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冬日
轻轻一想就碰到了天堂。
可是，天堂在哪儿呢？
我高高仰着头，努力地想，一遍遍地想，直至想得头疼欲裂。然而，冬季的视野始终一片迷蒙，终于，脖子酸痛了，再无法支撑仰望的姿势，无奈地垂落下来。
很多时候，我满怀着希望一次次失望而归。
漫长的冬日，我的内心与屋外寥落的景象连成了一片，像被一块大号灰布覆盖，分不清彼此，以至于把檐下悬挂的一串冰凌误认作是自己身体里的某个器官。
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寒流预报了，逆着水银柱指示的方向，寒气在一日日加深。植物们早已见怪不怪，一些兀自瘦瘦地葱茏着，更多的卸下一地枯叶，冷冷地与之对峙。而鸟类则加紧收拢了翅膀，它们本能地蔑视家禽，如今却不得不羡慕那些俗常的幸福时光。
而为了避免被抛弃的命运，一块突起的岩石必须时刻保持对气温的警觉。这可能是主动句式，也可能是被动句式，在我触摸它的时候，那种冰凉的粗糙感让我变得无比真实，无比低矮。
大地腾空了，四壁如徒，陡峭的西北风在旷野上铺陈，不可阻挡的方式，推动着季节一步步跌入深渊。
傍晚时分，马厩里传出一声尖利的嘶鸣，像投入平静水面的一粒石子，带动着余波向大雪弥漫的旷野扩散。然而，这种努力显然是徒劳的，只一个回合就被呼啸的风雪吞没。
整个冬天马夫都没有感觉像现在这么孤立无助，他的面前横卧着一匹将要临产的母马，但母马的处境显然不太妙，粗重的鼻息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微弱，眼看着它连挣扎一下的力气也在消耗殆尽。
其实，马夫早早就联系了兽医，只是他没有想到母马突然难产，又恰恰碰上这种大雪封门的天气。此刻，他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却又无可奈何。
母马在努力发出一声嘶鸣之后，硕大的头颅终于不堪重负，无力地放倒在松软厚实的麦草上――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马夫一次次跑到雪地里，向雪色深处张望。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兽医身上了，然而，兽医会冒雪赶来吗？他已经不能说服自己。
而现在，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马夫蹲下身，伸手抚摸母马隆起的腹部，他能感觉到一匹小马紧张的跳动，心里暗暗说：这一定是一匹倔强的小公马。
仿佛被刺了一下，对未知的恐惧让他的内心缩成了一团。马夫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一回头正与母马眼对眼，不知是飘进来的雪花融化了，还是母马在流泪，他看到两行清水从母马的眼眶里流下来，一滴一滴全砸在他心上。
这样一个冬日，真的无比漫长吗？
天气预报说，又有一股西伯利亚寒流要来了，前锋已经抵达疆北，大雪封山，前景黯淡，气温骤降至零下三十度。
我想象不来零下三十度是怎样一种天气，零下十几度已经让我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敢露出一丝缝隙了――这个温度足以让我浑身凉透。
每天我都疲惫不堪，我知道自己的生活越来越乏味，这不是我的过错，这样的天气，每一天从开始到结束都是混沌的，呼吸日益稀薄，一页页翻过去的日子写满了生存的不安与卑微，层层累积，仿佛一日三餐的排列，貌似正常，其实已经麻木了。
然而，我必须忍受。
仔细想想，我们一生要忍受多少物事？再想一想，严寒总是比较容易忍受的吧？
