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眼聚焦之以海为生
《 人民日报 》（ 2014年05月28日 24 版） 海，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一般人去看海，看的或许是波澜起伏、风景壮阔，那以海为生的人呢？农林牧渔，是许多人至今仍在延续的生活方式。那些向海而行的人们，大概是“渔”这种生活方式里最见波澜的一支。对他们来说，这或许不仅是生活的方式，而更应该被称为生存的方式。无垠的碧波里，沸腾过或者正沸腾的，是他们的人生。本期，让我们通过赖赛飞和焦喜俊两位作家的视线，去探望一下这些以海为生的人。
——编 者
西沪五月间（文眼聚焦之以海为生）
赖赛飞
《 人民日报 》（ 2014年05月28日 24 版） 海带收获旺季在每年的五月份，气温常在十七八，像好年华。到处都有花开，即使沉默的人也会在这个月份活跃起来。
早在四月底，海带就开采了。信息顺着海风四处吹送，餐桌上端来了翠绿的海带结，能够想象肥厚的大张鲜海带，被裁成许多寸把宽的小条子，再打出一只只结。这碗细致耐心的凉拌菜，人说来自西沪港，算起来也是这片港湾里的海带离餐桌最近。
小地方的食材，每一种都带有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的交代，至于事件的全过程，也有清晰脉络可寻。仿佛是一个完整故事，收获是故事里的高潮部分。
五月中旬，我来到西沪港寻找本年的新鲜海带。有人比我捷足先登，刚收获的海带已见诸本埠新闻，但不属于在海水中的俏模样。
西沪港养海带的是黄避岙乡人。黄避岙地名源于曾有帝王之家在此避世，历来是个归隐的好去处。它在西沪港的北岸，守着西沪港进出的那一段。依山面海的人家，一律坐北朝南。每天，潮水从西而来，经过他们的门前，沿港兜兜转转至别乡别镇一圈又从西而出，再次经过他们的门前，才到达象山港——这对母子港的构成有几何上的美感，象山港是东北至西南的大斜线，西沪港是线中间拴着的一枚荷包，沿边堆叠着浮绣，内里装满珍奇百玩。这样的港中港，冲和之味，非比寻常。
近来，我开始这样想象：接近自然的地方，是否靠近幸福，不离开自然的工作，会不会更容易找到幸福的感觉。
只要不是大水潮，西沪港内的水总是宁静的蓝。平常日子，潮涨潮落并不比别处逊色，水面却平顺，养海带人家喜欢乘竹筏往来。
搭乘筏子渐入西沪港深处，过程本身的喜悦常常模糊了目的。因竹筏简单，块状，平铺，人站立其上，观海平面脚前脚后徐徐展开，潮水在筏四周轻盈走动，流不尽的蓝色调。细小的鱼在水皮上一丛丛地穿行，蓝地上现出银色乱针绣。与身后青绿之岸渐行渐远，彼岸呈圆弧状又在前方一眼眼明朗起来。
海带养在港内深水区，水色最稳重的地方。收海带必定选在晴天，高空蔚蓝，远方的山
峦连绵起伏出一层层淡蓝。阳光照耀着大片海面，有月白蓝、亮蓝、灰蓝„„一体反射出清凉的光芒。清风如潮水一样流淌过温热的面庞，春深似海的时候，我在海中。当一片海这样深入到陆地，恍惚也有了湖泊的特性——宁静、温柔、圆满。
沿途的海带养殖区，海水已被成片的海带映成深褐色的区块，这是待收的，采收过的只有浮子提携住绳索快活晃悠，仿佛喜事连连，海水重归蓝色。看得见水中海带丛，被潮流捋得长长地飘荡，时有边缘露出海面，浮沉窜跃，像游弋中的鲨鱼将背鳍露出。
