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树不名贵。但它的知名度和影响力非其他树类可比,它是宁波市的市树,也是不少村的村树。在市区的街道两旁和公园绿地,人们随处可见郁郁葱葱的樟树;在乡下村落,樟树是道独特的风景。樟树是村庄的风水树,樟树是村民的保护神,樟树也是乡村历史的见证者。只要看樟树有多大,便知村的历史有多长。
樟树不娇贵。它的适应性和生命力也非其他树类可比。只要有土有水的地方,无论是高山深谷,还是田野平原,无论是地头墙角,还是充塞污气的厂区,樟树从不计较,都能顽强的生存。即使历经千年,树洞内已能摆放一张八仙桌的情况下(如宁海前童樟树),它仍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
樟树不显贵。樟树朴实、平和、默默无语。它从不向人炫耀自己,从不计较别人如何评价自己,过自己的日子,长自己的树。不像枫树在落叶前有意染红自己,以吸引人们前来观赏;也不像梧桐树,秋风一起就大张旗鼓,飘飘扬扬洒下一片落叶,生怕人们不知道。樟树不跟风,樟树不招人,在别的树落叶时,它不落叶,依然保持着绿色。在春回大地,春暖花开,遍地绿色时,樟树才在穿上新绿衣的同时,悄声无息地脱去旧衣。难怪有人把樟树说成是不落叶的四季常青树。其实,樟树也是落叶的,只是它的落叶从不张扬,在落叶的同时获得了新叶的再生,从而使它的新陈代谢、新老更替了无痕迹。
樟树是人类的朋友。樟树与人类最近,樟树与人类最亲,有樟树的地方肯定有人类。最早的樟树肯定是原始的,但我到过不少原始森林,却未寻见樟树,然而见到樟树的地方必能见到人。可见樟树已成为人类的樟树,樟树只与人类相伴。樟树的树冠覆盖面大,树叶常年翠绿,它每天吸收消化着大量的二氧化碳,为人们提供新鲜的氧气,樟树底下是村民纳凉、聊天、集会的好去处,樟树也是过去女儿家出嫁置办嫁妆的好木材,防蛀、防潮的樟木箱是嫁妆中的必备物件。
我赞美樟树,不仅是樟树自身的品质使然,更因为我的内心深藏着一种特殊的情感,源于十年前父亲在病中种下的一棵樟树。樟树位于村口菜市场旁,直径已达20―30厘米,树冠覆盖面达数十平方米。每次回家,我总要站在樟树前凝视沉思,看着樟树的树皮,就会想到老父亲满脸的皱纹,看着樟树的树干,就会想起父亲高大的躯体,看着樟树向上伸出的两支树叉,就会想起父亲粗壮的双手,看着樟树,就会引起我对父亲的回忆……
定格在我心目中的父亲是个少言寡语、默默干活的人,他很少料理家务、管教孩子,天未亮就出门,天黑才回家,一天到晚忙在田间山野。父亲的力气大,在生产队是很有名的,300余斤的担子挑在肩上疾步如飞,每次上山背树,最重的树由他背,需要两人合抬的树,靠树根重的那头总是他;父亲干农活速度比别人快,种出的庄稼比别人好,但他得到的待遇并不比别人多,受到的责难则不少,说什么父亲干活粗糙只图快,生产队开会常常受气回家。在上世纪80年代的后期,年近70岁的父亲还给家里闯下一次“祸”,靠母亲和子女出面去摆平。那天,本村人氏毛某在隔壁邻居家搓麻将,父亲冲进去二话不说,当胸一拳将70多岁的毛某打倒在地,然后扬长而去。父亲打人事出有因,此人原为村中地痞,欺诈勒索,无恶不作。40多年前,此人手提手枪,口中嚷嚷“你阿弟识相,你不识相,今天要了你的命”,追杀过父亲。吓得新婚不久的母亲从此嗅觉、听觉失灵,留下终身病根。为何阿弟识相,因叔父曾与此人赌牌九,此人输钱后突然将手枪压到台面,吓得叔父拿在手中的骰子不敢投,赢了拿不了枪,输了赔不出枪,叔父知趣把牌九一推主动认输,把桌上的钱全部送给他。