当我走出家门，从白鹿塬上刮来的风雪一眨眼工夫就在我身上完成了堆积。我暗自后悔，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样的天气出门？如今的情形，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按时抵达目的地了。
而更可怕的是，我忽然间发现自己迷路了，走了那么长时间竟不知走到了哪里。周围曾经烂熟于胸的景致全都没有了，只是白，彻底的白，形成一道惨白的墙。不管我向哪个方向走，最终都被反弹了回来。
我无力地站住脚，失去方向感带给我的不止是疲惫，更有置身虚无境地的恐惧。我向来路张望，身后一串脚印很快就被漫天风雪掩埋了，而前路更加迷茫，远远近近毫无参照。
我的心乱了，眼前的世界分明像张着大嘴的怪兽，深不可测，随时都能将我吞噬。
此刻，我能感觉到身体温度正一点一点离我而去，如果不能尽快找到一户人家，我很快就会被冻僵。
我努力回想从前的路径，大致判断了一下方向，然后顶着风雪继续上路。我不能停下，也不敢停下，我知道多停留一分钟就多增添一分危险……
白鹿塬终于迎来了晴朗天气，虽然等待的时间久了一些，但还是如期来到了――春天的驾临宛若盛大的节日，新鲜多汁的青青草一夜之间就把黄土弥漫的沟沟壑壑装饰一新。
马夫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小公马在野地里散步，窝了一冬，小公马积攒了太多的精力，它不停地撂着蹶子，打着响鼻，总想挣脱马夫手中缰绳的羁绊。
天空高远，大地辽阔。
马夫的心气已经彻底地从母马之死中缓过来，他是那个漫长冬夜所发生的故事的见证人。对他来说，那可能是一个完美陷阱，也可能是一次机缘巧合，他必须放下，他从眼前活蹦乱跳的小公马身上看到了生命的延续与坚韧。
春风暖暖的，一个劲往鼻孔里钻，让人忍不住想大喊几声。
马夫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走到小公马身旁，把缰绳摘下来，又摸摸小公马油亮亮的皮毛，在它屁股上轻拍一掌，喊了声：“去！”
小公马放开四蹄，视野所及都是可供驰骋的道路，它在塬上轻快地奔跑，所过之处，草叶纷飞，而一抹枣红色愈加鲜亮，在大地上肆意涂鸦。
马蹄声的出现比我预想的要早了许多。
那天，当我误打误撞进这户人家，我和马夫几乎同时舒了口气――两个需要帮助的人同时获得了帮助。在我和马夫手忙脚乱地把那匹小公马接生下来的时候，我们内心里都燃起微弱的希望之火，虽然那一刻我们并不能断定它可以和我们一起捱过这个过于寒冷的冬天。
然而没有什么不可能，严寒天气终于过去了，春天的来临一扫过往所有的不快。此刻，我安详地坐在白鹿塬上，把自己托付给日渐茁壮的成长，我发现自己的内心重新开始接纳纷至沓来的春光，而且愈来愈饱满。
这样想的时候，我仿佛真的碰到了天堂。
春天里的酒气
刚进村口，一股熟悉的柴草气息就迎面扑上来，不等我适应，又一股袭来，只是这一次掺杂着浓烈的酒气，不是飘散的丝丝缕缕，而是粘稠状的，一沾染上就再抖落不掉。
我闻着上头，晕乎乎的，像踩着棉花，连脚步都有些涣散。
时令已经入春，一年的酒早该喝完了，而新酒还没有开酿，这不年不节的，唱的又是哪一出呢？
我心里有事，低头疾走，不想有人比我还匆忙，转过街角，不期然彼此撞了个满怀，然后我歪身倒向一侧的柴草堆，他倒向另一侧的沙石堆。
“狗娘养的，眼睛长脑门上啦？”话语粗俗到如此地步，除了老村长，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我一边满地摸索眼镜，一边冲他笑：“老村长，我娘可是你大姑啊。”
老村长一骨碌爬起身，看清楚原来是我，咧开一嘴黄牙也笑了：“我当是哪个愣头青？你怎么这时光回来啦？”
“我回来找你……”
