个吃人的母夜叉。   我师父听了非但不难过,反而安慰我和月粼道:“只为一层皮相迷惑的人,骨子里也不过是些凡夫俗子,幸好我仙阶低,他们不用顾及我的身份虚以委蛇,凡间说大浪淘金,我又何必在乎那些匆匆而过的沙。”   想当年家主把我丢在碧梧仙山学艺时,曾仔细地叮嘱我说,宝�仙姑为人正派仙术高强,你那身懒骨头也该紧一紧了。我还小心眼儿地心生猜疑,觉得家主是不喜欢我,所以才给我拜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师父,遇到细雨绵绵天还会应景地哭几次鼻子,以示委屈之情。   此时我和月粼着实都心虚又崇拜了她一阵子,觉得她看得透,以她那身好本事怪不得混了几万年在天界也升不了仙阶,原是根本就看不上。   直到很多年过去了,我性子已经极其勤勉了,把每日的睡觉时间缩减到了六个时辰,两个时辰练功,剩下四个时辰用来吃饭。从麒麟谷来看我的侍人说,家主很欣慰,抚着你母亲留下来的昆仑鞭哭了好几回。   我母亲不过是守仙岛去了,他却找个机会就要哭个丧,搞得整个麒麟神族都怀疑他们表兄妹有一腿。   那日,师父从天宫回来,兴高采烈地道:“天帝委派为师去凡间抓个人,你仙术已大成,可随为师去历练一番。”   我同样也兴高采烈,一拍手道:“好,我们这就去凡间观光,说不定还能碰到我姑姑。”   师父带着我,又浩浩荡荡地带着一干威风凛凛的天兵天将,猛一看非常的威风,其实这些没用的也只能装点下门面叫个阵什么的,真正打架只有哭爹喊娘的份儿。我们在云头�望整座狐隐山,凡间正值深秋,整座山都飘满了荻花的白色絮羽,远远望上去好似落满了雪。   狐隐山是狐族的地盘,那些狐仙无论男女都是模样出挑的美人。   我没来得及欣赏这大好的秋色,只见山谷中一处已缠斗成一团,各色仙光交织,打得好不热闹。被围在其中的人,一身飘逸出尘的浅葱色,起落间卷起荻花无数,无比养眼。我扭头去看我师父,她已经看呆了,险些连法器都拿不住。   之后我问我师父,“你到底看上他什么?”   师父说:“好看啊。”   我和月粼扑地不起,从此再也不敢轻易心虚和崇拜。这世上情爱是个矮小门槛,可经过的男女都被绊得人仰马翻,可别真指望他们能老僧入定般指点江山。   那个狐仙叫雪霄,脾气坏又傲气是出了名的,小辈的神仙兽族们人前人后都称他一声“雪爷”。   本来他大祸小祸不断,可狐仙族一向清高自傲,娇纵些也没什么。狼和狐二族从上古时期就争端不断,狼族处处压制狐族,只因为狼族好战又戾气太重,最后狐族跻身于龙族、凤族、麒麟族之后的第四个神族。他这次闯了弥天大祸,杀了狼族的祖师爷,连其幼子都尸骨无存。   狐族这群人做戏做得太假,念咒慢得让人瞌睡,甚至有人出几个大招就跑去旁边铺着的虎皮垫子上喝侍从喂过来的酒,哪里是缠斗,根本就是野餐。雪霄和一众狐仙演了这么一出,无非是摆出不连累族人的意思。   我师父对他一见钟情,二见倾心,拉着我的衣角声音都发颤,“就是他了。”   师父总魂牵梦萦那盏灯,可押送他去黑水天牢时,她一路都畏缩得像只温驯的鹌鹑,从始至终也没问过灯的事,更没有半点母夜叉的架势,好似那一身的冰壳子都化作碧梧仙山的潺潺春水了。   不过那时师父依旧以为她念念不忘的只是一盏莲灯,傻得让人无语凝噎。   雪霄被关入了黑水天牢的最深处,几乎不透半点风,黑水污浊的气味令人作呕,他的双臂被玄铁链勒进石壁中,虽狼狈不堪,那身浅葱色却依旧干干净净的,仿佛什么脏东西都沾不到他似的。   我坐在台阶上,怀里揣着一包甜果子,天人城小菜刀家做的点心外酥里嫩,真乃绝品。   “一只麒麟却能坐在污浊中吃东西,有点儿意思。”雪霄抬起头,清澈见底的一双眼,“佛曰,万事皆空。既然都是空,什么干净污秽倒也不打紧的。”   来巡狱前,师父叮嘱我,无论哪个罪人与你搭话都不要应,都不是等闲之辈,别被带进沟里去。我想师父是多虑了,随便拦住个卖包子的,心眼都要比她多些。我被那眼盯得有些愣怔,都说眼为心窗,犯了杀业的人怎会有这么坦荡干净的眼神。   我一撩衣襟,坐下开始啃果子,慢悠悠地道:“佛还曰,万事皆空,因果不空,万般不去唯业随身。虽说你杀的那头狼神没少干坏事死不足惜,可他自有业障随身,你为他犯了杀业,这又是何苦啊?”   “即使我放下屠刀,也无法立地成佛,倒不如随心而动,不留遗憾了。”   “杀了狼神使狼族受到重创,几百年内无法挑起争端,可几百年后这仇恨便是燎原之火。”我叹口气,“不过是一念之差,却万劫俱来。”   这等说教意味的话,是来自我母亲的熏陶,她以前侍奉在西方佛陀座下也是受了那位佛陀的熏陶。雪霄听了并不嗔怒,只道:“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上有明知道不对,却依旧会去做的事。”   从那后,我巡狱,雪霄再也没同我说过话,大约是嫌我烦了。   我闺阁密友西海小六知道我与师父来当差,特意从西海跑来带了亲手做的点心来看我,我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她,“小六,我是不是有时候说话挺讨人厌的?”   “怎么会呢,连我父王都说,我和你说话的口吻就像一个娘生的。”西海小六安慰地拍拍我的肩,异常自豪,“本公主都是跟你学的呢。”   我一颗心立马跟石头似的往下沉,骨头缝子里都凉飕飕地冒冷气。四海八荒的神仙哪个不知道,西海小六那就是臭鱼烂虾的嘴,一张嘴就让人想动手抽了她的龙筋。   我萎顿了些日子,师父每日揣着那少女的相思同我讨论雪霄,我也当没听见。   过了些日子,天帝的谕旨下来了,虽没判他上诛仙台,但要关入浮屠塔,受永生永世的监禁之苦。   我没心没肺地戳师父的背,说:“你若再不同他说话,就没机会了呀。”   押送雪霄进浮屠塔的路上,我跟在师父的后面,她跟在雪霄的后面。   从黑水天牢到浮屠塔下十二里,师父将自己的袖子都揪破了,到了塔下,她才艰难张口,“你……”   雪霄侧过头看她,清澈明亮的眼,满是漠然。   “那年上元节的灯会,你提的莲灯,很好看,是哪里得的?”   雪霄扭过头去,“我忘了。”   若我那时知道雪霄是师父命中的桃花煞,一定不会为了让师父单独同他说话,而站得远远的。她虽然不够聪明却实打实地疼爱着我,我嫌弃她愚蠢了些,可也真心诚意地尊敬她的认真和耿直。   十几个狼妖埋伏在浮屠塔下,雪霄身上缠着捆仙索根本没半点反抗之力,那些狼妖抱着必死的信念下了杀手,每只狼都化作一柄黑色缠着戾气的剑。不过是须臾间,师父已替换了雪霄原来站的位置,十几柄狼魂化成的剑透了她的身体,而后烟消云散。   狼族歹毒的同归于尽的禁忌之术,大罗金仙也无救。   师父如同残破血葫芦那样躺在我怀里,我抱着奄奄一息的她,欲哭无泪。   雪霄转身要入塔,我扯住他的衣角,厉声道:“你对她说句话啊,什么都好!”   他低头,不知是看着我,还是看着师父。   ――“愚不可及。”   天妃伽蓝说,嗔乃三毒之首,由嗔而生贪,由贪而生痴,故为我取名莫嗔。   那片衣角挣出我的手掌,雪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雾气缭绕的塔门中,愤怒和怨恨却如潮水般冲入我的心门。   1   “客官,您的金蟾酥。”小伙计把油纸包塞到白寒露手里,又颠了颠手中的铜钱,笑容满面的,“您走好,我们小菜刀家的点心,不好吃不要钱呀。”   天人城小菜刀家的点心出了名的好吃,店面并不大,雇了三个伶俐的伙计,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白寒露是个粗茶淡饭也能过日子的人,可家里还养着一头馋嘴狐狸和一只好吃懒做的竹仙,他一时半会儿离不开天界,就托送信灵鸦捎过去。   “那只狐狸养肥了倒是可以打牙祭,那只竹仙活这么久还能嚼得动吗?”长溪打了个呵欠,“本座纡尊降贵跟着你,本以为你是头狼,能成器些,倒没想到你那骨肉都是豆腐捏的,派不上什么用场。”   白寒露对这种自己的脑袋里会突然发出个欠揍的声音还不太习惯,而附着在他的肉身上靠他的灵力过活的寄生虫,俨然是一副打算在他的身上生根发芽的架势。   “阁下不用在乎我的感受,慢走不送。”   身体上的彼岸花图腾伸展着枝桠,艳红的花瓣游走到他的耳畔,不甘心地道:“你答应了要救幽昙啊。”   白寒露用鹤骨笛摁住锁骨上蔓延的花枝,毫不客气地回他,“你也答应报酬是千年花魂化作的琥珀珠。”   “本座应了你,自然也不会食言。”长溪习惯性地用命令的口吻道,“我乏了,叫那老鼠精弄点热水来沐浴净身吧。”   长溪有洁癖,要求他每日早晚都要沐浴,若不应他,便会像只老鸹一样在脑袋里叨念个没完。白寒露想着等长溪哪日能离了他的体,他一定找个大的酱菜坛子,把长溪腌渍在酱油香料里,让他泡个够。   明明是长溪非要入浮屠塔救幽昙的,来到天人城恰逢上元节,他转而道,反正幽昙在里头也不差这两三日,又要留下来看过灯会再去。既然他不急,白寒露也没什么急的,在城外的溪边采了柔韧的水草,熟练地编了朵草莲花,花心包着个铜油壶,壶嘴衔着灯芯。   “哪日你要是落魄了,这倒也算是一门谋生的手艺。”长溪看得啧啧称奇,“教我吧。”   “好啊,等哪日你能长出手来。”   长溪便不吭声了,以他如今的模样,就算白寒露以自身养着他,能修炼出真身也至少要上百年。   入夜后,从城中最高的塔楼往远处看,城中大小的街道好似流淌着潺潺的火焰,半空中弥漫着炮竹的火药味,笑声和乐声融化成一片暖意的喧嚣。   白寒露拎着草莲花灯穿过人群,他认为制作精巧的灯都只能换来长溪在耳边的冷嘲热讽。什么鲛人粼拼花纹火星子烤久了腥得很,什么孔雀羽灯燃一夜羽毛就燎成黑母鸡毛,什么那做灯的人长得尖嘴猴腮让那星辰灯也失了颜色。尽管这些日子他早就领教了什么叫毒蛇猛兽的嘴,可还是听得倒了胃口。   “小白,有个丑八怪一直跟着你。”   白寒露拎着草莲花灯进了透着微光的深巷,背后的步子很轻,只有踩到枯枝时才有细碎的噼啪声。他停住,那脚步声也停住。他回过头,借着人家后门的飞檐下挂着的红灯笼,那女子白绢水秀,黑底子绣着黄白忍冬花的襦裙,柔顺的长发规规矩矩地束在脑后,只在头顶挽了支白玉簪,露出恬静儒雅的面孔,像是书香门第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   “请问这位公子,你手中这盏草莲花灯别致得很,哪里得来的?”那女子问。   “我自己做的。”白寒露上下打量她几眼,倒有些意外,“你跟了我一路,只是为了这灯?”   那女子微微一笑,“这灯,让奴家想起了故人。”   长溪在耳边感叹着,什么故人,多半是思春。还未等白寒露张口,那女子却笑道:“让你身上的这位公子见笑了,奴家思念的是个长辈,她生前喜爱逛灯会,最爱的便是这莲灯。”   白寒露又意外了一把,虽看出这女子不是寻常之辈,可能看出寄宿在他身上的长溪,还能听到他说话,还从未有过,“我叫白寒露,我身上这位……不方便透露姓名,你不妨叫他小花。”白寒露脸上那朵儿彼岸花幻成了利爪,却根本伤不到宿主分毫,看来小花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娇俏可爱的假名。   莫嗔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福了福身子,道:“原来是寒露公子,真是巧了,家弟杜蘅在凡间多亏你的照拂。”   “杜蘅他还好吗?”   莫嗔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家弟弟现在算不算好。从无垠地狱回来就去西海提了亲,问他和西海小六是怎么回事,他说不记得,小六又什么也不肯说。“莫强求”这三个字她磨破了嘴皮子,小六也听不进去一星半点。   白寒露看她的脸色也隐约明白了,上前几步把灯递给她,“这莲灯送你照路。”   “无功不受禄。”莫嗔从袖中掏出个珠子,“奴家没什么好东西,不过这珠子是西海龙王送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途,就平时揣着避暑用。”   白寒露没推托,接过那黑漆漆的珠子,手心里沁凉无比,透着深海的森凉威严之气。想必西海龙王能送得出手的东西怕也不是什么凡物。   “这草莲花灯不值什么钱,这珠子我收了,且当我收了你的酬劳,还欠你一件差使。”虽然封魂师这一脉已经没落了,但行业有行业的规矩,他白寒露也是无功不受禄的。长溪听了嗤笑一声,“等你从浮屠塔里出来再应也不迟。”   “浮屠塔”这三个字在莫嗔耳中如同雷鸣,那好似总半睁半闭的柔顺的眉眼露出锋利的棱角,“你们要进浮屠塔?”   “对啊。”白寒露不管长溪在他耳边骂着蠢货,坦然道,“那里有小花要找的人。”   “有胆这么喊本座,准备好和你的脑袋说后会无期吧!”   “……你若有本事就来取。”   “狂妄!不过是头不爱沐浴的臭狼妖,竟如此的放肆!”   “恶心的偷窥狂有资格说别人?”   “……”   听着他们你一来我一去掐得不亦乐乎,莫嗔不知道如何打断他们,只好等他们吵累了互相磨牙,才叹着气开口,“你们既然要进浮屠塔自然知道那是有去无回之地,塔里的神仙妖怪是上了诛仙台都会留有一息尚留,所以才会镇在浮屠塔下永不能危害三界。”   “不过是些无知者的造谣,竟也有人信。不过这谣言造得妙极,对浮屠塔多些敬畏之心,也能少些作恶的心思。”长溪打了个呵欠,他现在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可终究乏得很,也不打算跟她多言,“好了,走了小白。”   不过是萍水相逢,说了这么多已经是逾越。   白寒露虽说欠她一个差使,却也没想到次日在浮屠塔外,又看到了莫嗔。   她仰头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塔,她在九重天的天宫依旧看不到浮屠塔的尽头,它的塔顶已经到了天外天。   莫嗔回头,莞尔一笑,“寒露公子,你欠奴家的那个差使,今日就还了吧。”   2   长溪腹诽,看吧,要债的找上门来了。   本以为神族里也有谦逊守礼的,可没想到遇到个强买强卖的主儿。不过男人应下的话,堪比金石,自然也不能食言。   浮屠塔周围布下了结界,以防止有周围的天人妖兽误入其中。白寒露用鹤骨笛召唤出鹤灵将结界劈开一个缝,他与莫嗔刚踏入结界,那塔门便缓缓打开,幽深的门内吹出带着泥土气息的风,白寒露对莫嗔道:“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莫嗔走到他前面,笑道:“公子身为男人如此婆婆妈妈的,也不怕叫人笑话。”   二人在塔门内穿行而过,好似走进了漆黑的山洞,迎面是吹拂而来的风,有风便有出口。他们还未看到出口,背后的塔门便沉沉关闭了,那风也停了,尽头处有了微光。   他们约莫走了半炷香的工夫才走出洞口,眼前豁然开朗,熟悉的群山绿树和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黑水天牢的大门。白寒露回头一望,背后赫然耸立着庄严浮屠塔,他们就站在浮屠塔的大门口。   莫嗔奇怪地问:“我们怎么走出来了?”   长溪的彼岸花游走到白寒露颈边漫不经心地四望,“并没有,我们已置身于浮屠塔之中了。”   浮屠塔里的世界,并不像其他镇妖魔的塔那样,里面一层层幽深黑暗狭小如棺材,还会被戾气所追逐侵蚀,受尽折磨生不如死。浮屠本就是塔,塔便是浮屠,他们就好比从铜镜的外面走进了镜中,令人分不出真假。   “这就是浮屠塔的真相,塔内镇的与其说是神仙妖魔,倒不如说是另一个浮屠幻世。”   “是虚幻之境?”莫嗔问。   “何为真实又何为幻境?你们麒麟族侍奉在西方佛陀菩萨座下,受佛法熏陶,怎么不懂得‘万事皆空’这四字的禅意。”长溪笑道,“浮屠塔有进无出并不是因为这塔有多么的坚不可摧,而是对于这浮屠幻世的人来说,他们要么是早已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要么就是这里已是他们的故乡。”   不仅是莫嗔,就连白寒露都觉得震惊不已,长溪只告诉他有自由出入的方法,并没告诉他这浮屠塔内是幻世。在凡间他所在的瑶仙岛,便是龙神湛炎以神力幻世而成。   白寒露低头摩挲着手中的鹤骨笛,不冷不热地道:“小花,可懂得真多啊,不知还瞒了我些什么。”   这个长溪非要来浮屠塔大约也不是纯粹为了救幽昙,既然这浮屠幻世并不是什么受尽折磨的地狱,那幽昙还用他救吗?任是长溪目空一切惯了,看白寒露摆出端庄秀美一副吃斋茹素的德行,也知道他心里怕是怒极了,难得听他叫小花也没骂人。   白寒露冷然道:“我只做答应了你的事,你若有其他目的,那就另寻一个称心如意的宿主,最好是鲛人,每日待在水里让你泡个够。”   长溪不慌不忙地道:“本座见多识广有什么错,都像你们这般愚蠢无知吗?你也无须自卑,其实你骨肉匀称,皮肤滑嫩,寝着你的皮着实舒坦。”   现在他是长在白寒露身上,跟这头狂妄的狼妖起了内讧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虽然是内讧,可莫嗔却觉得他们之间关系好得很,关系越是冷淡的见了面倒是说不出的客气。就像那个出了名的不靠谱的月粼,见了她就眼睛一眯,笑得可爱得紧,哟,莫嗔,你胖啦。嘴上说得都是讨打的话,可心里都待对方亲厚。   对于浮屠塔莫嗔本来还抱着大不了有去无回的心思,进来后看到这些一时间反倒生出好似拳头重重地打到棉花的憋屈感。怕是整个天界都没有人知道浮屠塔的真相,那么御座上的那位天帝到底知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这种又算是什么惩罚?   莫嗔茫然地跟着白寒露御风进了这里的天人城,他们来时是清晨,而这里却是黄昏。随着天色渐暗,高殿飞檐上的灯笼点亮了,人纷纷涌到街上,赏灯猜谜人声鼎沸。白寒露不敢相信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应该是幻世之中的泡影。他一把扯出身边走过的人的袖子,那姑娘一惊双颊绯红,白寒露放开了手,“我认错人了。”   长溪幸灾乐祸,贴着他的耳朵笑,“都说了,这幻世不是梦也不是幻境,是真实的,你可不要惹乱了谁的芳心。”   街上的人多到几乎摩肩接踵,白寒露在周身布了妖障与旁人隔开,回头去找莫嗔,却已被人潮挤散了。   即使他有法力也不好做出在大庭广众之下消失这种事,只能顺着人潮朝一个方向走。浮屠幻世内的天人城与外面的天人城乍一看没什么区别,沿着中街往前走,头顶参天的榕树多了一两棵,原本的成衣店子却开成了当铺,即使熟悉的店子在门口守着的伙计却也是陌生的人。   白寒露暗暗心惊,浮屠幻世并非复制外头的世界,而是如同一个树根分出的两个枝桠,虽是双生,却已经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在成长了。   “你也无须惊讶,这世上的新鲜事太多,是你总守着那方寸之地,也变得鼠目寸光。”长溪声音里隐隐有些兴奋的意味,“本座以前最爱去凡间各个城池的藏书阁,凡人也有些可爱的,把见闻杜撰得半真半假。普通人只当故事看,可他们不知道循着那些故事的真相远远比杜撰的更神奇千百倍呢。”   白寒露觉得非常有趣,问道:“难道这浮屠塔也有杜撰的故事在凡间流传?”   “你是白痴吗?”长溪高贵冷艳地来了这么一句,“当然是本座自己见多识广。”   若不是他白寒露去冥界的曼陀地狱找白色曼陀罗花净化出的花露,就不会察觉到长溪那缕仅剩的快要消融的花魂。于是他与长溪定下宿主契约,他以自身为容器供养长溪,而长溪的真身也为他所用。这种性格顽劣之人也怪不得他身死,却无人寻找他,白寒露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赔本买卖。   白寒露这厢正走神,人潮已把他推到了一处空地,四周略清净了些,他抬起头,漫天碎银星辰流淌,榕树上挂着的橘红色灯笼上写着苍劲有力的“吉”字。树下铺了张竹席,盘膝坐了个人,一身如水浅葱色。面前支了个简陋的小灯摊,都是倒扣着粉白色莲花掌,隐约能嗅到莲花香。   白寒露被那莲灯吸引过去,垂头去看那光源并不刺眼,花蕊芬芳,莹润如粼。他那头月光色银发倾泻而下,一直对行人视而不见的摊主抬起头打量他,露了几分惊艳之色,遂一抬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公子若不嫌弃,一起喝一杯?”   “好。”白寒露欣然坐下,接过摊主递过来的酒。   说起莲灯,俩人几乎一拍即合,白寒露随手抽出席子里的一根竹草,教给那人编莲灯。那人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两个人凑在一起比俩大姑娘还细致。足足忘我地聊了一个时辰,临分开时不仅送了白寒露一盏灯,还塞了他几颗水莲灯结的莲子,叫他去种。   萍水相逢不问姓名,一直等到白寒露起身离开,沉默了许久的长溪才道:“刚才那个人是天界犯了重罪关进来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他与平常人有何不同?”   “他刚低头时,后颈上有刺字,那字可是红莲地狱的火池里烧的针刺上去的,从后颈刺到后背四个字:罪无可赦。这字永不愈合,沾水便溃烂一回,疼痛入骨。你看那人干净整洁的,怕是每日都要沐浴更衣。”长溪说,“那些蓬头垢面的大多都是名不副实的脓包,这种才是狠角色。”   白寒露听长溪这么讲,对那人又多了些好感,提着莲灯往回走,终于看到莫嗔坐在个茶水摊子上,正悠哉地吃茶。   “现在人多杂乱的,莫嗔小姐且要跟紧些。”   莫嗔笑眯眯地一抬头,看到白寒露手中的莲灯,立刻变了脸色,“你这灯哪儿得的?”   白寒露遥遥一指,远处那棵挂满了吉祥灯笼的大榕树,“那树下有个摊子。”没想到这稳稳当当的莫嗔听完这话,竟不管不顾地掐了个御风诀从人群上头掠过,惊得人群骚乱起来,有些人不明就里拔脚就跑,“怎么啦?”“莫非是走水了?”“啊,走水啦?”“……快逃命呀,走水啦!”一时间好好的灯会兵荒马乱,撞得灯摊人仰马翻,灯芯烧了灯皮,灯皮又点燃了挂着的绢布,这次是真的走水了。   3   莫嗔御风到那榕树下,正好见那熟悉的一身浅葱色要收摊,身后不远处火光四起,那人不慌不忙,莫嗔也置若罔闻。   “没想到你在这浮屠塔内,如此逍遥自在。”莫嗔的舌尖贴着牙缝挤出几个字,几乎要恨出血来。   有多少年了,她已经快记不清了。   师父死后,她天上地下找了无数回,都找不到她半点气息。家主告诉她,十几匹狼妖以自身化作利剑产生的戾气,有十个宝�仙姑也抵不住,是真的灰飞烟灭了。以前她嫌凡人笨,明明亲人都已转世投胎,根本受不了那些供奉,还是每年都祭拜。后来换作她每逢师父忌日,便到浮屠塔外供上瓜果香火,傻坐半天,把雪霄送给她的那四个字一嚼再嚼。   狐仙雪霄在灯影里站了半天,半晌,轻轻巧巧的一句,“你是谁?”   莫嗔如坠冰窟,全身发冷,连心脏都冻成了冰疙瘩。她犯了嗔戒怨恨了千年的人,早已把她像块抹布一样丢到脑后了,没有谁会记得一块抹布。她慢慢张开右手,手腕上的银镯苏醒过来,一条纤细小巧的银色小巴蛇松开咬着的尾巴,伸长身躯化作一柄灵气四溢的银蛇长矛。   莫嗔已经怒极,她是御火的麒麟,火麒麟生来脾气极其暴躁易怒又好战,雪霄不知不觉地激出了她的本性。手中的长矛一抖,已朝雪霄的颈间刺去。雪霄只感到一股子纯阳的赤红之炎袭来,他躲得够快,却还是闻到了自己几根头发被烧焦的气味。   他冷笑,“我可不记得认识你这样的疯婆子,不如直接报上名来如何?”   莫嗔也冷笑,“你不配!”   银蛇长矛锋利之气裹着赤红的炎火直接劈开了雪霄身后的榕树,树身燃起熊熊烈火朝民居倒过去。等白寒露追过来,正看到莫嗔发飙,如灵蛇出洞般的彼岸花枝从白寒露的袖中伸出,在榕树倒下来前将几个来不及逃走的人卷到旁边。整个天人城的长街火光冲天,与父母走散的幼童的哭叫声唤醒了莫嗔。   火麒麟的体质在族里身子算是单薄的,她是火麒麟练的又是纯阳之炎火之气,最忌讳动怒,必须不急不躁心平气和,才能气泽绵长。“我……我这是在做什么……”莫嗔用了那一刺丝毫没留力又伤心过度,一下子昏死过去。   莫嗔,你不能生气,人生气是因为软弱无能,束手无策。   莫嗔啊,这世上最肮脏的是人心,最干净的也是人心,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你要学会宽恕才会无坚不摧。   我的爱徒,你要看清自己这世界,嫉妒、仇恨、虚荣都在、可快乐,信念和纯真也在,就好似有天有地,有黑夜有白昼,除了西方普度众生的佛陀菩萨,连神仙都逃不过心魔。   莫嗔,不要动怒啊,那样你就闻不出莲花的香。   雪霄看着这泡在湖水中正陷入梦魇的麒麟,将浸泡过的布巾搭在她的额上。她心智大乱,灵魄的火种涌动,若不是这寒泉她将在昏迷中烧尽自己的肉身。   “到底哪里来的疯婆子?”雪霄想起那个一见如故的银发公子,好像和她是一起的。只是昨夜整条街都烧起来了,一片混乱中,他还是没能把这女的丢下不管。她是头麒麟,又一副要取他的命的狠劲儿,他倒想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她。   雪霄住在镜湖临水的木屋里,这屋子原本也不是他的,是个寡居的天人建的,那女人死后木屋闲了,他就住了过来。   大清早,湖面升起了薄雾,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白昙花在湖面上绽放出一条小栈道,踏花而来的正是幽昙。他明显是在外头浪了一整夜,回来时眉梢还带着点喜色。   “呀,你又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回来了?”幽昙伸头一看,哦,是个女的,长得挺端正,意味深长地笑了,“吾辈早就说了,你脾气这么古怪,大约是阴阳失和。