为何父亲不识相,外公有块柴爿山要出卖,此人要求父亲出面低价卖给他,父亲未允,而是卖给了宁波的一家柴爿行。于是遭到报复追杀。毛某罪应在新政权建立时被镇压,但他本与土匪一家,熟悉土匪踪迹,为解放军剿匪立下功绩,故后被判无期徒刑,免于一死。毛某刑满留场工作,退休后不敢回老家,改革开放后,政策宽松,毛某回到村里安度晚年。父亲想解放前你欺负我,现在你有退休工资拿,我还要下田干活,心中不平,动手打了人,害得毛某卧床数天。父亲打人情有可原,但无理可说,毛某罪孽已受国法制裁,现在是自由公民,父亲打人就是违法行为。母亲和姐姐知晓后,立马送去慰问品,登门赔礼道歉,毛某一家自知过去有愧对我家之处,见好就收,没有继续追究。
父亲一生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可书。父亲晚年引以自豪并常向我们讲述的也就是两件事:一件是抗战时期,日本鬼子占领奉化县城,家乡一带日本鬼子、国民党部队、土匪三者共存,局势动荡不安,生意人不敢做生意。父亲为生计出门跑单帮,将奉化县城的布匹、药品运到新昌,将卖货物所得钱放在空麻袋里,由于胆大心细,多次往返,都能化险为夷,平安无事。另一件是,生产队中有个摔跤能手,许多人都不是他的对手,生产队劳动中途休息,常常以摔跤娱乐。平常父亲只是看客,从不参与。一次该人主动向父亲挑战,父亲立起,在该人尚未近身之际,突然一把抓起该人的衣领,使其处于悬空之中,然后另一只手用力一推,一下把他推出丈余,摔到在地,从此这人不敢与父亲交手。
总之,父亲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农民,与母亲相比,似乎不可同日而语。母亲聪慧,无师能裁衣,无文能诵经,父亲一辈子是一字不识的文盲;母亲重教,把六个子女送进学校,父亲重耕,多次想把子女从学校拉回到田野;母亲集家庭的经济支配权、子女教育权、对外交往权于一身,是家政的主宰者,父亲似乎只是一个在田间从早干到晚的劳动者;母亲的批评唠叨,父亲总是默默的倾听承受,从不反驳;母亲对己节俭,为人大方,父亲相比则有差距。真正改变对父亲的看法,父亲的形象开始在我内心高大起来是在他得病以后,以及病中种樟树的举动。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似乎从来没有生过病,进过医院,吃过药,假如偶感不适,母亲送上一碗糖煮豆腐(生猪油、白糖、豆腐为原料)就能精神焕发。在父亲心目中,糖煮豆腐是最好的补药。1998年10月,父亲胃感不适,双手上举困难,由家人陪同到宁波医院检查,检查结果令人吃惊:胃癌晚期,转移到骨。父亲知晓后泰然处之,自知此病难医,拒绝住院,急意返家。我买来两只热腾腾的肉包,他也一口气吃下,绝无一般人悲观、悲切的表情。回家后一切如常,不同的是,在来医院检查前,79岁高龄的父亲还常下地干活,地里的花果蔬菜吃不完,常常送给子女。我每次回家,总要带回一大堆父亲种的新鲜有机蔬菜,医院检查后他不再下地干活了。此外,他要求生活比过去更好些。原先父母二老单独开伙,父亲病后,父母就在同住一幢房的哥哥家就餐。父亲一生好烟喜酒吃肉。困难时期,父亲只吸自己种植的土烟,偶尔买一些8分钱的“经济”和1角3分的“大红鹰”,喝劣质白酒或自制酒,时断时续,肉则只能是过年过节时的享受。尽管我家每年都养一头肥猪,到了年底留下的往往只有部分猪内脏和别人不愿买的猪脖子糟头肉。曾发生过不懂事的姐姐流着泪拦住屠夫不让别人买自家猪肉的事。现在,对已成家立业的子女而言,父亲的要求已不再是问题。烟,保证15元一包的“大红鹰”,偶有“中华”相伴;酒,一天两顿,白酒、黄酒、啤酒随选;鱼肉餐餐有,蹄膀一星期一只。父亲开始了他人生的最后享受。