老村长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拍打着浑身沙土，半吊着脸说道：“你那些�事下来再说。正好你回来了，先去看看你迷糊叔，他怕是打熬不了几天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路上，老村长的脸色都不好看，只顾闷头走路。我没话找话，问他：“我迷糊叔身子骨一向结实，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老村长连连叹气：“你迷糊叔是一辈子喝老了酒的，哪成想临了却要被一壶酒给淹死。”话语中透着说不尽的怅然。
我见过贪酒的，没见过像迷糊叔这样贪酒的。
有一出顺口溜是这么说的：“早上二两漱漱口，中午三两挠挠胃，晚上半斤囫囵睡。”说的就是我迷糊叔。
我每次见他都是满口酒气，东倒西歪的，一对朦胧醉眼都快被眼角屎糊住了，整个人要多委琐有多委琐。劝过他多少次就是不听，你说喝酒伤胃，他理由一套一套的：“谁用那玩意儿喝酒？酒是粮食精，那是要用心去喝的，要不人家怎么说不喝酒伤心？”
自从戴上酒鬼的帽子，人们就不大待见他了。当然，老村长除外。
刚开始，人们只在背地里叫他“迷糊”，后来不留神叫顺了口，他也应承，就叫开了。时间一长，连他都忘了自己的本名。记得有一年在村部领化肥补助款，要签字，他拿捏着笔头就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扭头问身后人：“嗨，我叫什么来着？”声音不大，可周围人听得真真切切，像拽动了哪根神经，顿时引发一顿暴笑，说什么开心话的都有。
会计是个小辈，强忍着笑，却一时也记不起他的名字，出于好心，说道：“迷糊叔，你回家去问问我婶。”
不想这句话又让人抓住了把头，一时间插科打诨乱飞：“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就叫迷糊，你婆娘不就叫迷糊婆娘吗？”
“我迷糊你亲娘。”迷糊叔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回一句，讪笑着出门去了，他到底没有签成字。
酒气实实把迷糊叔的脑筋烧毁了。
其实，年轻时候的迷糊叔是不喝酒的，那么，他是在什么时候沾染上的呢？这是一个谜，可能有人知道，但我至今都没有解开，我听得最多的是他有一年醉酒“造反”的故事。
很多年前的早春时节，正要开始忙碌的时候，人们猫了一冬，身上养出一寸来厚的肥膘，积攒着体力，等着老村长安排农活。谁知一连几天都找不到他的人影，把一群庄稼汉急得在村部直跳脚骂娘。不知谁喊了句“歇着也是歇着，先他娘整整地去”，大家伙已歇出了一身毛病，憋屈着，于是相招呼着三三两两扛着锄头下了地。
此刻，老村长却站在地头，他刚参加县里的农业会回来。
冬天里下了几场好雪，地里的麦苗已经返青，看来又是一个好年景。他不明白，好好的麦子不种，干吗去种什么甜菜？他是个老农把式，虽然会上农业局局长把种甜菜的好处说了一箩筐，但他只认一个理儿，种甜菜一年，三年也养不回地力，这是在作践地土。
“乱弹琴！”村长低声咒骂一句。
听到身后杂乱的脚步声，老村长转过脸，边往回走边挥手轰大家：“都回去，都回去，到村部开会。”
村部就几间年久失修的破瓦房，人多，挤不下，老村长索性把大家招呼到院子里，榆木条凳摆了个乱七八糟。会议主题很明确，就是怎么落实县里的种植甜菜大会战。老村长话音一落，刚刚静下来的人群立马炸了锅。
胆小的交头接耳：“不让种粮改种菜啦？甜菜怎么种？是不是也像种菠菜、韭菜一样？”
有人回答：“你真短见识，甜菜是用来榨糖的。”
“噢。”提问的人恍然大悟似的。
更多的人有另一种疑问：“甜菜种出来卖给谁？也像交公粮一样交给国家吗？”
有人笑道：“没听说有交公粮交甜菜的。”
“噢。”提问的人又糊涂了，“那总不会让我们自己拿来榨糖吧？”