捡个女的也好。”   雪霄啧了一声,“我也只捡了你。”现在方知什么叫后悔。他当时就是魔障了,听到浮屠塔顶的钟声知道是那边又送了犯了罪的神仙过来了。他恰好在浮屠塔附近,就过去看看来了什么人,要是不顺眼,就送他上西天。当时幽昙坐在塔门口一副心如死灰又茫然无措的德行,他心一软,就把人捡回来了。   幽昙这种灭绝人性的长相,放在家里就是个祸害。他独居惯了,突然多个人本就别扭,幽昙去天人城逛一圈就多一堆疯狂的仰慕者。   幽昙看到雪霄满脸的嫌弃,很受伤地为自己辩解,“我们每日吃食用度都是那些姑娘们送来的,柴火也有小伙儿劈好了扎成捆放在门外,你不是挺高兴的吗。”   有人跑来做牛做马他当然不厌恶,只是他不觉得自己太闹腾了些?   雪霄不跟他�唆,只道:“你看着她点,我去做饭。”   莫嗔混混沌沌地醒来,天光大亮,明晃晃地落在眼睑上。她发觉自己泡在水中,可屋檐下,围着个小圆桌,两个人在吃饭。一碟子馒头,两个素菜,三言四语,再没其他的。   “你若想杀我,等吃饱了有了力气也不迟。”雪霄也没指望她真的听话。这个疯婆子要能听得进劝,昨夜就不会烧了整条街。莫嗔却从水中爬起来念咒烘干衣裳,落落大方地坐下来,礼貌地道:“打扰了。”   幽昙很是高兴地道:“不打扰,你长长久久地留下才好呢,他阴阳失和,正好需要个女人。”   话毕,雪霄袖风一扫,幽昙端着碗“啊”的一声栽到湖里。随后,他像被掉进热锅里的蚂蚱一样,蹦了出来,脸色发白地捂着后颈磨牙,痛得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撩起长发,莫嗔看到他后颈上那个“罪”字又烂了一遍,原来是戴罪之身的神仙。   莫嗔看他面相,美得干净出尘,双目温和,面如莲花,是个有佛根的,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她有些迷惑了,忍不住开口问:“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因为什么罪过被关进来的?”   幽昙正待开口答,却被雪霄用折扇拍了一下,不客气地打断,转而清凌凌的眸子死死盯着莫嗔,道:“你颈子上没刺字,既不是本乡人,也不是被关进来的。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外头的人不要将姓名轻易告诉别人,也不要过问别人的姓名,这里可是有言灵妖怪作祟的。不过,看你昨夜闹的那一场,像是知道我的名讳。”   昨夜她是被愤怒烧昏了头,可他不记得她,她的愤怒和恨意好像都没落到实处,整个人打空了般的失落。   “是奴家认错人了。”神差鬼使的,莫嗔道,“昨夜太暗,所以认错了人。”   “你差点儿杀了我,只因为认错人?”   “看公子的身手,怕是奴家也伤不到你。”   “那可未必,若不是我躲得快,现在已被烧得骨头都不剩了。”雪霄哼了一声,“既然你没事了,那就尽快找到你的朋友离开吧,误打误撞进来的外乡人随意说出自己的名字,要是被祭祀给言灵妖怪,那就再也走不了了。”   幽昙进来后就被雪霄捡了回来,只听他说过这浮屠幻世里唯一要忌惮的就是言灵妖怪,但并不知道言灵妖怪是什么东西。此时听雪霄又再三提起,也有了好奇心,“那言灵妖怪到底是什么?”   “恩人说得是真的?”   “我白寒露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对夫妇对望一眼,白寒露觉得奇怪,他们的眼里透着既兴奋又惶恐的神情。   他们夫妇带着不满三岁的女儿出来赶灯会,只听到一片走水的呼喊声,人群推挤中弄丢了孩子。白寒露去寻莫嗔,没想到莫嗔劈开了巨大的老榕树,他恰好救了那差点儿被榕树砸到的孩子。夫妇二人对他千恩万谢,请到家中做客。   女主人杀了家中抱窝的母鸡,将绑在梁上过冬的腊肉切了炖了干笋,都是农家常见的东西,女主人手艺很好,白寒露吃得很是尽情。只是隐约中,觉得那夫妻面色中有愧疚和躲闪,不停地斟酒劝菜,让他觉得自己像在吃断头饭。   白寒露觉得莫名其妙,可那烦人鬼长溪在用得着的时候,却一直沉睡不醒,身上那总是走来走去的彼岸花蜷缩在背上睡得正酣。趁男主人去添酒,白寒露将袖中草编的蚱蜢给围在桌边看他的小女娃玩。小女娃不拿那蚱蜢,只扒着桌边露出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盯着他,“爹说不能把真名字告诉别人,会被言灵妖怪吃掉的。”   “何为言灵妖怪?”   “就在城外的镜湖中,每月十五,被叫到名字的人会被拖到湖中吃掉。”小女娃奶声奶气地说,“你会被吃掉哦。”   白寒露略微一算,明日就是十五了,他初来乍到大约也明白自己是碰到什么麻烦的事情了。   一直到了第二日长溪才醒过来,听到白寒露问起言灵妖怪,打着的呵欠都断了,“那可是知道了别人的名字就可将那人的灵魂拖走的妖怪,只要来到这浮屠幻世管你是天人还是神仙都逃不过,你可不要蠢得将自己的真名告诉别人。”   白寒露的脸色简直是黑透了,咬着牙问:“在进来之前把所有的禁忌都交代清楚,这不是常识吗?”   长溪伸了个懒腰,嗤笑道:“算了吧,连凡间三岁的小孩儿都知道有陌生人问‘你叫什么名字’时都会大声说‘我爹说不能跟陌生人说话’。像现在的这种世道,再老实的人出门也会报个张铁柱李狗蛋之类的假名出来,这才是常识吧?谁还会真的傻帽透顶地来一句‘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   两人奇异地沉默了半晌。   突然,长溪不敢置信地问:“你不会已经将名字告诉别人了吧?”   “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   镜湖的水澄澈见底,微风吹皱,泛起一层粼粼银波。   雪霄伸手撩起,水透过他的指缝流成滚在玉盘的珍珠,溅起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他悠悠地道:“以前有个上神来到这浮屠幻世,发现这里笼罩着一片祥和吉瑞之气,本乡人都心存善念也过得其乐融融,已斩断了六欲。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找到这片镜湖。这里有个镜湖,外头也有个镜湖,同样是镜湖,这里的水却是那边的镜湖渗过来的,无比纯净。本乡人喝的水都是来自这镜湖,时间长了,便被净化了。”   “于是那位上神带来了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妄语、恶口、绮语、两舌,他带着从冥界带着无法消散聚集成戾气的口业而来,沉到这镜湖水中净化。若没什么意外,就算这些口业无法彻底被净化,也不会成妖。只因为这浮屠幻世送进来太多的罪无可恕之人,渐渐的本乡人生了怨言犯了恶口,怨声载道。那些沉入镜湖的戾气吸收了能量,修成了言灵妖怪。”   “言灵妖怪每月十五都要吃供奉,本乡人夜里会聚集在街上与乡邻互相谩骂诋毁,除非拿新的名字来换回自己的名字,那些人巴不得多来一些不懂事的外乡人。这浮屠幻世再也不是祥和安居之地,终将成为口业地狱。”   莫嗔问:“他们不能离开这里吗?”   “对于外面来说,他们只是幻影,一出浮屠塔就会烟消云散,能去哪里?”   莫嗔又问:“既然这浮屠塔根本镇不住你,为什么你不离开?”   “我是戴罪之身,在这浮屠幻世也是来赎罪的,又能去哪里?”雪霄说,“我早就无处可去了。”   这句话让莫嗔心里沉甸甸地往下沉了沉,她咬着杏子,本是满嘴清甜的汁水却一瞬间舌尖扎了酸。   许多神仙都说狐擅魅惑之术又狡猾,不过空摆着清高的姿态罢了,在四大神族里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师父死后,她去过狐隐山,接待她的是一个叫月影的狐仙,走到哪里都带着只白色的小猫妖,很是恩爱。月影和雪霄一样是狐族的护法,只是月影从小在狐隐山长大,雪霄却在还未成年时就成了狼族的俘虏。   不过那时,他们以为雪霄已经战死沙场,并没费心去寻他。狐痛恨狼,狼同样也痛恨狐狸,雪霄被抓去狼族,脚腕子上扣了天奴锁成了奴隶。他失踪了一百多年后,带着狐族的奴隶杀了矿山的看守,回到了狐隐山。雪霄对那一百多年的事绝口不提,只是修炼法术更加勤勉,长老对他寄予厚望,想着将来把长老的位置传给他。   倒是那位总是懒洋洋不作为的风眠殿下对长老说,你别指望雪霄,他的心没带回来。   后来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直入狼族的领地杀了狼神及其幼子,带了一身的伤回来,却也只有轻飘飘的一句话,起码能太平个几百年。   这些听来完全不可能完成的事,他却做到了。   在黑水天牢里的雪霄如是说: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上有明知道不对,却依旧会去做的事。   即使现在,莫嗔也没能弄懂这句话,她从不允许自己做不对的事。大约就是因为如此,雪霄才在浮屠塔内,而她在浮屠塔外。   4   虽是月圆夜,天上也晴空万里,可天都黑透了,也没见星辰圆月。整片苍穹之内像是怪物的大嘴,连一丝风都不见。   因为有客人在,晚饭丰盛了许多,凉碟素菜外又蒸了条鱼。莫嗔和幽昙已经熟稔了,被问起为何会来这里,便坦然地道:“是为了寻个故人。”   “可惜我就没有你这样的故人。若是有的话,不知道有多好。”   “是吗,可我来找的人不会那么愉快的。”   幽昙听了这话,心领神会地笑了,“你这故人哪里开罪了你?”   莫嗔被问得一愣,竟答不上来。   说是雪霄害死了师父,未免太过分了些,因为他们负责押解雪霄入浮屠塔,保护他是分内的事。师父为他而死,他却冷漠地丢了一句“愚不可及”,之后轻轻松松地就忘了个干净。可怜师父竟痴痴爱他,临终也没一丝后悔。   她只知自己憎恨雪霄,竟说不上个完整的理由来,只因为“愚不可及”那四个字,说出来未免叫人笑话。   “名不正言不顺啊。”莫嗔心里一片钝钝地疼,“我也说不上来。”   雪霄捧着一盏烛火从屋内走出来,听了他们说话,盯着莫嗔堆满了轻愁的眉宇,问:“我和你的故人长得很像?”   莫嗔抬头看着他,澄澈如水的眼正一派坦然地看着她,一时间,她的心脏犹如针刺,下意识地问:“如果奴家说像,你会不会觉得奴家愚不可及?”   “自然是愚不可及。”   幽昙看不下去了,指着他的鼻子,“哎哎,不是吾辈说你呀,就你这张嘴怕是得罪了人都不自知呢。”   没有任何的犹豫,雪霄盘膝而坐,拿了剪刀贴着烛光去剪烛芯,漫不经心地道:“若我昨夜被杀死了,只是因为长得和你恨的故人相像,我是不是该自认倒霉呢?自己舍身入死也就罢了,还害了无辜的人难道不愚蠢?”他停下来看着那一豆烛光,突然说:“我进浮屠塔时,押送我的仙姑为了保护我,被那些来寻仇的狼妖杀掉了。天帝的一个命令就能让她舍生忘死,可我不过是个陌生人又是罪人,她死了,却会让她的亲人难过,难道不愚蠢吗?这种只会叫人伤心的人,一点都不值得可怜。”虽然我也是这样的人,雪霄想着,他获了罪,族人嘴上都不说,心里都是难过不已的。   那些狐隐山的小辈狐狸们知道狼神死了,都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最该高兴的是长老,狐族休养生息,山里不知多少小狐狸可以平安长大。他却脸一垮,拂袖而去。同为护法的月影去找他,却发现老头躲在山谷的角落里偷哭。   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族人,他才愿意为他们舍生入死,可同样的,他也让他们更伤心。   “可这世上,聪明人太多,所以愚蠢就更加难得。”雪霄莞尔一笑,“所以说,这愚蠢也不是坏事。”   莫嗔怔怔看着他,一时间脑内千回百转,千鸟振翅般蜂鸣后如密集的雨点落在心湖之上,雨来得疾去得也快,最终只留下一派芬芳新绿。她用左手按住颤抖的右掌,原来,愚不可及的是她呢。   他们这厢临水夜谈,本来一丝风都不见的死寂的湖面陡然吹起了带着湿气的猎猎寒风,水面却如一块黑色的松烟墨,连半分水纹都不见。   风从四面八方向湖内吹来,带着一股子腥臭之气,是本乡人供奉的恶口之风。只听到风声鹤唳,湖中传来温软的呼唤声,犹如情人的呢喃,叫人沉醉。   幽昙低喃一声,“要来了。”   一个时辰前,白寒露被酒馆的伙计赶了出来,天还没黑,他们就要打烊了。   他买了酒和烤鸡,藏在城中的祭坛外最高的楼阁檐上,看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却不是热闹的,只是一片木然的沉沉死气。   “小花,你是说我的名字已经被供奉给言灵妖怪了,等言灵妖怪呼唤,我就会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往那湖边走对吗?”