父亲的乐观豁达只是延缓了癌细胞的生长,但并没有赶跑病魔,1999年的夏天,父亲突然大出血,昏迷卧倒在床。医生化验血色素只有4克,他告诉我准备父亲的后事吧。但我不信。父亲不断发出“去去去”的声音,似乎在驱赶着什么;他不断地挥舞着手臂,似乎是在作最后的争斗。为了防止父亲乱舞的手撞伤,我使劲按住他的手臂,有时我的劲还不如父亲的劲大。父亲以过去强壮的身体为基础,以顽强的生命力为支撑,在昏睡三天后醒来。父亲没有告诉家人这三天内他遇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干了什么,只感觉自己睡了一觉。父亲在卧床一个月后下地行走,重新恢复卧床前的生活。有时还一人走到村老年活动室看看老人们搓麻将,到田间拾一些稻穗来喂鸡。只是不再喝黄酒,改喝啤酒,有时一瓶,有时半瓶,天冷时就在热水中温一温,渐渐父亲脑后的脖子上还长出了肉。有人对父亲开玩笑,医生搞错了,你没有病。父亲听后,以笑作答。
也就是在这次病后,父亲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你到苗圃去买一株樟树来,我要种在村口的路边,将来也可以给后人乘乘风凉。”我立马花100元钱买来一株樟树,在父亲的指点下,请人种下。2000年的9月25日晚,满桌的饭菜,他已难以下咽,一吃就吐。他平静地对母亲说,这次看来要走了。晚饭后(实际上父亲并没有吃),他不要任何人帮助,自己动手洗了一个澡,把身子擦得干干净净,换上整洁的内衣内裤。第二天,仍挣扎着起床,不愿躺在床上。第三天上午,哥哥打电话告我,父亲不行了,快来!我急急携妻赶回家里,见父亲半躺半卧在床,紧闭双眼,不能言语。我问父亲痛否,父亲摇头,我问父亲喝不喝豆浆,父亲点头。我忙拿出从宁波带来尚有微温的豆浆,用汤匙送到父亲的嘴边,父亲慢慢地张开了他的口,一口、二口,到第三次送到他嘴边时,父亲摇了摇头,不再张口。是父亲在弥留之际还要享受最后的人生,还是为了满足我这个很早离家、父亲引以自豪的游子最后的孝心,我不知道!但父亲最后的摇头和点头的镜头已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就在父亲喝过我递上的豆浆后一小时,父亲咽下了他的最后一口气,走完了81岁的人生之路。
将父亲和母亲进行比较,在旁人看来似乎不妥,但我还是要比较。2005年12月5日,母亲的突然离去使我悲痛万分,我打开母亲的厨柜(父亲去世后,母亲又自己单独生活),里面放的只有几碗简单的素菜,不竟泪流满面。母亲,你口袋里有钱,存折上有钱,子女们身上的钱你也随时可取,你为什么如此苛求自己,你是不懂生活,不会享受生活啊!在我看来,只有父亲,才真正懂得生活,才真正把握生命、人生的真谛。母亲多愁善感,一遇事就苦思冥想,彻夜难眠,父亲豁达开朗,天大事碰到枕头就睡着,从不知道失眠是怎么回事;母亲的节俭到了苛刻的程度,年过70岁,就不再添置新衣,也不让子女送新衣,觉得是浪费,父亲则不然,他从不拒绝子女给他购置新衣,在临去世前一星期,还穿上了妹妹新做的衣服;母亲有了钱后,除了修桥铺路,造庙拜佛,慷慨相助,自身生活依旧,父亲有了钱后,买烟买酒买肉,享受生活;母亲从不主动向子女要钱,有时子女给钱,她也拒绝,说你们年轻人用钱地方多,我们老人有钱也不会用,父亲认为子女给钱天经地义,过去放了本钱,现在要收租息;母亲对生老病死看得透,但父亲的境界更高一筹。