而性急的则干脆从凳子上跳起来，双手乱舞：“谁爱种谁种去，反正老子不种。”
旁边人坏坏地劝他：“你就不怕人家告你一个‘破坏甜菜大会战’罪，把你关到大牢里去？”
“那还好了，老子不用再种地，吃公家饭去。”
……
吵吵嚷嚷到晚上十一点也没有整出个子丑寅卯来，老村长坐累了，站起身伸了个大大懒腰，吆喝着往外赶人：“散了，散了，这时分都搂着婆娘睡大觉了。这么鸡一句狗一句的，什么时候是个头？改天再开会。”
人群散后，老村长又在村部抽了一锅烟，离开的时候，不知谁家的狗低沉地吠了两声，把低垂的夜幕撕开了一道缝隙。
迷糊叔被一口酒呛着，竟然呛出个大出血，这件事本身就透着离奇。
“治不成了，酒气已经把身子骨掏空了。”迷糊叔自嘲地一笑。他脸色煞白地躺在床上，由于剪了头发、刮了胡子，整个人倒显得清爽。
老村长坐到床沿，替他掖掖被角，宽慰他：“咱老哥俩的日子还长着呢，慢慢养，没多大�事。”
迷糊叔伸出鸡爪子般的手抓住老村长，眨巴着眼：“咱可说好了，每年清明一定给我捎一壶烧酒来。”
老村长点点头，又摇摇头：“你狗日的别胡思乱想，等病好了我陪你好好喝，还像当年那样。”
……
那年春天的甜菜大会战全县搞得轰轰烈烈，不想临到我们村插红旗的时候却出了状况。那天，县里还下来一个副县长作动员，可是没等大会战开始，我二叔（那时候还没人叫他迷糊）喝得醉醺醺的，带着一大群老头老婆子跑到会战田里，东一堆，西一伙，要死觅活，哭天抹泪的，硬是阻止人们翻苗。二叔还借着酒劲大发酒疯，抠破了这个人的脸，拽掉了那个人的衣袖，人们本就心里不情愿，乐得看他胡闹，一时间把个好好会战搞得乌烟瘴气。最终连副县长也弹压不住，临走时丢给老村长一句狠话：“你要是搞砸了会战，我撤你的职。”
他们一走，老村长也相跟着把出工的村民往回赶。剩下我二叔招呼着一群看热闹的半大小子在地里盖了几间茅草棚，又鼓动着老头老婆子回家搬来被褥，吃住在地头，一守大半个月，硬硬把事儿给搅黄了。
后来听说县上本来是要按“破坏生产罪”把二叔抓起来的，可下来一调查，全村人都替他说好话，又说如果把人抓走，他们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千多口就都去大牢“陪坐”，弄得群情激愤。其实，县里也明白村民们的小九九，可就是找不到对付老头老婆子们的办法，最终清醒不了糊涂了，只把老村长撤职了事。
从那以后，老村长就不是村长了，但人们一直这样叫着，再没改过口。
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事有蹊跷，迷糊叔那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怎么那天就喝酒了？而且还竟然找来一群谁也惹不起的老头老婆子掺和。左想右想想不通，我就很疑心他是受了老村长的指使。
春风还有些微寒，但已经足够消融积雪残冰，新一年总是从最困难处起头，再每前进一步，就增多了一份希望。
老村长背着手向西走，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先回去吧，我要到酒坊去看看。”
这提醒了我心中的疑问，我追上去问他：“老村长，今年酒坊开火怎么这么早？”
老村长停下脚步，回身看看我迷糊叔的院子，淡淡地说：“你迷糊叔怕是熬不到入夏了，我得提前给他准备上，不能让他在路上寒心。”
我肯定是轻笑了一下，而且让老村长看到了。他叹了一口气：“你别轻看你迷糊叔，那是你不知道，你迷糊叔其实心里一点也不迷糊。”
我似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又似乎没有听懂。此刻，一阵又一阵春风呼呼地从村庄上空卷过，当它停下来的时候，花朵会盛开，庄稼也该扬花了。
责任编辑/曲圣文
漫长的冬日
轻轻一想就碰到了天堂。