白寒露奇怪地问,“那它要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将你一动不动地囚禁在泥土里,你不会沉睡,会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直清醒,逼得你发疯诅咒,那是言灵妖怪最喜欢吃的食物。”长溪幸灾乐祸,“本座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   “还好,有你陪着,我也不至于那么无聊的。”   长溪幸灾乐祸的笑声立刻冻结在风中。   “所以,你要是不想被封在水底的淤泥里,就想办法吧。”   白寒露知道自己着了道,反倒无事一身轻,干脆喝酒吃肉补充力气。本来前几日烧得乱七八糟的街道还泛着焦糊味,往下一望,乌七抹黑的,又站满了人,说不出的诡异。以前白寒露见过人家吵群架,不过总有个由头,这没仇没怨的,怎么能骂得起来。   眼看着连最后一丝天光都不见了,白寒露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抱着凑热闹的心态,到底想知道怎么个“无事生非”法。   突然人群中有小孩大哭起来,因为太过寂静,所以这一嗓子格外的嘹亮。不知谁骂了一句“谁家短命孩子,吓死人了”,那孩子的家长立刻骂回去,“有这么说小孩子的吗,真是天生一张贱嘴,死了活该下拔舌地狱!”“你骂谁呢,臭三八!”骂声此起彼伏地多起来,除了口舌之快,已有人动起了手,整条街一片厮杀打骂声。   那些恶口化成了腥臭的风,朝城外吹去。   这时白寒露听到了呼唤声,那声音钻进耳朵,好似有一只绵软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牵着他往城外走。长溪看他踢翻了酒罐,魔怔了一样,怎么叫都不应了,怔怔地往湖边走。   那呼唤声虽然婉转,可听在莫嗔心中却阵阵发寒。雪霄和幽昙守在镜湖边,被那声音召唤来的人都直着眼睛往湖中走。雪霄像是已经习惯了这些事,念着咒,泥土里伸出手来抓住那些人的脚腕子,让他们无法前行。幽昙走过之处长出荆棘之藤,把人牢牢地束缚在地面上。   “你们这是做什么?”虽然有疑问,莫嗔还是用定身咒定住两个小腿已经走进湖水里的人。   “只要他们撑到天亮,这一个月就算逃过去了!”幽昙高兴地说,“吾辈真心觉得你若能留下来就好了,凡间不是都有三剑客吗,我们也可凑成一组救人于水火的奇侠呀。”   雪霄把险些沾到湖水的莫嗔拉到一边,“小心,切不可沾到湖水,会被拖到湖底去。”   湖边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莫嗔暗暗心惊,每个月十五雪霄就在湖边做这种事,他少说被关进来也有七八百年了。这七八百年里,被出卖名字的人只会增多不会减少,即使这个月救下他们,下个月他们依旧会被言灵妖怪的呼唤声吸引而来。而雪霄月复一月地守在这镜湖边,却只能越来越辛苦。   念咒的空隙,莫嗔忍不住大声问:“难道这湖中的妖怪就不能被消灭掉吗?”   “不能,除非是把它带来的人在这里,任何妖怪都对它的生身父母有敬畏之心。”幽昙掠过湖面,他幻化的昙花迅速地枯萎发黑,荆棘遍地也难以抵抗那些拼了命往湖中走的人。这时他看到了熟人,在黑水天牢里见过的封魂师,半身已经陷入了湖水中。   莫嗔也看到了他,着急地喊他,“寒露公子!”   幽昙愣住了,“你跟他来的?”   已来不及和幽昙多废话,莫嗔伸手去抓白寒露,只抓住一片袍角,还未来得及施力,脚下踩的雪绸已经发黑成灰了。她的脚失去了着力点,非但不能拽回来白寒露,脚上也沾了水,一股子巨大的力量将她往水中拖去。坏了。莫嗔想,她大意了。就在她身子往下沉的刹那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往上一拽,幽昙的荆棘已经眼疾手快地缠住了她。莫嗔被拽回岸边,不过眨眼间,雪霄已经失去了被救的先机,一抹浅葱色消失在湖中。   5   “饿……饿……”墨色的湖水中,传来小孩子委屈的低喃声,“饿啊……”   雪霄如同铅块一样往下不徐不缓地坠落,手指上缠了谁的长发,撩着他的手心。雪霄费力地转过头,本是一丝光都不透的湖水中,那人的身体半蜷缩着在水中沉浮着,银色的发像盛开的水莲花,一直延伸到颈子上红色的彼岸花图腾泛着红色的荧光破土而出,在纤长柔媚的花枝和花冠摇曳在水中,原本目光呆滞的男子闭上了眼,再睁开,眼中已有了神识。   长溪舒展了一下筋骨,他早就很满意这个身体,要是能一直霸占着就美了。他用彼岸花缠住雪霄的脚,让他不至于陷进泥里,转身朝声音的深处游去。   水底乌黑的一团业障,却是个巨婴的样子,比成人还要大许多倍。   它感知到有人来到身边,伸出手握住白寒露的身子拉到脸前,无比兴奋地道:“吃啊……吃……”   长溪叹口气,伸手摸了摸它的脸,“你怎么越发不像样了?不是告诉过你,好好在湖底泡着,总有一日可以成佛的吗?”   那污黑的一团,把他拿到鼻前闻了闻,愣了愣,“你是谁?”   “连我都不记得了?你到底吃了多少脏东西啊?”   几千年前,长溪还在冥界好好做他的花神。   有一日他经过拔舌地狱听到委屈凄惨的婴孩的哭声。本身这些地狱里最不缺的就是哭声,来这里的,都是赎罪的,还能好酒好菜地招待他们吗?不过这拔舌地狱里不应该有婴灵,他出于好奇走进去,在一片片的刑架后头,看到污黑的一团戾气,是修成了妖的业障。   “你为何躲在这里哭?”   “我好害怕,好多骂声,好痛苦,可是又……好舒服,我会长大啊。”   “本座带你去个地方,你好好净化,总有一日可以成佛的哦。”   污黑的戾气看着他,好高贵美丽的人,好干净又好香,好喜欢他哦。它犹豫了一下,抓住了花神伸过来的手。   ……   言灵妖怪放开了长溪,声音里带了哭腔,“你是花神……花神我好饿……好饿啊……”   其实这言灵妖怪,只是个懵懂的孤僻的孩子,他拍了拍他的大脑袋,“你不是饿,你是寂寞了吧?”   “寂寞?”大脑袋歪了歪,“什么是寂寞?”   “可是寂寞也不能做坏事啊,他们的骂声只能让你越来越痛苦而已,你不是讨厌听到骂声的吗?”长溪温柔地说,“放他们离开吧,我会经常来看你的,但是你要把名字还给他们,不要再呼唤他们来了啊。”   大脑袋轻轻抵住长溪的额,奶声奶气地问:“花神把我放在这里,再也不来了,是我做了坏事,花神讨厌我吗?”   “你忘记了吗?我们约定好了,等你成了佛,我就来接你啊。”长溪低喃,“……小十岚。”   对了,它想起来了,它叫小十岚,是花神给它取的名字。那些人送了那么多名字来,没有一个是它的。它因为贪婪地吃了那么多口业,已经迷失了本心,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啊。花神说过,名字便是灵魂。有了灵魂就能幻化出真正的自己。   言灵妖怪的额心劈出一道灵光,璀璨的蓝紫色火焰燃烧了全身,墨汁般的湖水渐渐荡漾出清澈的波纹,被迅速地净化了。   被困在淤泥中的人被一片荷叶拖出水面,雪霄只觉得身子一轻,已经出了水,跌坐在荷叶上不停地喘息。那团燃烧的火焰慢慢熄灭,一头橙色的小鹿踏在湖面上,硕大的鹿角如植物般长满柔嫩的叶。它踏着湖面走到周身缠着彼岸花立在荷叶上的长溪面前,带着脆生生的童音笑着,“花神,小十岚成佛的那天,你一定要来,约好了哦。”   “啊,约好了。”   小鹿用鹿角轻轻触碰了长溪伸过来的拳头,而后渐渐消失在湖面上。   几乎在小十岚消失的瞬间,长溪周身的彼岸花瞬间枯萎,以他现在的状况,勉强驱使这头雪狼的身体还是太勉强了。不知道又要沉睡多久,真可惜,他不知道有多满意这具骨肉匀称的身体呢。   “长溪……是你吧,长溪……”幽昙抱住他跌下去的身子,大吃一惊,“难道你一直藏在封魂师的身体里?”   长溪闭上眼睛,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真是讨厌的声音,果然还是……好烦他。   第二日清早,醒过来的乡民跟雪霄道了谢,无论雪霄怎么解释他们再也不会被召唤来,他们也不肯相信。只有等到下个月十六日早上,他们在自己家的床上醒来,大约才会放下心来。   镜湖上一片澄澈,好似昨夜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这岁月总是最健忘的。   显然昨晚对于白寒露来说也就是睡了个觉,根本不知道长溪利用他的身体做了什么事。对于那湖中的言灵妖怪是长溪放到这里的事情,更丝毫没什么意外。以长溪这人的行事风格,不闯祸才是奇怪的,大约一时兴起就起了净化这团戾气的心思,却又把这个小妖怪给忘记了。   “你要找的人就是他?”莫嗔无比震惊,“他是魔神幽昙?”   她没见过幽昙,不过听说他在天界时是极其跋扈的,从不拿正眼看人,也不过是仗着自己的美貌,未免盛气凌人。后来打死了花神长溪后堕落到无垠地狱继续作恶,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神。   如今这位传说中的美貌的恶棍,正吹着茶水上的浮沫,用小动物般的眼神瞅着她,“吾辈要跟着封魂师去凡间过日子,你会不会回天庭去告状啊?”   莫嗔倒吸一口凉气,这传言真的是不可信,不由得叹息,“奴家哪有闲情逸致管这些。”   雪霄招待他们吃了一顿斋饭,而后送众人到浮屠塔下。莫嗔一直低着头,温顺地走在他的身边。这一路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为何在押解他进浮屠塔时那一路上,师父低着头一言不发。并不是没有话要说,也并不是羞怯。而是他走在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莫嗔也明白了,也许恨的另一面是因为爱。   她和师父一样,不知何时也恋上了那一抹干净的浅葱和澄澈的眼波儿吧。   浮屠塔的塔门缓缓打开,莫嗔突然回头道:“没了言灵妖怪,你还守着这镜湖做什么?”   “没了言灵妖怪,我也是戴罪之身,自然是要在这里。”   “那奴家明年上元节来找你看灯吧。”莫嗔款款地笑,“你那水莲灯很是别致,不知怎么得的。”   雪霄一愣,脑海中闪过一张脸,在他入浮屠塔前,押解他的武仙,眉目乖顺,问他,你的莲灯是哪里得的?他回答,我忘了。那张脸在记忆中早就模糊得分辨不清了,毕竟是陌生人的脸。可他一直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好好回答她。   “是水莲灯,是用灯莲子种出来的。”雪霄如是说。   “这样啊。”   说不定,遗忘,也是个好的开始呢。   莫嗔嫣然一笑,冲他摆了摆手,转身走出了浮屠塔的大门。   6   瑶仙岛的醉梦轩里,小狐狸游儿和幽昙大眼瞪小眼。   “我们家养得起这么多吃闲饭的吗,一个竹仙就够麻烦啦,又带回来一个狐狸精!”   幽昙伸出手指戳了戳小狐狸的耳朵,疑惑地道:“狐狸精不是你吗?”   小狐狸揉着耳朵,愤怒地道:“我是狐妖,你是狐狸精!”   “我不是狐狸,我是昙花呀!”   一头红狐狸和一朵昙花鸡同鸭讲地竟然吵了一个上午。   竹仙从屋檐下伸出头,虚虚地倒挂在窗棂子上,用两根食指堵着耳朵,耷拉着永远都睡不醒的下垂眼对写手札的老板道:“小白,干脆把狐狸炖了吧?”   白寒露咂咂嘴,冷飕飕地笑,“那就做狐狸炖千年老竹笋。”   小狐狸和竹仙不敢怠慢。   晚上饭桌上的炖菜一锅――小母鸡炖蘑菇。