已经有筏子上的海带堆积如山。平养的海带场，两桩之间的尼龙索有五十米之长，间隔四米一条条排列，为经线，两两经线之间缚着近四十根短棕绳，两端打着特殊的活结，为纬线。原则上是直线方阵，实际情形看来是随海水运动作大弧形、长蛇阵不一而足。采收的时候活结一拉就开，四米长的海带纬绳缀着八九十根海带就被拖上筏子，如同洪流滚滚而至。海水从竹筏缝隙及周围四散奔流，重归大海。刚上筏的海带，未有任何缩水，每根都有尺来宽，两三米长，质地坚挺，色褐，如锃光瓦亮的盔甲。与巨型体量相比，它们的假根细小并稀疏。新鲜海带的气息由清澈的海水味与清凉的青草味糅合而成，力道强劲令人心地清明。
等到潮快涨平，竹筏也装满，部分拖到了水里。驶回海岸的时候，看过去筏子消失，只见海带，似乎它们正乘潮水自动投奔海岸。
简易码头上，海带被直接驳上机动三轮车，载到沿岸晒起。依旧是按照海中的式样成排挂起，但不再有潮流冲击，只有海风吹拂飘荡。刚晾上高架的时候，立面气势恢宏更显洪流滚滚，阳光一打上，瞬间透出棕黄的光，被照亮的藻类竟浑厚亮泽得像熔化的金属在流淌。接下去就是迅速缩水，变矮、窄、薄，也不再透。一转眼，仿佛洪水退去，海带之间显得疏疏朗朗，本来拖地的现在离地一大截，今非昔比得厉害。
这里依旧保留着自然晒干的方式，跟晒衣服一样，海带里渗透了阳光的香味，是最好的淡干海带。
“养海带很辛苦吧？”在西沪港深处感觉最恬适的时候，仍不能放下这一句。其实拿它求证过捕鱼的、养鱼的、补网的„„前不久还问过养紫菜的，仿佛此生孜孜以求的就是寻找出世上所有与幸福无关的事并一一坐实。在自然中身体力行的他们到底是自己不服气还是同情我脆弱的神经，捕鱼的人说，辛苦是辛苦，但是„„养紫菜的人说，有什么辛苦呢？眼前养海带的人笑言，那还是养紫菜的人辛苦多了！紫菜要收割很多次，而且在大冬天，海带只需收割一遍，就在五月。
花开一样的五月，他们故意忽略种海带的十二月了吧。细嫩的海带苗被嵌入海带绳花内，每隔三两绳花一枚，必须尽快入海，赶工得很。冷和湿，结伴侵入，手冷到痛，还要用力扭开粗糙的绳索。要快，要轻，手伤了，不能停。
至少目前为止，我认定幸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养海带的人唯一向我抱怨的，是竹筏不能跟船一样享受政府的补贴，他打算去换条小船，但强调用竹筏收割海带最科学合理：不但成本低，更兼竹筏无帮有空隙，水滤得快，作业时装卸省力。
尽管每天潮进潮出，西沪港的盐度只有两点多，明显低于港外的四度左右。它是淡一些
的，同时嫩一些软一些，营养可口，港中的鱼虾因此特别鲜美，海带们的养成也十分省工：拴牢它，不被潮流顺走，半年不到，扔下一粒，还尔一斗，恩养之力，无以言表。
人可以用金钱来圈地，也能够仅凭目光甚至心愿来圈点天下。每走过一处，找到感觉，就在此处盖一枚无形的印章，曰留存。今日行至西沪港深处，我在水面和地面各盖下一枚愿望的印章，边款如兹：港湾将一直存在，海水将一直蓝，西沪人家，坐北朝南。
木镇的屋檐
耿 立
《 人民日报 》（ 2014年05月28日 24 版） 我居住的木镇，房子所有的烟囱朝上，所有的屋檐向下，房檐下鸟巢所有的鸟雀头朝外。是的，在冬季，最避风寒的就是在黄昏时回家找一个栖身的屋檐。早先木镇的人死了，坟墓里脚都对着村口的方向，好像翘向屋檐，伸到屋里去。