可是，天堂在哪儿呢？
我高高仰着头，努力地想，一遍遍地想，直至想得头疼欲裂。然而，冬季的视野始终一片迷蒙，终于，脖子酸痛了，再无法支撑仰望的姿势，无奈地垂落下来。
很多时候，我满怀着希望一次次失望而归。
漫长的冬日，我的内心与屋外寥落的景象连成了一片，像被一块大号灰布覆盖，分不清彼此，以至于把檐下悬挂的一串冰凌误认作是自己身体里的某个器官。
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寒流预报了，逆着水银柱指示的方向，寒气在一日日加深。植物们早已见怪不怪，一些兀自瘦瘦地葱茏着，更多的卸下一地枯叶，冷冷地与之对峙。而鸟类则加紧收拢了翅膀，它们本能地蔑视家禽，如今却不得不羡慕那些俗常的幸福时光。
而为了避免被抛弃的命运，一块突起的岩石必须时刻保持对气温的警觉。这可能是主动句式，也可能是被动句式，在我触摸它的时候，那种冰凉的粗糙感让我变得无比真实，无比低矮。
大地腾空了，四壁如徒，陡峭的西北风在旷野上铺陈，不可阻挡的方式，推动着季节一步步跌入深渊。
傍晚时分，马厩里传出一声尖利的嘶鸣，像投入平静水面的一粒石子，带动着余波向大雪弥漫的旷野扩散。然而，这种努力显然是徒劳的，只一个回合就被呼啸的风雪吞没。
整个冬天马夫都没有感觉像现在这么孤立无助，他的面前横卧着一匹将要临产的母马，但母马的处境显然不太妙，粗重的鼻息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微弱，眼看着它连挣扎一下的力气也在消耗殆尽。
其实，马夫早早就联系了兽医，只是他没有想到母马突然难产，又恰恰碰上这种大雪封门的天气。此刻，他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却又无可奈何。
母马在努力发出一声嘶鸣之后，硕大的头颅终于不堪重负，无力地放倒在松软厚实的麦草上――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马夫一次次跑到雪地里，向雪色深处张望。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兽医身上了，然而，兽医会冒雪赶来吗？他已经不能说服自己。
而现在，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马夫蹲下身，伸手抚摸母马隆起的腹部，他能感觉到一匹小马紧张的跳动，心里暗暗说：这一定是一匹倔强的小公马。
仿佛被刺了一下，对未知的恐惧让他的内心缩成了一团。马夫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一回头正与母马眼对眼，不知是飘进来的雪花融化了，还是母马在流泪，他看到两行清水从母马的眼眶里流下来，一滴一滴全砸在他心上。
这样一个冬日，真的无比漫长吗？
天气预报说，又有一股西伯利亚寒流要来了，前锋已经抵达疆北，大雪封山，前景黯淡，气温骤降至零下三十度。
我想象不来零下三十度是怎样一种天气，零下十几度已经让我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敢露出一丝缝隙了――这个温度足以让我浑身凉透。
每天我都疲惫不堪，我知道自己的生活越来越乏味，这不是我的过错，这样的天气，每一天从开始到结束都是混沌的，呼吸日益稀薄，一页页翻过去的日子写满了生存的不安与卑微，层层累积，仿佛一日三餐的排列，貌似正常，其实已经麻木了。
然而，我必须忍受。
仔细想想，我们一生要忍受多少物事？再想一想，严寒总是比较容易忍受的吧？