  楔子   天人城往西望隐约能看到一座黑色庄严的塔。   初进天人城的人会以为那塔就在城外,实则那塔远得很。在三千六百里之外的黑水天牢的外头,占了整座仙山,直直耸入了九重天外。   每逢上元节,我那个枯燥乏味的师父都会从碧梧仙山赶去天人城赴灯会。不像是凡间的灯,红绿金纸糊几个样式,或猜灯谜或对对子。毕竟是天界,灯会上也实打实的看的是灯,能工巧匠用不同的材质和式样做的灯,叫人看了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我师父喜欢灯,是因为她曾在灯会上远远见过一盏灯,好似一只倒扣着的蓝莲花,一人手上悬了根丝虚虚地提着,花蕊处的光流淌着虹色的荧光。她着迷地在人群中跟着那人走了许久,最终被人潮冲散了,那人和灯如幻影般,都不见了。   师父只记得那人的背影,被灯光映得一片温暖的浅葱色,干干净净的,似我们碧梧山顶上那一色天。   从那后,师父除了在仙山修炼,唯一的爱好便是带着我在天人城一带流窜。   后来我长大些,看到了我小叔绵崖爱上了个凡间的女子,对那女子掏心掏肺,却被那女子害了个灰飞烟灭。又见我姑姑为了我小叔的事公然跟天帝翻了脸下了凡间后,便爱上和一个凡间的封魂师对弈,后来那封魂师临死也不知姑姑对他的心思。我见多识广,才终于得出个道理――何为情爱,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的犯贱。   而师父大约是天界最呆的女神仙,空练了身让男人都闻风丧胆的好本事,寻觅了那么些年都不自知,她哪是看上一盏莲灯,而是相中了持灯的人罢了。   可在天界只凭着一盏莲灯和浅葱色的背影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也许早在人群中相遇了千万次,他今日穿蓝,明日穿绿,实则叼着个烟袋,满脸麻子也说不准。作为小辈的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找月老庙那个爱管闲事的月粼上仙给师父安排相亲。   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我师父这样老实又厚道的女神仙,可她又偏偏是武仙,气势凌人,往那儿一坐就带了副高不可攀的精明相,让相亲的男神仙们坐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都擦着冷汗寻了由头跑了。   于是再后来这些比长舌妇还嘴碎的男仙中就传开了,碧梧仙山的宝�仙姑那就是个吃人的母夜叉。   我师父听了非但不难过,反而安慰我和月粼道:“只为一层皮相迷惑的人,骨子里也不过是些凡夫俗子,幸好我仙阶低,他们不用顾及我的身份虚以委蛇,凡间说大浪淘金,我又何必在乎那些匆匆而过的沙。”   想当年家主把我丢在碧梧仙山学艺时,曾仔细地叮嘱我说,宝�仙姑为人正派仙术高强,你那身懒骨头也该紧一紧了。我还小心眼儿地心生猜疑,觉得家主是不喜欢我,所以才给我拜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师父,遇到细雨绵绵天还会应景地哭几次鼻子,以示委屈之情。   此时我和月粼着实都心虚又崇拜了她一阵子,觉得她看得透,以她那身好本事怪不得混了几万年在天界也升不了仙阶,原是根本就看不上。   直到很多年过去了,我性子已经极其勤勉了,把每日的睡觉时间缩减到了六个时辰,两个时辰练功,剩下四个时辰用来吃饭。从麒麟谷来看我的侍人说,家主很欣慰,抚着你母亲留下来的昆仑鞭哭了好几回。   我母亲不过是守仙岛去了,他却找个机会就要哭个丧,搞得整个麒麟神族都怀疑他们表兄妹有一腿。   那日,师父从天宫回来,兴高采烈地道:“天帝委派为师去凡间抓个人,你仙术已大成,可随为师去历练一番。”   我同样也兴高采烈,一拍手道:“好,我们这就去凡间观光,说不定还能碰到我姑姑。”   师父带着我,又浩浩荡荡地带着一干威风凛凛的天兵天将,猛一看非常的威风,其实这些没用的也只能装点下门面叫个阵什么的,真正打架只有哭爹喊娘的份儿。我们在云头�望整座狐隐山,凡间正值深秋,整座山都飘满了荻花的白色絮羽,远远望上去好似落满了雪。   狐隐山是狐族的地盘,那些狐仙无论男女都是模样出挑的美人。   我没来得及欣赏这大好的秋色,只见山谷中一处已缠斗成一团,各色仙光交织,打得好不热闹。被围在其中的人,一身飘逸出尘的浅葱色,起落间卷起荻花无数,无比养眼。我扭头去看我师父,她已经看呆了,险些连法器都拿不住。   之后我问我师父,“你到底看上他什么?”   师父说:“好看啊。”   我和月粼扑地不起,从此再也不敢轻易心虚和崇拜。这世上情爱是个矮小门槛,可经过的男女都被绊得人仰马翻,可别真指望他们能老僧入定般指点江山。   那个狐仙叫雪霄,脾气坏又傲气是出了名的,小辈的神仙兽族们人前人后都称他一声“雪爷”。   本来他大祸小祸不断,可狐仙族一向清高自傲,娇纵些也没什么。狼和狐二族从上古时期就争端不断,狼族处处压制狐族,只因为狼族好战又戾气太重,最后狐族跻身于龙族、凤族、麒麟族之后的第四个神族。他这次闯了弥天大祸,杀了狼族的祖师爷,连其幼子都尸骨无存。   狐族这群人做戏做得太假,念咒慢得让人瞌睡,甚至有人出几个大招就跑去旁边铺着的虎皮垫子上喝侍从喂过来的酒,哪里是缠斗,根本就是野餐。雪霄和一众狐仙演了这么一出,无非是摆出不连累族人的意思。   我师父对他一见钟情,二见倾心,拉着我的衣角声音都发颤,“就是他了。”   师父总魂牵梦萦那盏灯,可押送他去黑水天牢时,她一路都畏缩得像只温驯的鹌鹑,从始至终也没问过灯的事,更没有半点母夜叉的架势,好似那一身的冰壳子都化作碧梧仙山的潺潺春水了。   不过那时师父依旧以为她念念不忘的只是一盏莲灯,傻得让人无语凝噎。   雪霄被关入了黑水天牢的最深处,几乎不透半点风,黑水污浊的气味令人作呕,他的双臂被玄铁链勒进石壁中,虽狼狈不堪,那身浅葱色却依旧干干净净的,仿佛什么脏东西都沾不到他似的。   我坐在台阶上,怀里揣着一包甜果子,天人城小菜刀家做的点心外酥里嫩,真乃绝品。   “一只麒麟却能坐在污浊中吃东西,有点儿意思。”雪霄抬起头,清澈见底的一双眼,“佛曰,万事皆空。既然都是空,什么干净污秽倒也不打紧的。”   来巡狱前,师父叮嘱我,无论哪个罪人与你搭话都不要应,都不是等闲之辈,别被带进沟里去。我想师父是多虑了,随便拦住个卖包子的,心眼都要比她多些。我被那眼盯得有些愣怔,都说眼为心窗,犯了杀业的人怎会有这么坦荡干净的眼神。   我一撩衣襟,坐下开始啃果子,慢悠悠地道:“佛还曰,万事皆空,因果不空,万般不去唯业随身。虽说你杀的那头狼神没少干坏事死不足惜,可他自有业障随身,你为他犯了杀业,这又是何苦啊?”   “即使我放下屠刀,也无法立地成佛,倒不如随心而动,不留遗憾了。”   “杀了狼神使狼族受到重创,几百年内无法挑起争端,可几百年后这仇恨便是燎原之火。”我叹口气,“不过是一念之差,却万劫俱来。”   这等说教意味的话,是来自我母亲的熏陶,她以前侍奉在西方佛陀座下也是受了那位佛陀的熏陶。雪霄听了并不嗔怒,只道:“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上有明知道不对,却依旧会去做的事。”   从那后,我巡狱,雪霄再也没同我说过话,大约是嫌我烦了。   我闺阁密友西海小六知道我与师父来当差,特意从西海跑来带了亲手做的点心来看我,我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她,“小六,我是不是有时候说话挺讨人厌的?”   “怎么会呢,连我父王都说,我和你说话的口吻就像一个娘生的。”西海小六安慰地拍拍我的肩,异常自豪,“本公主都是跟你学的呢。”   我一颗心立马跟石头似的往下沉,骨头缝子里都凉飕飕地冒冷气。四海八荒的神仙哪个不知道,西海小六那就是臭鱼烂虾的嘴,一张嘴就让人想动手抽了她的龙筋。   我萎顿了些日子,师父每日揣着那少女的相思同我讨论雪霄,我也当没听见。   过了些日子,天帝的谕旨下来了,虽没判他上诛仙台,但要关入浮屠塔,受永生永世的监禁之苦。   我没心没肺地戳师父的背,说:“你若再不同他说话,就没机会了呀。”   押送雪霄进浮屠塔的路上,我跟在师父的后面,她跟在雪霄的后面。   从黑水天牢到浮屠塔下十二里,师父将自己的袖子都揪破了,到了塔下,她才艰难张口,“你……”   雪霄侧过头看她,清澈明亮的眼,满是漠然。   “那年上元节的灯会,你提的莲灯,很好看,是哪里得的?”   雪霄扭过头去,“我忘了。”   若我那时知道雪霄是师父命中的桃花煞,一定不会为了让师父单独同他说话,而站得远远的。她虽然不够聪明却实打实地疼爱着我,我嫌弃她愚蠢了些,可也真心诚意地尊敬她的认真和耿直。   十几个狼妖埋伏在浮屠塔下,雪霄身上缠着捆仙索根本没半点反抗之力,那些狼妖抱着必死的信念下了杀手,每只狼都化作一柄黑色缠着戾气的剑。不过是须臾间,师父已替换了雪霄原来站的位置,十几柄狼魂化成的剑透了她的身体,而后烟消云散。   狼族歹毒的同归于尽的禁忌之术,大罗金仙也无救。   师父如同残破血葫芦那样躺在我怀里,我抱着奄奄一息的她,欲哭无泪。   雪霄转身要入塔,我扯住他的衣角,厉声道:“你对她说句话啊,什么都好!”   他低头,不知是看着我,还是看着师父。   ――“愚不可及。”   天妃伽蓝说,嗔乃三毒之首,由嗔而生贪,由贪而生痴,故为我取名莫嗔。   那片衣角挣出我的手掌,雪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雾气缭绕的塔门中,愤怒和怨恨却如潮水般冲入我的心门。   1   “客官,您的金蟾酥。”小伙计把油纸包塞到白寒露手里,又颠了颠手中的铜钱,笑容满面的,“您走好,我们小菜刀家的点心,不好吃不要钱呀。”   天人城小菜刀家的点心出了名的好吃,店面并不大,雇了三个伶俐的伙计,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白寒露是个粗茶淡饭也能过日子的人,可家里还养着一头馋嘴狐狸和一只好吃懒做的竹仙,他一时半会儿离不开天界,就托送信灵鸦捎过去。   “那只狐狸养肥了倒是可以打牙祭,那只竹仙活这么久还能嚼得动吗?”长溪打了个呵欠,“本座纡尊降贵跟着你,本以为你是头狼,能成器些,倒没想到你那骨肉都是豆腐捏的,派不上什么用场。”   白寒露对这种自己的脑袋里会突然发出个欠揍的声音还不太习惯,而附着在他的肉身上靠他的灵力过活的寄生虫,俨然是一副打算在他的身上生根发芽的架势。   “阁下不用在乎我的感受,慢走不送。”   身体上的彼岸花图腾伸展着枝桠,艳红的花瓣游走到他的耳畔,不甘心地道:“你答应了要救幽昙啊。”   白寒露用鹤骨笛摁住锁骨上蔓延的花枝,毫不客气地回他,“你也答应报酬是千年花魂化作的琥珀珠。”   “本座应了你,自然也不会食言。”长溪习惯性地用命令的口吻道,“我乏了,叫那老鼠精弄点热水来沐浴净身吧。”   长溪有洁癖,要求他每日早晚都要沐浴,若不应他,便会像只老鸹一样在脑袋里叨念个没完。白寒露想着等长溪哪日能离了他的体,他一定找个大的酱菜坛子,把长溪腌渍在酱油香料里,让他泡个够。   明明是长溪非要入浮屠塔救幽昙的,来到天人城恰逢上元节,他转而道,反正幽昙在里头也不差这两三日,又要留下来看过灯会再去。既然他不急,白寒露也没什么急的,在城外的溪边采了柔韧的水草,熟练地编了朵草莲花,花心包着个铜油壶,壶嘴衔着灯芯。   “哪日你要是落魄了,这倒也算是一门谋生的手艺。”长溪看得啧啧称奇,“教我吧。”   “好啊,等哪日你能长出手来。”   长溪便不吭声了,以他如今的模样,就算白寒露以自身养着他,能修炼出真身也至少要上百年。   入夜后,从城中最高的塔楼往远处看,城中大小的街道好似流淌着潺潺的火焰,半空中弥漫着炮竹的火药味,笑声和乐声融化成一片暖意的喧嚣。   白寒露拎着草莲花灯穿过人群,他认为制作精巧的灯都只能换来长溪在耳边的冷嘲热讽。什么鲛人粼拼花纹火星子烤久了腥得很,什么孔雀羽灯燃一夜羽毛就燎成黑母鸡毛,什么那做灯的人长得尖嘴猴腮让那星辰灯也失了颜色。尽管这些日子他早就领教了什么叫毒蛇猛兽的嘴,可还是听得倒了胃口。   “小白,有个丑八怪一直跟着你。”   白寒露拎着草莲花灯进了透着微光的深巷,背后的步子很轻,只有踩到枯枝时才有细碎的噼啪声。他停住,那脚步声也停住。他回过头,借着人家后门的飞檐下挂着的红灯笼,那女子白绢水秀,黑底子绣着黄白忍冬花的襦裙,柔顺的长发规规矩矩地束在脑后,只在头顶挽了支白玉簪,露出恬静儒雅的面孔,像是书香门第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   “请问这位公子,你手中这盏草莲花灯别致得很,哪里得来的?”那女子问。   “我自己做的。”白寒露上下打量她几眼,倒有些意外,“你跟了我一路,只是为了这灯?”   那女子微微一笑,“这灯,让奴家想起了故人。”   长溪在耳边感叹着,什么故人,多半是思春。还未等白寒露张口,那女子却笑道:“让你身上的这位公子见笑了,奴家思念的是个长辈,她生前喜爱逛灯会,最爱的便是这莲灯。”   白寒露又意外了一把,虽看出这女子不是寻常之辈,可能看出寄宿在他身上的长溪,还能听到他说话,还从未有过,“我叫白寒露,我身上这位……不方便透露姓名,你不妨叫他小花。”白寒露脸上那朵儿彼岸花幻成了利爪,却根本伤不到宿主分毫,看来小花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娇俏可爱的假名。   莫嗔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福了福身子,道:“原来是寒露公子,真是巧了,家弟杜蘅在凡间多亏你的照拂。”   “杜蘅他还好吗?”   莫嗔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家弟弟现在算不算好。从无垠地狱回来就去西海提了亲,问他和西海小六是怎么回事,他说不记得,小六又什么也不肯说。“莫强求”这三个字她磨破了嘴皮子,小六也听不进去一星半点。   白寒露看她的脸色也隐约明白了,上前几步把灯递给她,“这莲灯送你照路。”   “无功不受禄。”莫嗔从袖中掏出个珠子,“奴家没什么好东西,不过这珠子是西海龙王送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途,就平时揣着避暑用。”   白寒露没推托,接过那黑漆漆的珠子,手心里沁凉无比,透着深海的森凉威严之气。想必西海龙王能送得出手的东西怕也不是什么凡物。   “这草莲花灯不值什么钱,这珠子我收了,且当我收了你的酬劳,还欠你一件差使。”虽然封魂师这一脉已经没落了,但行业有行业的规矩,他白寒露也是无功不受禄的。长溪听了嗤笑一声,“等你从浮屠塔里出来再应也不迟。”   “浮屠塔”这三个字在莫嗔耳中如同雷鸣,那好似总半睁半闭的柔顺的眉眼露出锋利的棱角,“你们要进浮屠塔?”   “对啊。”白寒露不管长溪在他耳边骂着蠢货,坦然道,“那里有小花要找的人。”   “有胆这么喊本座,准备好和你的脑袋说后会无期吧!”   “……你若有本事就来取。”   “狂妄!不过是头不爱沐浴的臭狼妖,竟如此的放肆!”   “恶心的偷窥狂有资格说别人?”   “……”   听着他们你一来我一去掐得不亦乐乎,莫嗔不知道如何打断他们,只好等他们吵累了互相磨牙,才叹着气开口,“你们既然要进浮屠塔自然知道那是有去无回之地,塔里的神仙妖怪是上了诛仙台都会留有一息尚留,所以才会镇在浮屠塔下永不能危害三界。”   “不过是些无知者的造谣,竟也有人信。不过这谣言造得妙极,对浮屠塔多些敬畏之心,也能少些作恶的心思。”长溪打了个呵欠,他现在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可终究乏得很,也不打算跟她多言,“好了,走了小白。”   不过是萍水相逢,说了这么多已经是逾越。   白寒露虽说欠她一个差使,却也没想到次日在浮屠塔外,又看到了莫嗔。   她仰头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塔,她在九重天的天宫依旧看不到浮屠塔的尽头,它的塔顶已经到了天外天。   莫嗔回头,莞尔一笑,“寒露公子,你欠奴家的那个差使,今日就还了吧。”   2   长溪腹诽,看吧,要债的找上门来了。   本以为神族里也有谦逊守礼的,可没想到遇到个强买强卖的主儿。不过男人应下的话,堪比金石,自然也不能食言。   浮屠塔周围布下了结界,以防止有周围的天人妖兽误入其中。白寒露用鹤骨笛召唤出鹤灵将结界劈开一个缝,他与莫嗔刚踏入结界,那塔门便缓缓打开,幽深的门内吹出带着泥土气息的风,白寒露对莫嗔道:“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莫嗔走到他前面,笑道:“公子身为男人如此婆婆妈妈的,也不怕叫人笑话。”   二人在塔门内穿行而过,好似走进了漆黑的山洞,迎面是吹拂而来的风,有风便有出口。他们还未看到出口,背后的塔门便沉沉关闭了,那风也停了,尽头处有了微光。   他们约莫走了半炷香的工夫才走出洞口,眼前豁然开朗,熟悉的群山绿树和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黑水天牢的大门。白寒露回头一望,背后赫然耸立着庄严浮屠塔,他们就站在浮屠塔的大门口。   莫嗔奇怪地问:“我们怎么走出来了?”   长溪的彼岸花游走到白寒露颈边漫不经心地四望,“并没有,我们已置身于浮屠塔之中了。”   浮屠塔里的世界,并不像其他镇妖魔的塔那样,里面一层层幽深黑暗狭小如棺材,还会被戾气所追逐侵蚀,受尽折磨生不如死。浮屠本就是塔,塔便是浮屠,他们就好比从铜镜的外面走进了镜中,令人分不出真假。   “这就是浮屠塔的真相,塔内镇的与其说是神仙妖魔,倒不如说是另一个浮屠幻世。”   “是虚幻之境?”莫嗔问。   “何为真实又何为幻境?你们麒麟族侍奉在西方佛陀菩萨座下,受佛法熏陶,怎么不懂得‘万事皆空’这四字的禅意。”长溪笑道,“浮屠塔有进无出并不是因为这塔有多么的坚不可摧,而是对于这浮屠幻世的人来说,他们要么是早已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要么就是这里已是他们的故乡。”   不仅是莫嗔,就连白寒露都觉得震惊不已,长溪只告诉他有自由出入的方法,并没告诉他这浮屠塔内是幻世。在凡间他所在的瑶仙岛,便是龙神湛炎以神力幻世而成。   白寒露低头摩挲着手中的鹤骨笛,不冷不热地道:“小花,可懂得真多啊,不知还瞒了我些什么。”   这个长溪非要来浮屠塔大约也不是纯粹为了救幽昙,既然这浮屠幻世并不是什么受尽折磨的地狱,那幽昙还用他救吗?任是长溪目空一切惯了,看白寒露摆出端庄秀美一副吃斋茹素的德行,也知道他心里怕是怒极了,难得听他叫小花也没骂人。   白寒露冷然道:“我只做答应了你的事,你若有其他目的,那就另寻一个称心如意的宿主,最好是鲛人,每日待在水里让你泡个够。”   长溪不慌不忙地道:“本座见多识广有什么错,都像你们这般愚蠢无知吗?你也无须自卑,其实你骨肉匀称,皮肤滑嫩,寝着你的皮着实舒坦。”   现在他是长在白寒露身上,跟这头狂妄的狼妖起了内讧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虽然是内讧,可莫嗔却觉得他们之间关系好得很,关系越是冷淡的见了面倒是说不出的客气。就像那个出了名的不靠谱的月粼,见了她就眼睛一眯,笑得可爱得紧,哟,莫嗔,你胖啦。嘴上说得都是讨打的话,可心里都待对方亲厚。   对于浮屠塔莫嗔本来还抱着大不了有去无回的心思,进来后看到这些一时间反倒生出好似拳头重重地打到棉花的憋屈感。怕是整个天界都没有人知道浮屠塔的真相,那么御座上的那位天帝到底知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这种又算是什么惩罚?   莫嗔茫然地跟着白寒露御风进了这里的天人城,他们来时是清晨,而这里却是黄昏。随着天色渐暗,高殿飞檐上的灯笼点亮了,人纷纷涌到街上,赏灯猜谜人声鼎沸。白寒露不敢相信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应该是幻世之中的泡影。他一把扯出身边走过的人的袖子,那姑娘一惊双颊绯红,白寒露放开了手,“我认错人了。”   长溪幸灾乐祸,贴着他的耳朵笑,“都说了,这幻世不是梦也不是幻境,是真实的,你可不要惹乱了谁的芳心。”   街上的人多到几乎摩肩接踵,白寒露在周身布了妖障与旁人隔开,回头去找莫嗔,却已被人潮挤散了。   即使他有法力也不好做出在大庭广众之下消失这种事,只能顺着人潮朝一个方向走。浮屠幻世内的天人城与外面的天人城乍一看没什么区别,沿着中街往前走,头顶参天的榕树多了一两棵,原本的成衣店子却开成了当铺,即使熟悉的店子在门口守着的伙计却也是陌生的人。   白寒露暗暗心惊,浮屠幻世并非复制外头的世界,而是如同一个树根分出的两个枝桠,虽是双生,却已经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在成长了。   “你也无须惊讶,这世上的新鲜事太多,是你总守着那方寸之地,也变得鼠目寸光。”长溪声音里隐隐有些兴奋的意味,“本座以前最爱去凡间各个城池的藏书阁,凡人也有些可爱的,把见闻杜撰得半真半假。普通人只当故事看,可他们不知道循着那些故事的真相远远比杜撰的更神奇千百倍呢。”   白寒露觉得非常有趣,问道:“难道这浮屠塔也有杜撰的故事在凡间流传?”   “你是白痴吗?”长溪高贵冷艳地来了这么一句,“当然是本座自己见多识广。”   若不是他白寒露去冥界的曼陀地狱找白色曼陀罗花净化出的花露,就不会察觉到长溪那缕仅剩的快要消融的花魂。于是他与长溪定下宿主契约,他以自身为容器供养长溪,而长溪的真身也为他所用。这种性格顽劣之人也怪不得他身死,却无人寻找他,白寒露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赔本买卖。   白寒露这厢正走神,人潮已把他推到了一处空地,四周略清净了些,他抬起头,漫天碎银星辰流淌,榕树上挂着的橘红色灯笼上写着苍劲有力的“吉”字。树下铺了张竹席,盘膝坐了个人,一身如水浅葱色。面前支了个简陋的小灯摊,都是倒扣着粉白色莲花掌,隐约能嗅到莲花香。   白寒露被那莲灯吸引过去,垂头去看那光源并不刺眼,花蕊芬芳,莹润如粼。他那头月光色银发倾泻而下,一直对行人视而不见的摊主抬起头打量他,露了几分惊艳之色,遂一抬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公子若不嫌弃,一起喝一杯?”   “好。”白寒露欣然坐下,接过摊主递过来的酒。   说起莲灯,俩人几乎一拍即合,白寒露随手抽出席子里的一根竹草,教给那人编莲灯。那人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两个人凑在一起比俩大姑娘还细致。足足忘我地聊了一个时辰,临分开时不仅送了白寒露一盏灯,还塞了他几颗水莲灯结的莲子,叫他去种。   萍水相逢不问姓名,一直等到白寒露起身离开,沉默了许久的长溪才道:“刚才那个人是天界犯了重罪关进来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他与平常人有何不同?”   “他刚低头时,后颈上有刺字,那字可是红莲地狱的火池里烧的针刺上去的,从后颈刺到后背四个字:罪无可赦。这字永不愈合,沾水便溃烂一回,疼痛入骨。你看那人干净整洁的,怕是每日都要沐浴更衣。”长溪说,“那些蓬头垢面的大多都是名不副实的脓包,这种才是狠角色。”   白寒露听长溪这么讲,对那人又多了些好感,提着莲灯往回走,终于看到莫嗔坐在个茶水摊子上,正悠哉地吃茶。   “现在人多杂乱的,莫嗔小姐且要跟紧些。”   莫嗔笑眯眯地一抬头,看到白寒露手中的莲灯,立刻变了脸色,“你这灯哪儿得的?”   白寒露遥遥一指,远处那棵挂满了吉祥灯笼的大榕树,“那树下有个摊子。”没想到这稳稳当当的莫嗔听完这话,竟不管不顾地掐了个御风诀从人群上头掠过,惊得人群骚乱起来,有些人不明就里拔脚就跑,“怎么啦?”“莫非是走水了?”“啊,走水啦?”“……快逃命呀,走水啦!”一时间好好的灯会兵荒马乱,撞得灯摊人仰马翻,灯芯烧了灯皮,灯皮又点燃了挂着的绢布,这次是真的走水了。   3   莫嗔御风到那榕树下,正好见那熟悉的一身浅葱色要收摊,身后不远处火光四起,那人不慌不忙,莫嗔也置若罔闻。   “没想到你在这浮屠塔内,如此逍遥自在。”莫嗔的舌尖贴着牙缝挤出几个字,几乎要恨出血来。   有多少年了,她已经快记不清了。   师父死后,她天上地下找了无数回,都找不到她半点气息。家主告诉她,十几匹狼妖以自身化作利剑产生的戾气,有十个宝�仙姑也抵不住,是真的灰飞烟灭了。以前她嫌凡人笨,明明亲人都已转世投胎,根本受不了那些供奉,还是每年都祭拜。后来换作她每逢师父忌日,便到浮屠塔外供上瓜果香火,傻坐半天,把雪霄送给她的那四个字一嚼再嚼。   狐仙雪霄在灯影里站了半天,半晌,轻轻巧巧的一句,“你是谁?”   莫嗔如坠冰窟,全身发冷,连心脏都冻成了冰疙瘩。她犯了嗔戒怨恨了千年的人,早已把她像块抹布一样丢到脑后了,没有谁会记得一块抹布。她慢慢张开右手,手腕上的银镯苏醒过来,一条纤细小巧的银色小巴蛇松开咬着的尾巴,伸长身躯化作一柄灵气四溢的银蛇长矛。   莫嗔已经怒极,她是御火的麒麟,火麒麟生来脾气极其暴躁易怒又好战,雪霄不知不觉地激出了她的本性。手中的长矛一抖,已朝雪霄的颈间刺去。雪霄只感到一股子纯阳的赤红之炎袭来,他躲得够快,却还是闻到了自己几根头发被烧焦的气味。   他冷笑,“我可不记得认识你这样的疯婆子,不如直接报上名来如何?”   莫嗔也冷笑,“你不配!”   银蛇长矛锋利之气裹着赤红的炎火直接劈开了雪霄身后的榕树,树身燃起熊熊烈火朝民居倒过去。等白寒露追过来,正看到莫嗔发飙,如灵蛇出洞般的彼岸花枝从白寒露的袖中伸出,在榕树倒下来前将几个来不及逃走的人卷到旁边。整个天人城的长街火光冲天,与父母走散的幼童的哭叫声唤醒了莫嗔。   火麒麟的体质在族里身子算是单薄的,她是火麒麟练的又是纯阳之炎火之气,最忌讳动怒,必须不急不躁心平气和,才能气泽绵长。“我……我这是在做什么……”莫嗔用了那一刺丝毫没留力又伤心过度,一下子昏死过去。   莫嗔,你不能生气,人生气是因为软弱无能,束手无策。   莫嗔啊,这世上最肮脏的是人心,最干净的也是人心,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你要学会宽恕才会无坚不摧。   我的爱徒,你要看清自己这世界,嫉妒、仇恨、虚荣都在、可快乐,信念和纯真也在,就好似有天有地,有黑夜有白昼,除了西方普度众生的佛陀菩萨,连神仙都逃不过心魔。   莫嗔,不要动怒啊,那样你就闻不出莲花的香。   