每次从外面回来，我都感到木镇局促与狭小，连挂在白杨树梢的月亮也是一半，瘦瘦的清癯，好像另一半被城里夺去了。我真的觉得木镇很小，如废弃的卷角起毛的邮票，有时又真的觉得它是那样的敏感，如一个刺猬窸窣在平原的深处里，一有响动，就胆怯地卷缩起来。
对故土时时反顾，有时又觉得，无论你离开土地多久，从乡间走出多远，总能感到隐隐有一根脐带连着你和乡村，这脐带如输液管一样，给你温暖和营养。
在外地，常会无端想到——夜里，窗外有风，父亲常在风里早起，那时风吹动窗棂上的纸，噗噗响，父亲走出篱笆门拿着扫帚，把落叶和枯枝弄到一起，然后背到灶下。到了晚间，灶头的火照红了母亲，而墙上筷笼子里的筷子，也成了红的，一根根如铅笔，在灶下，母亲用火的灰烬埋下一块红薯，到了夜半，在惺忪的梦里，你接到烤得焦焦的红薯，觉得乡村的柴草和炭火烤出的红薯，那才叫烤红薯——这不是手艺，是乡下母亲们天生的独门绝技，这里面有母亲的体温，有父亲收拢的枯枝落叶，更有大风把漫天的星星吹落后，父亲走在风里的踉跄。
确实是狭小局促的木镇，每当夜里风起之时，我总有一种担心，怕那像草绳一样羊肠一样的小路，那上面无尽的落叶，不会把路淹没吧？或者路也会被风吹断，一截被风吹到另一个村子？
在城市无端的失眠，被那些夜里的肆无忌惮的光弄得心惊肉跳。失眠久了，时不时想起乡村，总有一个词突显——“屋檐”。是啊，有屋檐，你就感到温暖，那在乡村被子里，无边黑夜里新棉花被子下的脚趾头如一个个小猪在安恬地趴着睡。
平原深处，黄壤深处的乡村的屋顶是如缓坡一样的耸立，如三十度的夹角。那是水和泥土柴草烧制的灰色的瓦，在陕西的阿房宫旧址的土地上，我曾看到秦代的瓦，与现在的模样简直是兄弟，有着同样的基因。灰色的瓦排列起来，一片压着一片，如鸟羽，下面是草是房梁是檩条，就这么简单支撑起一片温暖。夜里，曾有几次惊叫把家人吓醒，被问是否有梦魇，我说看到乡村的瓦片如鸟的翅膀在夜空里翻飞。那些瓦片也如钢琴的琴键在奏着谁也不懂的曲子。
该如何形容乡村的那一排排瓦呢？真如钢琴或者手风琴的琴键呀。在还有生产队的时候，从城里下放的马老师，为大家演唱《红星照我去战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挎在胸前的手风琴。那黑键白键在老师的手下，如风触到了瓦片，触到树的枝柯，触到了水面，各种声音都一起汇聚到乡村牛屋旁边的“完小”。
第一次看到那黑键白键，就想到乡村屋顶的瓦，那是雪后的瓦，微微露出黑黑一角的瓦，或者是霜降夜里的瓦，凹的地方是白，凸的地方是黑，那霜降的夜，睡不着的人，看到了有一只黑猫，在屋顶十分诧异地看那霜，它不明白，就用脚一下一下划那霜。猫的爪子如印戳，盖出老猫到此的阴文和阳文。
是啊，那时的我觉得老师演奏起手风琴来，就像把手伸到河里伸到溪里，在那些荷叶底下淤泥中摸鱼——孩子在木镇后的河里，用肚皮紧贴浅浅的河床，张开手摸鱼，不经意间就摸出欢乐，如老师在手风琴里摸出的音符。
回家，有一次远远地看到村口的父亲，戴着一顶老式的芦苇编的草帽，那尖尖的模样，就如乡村的屋顶。父亲说，刚割了麦子，有用石磨磨开的麦仁，那是幼年十分盼望而不易得的熬麦仁啊，到了嘴边是植物的清香，还有母亲在草垛里用豆秸捂到长白毛的酱豆，乡村的酱豆是故意发酵到长白毛，到时再配上辣萝卜。在麦天，儿子戴着爷爷的草帽，喝了一碗麦仁，接着又喝下一碗。乡下的饭食养人，我那时知道了根系在这片土地，连儿子也莫能除外。