当我走出家门，从白鹿塬上刮来的风雪一眨眼工夫就在我身上完成了堆积。我暗自后悔，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样的天气出门？如今的情形，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按时抵达目的地了。
而更可怕的是，我忽然间发现自己迷路了，走了那么长时间竟不知走到了哪里。周围曾经烂熟于胸的景致全都没有了，只是白，彻底的白，形成一道惨白的墙。不管我向哪个方向走，最终都被反弹了回来。
我无力地站住脚，失去方向感带给我的不止是疲惫，更有置身虚无境地的恐惧。我向来路张望，身后一串脚印很快就被漫天风雪掩埋了，而前路更加迷茫，远远近近毫无参照。
我的心乱了，眼前的世界分明像张着大嘴的怪兽，深不可测，随时都能将我吞噬。
此刻，我能感觉到身体温度正一点一点离我而去，如果不能尽快找到一户人家，我很快就会被冻僵。
我努力回想从前的路径，大致判断了一下方向，然后顶着风雪继续上路。我不能停下，也不敢停下，我知道多停留一分钟就多增添一分危险……
白鹿塬终于迎来了晴朗天气，虽然等待的时间久了一些，但还是如期来到了――春天的驾临宛若盛大的节日，新鲜多汁的青青草一夜之间就把黄土弥漫的沟沟壑壑装饰一新。
马夫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小公马在野地里散步，窝了一冬，小公马积攒了太多的精力，它不停地撂着蹶子，打着响鼻，总想挣脱马夫手中缰绳的羁绊。
天空高远，大地辽阔。
马夫的心气已经彻底地从母马之死中缓过来，他是那个漫长冬夜所发生的故事的见证人。对他来说，那可能是一个完美陷阱，也可能是一次机缘巧合，他必须放下，他从眼前活蹦乱跳的小公马身上看到了生命的延续与坚韧。
春风暖暖的，一个劲往鼻孔里钻，让人忍不住想大喊几声。
马夫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走到小公马身旁，把缰绳摘下来，又摸摸小公马油亮亮的皮毛，在它屁股上轻拍一掌，喊了声：“去！”
小公马放开四蹄，视野所及都是可供驰骋的道路，它在塬上轻快地奔跑，所过之处，草叶纷飞，而一抹枣红色愈加鲜亮，在大地上肆意涂鸦。
马蹄声的出现比我预想的要早了许多。
那天，当我误打误撞进这户人家，我和马夫几乎同时舒了口气――两个需要帮助的人同时获得了帮助。在我和马夫手忙脚乱地把那匹小公马接生下来的时候，我们内心里都燃起微弱的希望之火，虽然那一刻我们并不能断定它可以和我们一起捱过这个过于寒冷的冬天。
然而没有什么不可能，严寒天气终于过去了，春天的来临一扫过往所有的不快。此刻，我安详地坐在白鹿塬上，把自己托付给日渐茁壮的成长，我发现自己的内心重新开始接纳纷至沓来的春光，而且愈来愈饱满。
这样想的时候，我仿佛真的碰到了天堂。
春天里的酒气
刚进村口，一股熟悉的柴草气息就迎面扑上来，不等我适应，又一股袭来，只是这一次掺杂着浓烈的酒气，不是飘散的丝丝缕缕，而是粘稠状的，一沾染上就再抖落不掉。
我闻着上头，晕乎乎的，像踩着棉花，连脚步都有些涣散。
时令已经入春，一年的酒早该喝完了，而新酒还没有开酿，这不年不节的，唱的又是哪一出呢？
我心里有事，低头疾走，不想有人比我还匆忙，转过街角，不期然彼此撞了个满怀，然后我歪身倒向一侧的柴草堆，他倒向另一侧的沙石堆。
“狗娘养的，眼睛长脑门上啦？”话语粗俗到如此地步，除了老村长，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我一边满地摸索眼镜，一边冲他笑：“老村长，我娘可是你大姑啊。”
老村长一骨碌爬起身，看清楚原来是我，咧开一嘴黄牙也笑了：“我当是哪个愣头青？你怎么这时光回来啦？”
“我回来找你……”