在父亲看来,活着就要好好生活,而死则是生的完善和升华,是在另一个世界的再生。父亲不识字,更不知道什么哲学。令人想不到的是西方哲学史上伊壁鸠鲁相信感性,追求内心安宁,在临死时还不忘洗一个温水澡,然后安静地离去,却在父亲身上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再现。一个是得到马克思赞赏,并作为自己博士论文研究对象的哲学家,一个是走出村庄就几乎无人知晓,终日在田间劳动的农民;一个出生在2千多年前的古希腊,一个出生在20世纪的中国,时间相隔数千年,空间相距千万里,然而这两个不同时代、不同学识、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人,跨越时空的阻隔,实现了心灵上的真正沟通和对话。因此我要说,母亲伟大,但活得很累,父亲平凡,但活得实在。
当我再次来到父亲种的樟树前,凝视无语的樟树。我从内心发出无限的感叹:樟树不名贵,不娇贵、不显贵,它只是众多普通树种的一种,父亲何尝不是一个勤奋、朴实、憨厚、老实,从不张扬的一个普通人呢。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种樟树,因为樟树的品格就是父亲的品格,樟树就是父亲,父亲就是樟树。父亲的生命将在樟树中延伸,只要樟树还存在,父亲就存在,只要樟树活着,父亲就活着。愿父亲和樟树同存,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责编 谢志强】
樟树不名贵。但它的知名度和影响力非其他树类可比,它是宁波市的市树,也是不少村的村树。在市区的街道两旁和公园绿地,人们随处可见郁郁葱葱的樟树;在乡下村落,樟树是道独特的风景。樟树是村庄的风水树,樟树是村民的保护神,樟树也是乡村历史的见证者。只要看樟树有多大,便知村的历史有多长。
樟树不娇贵。它的适应性和生命力也非其他树类可比。只要有土有水的地方,无论是高山深谷,还是田野平原,无论是地头墙角,还是充塞污气的厂区,樟树从不计较,都能顽强的生存。即使历经千年,树洞内已能摆放一张八仙桌的情况下(如宁海前童樟树),它仍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
樟树不显贵。樟树朴实、平和、默默无语。它从不向人炫耀自己,从不计较别人如何评价自己,过自己的日子,长自己的树。不像枫树在落叶前有意染红自己,以吸引人们前来观赏;也不像梧桐树,秋风一起就大张旗鼓,飘飘扬扬洒下一片落叶,生怕人们不知道。樟树不跟风,樟树不招人,在别的树落叶时,它不落叶,依然保持着绿色。在春回大地,春暖花开,遍地绿色时,樟树才在穿上新绿衣的同时,悄声无息地脱去旧衣。难怪有人把樟树说成是不落叶的四季常青树。其实,樟树也是落叶的,只是它的落叶从不张扬,在落叶的同时获得了新叶的再生,从而使它的新陈代谢、新老更替了无痕迹。
樟树是人类的朋友。樟树与人类最近,樟树与人类最亲,有樟树的地方肯定有人类。最早的樟树肯定是原始的,但我到过不少原始森林,却未寻见樟树,然而见到樟树的地方必能见到人。可见樟树已成为人类的樟树,樟树只与人类相伴。樟树的树冠覆盖面大,树叶常年翠绿,它每天吸收消化着大量的二氧化碳,为人们提供新鲜的氧气,樟树底下是村民纳凉、聊天、集会的好去处,樟树也是过去女儿家出嫁置办嫁妆的好木材,防蛀、防潮的樟木箱是嫁妆中的必备物件。