父亲老了，他走过多少乡村，真的不好说，但他触摸过木镇的每个角落，他的脚也踏过这里的每一寸泥土。泥土有记忆，哪片地方父亲踏了一遍，踏了两遍，泥土都保存着。有时在夜里，在城里的夜里，父亲仅有的几次住到城里我的楼房里，我听到父亲的梦话，虽然不清晰，但我知道那是与一辈子厮守的泥土对话。木镇有多少户人家，有多少房子，有几口井？这些父亲都知道。
乡村远离了我住的城市，但故乡却潜伏在我的血液的深处，骨髓的深处。有一天，一位诗人朋友说，你头上隐隐的有东西，我说，那是故乡的屋顶。朋友说，你眼里的东西呢，还没到生白内障的年龄呢，我说，那是木镇的屋檐。
那夜，朋友醉了，为自己没有一处眼里的屋檐，故乡的屋檐！
最后的渔家（文眼聚焦之以海为生）
焦喜俊
《 人民日报 》（ 2014年05月28日 24 版） 这个四月的周日，是和朋友约好的，去渤海湾，体验一下驾船出海的乐趣。
我们在塘沽的一个渔港码头上船，码头尚未建好，与水面船身有三米多距离，直上直下，要小心攀附几道简易抓手下到船上，弄不好就要掉下海。几个朋友寻常养尊处优惯了，很笨拙，尤其是我，身有骨病，样子更狼狈，引逗得船家女儿一面咯咯直笑，一面在船上张着双手准备扶我。出了身冷汗到船上，看了少女两眼，她大约十五六岁，似福建沿海渔姑一样，用素花的手帕包头，一双豆荚眼亮晶晶的，含了纯真的笑意，她身上的衣装，是与年龄不相称的黑灰色调，浸了很多泥水污渍，见我看她，便羞怯起来，说：“回来就好了——涨潮了，迈腿儿就能上去。”
船不大，木制结构，柴油动力，有序地摆放了渔具和装鱼的器皿。朋友介绍，船主是老乡，文安县滩里人，船上是一家人，船老大、儿子、儿媳和小女儿。船老大和我年龄相仿，黝黑结实，朋友唤表哥，我便也随着喊表哥。家乡人的到来，让一家人无比欢悦，都是一脸的笑意。船在隆隆的马达声中启动，犁开清澈澄碧的海水，迎风航行。
正值多日不遇的阴天，气温很低，出海不久，海上便涌起风浪，我和朋友们站立不稳，纷纷坐在了甲板上。极目远眺，波涌浪翻的海面与灰蒙蒙的天空相接，除了漂荡在海上的渔船，别无他物，除了隆隆的马达，再无别的声音。我就想，远离繁华喧嚣，静拥水天泽国，这新鲜的体验是种享受。然而，一天两天过去，终会感到烦躁，一月一年过来，这难耐的单调、寂寞，是会让人发狂的，更别说每日重复简单劳动，时常对抗风暴凶险了。海上渔家的生活，实在是没有诗意的。我注意到，那少女一改初见我们时的喜悦，眼神落寞而迷惘。
风浪愈来愈大，我禁不住寒冷，便躲进驾驶舱，与船老大攀谈起来，乡音乡情，很是亲切。我们聊到家乡文安县地处九河下梢，由于地势低，俗称文安洼。历史上，文安十年九涝，是有名的冀中水乡，祖祖辈辈靠捕鱼捞虾维持生计，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根治海河运动之后，上游河道疏浚分流，大洼再无沥涝，河流几近干涸，大洼人的生活也就彻底改变，渔民变了农民。这些我是知道的。但从船老大口中，却得知了一些新的信息。洼淀无水后，昔时好的捕鱼把式，适应不了农耕生活，纷纷来渤海湾捕鱼讨生，最多时，有一百多条文安渔船在这里捕鱼。船老大的父亲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来这里做渔民的。他指着驾驶舱外的儿女说：
“算上他们，俺一家已是三代漂在渤海湾了。”