老村长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拍打着浑身沙土，半吊着脸说道：“你那些�事下来再说。正好你回来了，先去看看你迷糊叔，他怕是打熬不了几天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路上，老村长的脸色都不好看，只顾闷头走路。我没话找话，问他：“我迷糊叔身子骨一向结实，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老村长连连叹气：“你迷糊叔是一辈子喝老了酒的，哪成想临了却要被一壶酒给淹死。”话语中透着说不尽的怅然。
我见过贪酒的，没见过像迷糊叔这样贪酒的。
有一出顺口溜是这么说的：“早上二两漱漱口，中午三两挠挠胃，晚上半斤囫囵睡。”说的就是我迷糊叔。
我每次见他都是满口酒气，东倒西歪的，一对朦胧醉眼都快被眼角屎糊住了，整个人要多委琐有多委琐。劝过他多少次就是不听，你说喝酒伤胃，他理由一套一套的：“谁用那玩意儿喝酒？酒是粮食精，那是要用心去喝的，要不人家怎么说不喝酒伤心？”
自从戴上酒鬼的帽子，人们就不大待见他了。当然，老村长除外。
刚开始，人们只在背地里叫他“迷糊”，后来不留神叫顺了口，他也应承，就叫开了。时间一长，连他都忘了自己的本名。记得有一年在村部领化肥补助款，要签字，他拿捏着笔头就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扭头问身后人：“嗨，我叫什么来着？”声音不大，可周围人听得真真切切，像拽动了哪根神经，顿时引发一顿暴笑，说什么开心话的都有。
会计是个小辈，强忍着笑，却一时也记不起他的名字，出于好心，说道：“迷糊叔，你回家去问问我婶。”
不想这句话又让人抓住了把头，一时间插科打诨乱飞：“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就叫迷糊，你婆娘不就叫迷糊婆娘吗？”
“我迷糊你亲娘。”迷糊叔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回一句，讪笑着出门去了，他到底没有签成字。
酒气实实把迷糊叔的脑筋烧毁了。
其实，年轻时候的迷糊叔是不喝酒的，那么，他是在什么时候沾染上的呢？这是一个谜，可能有人知道，但我至今都没有解开，我听得最多的是他有一年醉酒“造反”的故事。
很多年前的早春时节，正要开始忙碌的时候，人们猫了一冬，身上养出一寸来厚的肥膘，积攒着体力，等着老村长安排农活。谁知一连几天都找不到他的人影，把一群庄稼汉急得在村部直跳脚骂娘。不知谁喊了句“歇着也是歇着，先他娘整整地去”，大家伙已歇出了一身毛病，憋屈着，于是相招呼着三三两两扛着锄头下了地。
此刻，老村长却站在地头，他刚参加县里的农业会回来。
冬天里下了几场好雪，地里的麦苗已经返青，看来又是一个好年景。他不明白，好好的麦子不种，干吗去种什么甜菜？他是个老农把式，虽然会上农业局局长把种甜菜的好处说了一箩筐，但他只认一个理儿，种甜菜一年，三年也养不回地力，这是在作践地土。
“乱弹琴！”村长低声咒骂一句。
听到身后杂乱的脚步声，老村长转过脸，边往回走边挥手轰大家：“都回去，都回去，到村部开会。”
村部就几间年久失修的破瓦房，人多，挤不下，老村长索性把大家招呼到院子里，榆木条凳摆了个乱七八糟。会议主题很明确，就是怎么落实县里的种植甜菜大会战。老村长话音一落，刚刚静下来的人群立马炸了锅。
胆小的交头接耳：“不让种粮改种菜啦？甜菜怎么种？是不是也像种菠菜、韭菜一样？”
有人回答：“你真短见识，甜菜是用来榨糖的。”
“噢。”提问的人恍然大悟似的。
更多的人有另一种疑问：“甜菜种出来卖给谁？也像交公粮一样交给国家吗？”
有人笑道：“没听说有交公粮交甜菜的。”
“噢。”提问的人又糊涂了，“那总不会让我们自己拿来榨糖吧？”
而性急的则干脆从凳子上跳起来，双手乱舞：“谁爱种谁种去，反正老子不种。”
旁边人坏坏地劝他：“你就不怕人家告你一个‘破坏甜菜大会战’罪，把你关到大牢里去？”