雪霄看着这泡在湖水中正陷入梦魇的麒麟,将浸泡过的布巾搭在她的额上。她心智大乱,灵魄的火种涌动,若不是这寒泉她将在昏迷中烧尽自己的肉身。   “到底哪里来的疯婆子?”雪霄想起那个一见如故的银发公子,好像和她是一起的。只是昨夜整条街都烧起来了,一片混乱中,他还是没能把这女的丢下不管。她是头麒麟,又一副要取他的命的狠劲儿,他倒想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她。   雪霄住在镜湖临水的木屋里,这屋子原本也不是他的,是个寡居的天人建的,那女人死后木屋闲了,他就住了过来。   大清早,湖面升起了薄雾,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白昙花在湖面上绽放出一条小栈道,踏花而来的正是幽昙。他明显是在外头浪了一整夜,回来时眉梢还带着点喜色。   “呀,你又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回来了?”幽昙伸头一看,哦,是个女的,长得挺端正,意味深长地笑了,“吾辈早就说了,你脾气这么古怪,大约是阴阳失和。捡个女的也好。”   雪霄啧了一声,“我也只捡了你。”现在方知什么叫后悔。他当时就是魔障了,听到浮屠塔顶的钟声知道是那边又送了犯了罪的神仙过来了。他恰好在浮屠塔附近,就过去看看来了什么人,要是不顺眼,就送他上西天。当时幽昙坐在塔门口一副心如死灰又茫然无措的德行,他心一软,就把人捡回来了。   幽昙这种灭绝人性的长相,放在家里就是个祸害。他独居惯了,突然多个人本就别扭,幽昙去天人城逛一圈就多一堆疯狂的仰慕者。   幽昙看到雪霄满脸的嫌弃,很受伤地为自己辩解,“我们每日吃食用度都是那些姑娘们送来的,柴火也有小伙儿劈好了扎成捆放在门外,你不是挺高兴的吗。”   有人跑来做牛做马他当然不厌恶,只是他不觉得自己太闹腾了些?   雪霄不跟他�唆,只道:“你看着她点,我去做饭。”   莫嗔混混沌沌地醒来,天光大亮,明晃晃地落在眼睑上。她发觉自己泡在水中,可屋檐下,围着个小圆桌,两个人在吃饭。一碟子馒头,两个素菜,三言四语,再没其他的。   “你若想杀我,等吃饱了有了力气也不迟。”雪霄也没指望她真的听话。这个疯婆子要能听得进劝,昨夜就不会烧了整条街。莫嗔却从水中爬起来念咒烘干衣裳,落落大方地坐下来,礼貌地道:“打扰了。”   幽昙很是高兴地道:“不打扰,你长长久久地留下才好呢,他阴阳失和,正好需要个女人。”   话毕,雪霄袖风一扫,幽昙端着碗“啊”的一声栽到湖里。随后,他像被掉进热锅里的蚂蚱一样,蹦了出来,脸色发白地捂着后颈磨牙,痛得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撩起长发,莫嗔看到他后颈上那个“罪”字又烂了一遍,原来是戴罪之身的神仙。   莫嗔看他面相,美得干净出尘,双目温和,面如莲花,是个有佛根的,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她有些迷惑了,忍不住开口问:“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因为什么罪过被关进来的?”   幽昙正待开口答,却被雪霄用折扇拍了一下,不客气地打断,转而清凌凌的眸子死死盯着莫嗔,道:“你颈子上没刺字,既不是本乡人,也不是被关进来的。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外头的人不要将姓名轻易告诉别人,也不要过问别人的姓名,这里可是有言灵妖怪作祟的。不过,看你昨夜闹的那一场,像是知道我的名讳。”   昨夜她是被愤怒烧昏了头,可他不记得她,她的愤怒和恨意好像都没落到实处,整个人打空了般的失落。   “是奴家认错人了。”神差鬼使的,莫嗔道,“昨夜太暗,所以认错了人。”   “你差点儿杀了我,只因为认错人?”   “看公子的身手,怕是奴家也伤不到你。”   “那可未必,若不是我躲得快,现在已被烧得骨头都不剩了。”雪霄哼了一声,“既然你没事了,那就尽快找到你的朋友离开吧,误打误撞进来的外乡人随意说出自己的名字,要是被祭祀给言灵妖怪,那就再也走不了了。”   幽昙进来后就被雪霄捡了回来,只听他说过这浮屠幻世里唯一要忌惮的就是言灵妖怪,但并不知道言灵妖怪是什么东西。此时听雪霄又再三提起,也有了好奇心,“那言灵妖怪到底是什么?”   “恩人说得是真的?”   “我白寒露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对夫妇对望一眼,白寒露觉得奇怪,他们的眼里透着既兴奋又惶恐的神情。   他们夫妇带着不满三岁的女儿出来赶灯会,只听到一片走水的呼喊声,人群推挤中弄丢了孩子。白寒露去寻莫嗔,没想到莫嗔劈开了巨大的老榕树,他恰好救了那差点儿被榕树砸到的孩子。夫妇二人对他千恩万谢,请到家中做客。   女主人杀了家中抱窝的母鸡,将绑在梁上过冬的腊肉切了炖了干笋,都是农家常见的东西,女主人手艺很好,白寒露吃得很是尽情。只是隐约中,觉得那夫妻面色中有愧疚和躲闪,不停地斟酒劝菜,让他觉得自己像在吃断头饭。   白寒露觉得莫名其妙,可那烦人鬼长溪在用得着的时候,却一直沉睡不醒,身上那总是走来走去的彼岸花蜷缩在背上睡得正酣。趁男主人去添酒,白寒露将袖中草编的蚱蜢给围在桌边看他的小女娃玩。小女娃不拿那蚱蜢,只扒着桌边露出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盯着他,“爹说不能把真名字告诉别人,会被言灵妖怪吃掉的。”   “何为言灵妖怪?”   “就在城外的镜湖中,每月十五,被叫到名字的人会被拖到湖中吃掉。”小女娃奶声奶气地说,“你会被吃掉哦。”   白寒露略微一算,明日就是十五了,他初来乍到大约也明白自己是碰到什么麻烦的事情了。   一直到了第二日长溪才醒过来,听到白寒露问起言灵妖怪,打着的呵欠都断了,“那可是知道了别人的名字就可将那人的灵魂拖走的妖怪,只要来到这浮屠幻世管你是天人还是神仙都逃不过,你可不要蠢得将自己的真名告诉别人。”   白寒露的脸色简直是黑透了,咬着牙问:“在进来之前把所有的禁忌都交代清楚,这不是常识吗?”   长溪伸了个懒腰,嗤笑道:“算了吧,连凡间三岁的小孩儿都知道有陌生人问‘你叫什么名字’时都会大声说‘我爹说不能跟陌生人说话’。像现在的这种世道,再老实的人出门也会报个张铁柱李狗蛋之类的假名出来,这才是常识吧?谁还会真的傻帽透顶地来一句‘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   两人奇异地沉默了半晌。   突然,长溪不敢置信地问:“你不会已经将名字告诉别人了吧?”   “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   镜湖的水澄澈见底,微风吹皱,泛起一层粼粼银波。   雪霄伸手撩起,水透过他的指缝流成滚在玉盘的珍珠,溅起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他悠悠地道:“以前有个上神来到这浮屠幻世,发现这里笼罩着一片祥和吉瑞之气,本乡人都心存善念也过得其乐融融,已斩断了六欲。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找到这片镜湖。这里有个镜湖,外头也有个镜湖,同样是镜湖,这里的水却是那边的镜湖渗过来的,无比纯净。本乡人喝的水都是来自这镜湖,时间长了,便被净化了。”   “于是那位上神带来了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妄语、恶口、绮语、两舌,他带着从冥界带着无法消散聚集成戾气的口业而来,沉到这镜湖水中净化。若没什么意外,就算这些口业无法彻底被净化,也不会成妖。只因为这浮屠幻世送进来太多的罪无可恕之人,渐渐的本乡人生了怨言犯了恶口,怨声载道。那些沉入镜湖的戾气吸收了能量,修成了言灵妖怪。”   “言灵妖怪每月十五都要吃供奉,本乡人夜里会聚集在街上与乡邻互相谩骂诋毁,除非拿新的名字来换回自己的名字,那些人巴不得多来一些不懂事的外乡人。这浮屠幻世再也不是祥和安居之地,终将成为口业地狱。”   莫嗔问:“他们不能离开这里吗?”   “对于外面来说,他们只是幻影,一出浮屠塔就会烟消云散,能去哪里?”   莫嗔又问:“既然这浮屠塔根本镇不住你,为什么你不离开?”   “我是戴罪之身,在这浮屠幻世也是来赎罪的,又能去哪里?”雪霄说,“我早就无处可去了。”   这句话让莫嗔心里沉甸甸地往下沉了沉,她咬着杏子,本是满嘴清甜的汁水却一瞬间舌尖扎了酸。   许多神仙都说狐擅魅惑之术又狡猾,不过空摆着清高的姿态罢了,在四大神族里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师父死后,她去过狐隐山,接待她的是一个叫月影的狐仙,走到哪里都带着只白色的小猫妖,很是恩爱。月影和雪霄一样是狐族的护法,只是月影从小在狐隐山长大,雪霄却在还未成年时就成了狼族的俘虏。   不过那时,他们以为雪霄已经战死沙场,并没费心去寻他。狐痛恨狼,狼同样也痛恨狐狸,雪霄被抓去狼族,脚腕子上扣了天奴锁成了奴隶。他失踪了一百多年后,带着狐族的奴隶杀了矿山的看守,回到了狐隐山。雪霄对那一百多年的事绝口不提,只是修炼法术更加勤勉,长老对他寄予厚望,想着将来把长老的位置传给他。   倒是那位总是懒洋洋不作为的风眠殿下对长老说,你别指望雪霄,他的心没带回来。   后来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直入狼族的领地杀了狼神及其幼子,带了一身的伤回来,却也只有轻飘飘的一句话,起码能太平个几百年。   这些听来完全不可能完成的事,他却做到了。   在黑水天牢里的雪霄如是说: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上有明知道不对,却依旧会去做的事。   即使现在,莫嗔也没能弄懂这句话,她从不允许自己做不对的事。大约就是因为如此,雪霄才在浮屠塔内,而她在浮屠塔外。   4   虽是月圆夜,天上也晴空万里,可天都黑透了,也没见星辰圆月。整片苍穹之内像是怪物的大嘴,连一丝风都不见。   因为有客人在,晚饭丰盛了许多,凉碟素菜外又蒸了条鱼。莫嗔和幽昙已经熟稔了,被问起为何会来这里,便坦然地道:“是为了寻个故人。”   “可惜我就没有你这样的故人。若是有的话,不知道有多好。”   “是吗,可我来找的人不会那么愉快的。”   幽昙听了这话,心领神会地笑了,“你这故人哪里开罪了你?”   莫嗔被问得一愣,竟答不上来。   说是雪霄害死了师父,未免太过分了些,因为他们负责押解雪霄入浮屠塔,保护他是分内的事。师父为他而死,他却冷漠地丢了一句“愚不可及”,之后轻轻松松地就忘了个干净。可怜师父竟痴痴爱他,临终也没一丝后悔。   她只知自己憎恨雪霄,竟说不上个完整的理由来,只因为“愚不可及”那四个字,说出来未免叫人笑话。   “名不正言不顺啊。”莫嗔心里一片钝钝地疼,“我也说不上来。”   雪霄捧着一盏烛火从屋内走出来,听了他们说话,盯着莫嗔堆满了轻愁的眉宇,问:“我和你的故人长得很像?”   莫嗔抬头看着他,澄澈如水的眼正一派坦然地看着她,一时间,她的心脏犹如针刺,下意识地问:“如果奴家说像,你会不会觉得奴家愚不可及?”   “自然是愚不可及。”   幽昙看不下去了,指着他的鼻子,“哎哎,不是吾辈说你呀,就你这张嘴怕是得罪了人都不自知呢。”   没有任何的犹豫,雪霄盘膝而坐,拿了剪刀贴着烛光去剪烛芯,漫不经心地道:“若我昨夜被杀死了,只是因为长得和你恨的故人相像,我是不是该自认倒霉呢?自己舍身入死也就罢了,还害了无辜的人难道不愚蠢?”他停下来看着那一豆烛光,突然说:“我进浮屠塔时,押送我的仙姑为了保护我,被那些来寻仇的狼妖杀掉了。天帝的一个命令就能让她舍生忘死,可我不过是个陌生人又是罪人,她死了,却会让她的亲人难过,难道不愚蠢吗?这种只会叫人伤心的人,一点都不值得可怜。”虽然我也是这样的人,雪霄想着,他获了罪,族人嘴上都不说,心里都是难过不已的。   那些狐隐山的小辈狐狸们知道狼神死了,都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最该高兴的是长老,狐族休养生息,山里不知多少小狐狸可以平安长大。他却脸一垮,拂袖而去。同为护法的月影去找他,却发现老头躲在山谷的角落里偷哭。   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族人,他才愿意为他们舍生入死,可同样的,他也让他们更伤心。   “可这世上,聪明人太多,所以愚蠢就更加难得。”雪霄莞尔一笑,“所以说,这愚蠢也不是坏事。”   莫嗔怔怔看着他,一时间脑内千回百转,千鸟振翅般蜂鸣后如密集的雨点落在心湖之上,雨来得疾去得也快,最终只留下一派芬芳新绿。她用左手按住颤抖的右掌,原来,愚不可及的是她呢。   他们这厢临水夜谈,本来一丝风都不见的死寂的湖面陡然吹起了带着湿气的猎猎寒风,水面却如一块黑色的松烟墨,连半分水纹都不见。   风从四面八方向湖内吹来,带着一股子腥臭之气,是本乡人供奉的恶口之风。只听到风声鹤唳,湖中传来温软的呼唤声,犹如情人的呢喃,叫人沉醉。   幽昙低喃一声,“要来了。”   一个时辰前,白寒露被酒馆的伙计赶了出来,天还没黑,他们就要打烊了。   他买了酒和烤鸡,藏在城中的祭坛外最高的楼阁檐上,看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却不是热闹的,只是一片木然的沉沉死气。   “小花,你是说我的名字已经被供奉给言灵妖怪了,等言灵妖怪呼唤,我就会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往那湖边走对吗?”白寒露奇怪地问,“那它要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将你一动不动地囚禁在泥土里,你不会沉睡,会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直清醒,逼得你发疯诅咒,那是言灵妖怪最喜欢吃的食物。”长溪幸灾乐祸,“本座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   “还好,有你陪着,我也不至于那么无聊的。”   长溪幸灾乐祸的笑声立刻冻结在风中。   “所以,你要是不想被封在水底的淤泥里,就想办法吧。”   白寒露知道自己着了道,反倒无事一身轻,干脆喝酒吃肉补充力气。本来前几日烧得乱七八糟的街道还泛着焦糊味,往下一望,乌七抹黑的,又站满了人,说不出的诡异。以前白寒露见过人家吵群架,不过总有个由头,这没仇没怨的,怎么能骂得起来。   眼看着连最后一丝天光都不见了,白寒露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抱着凑热闹的心态,到底想知道怎么个“无事生非”法。   突然人群中有小孩大哭起来,因为太过寂静,所以这一嗓子格外的嘹亮。不知谁骂了一句“谁家短命孩子,吓死人了”,那孩子的家长立刻骂回去,“有这么说小孩子的吗,真是天生一张贱嘴,死了活该下拔舌地狱!”“你骂谁呢,臭三八!”骂声此起彼伏地多起来,除了口舌之快,已有人动起了手,整条街一片厮杀打骂声。   那些恶口化成了腥臭的风,朝城外吹去。   这时白寒露听到了呼唤声,那声音钻进耳朵,好似有一只绵软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牵着他往城外走。长溪看他踢翻了酒罐,魔怔了一样,怎么叫都不应了,怔怔地往湖边走。   那呼唤声虽然婉转,可听在莫嗔心中却阵阵发寒。雪霄和幽昙守在镜湖边,被那声音召唤来的人都直着眼睛往湖中走。雪霄像是已经习惯了这些事,念着咒,泥土里伸出手来抓住那些人的脚腕子,让他们无法前行。幽昙走过之处长出荆棘之藤,把人牢牢地束缚在地面上。   “你们这是做什么?”虽然有疑问,莫嗔还是用定身咒定住两个小腿已经走进湖水里的人。   “只要他们撑到天亮,这一个月就算逃过去了!”幽昙高兴地说,“吾辈真心觉得你若能留下来就好了,凡间不是都有三剑客吗,我们也可凑成一组救人于水火的奇侠呀。”   雪霄把险些沾到湖水的莫嗔拉到一边,“小心,切不可沾到湖水,会被拖到湖底去。”   湖边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莫嗔暗暗心惊,每个月十五雪霄就在湖边做这种事,他少说被关进来也有七八百年了。这七八百年里,被出卖名字的人只会增多不会减少,即使这个月救下他们,下个月他们依旧会被言灵妖怪的呼唤声吸引而来。而雪霄月复一月地守在这镜湖边,却只能越来越辛苦。   念咒的空隙,莫嗔忍不住大声问:“难道这湖中的妖怪就不能被消灭掉吗?”   “不能,除非是把它带来的人在这里,任何妖怪都对它的生身父母有敬畏之心。”幽昙掠过湖面,他幻化的昙花迅速地枯萎发黑,荆棘遍地也难以抵抗那些拼了命往湖中走的人。这时他看到了熟人,在黑水天牢里见过的封魂师,半身已经陷入了湖水中。   莫嗔也看到了他,着急地喊他,“寒露公子!”   幽昙愣住了,“你跟他来的?”   已来不及和幽昙多废话,莫嗔伸手去抓白寒露,只抓住一片袍角,还未来得及施力,脚下踩的雪绸已经发黑成灰了。她的脚失去了着力点,非但不能拽回来白寒露,脚上也沾了水,一股子巨大的力量将她往水中拖去。坏了。莫嗔想,她大意了。就在她身子往下沉的刹那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往上一拽,幽昙的荆棘已经眼疾手快地缠住了她。莫嗔被拽回岸边,不过眨眼间,雪霄已经失去了被救的先机,一抹浅葱色消失在湖中。   5   “饿……饿……”墨色的湖水中,传来小孩子委屈的低喃声,“饿啊……”   雪霄如同铅块一样往下不徐不缓地坠落,手指上缠了谁的长发,撩着他的手心。雪霄费力地转过头,本是一丝光都不透的湖水中,那人的身体半蜷缩着在水中沉浮着,银色的发像盛开的水莲花,一直延伸到颈子上红色的彼岸花图腾泛着红色的荧光破土而出,在纤长柔媚的花枝和花冠摇曳在水中,原本目光呆滞的男子闭上了眼,再睁开,眼中已有了神识。   长溪舒展了一下筋骨,他早就很满意这个身体,要是能一直霸占着就美了。他用彼岸花缠住雪霄的脚,让他不至于陷进泥里,转身朝声音的深处游去。   水底乌黑的一团业障,却是个巨婴的样子,比成人还要大许多倍。   它感知到有人来到身边,伸出手握住白寒露的身子拉到脸前,无比兴奋地道:“吃啊……吃……”   长溪叹口气,伸手摸了摸它的脸,“你怎么越发不像样了?不是告诉过你,好好在湖底泡着,总有一日可以成佛的吗?”   那污黑的一团,把他拿到鼻前闻了闻,愣了愣,“你是谁?”   “连我都不记得了?你到底吃了多少脏东西啊?”   几千年前,长溪还在冥界好好做他的花神。   有一日他经过拔舌地狱听到委屈凄惨的婴孩的哭声。本身这些地狱里最不缺的就是哭声,来这里的,都是赎罪的,还能好酒好菜地招待他们吗?不过这拔舌地狱里不应该有婴灵,他出于好奇走进去,在一片片的刑架后头,看到污黑的一团戾气,是修成了妖的业障。   “你为何躲在这里哭?”   “我好害怕,好多骂声,好痛苦,可是又……好舒服,我会长大啊。”   “本座带你去个地方,你好好净化,总有一日可以成佛的哦。”   污黑的戾气看着他,好高贵美丽的人,好干净又好香,好喜欢他哦。它犹豫了一下,抓住了花神伸过来的手。   ……   言灵妖怪放开了长溪,声音里带了哭腔,“你是花神……花神我好饿……好饿啊……”   其实这言灵妖怪,只是个懵懂的孤僻的孩子,他拍了拍他的大脑袋,“你不是饿,你是寂寞了吧?”   “寂寞?”大脑袋歪了歪,“什么是寂寞?”   “可是寂寞也不能做坏事啊,他们的骂声只能让你越来越痛苦而已,你不是讨厌听到骂声的吗?”长溪温柔地说,“放他们离开吧,我会经常来看你的,但是你要把名字还给他们,不要再呼唤他们来了啊。”   大脑袋轻轻抵住长溪的额,奶声奶气地问:“花神把我放在这里,再也不来了,是我做了坏事,花神讨厌我吗?”   “你忘记了吗?我们约定好了,等你成了佛,我就来接你啊。”长溪低喃,“……小十岚。”   对了,它想起来了,它叫小十岚,是花神给它取的名字。那些人送了那么多名字来,没有一个是它的。它因为贪婪地吃了那么多口业,已经迷失了本心,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啊。花神说过,名字便是灵魂。有了灵魂就能幻化出真正的自己。   言灵妖怪的额心劈出一道灵光,璀璨的蓝紫色火焰燃烧了全身,墨汁般的湖水渐渐荡漾出清澈的波纹,被迅速地净化了。   被困在淤泥中的人被一片荷叶拖出水面,雪霄只觉得身子一轻,已经出了水,跌坐在荷叶上不停地喘息。那团燃烧的火焰慢慢熄灭,一头橙色的小鹿踏在湖面上,硕大的鹿角如植物般长满柔嫩的叶。它踏着湖面走到周身缠着彼岸花立在荷叶上的长溪面前,带着脆生生的童音笑着,“花神,小十岚成佛的那天,你一定要来,约好了哦。”   “啊,约好了。”   小鹿用鹿角轻轻触碰了长溪伸过来的拳头,而后渐渐消失在湖面上。   几乎在小十岚消失的瞬间,长溪周身的彼岸花瞬间枯萎,以他现在的状况,勉强驱使这头雪狼的身体还是太勉强了。不知道又要沉睡多久,真可惜,他不知道有多满意这具骨肉匀称的身体呢。   “长溪……是你吧,长溪……”幽昙抱住他跌下去的身子,大吃一惊,“难道你一直藏在封魂师的身体里?”   长溪闭上眼睛,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真是讨厌的声音,果然还是……好烦他。   第二日清早,醒过来的乡民跟雪霄道了谢,无论雪霄怎么解释他们再也不会被召唤来,他们也不肯相信。只有等到下个月十六日早上,他们在自己家的床上醒来,大约才会放下心来。   镜湖上一片澄澈,好似昨夜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这岁月总是最健忘的。   显然昨晚对于白寒露来说也就是睡了个觉,根本不知道长溪利用他的身体做了什么事。对于那湖中的言灵妖怪是长溪放到这里的事情,更丝毫没什么意外。以长溪这人的行事风格,不闯祸才是奇怪的,大约一时兴起就起了净化这团戾气的心思,却又把这个小妖怪给忘记了。   “你要找的人就是他?”莫嗔无比震惊,“他是魔神幽昙?”   她没见过幽昙,不过听说他在天界时是极其跋扈的,从不拿正眼看人,也不过是仗着自己的美貌,未免盛气凌人。后来打死了花神长溪后堕落到无垠地狱继续作恶,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神。   如今这位传说中的美貌的恶棍,正吹着茶水上的浮沫,用小动物般的眼神瞅着她,“吾辈要跟着封魂师去凡间过日子,你会不会回天庭去告状啊?”   莫嗔倒吸一口凉气,这传言真的是不可信,不由得叹息,“奴家哪有闲情逸致管这些。”   雪霄招待他们吃了一顿斋饭,而后送众人到浮屠塔下。莫嗔一直低着头,温顺地走在他的身边。这一路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为何在押解他进浮屠塔时那一路上,师父低着头一言不发。并不是没有话要说,也并不是羞怯。而是他走在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莫嗔也明白了,也许恨的另一面是因为爱。   她和师父一样,不知何时也恋上了那一抹干净的浅葱和澄澈的眼波儿吧。   浮屠塔的塔门缓缓打开,莫嗔突然回头道:“没了言灵妖怪,你还守着这镜湖做什么?”   “没了言灵妖怪,我也是戴罪之身,自然是要在这里。”   “那奴家明年上元节来找你看灯吧。”莫嗔款款地笑,“你那水莲灯很是别致,不知怎么得的。”   雪霄一愣,脑海中闪过一张脸,在他入浮屠塔前,押解他的武仙,眉目乖顺,问他,你的莲灯是哪里得的?他回答,我忘了。那张脸在记忆中早就模糊得分辨不清了,毕竟是陌生人的脸。可他一直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好好回答她。   “是水莲灯,是用灯莲子种出来的。”雪霄如是说。   “这样啊。”   说不定,遗忘,也是个好的开始呢。   莫嗔嫣然一笑,冲他摆了摆手,转身走出了浮屠塔的大门。   6   瑶仙岛的醉梦轩里,小狐狸游儿和幽昙大眼瞪小眼。   “我们家养得起这么多吃闲饭的吗,一个竹仙就够麻烦啦,又带回来一个狐狸精!”   幽昙伸出手指戳了戳小狐狸的耳朵,疑惑地道:“狐狸精不是你吗?”   小狐狸揉着耳朵,愤怒地道:“我是狐妖,你是狐狸精!”   “我不是狐狸,我是昙花呀!”   一头红狐狸和一朵昙花鸡同鸭讲地竟然吵了一个上午。   竹仙从屋檐下伸出头,虚虚地倒挂在窗棂子上,用两根食指堵着耳朵,耷拉着永远都睡不醒的下垂眼对写手札的老板道:“小白,干脆把狐狸炖了吧?”   白寒露咂咂嘴,冷飕飕地笑,“那就做狐狸炖千年老竹笋。”   小狐狸和竹仙不敢怠慢。   晚上饭桌上的炖菜一锅――小母鸡炖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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