我很感慨，问：“咱老家的渔民还剩几家？”
他黯然道：“算上我，还有三家。”
我说：“方便告诉我一年能挣多少钱吗？”
他答：“过去海里货多，但不值钱；现在东西金贵了，海倒穷了，一网下去，弄不上啥玩意。除了吃喝挑费，一年挣不到四五万元，若无政府补贴，怕是日子更难。”
我说：“现在政策好，据我所知，有些渔民回家经商办厂，生活得很富足。没想过回家吗？”
他叹口气，说：“想啊！休渔期回家，看到老街坊都在城里买了楼，买了汽车，着实眼红呀！可俺一不会种地，二没文化，上了岸，回了家，怕是还不如打鱼的日子。”
我陪着他叹息一声，忧虑说：“总不能让侄子、侄女再跟你干一辈子吧？”
他脸上掠过一丝愁苦：“说的是。为了这样的日子，孩子们的学业都耽误了，他们早过厌了海上飘荡的生活，每次回家都高兴得不行。特别是俺那老闺女，看什么都新鲜，一回船上，人就蔫儿了。我想，再干几年，攒够了钱，就回家，给他们找点事儿干。”
正午，一家人为我们准备了午餐，有螃蟹、皮虾、蛤蜊、鱿鱼„„很丰盛，是一家人听说我们来，一大早起网收获的。喝酒吃饭时，闲谈中得知，看上去年龄相仿的船老大，竟比我小六岁。我接着和船老大的话头，问他的儿子：
“将来上岸回家，打算干点什么？”
那张朝气勃发的脸不见半分忧苦，他愉悦地答：“我嘛，就倒腾水产，做买卖；我妹妹嘛，爱笑，喜欢花，喜欢草——在海上把她憋屈坏了——打算给她开个花店，叫她每天对着花笑。”
说到未来的生活，那少女的眼神重又亮幽幽的，充满向往。
返回码头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果如少女所说，涨潮了，抬脚就到了岸上。一家人和我们挥手道别，那少女跳到岸上，依依不舍，目送我们很远。
回家几天后，那条海上漂荡的船，那少女纯真的眼神，仍一直在我眼前萦回。我从心底祝福，这最后的洼地渔家，尽早跟上新生活的步伐。
赤脚走过东坪岭（美丽中国）
毛芦芦
《 人民日报 》（ 2014年05月28日 24 版） 我是赤着脚爬完东坪岭的。
那里，有香樟参天、野兰嬉水，有松鼠觅食、雉鸡孵蛋、黄鹂鸣涧、画眉逗风，还有老牛护犊、白羊舐仔。
那里的石阶，被岁月之手抚摸得苔迹斑斑；那里的日影，被绿叶浸润得暗香浮动。
赤脚从岭脚往上赶，就好似是从现代往远古回溯，一步有一步的凝重，一步有一步的感动，一步有一步的恍惚，一步有一步的扑朔迷离。
鲜嫩的枫叶，在离地数丈的高度上撑着阳光，阳光俨然有了血肉——枫叶的筋脉就是它的血管，枫叶的茸毛就是它的触须。
阳光的多情，阳光的酒，把一切都灌醉了。我在岩上跳跃，总怀疑是鹿在岩上跳跃。平日的我，哪有这样的活泼、灵动！
是自然，滤尽了我的丑陋及因丑陋而生发的自卑。是自然，滤清了我的浊思及由浊思带来的重荷。
人的生命在这里被还原成草，被还原成风，被还原成一切自由而又无为的本原，没有半点粉饰和矫情„„
我是多么渴望这样的长岭没有尽头啊！宛如石隙里渗出的水，无日无月、无年无岁。
可岭背，有人家。
人在这些人家里照样吃喝拉撒，攒锱积铢。
人在这些人家里照样生老病死，爱恨交加。
只是这里的人，比山外的人多了几分质朴，多了几分草木的本性。
带他们来这儿的祖先，肯定是个智者，但这智者的子孙中，或许有很多男男女女，都返回平原上的城市去了。这些人，同样是智者。
只有入世才能出世。只有真正世俗又参悟了世俗的心，才能懂得这岭的美，才能修正这岭的美。