我赞美樟树,不仅是樟树自身的品质使然,更因为我的内心深藏着一种特殊的情感,源于十年前父亲在病中种下的一棵樟树。樟树位于村口菜市场旁,直径已达20―30厘米,树冠覆盖面达数十平方米。每次回家,我总要站在樟树前凝视沉思,看着樟树的树皮,就会想到老父亲满脸的皱纹,看着樟树的树干,就会想起父亲高大的躯体,看着樟树向上伸出的两支树叉,就会想起父亲粗壮的双手,看着樟树,就会引起我对父亲的回忆……
定格在我心目中的父亲是个少言寡语、默默干活的人,他很少料理家务、管教孩子,天未亮就出门,天黑才回家,一天到晚忙在田间山野。父亲的力气大,在生产队是很有名的,300余斤的担子挑在肩上疾步如飞,每次上山背树,最重的树由他背,需要两人合抬的树,靠树根重的那头总是他;父亲干农活速度比别人快,种出的庄稼比别人好,但他得到的待遇并不比别人多,受到的责难则不少,说什么父亲干活粗糙只图快,生产队开会常常受气回家。在上世纪80年代的后期,年近70岁的父亲还给家里闯下一次“祸”,靠母亲和子女出面去摆平。那天,本村人氏毛某在隔壁邻居家搓麻将,父亲冲进去二话不说,当胸一拳将70多岁的毛某打倒在地,然后扬长而去。父亲打人事出有因,此人原为村中地痞,欺诈勒索,无恶不作。40多年前,此人手提手枪,口中嚷嚷“你阿弟识相,你不识相,今天要了你的命”,追杀过父亲。吓得新婚不久的母亲从此嗅觉、听觉失灵,留下终身病根。为何阿弟识相,因叔父曾与此人赌牌九,此人输钱后突然将手枪压到台面,吓得叔父拿在手中的骰子不敢投,赢了拿不了枪,输了赔不出枪,叔父知趣把牌九一推主动认输,把桌上的钱全部送给他。为何父亲不识相,外公有块柴爿山要出卖,此人要求父亲出面低价卖给他,父亲未允,而是卖给了宁波的一家柴爿行。于是遭到报复追杀。毛某罪应在新政权建立时被镇压,但他本与土匪一家,熟悉土匪踪迹,为解放军剿匪立下功绩,故后被判无期徒刑,免于一死。毛某刑满留场工作,退休后不敢回老家,改革开放后,政策宽松,毛某回到村里安度晚年。父亲想解放前你欺负我,现在你有退休工资拿,我还要下田干活,心中不平,动手打了人,害得毛某卧床数天。父亲打人情有可原,但无理可说,毛某罪孽已受国法制裁,现在是自由公民,父亲打人就是违法行为。母亲和姐姐知晓后,立马送去慰问品,登门赔礼道歉,毛某一家自知过去有愧对我家之处,见好就收,没有继续追究。
父亲一生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可书。父亲晚年引以自豪并常向我们讲述的也就是两件事:一件是抗战时期,日本鬼子占领奉化县城,家乡一带日本鬼子、国民党部队、土匪三者共存,局势动荡不安,生意人不敢做生意。父亲为生计出门跑单帮,将奉化县城的布匹、药品运到新昌,将卖货物所得钱放在空麻袋里,由于胆大心细,多次往返,都能化险为夷,平安无事。另一件是,生产队中有个摔跤能手,许多人都不是他的对手,生产队劳动中途休息,常常以摔跤娱乐。平常父亲只是看客,从不参与。一次该人主动向父亲挑战,父亲立起,在该人尚未近身之际,突然一把抓起该人的衣领,使其处于悬空之中,然后另一只手用力一推,一下把他推出丈余,摔到在地,从此这人不敢与父亲交手。