“那还好了，老子不用再种地，吃公家饭去。”
……
吵吵嚷嚷到晚上十一点也没有整出个子丑寅卯来，老村长坐累了，站起身伸了个大大懒腰，吆喝着往外赶人：“散了，散了，这时分都搂着婆娘睡大觉了。这么鸡一句狗一句的，什么时候是个头？改天再开会。”
人群散后，老村长又在村部抽了一锅烟，离开的时候，不知谁家的狗低沉地吠了两声，把低垂的夜幕撕开了一道缝隙。
迷糊叔被一口酒呛着，竟然呛出个大出血，这件事本身就透着离奇。
“治不成了，酒气已经把身子骨掏空了。”迷糊叔自嘲地一笑。他脸色煞白地躺在床上，由于剪了头发、刮了胡子，整个人倒显得清爽。
老村长坐到床沿，替他掖掖被角，宽慰他：“咱老哥俩的日子还长着呢，慢慢养，没多大�事。”
迷糊叔伸出鸡爪子般的手抓住老村长，眨巴着眼：“咱可说好了，每年清明一定给我捎一壶烧酒来。”
老村长点点头，又摇摇头：“你狗日的别胡思乱想，等病好了我陪你好好喝，还像当年那样。”
……
那年春天的甜菜大会战全县搞得轰轰烈烈，不想临到我们村插红旗的时候却出了状况。那天，县里还下来一个副县长作动员，可是没等大会战开始，我二叔（那时候还没人叫他迷糊）喝得醉醺醺的，带着一大群老头老婆子跑到会战田里，东一堆，西一伙，要死觅活，哭天抹泪的，硬是阻止人们翻苗。二叔还借着酒劲大发酒疯，抠破了这个人的脸，拽掉了那个人的衣袖，人们本就心里不情愿，乐得看他胡闹，一时间把个好好会战搞得乌烟瘴气。最终连副县长也弹压不住，临走时丢给老村长一句狠话：“你要是搞砸了会战，我撤你的职。”
他们一走，老村长也相跟着把出工的村民往回赶。剩下我二叔招呼着一群看热闹的半大小子在地里盖了几间茅草棚，又鼓动着老头老婆子回家搬来被褥，吃住在地头，一守大半个月，硬硬把事儿给搅黄了。
后来听说县上本来是要按“破坏生产罪”把二叔抓起来的，可下来一调查，全村人都替他说好话，又说如果把人抓走，他们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千多口就都去大牢“陪坐”，弄得群情激愤。其实，县里也明白村民们的小九九，可就是找不到对付老头老婆子们的办法，最终清醒不了糊涂了，只把老村长撤职了事。
从那以后，老村长就不是村长了，但人们一直这样叫着，再没改过口。
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事有蹊跷，迷糊叔那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怎么那天就喝酒了？而且还竟然找来一群谁也惹不起的老头老婆子掺和。左想右想想不通，我就很疑心他是受了老村长的指使。
春风还有些微寒，但已经足够消融积雪残冰，新一年总是从最困难处起头，再每前进一步，就增多了一份希望。
老村长背着手向西走，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先回去吧，我要到酒坊去看看。”
这提醒了我心中的疑问，我追上去问他：“老村长，今年酒坊开火怎么这么早？”
老村长停下脚步，回身看看我迷糊叔的院子，淡淡地说：“你迷糊叔怕是熬不到入夏了，我得提前给他准备上，不能让他在路上寒心。”
我肯定是轻笑了一下，而且让老村长看到了。他叹了一口气：“你别轻看你迷糊叔，那是你不知道，你迷糊叔其实心里一点也不迷糊。”
我似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又似乎没有听懂。此刻，一阵又一阵春风呼呼地从村庄上空卷过，当它停下来的时候，花朵会盛开，庄稼也该扬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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