可见，峡川有这么一个绿荫重重、鸟语潺潺的东坪岭，是大自然的造化，也是人的造化。
而能赤脚在这岭上丈量一回，则是我的造化了。
文眼聚焦之以海为生
《 人民日报 》（ 2014年05月28日 24 版） 海，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一般人去看海，看的或许是波澜起伏、风景壮阔，那以海为生的人呢？农林牧渔，是许多人至今仍在延续的生活方式。那些向海而行的人们，大概是“渔”这种生活方式里最见波澜的一支。对他们来说，这或许不仅是生活的方式，而更应该被称为生存的方式。无垠的碧波里，沸腾过或者正沸腾的，是他们的人生。本期，让我们通过赖赛飞和焦喜俊两位作家的视线，去探望一下这些以海为生的人。
——编 者
西沪五月间（文眼聚焦之以海为生）
赖赛飞
《 人民日报 》（ 2014年05月28日 24 版） 海带收获旺季在每年的五月份，气温常在十七八，像好年华。到处都有花开，即使沉默的人也会在这个月份活跃起来。
早在四月底，海带就开采了。信息顺着海风四处吹送，餐桌上端来了翠绿的海带结，能够想象肥厚的大张鲜海带，被裁成许多寸把宽的小条子，再打出一只只结。这碗细致耐心的凉拌菜，人说来自西沪港，算起来也是这片港湾里的海带离餐桌最近。
小地方的食材，每一种都带有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的交代，至于事件的全过程，也有清晰脉络可寻。仿佛是一个完整故事，收获是故事里的高潮部分。
五月中旬，我来到西沪港寻找本年的新鲜海带。有人比我捷足先登，刚收获的海带已见诸本埠新闻，但不属于在海水中的俏模样。
西沪港养海带的是黄避岙乡人。黄避岙地名源于曾有帝王之家在此避世，历来是个归隐的好去处。它在西沪港的北岸，守着西沪港进出的那一段。依山面海的人家，一律坐北朝南。每天，潮水从西而来，经过他们的门前，沿港兜兜转转至别乡别镇一圈又从西而出，再次经过他们的门前，才到达象山港——这对母子港的构成有几何上的美感，象山港是东北至西南的大斜线，西沪港是线中间拴着的一枚荷包，沿边堆叠着浮绣，内里装满珍奇百玩。这样的港中港，冲和之味，非比寻常。
近来，我开始这样想象：接近自然的地方，是否靠近幸福，不离开自然的工作，会不会更容易找到幸福的感觉。
只要不是大水潮，西沪港内的水总是宁静的蓝。平常日子，潮涨潮落并不比别处逊色，水面却平顺，养海带人家喜欢乘竹筏往来。
搭乘筏子渐入西沪港深处，过程本身的喜悦常常模糊了目的。因竹筏简单，块状，平铺，人站立其上，观海平面脚前脚后徐徐展开，潮水在筏四周轻盈走动，流不尽的蓝色调。细小的鱼在水皮上一丛丛地穿行，蓝地上现出银色乱针绣。与身后青绿之岸渐行渐远，彼岸呈圆弧状又在前方一眼眼明朗起来。
海带养在港内深水区，水色最稳重的地方。收海带必定选在晴天，高空蔚蓝，远方的山
峦连绵起伏出一层层淡蓝。阳光照耀着大片海面，有月白蓝、亮蓝、灰蓝„„一体反射出清凉的光芒。清风如潮水一样流淌过温热的面庞，春深似海的时候，我在海中。当一片海这样深入到陆地，恍惚也有了湖泊的特性——宁静、温柔、圆满。
沿途的海带养殖区，海水已被成片的海带映成深褐色的区块，这是待收的，采收过的只有浮子提携住绳索快活晃悠，仿佛喜事连连，海水重归蓝色。看得见水中海带丛，被潮流捋得长长地飘荡，时有边缘露出海面，浮沉窜跃，像游弋中的鲨鱼将背鳍露出。