总之,父亲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农民,与母亲相比,似乎不可同日而语。母亲聪慧,无师能裁衣,无文能诵经,父亲一辈子是一字不识的文盲;母亲重教,把六个子女送进学校,父亲重耕,多次想把子女从学校拉回到田野;母亲集家庭的经济支配权、子女教育权、对外交往权于一身,是家政的主宰者,父亲似乎只是一个在田间从早干到晚的劳动者;母亲的批评唠叨,父亲总是默默的倾听承受,从不反驳;母亲对己节俭,为人大方,父亲相比则有差距。真正改变对父亲的看法,父亲的形象开始在我内心高大起来是在他得病以后,以及病中种樟树的举动。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似乎从来没有生过病,进过医院,吃过药,假如偶感不适,母亲送上一碗糖煮豆腐(生猪油、白糖、豆腐为原料)就能精神焕发。在父亲心目中,糖煮豆腐是最好的补药。1998年10月,父亲胃感不适,双手上举困难,由家人陪同到宁波医院检查,检查结果令人吃惊:胃癌晚期,转移到骨。父亲知晓后泰然处之,自知此病难医,拒绝住院,急意返家。我买来两只热腾腾的肉包,他也一口气吃下,绝无一般人悲观、悲切的表情。回家后一切如常,不同的是,在来医院检查前,79岁高龄的父亲还常下地干活,地里的花果蔬菜吃不完,常常送给子女。我每次回家,总要带回一大堆父亲种的新鲜有机蔬菜,医院检查后他不再下地干活了。此外,他要求生活比过去更好些。原先父母二老单独开伙,父亲病后,父母就在同住一幢房的哥哥家就餐。父亲一生好烟喜酒吃肉。困难时期,父亲只吸自己种植的土烟,偶尔买一些8分钱的“经济”和1角3分的“大红鹰”,喝劣质白酒或自制酒,时断时续,肉则只能是过年过节时的享受。尽管我家每年都养一头肥猪,到了年底留下的往往只有部分猪内脏和别人不愿买的猪脖子糟头肉。曾发生过不懂事的姐姐流着泪拦住屠夫不让别人买自家猪肉的事。现在,对已成家立业的子女而言,父亲的要求已不再是问题。烟,保证15元一包的“大红鹰”,偶有“中华”相伴;酒,一天两顿,白酒、黄酒、啤酒随选;鱼肉餐餐有,蹄膀一星期一只。父亲开始了他人生的最后享受。
父亲的乐观豁达只是延缓了癌细胞的生长,但并没有赶跑病魔,1999年的夏天,父亲突然大出血,昏迷卧倒在床。医生化验血色素只有4克,他告诉我准备父亲的后事吧。但我不信。父亲不断发出“去去去”的声音,似乎在驱赶着什么;他不断地挥舞着手臂,似乎是在作最后的争斗。为了防止父亲乱舞的手撞伤,我使劲按住他的手臂,有时我的劲还不如父亲的劲大。父亲以过去强壮的身体为基础,以顽强的生命力为支撑,在昏睡三天后醒来。父亲没有告诉家人这三天内他遇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干了什么,只感觉自己睡了一觉。父亲在卧床一个月后下地行走,重新恢复卧床前的生活。有时还一人走到村老年活动室看看老人们搓麻将,到田间拾一些稻穗来喂鸡。只是不再喝黄酒,改喝啤酒,有时一瓶,有时半瓶,天冷时就在热水中温一温,渐渐父亲脑后的脖子上还长出了肉。有人对父亲开玩笑,医生搞错了,你没有病。父亲听后,以笑作答。
也就是在这次病后,父亲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你到苗圃去买一株樟树来,我要种在村口的路边,将来也可以给后人乘乘风凉。”我立马花100元钱买来一株樟树,在父亲的指点下,请人种下。2000年的9月25日晚,满桌的饭菜,他已难以下咽,一吃就吐。他平静地对母亲说,这次看来要走了。晚饭后(实际上父亲并没有吃),他不要任何人帮助,自己动手洗了一个澡,把身子擦得干干净净,换上整洁的内衣内裤。第二天,仍挣扎着起床,不愿躺在床上。第三天上午,哥哥打电话告我,父亲不行了,快来!我急急携妻赶回家里,见父亲半躺半卧在床,紧闭双眼,不能言语。我问父亲痛否,父亲摇头,我问父亲喝不喝豆浆,父亲点头。我忙拿出从宁波带来尚有微温的豆浆,用汤匙送到父亲的嘴边,父亲慢慢地张开了他的口,一口、二口,到第三次送到他嘴边时,父亲摇了摇头,不再张口。是父亲在弥留之际还要享受最后的人生,还是为了满足我这个很早离家、父亲引以自豪的游子最后的孝心,我不知道!但父亲最后的摇头和点头的镜头已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就在父亲喝过我递上的豆浆后一小时,父亲咽下了他的最后一口气,走完了81岁的人生之路。
将父亲和母亲进行比较,在旁人看来似乎不妥,但我还是要比较。2005年12月5日,母亲的突然离去使我悲痛万分,我打开母亲的厨柜(父亲去世后,母亲又自己单独生活),里面放的只有几碗简单的素菜,不竟泪流满面。母亲,你口袋里有钱,存折上有钱,子女们身上的钱你也随时可取,你为什么如此苛求自己,你是不懂生活,不会享受生活啊!在我看来,只有父亲,才真正懂得生活,才真正把握生命、人生的真谛。母亲多愁善感,一遇事就苦思冥想,彻夜难眠,父亲豁达开朗,天大事碰到枕头就睡着,从不知道失眠是怎么回事;母亲的节俭到了苛刻的程度,年过70岁,就不再添置新衣,也不让子女送新衣,觉得是浪费,父亲则不然,他从不拒绝子女给他购置新衣,在临去世前一星期,还穿上了妹妹新做的衣服;母亲有了钱后,除了修桥铺路,造庙拜佛,慷慨相助,自身生活依旧,父亲有了钱后,买烟买酒买肉,享受生活;母亲从不主动向子女要钱,有时子女给钱,她也拒绝,说你们年轻人用钱地方多,我们老人有钱也不会用,父亲认为子女给钱天经地义,过去放了本钱,现在要收租息;母亲对生老病死看得透,但父亲的境界更高一筹。在父亲看来,活着就要好好生活,而死则是生的完善和升华,是在另一个世界的再生。父亲不识字,更不知道什么哲学。令人想不到的是西方哲学史上伊壁鸠鲁相信感性,追求内心安宁,在临死时还不忘洗一个温水澡,然后安静地离去,却在父亲身上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再现。一个是得到马克思赞赏,并作为自己博士论文研究对象的哲学家,一个是走出村庄就几乎无人知晓,终日在田间劳动的农民;一个出生在2千多年前的古希腊,一个出生在20世纪的中国,时间相隔数千年,空间相距千万里,然而这两个不同时代、不同学识、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人,跨越时空的阻隔,实现了心灵上的真正沟通和对话。因此我要说,母亲伟大,但活得很累,父亲平凡,但活得实在。
当我再次来到父亲种的樟树前,凝视无语的樟树。我从内心发出无限的感叹:樟树不名贵,不娇贵、不显贵,它只是众多普通树种的一种,父亲何尝不是一个勤奋、朴实、憨厚、老实,从不张扬的一个普通人呢。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种樟树,因为樟树的品格就是父亲的品格,樟树就是父亲,父亲就是樟树。父亲的生命将在樟树中延伸,只要樟树还存在,父亲就存在,只要樟树活着,父亲就活着。愿父亲和樟树同存,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责编 谢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