已经有筏子上的海带堆积如山。平养的海带场，两桩之间的尼龙索有五十米之长，间隔四米一条条排列，为经线，两两经线之间缚着近四十根短棕绳，两端打着特殊的活结，为纬线。原则上是直线方阵，实际情形看来是随海水运动作大弧形、长蛇阵不一而足。采收的时候活结一拉就开，四米长的海带纬绳缀着八九十根海带就被拖上筏子，如同洪流滚滚而至。海水从竹筏缝隙及周围四散奔流，重归大海。刚上筏的海带，未有任何缩水，每根都有尺来宽，两三米长，质地坚挺，色褐，如锃光瓦亮的盔甲。与巨型体量相比，它们的假根细小并稀疏。新鲜海带的气息由清澈的海水味与清凉的青草味糅合而成，力道强劲令人心地清明。
等到潮快涨平，竹筏也装满，部分拖到了水里。驶回海岸的时候，看过去筏子消失，只见海带，似乎它们正乘潮水自动投奔海岸。
简易码头上，海带被直接驳上机动三轮车，载到沿岸晒起。依旧是按照海中的式样成排挂起，但不再有潮流冲击，只有海风吹拂飘荡。刚晾上高架的时候，立面气势恢宏更显洪流滚滚，阳光一打上，瞬间透出棕黄的光，被照亮的藻类竟浑厚亮泽得像熔化的金属在流淌。接下去就是迅速缩水，变矮、窄、薄，也不再透。一转眼，仿佛洪水退去，海带之间显得疏疏朗朗，本来拖地的现在离地一大截，今非昔比得厉害。
这里依旧保留着自然晒干的方式，跟晒衣服一样，海带里渗透了阳光的香味，是最好的淡干海带。
“养海带很辛苦吧？”在西沪港深处感觉最恬适的时候，仍不能放下这一句。其实拿它求证过捕鱼的、养鱼的、补网的„„前不久还问过养紫菜的，仿佛此生孜孜以求的就是寻找出世上所有与幸福无关的事并一一坐实。在自然中身体力行的他们到底是自己不服气还是同情我脆弱的神经，捕鱼的人说，辛苦是辛苦，但是„„养紫菜的人说，有什么辛苦呢？眼前养海带的人笑言，那还是养紫菜的人辛苦多了！紫菜要收割很多次，而且在大冬天，海带只需收割一遍，就在五月。
花开一样的五月，他们故意忽略种海带的十二月了吧。细嫩的海带苗被嵌入海带绳花内，每隔三两绳花一枚，必须尽快入海，赶工得很。冷和湿，结伴侵入，手冷到痛，还要用力扭开粗糙的绳索。要快，要轻，手伤了，不能停。
至少目前为止，我认定幸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养海带的人唯一向我抱怨的，是竹筏不能跟船一样享受政府的补贴，他打算去换条小船，但强调用竹筏收割海带最科学合理：不但成本低，更兼竹筏无帮有空隙，水滤得快，作业时装卸省力。
尽管每天潮进潮出，西沪港的盐度只有两点多，明显低于港外的四度左右。它是淡一些
的，同时嫩一些软一些，营养可口，港中的鱼虾因此特别鲜美，海带们的养成也十分省工：拴牢它，不被潮流顺走，半年不到，扔下一粒，还尔一斗，恩养之力，无以言表。
人可以用金钱来圈地，也能够仅凭目光甚至心愿来圈点天下。每走过一处，找到感觉，就在此处盖一枚无形的印章，曰留存。今日行至西沪港深处，我在水面和地面各盖下一枚愿望的印章，边款如兹：港湾将一直存在，海水将一直蓝，西沪人家，坐北朝南。
木镇的屋檐
耿 立
《 人民日报 》（ 2014年05月28日 24 版） 我居住的木镇，房子所有的烟囱朝上，所有的屋檐向下，房檐下鸟巢所有的鸟雀头朝外。是的，在冬季，最避风寒的就是在黄昏时回家找一个栖身的屋檐。早先木镇的人死了，坟墓里脚都对着村口的方向，好像翘向屋檐，伸到屋里去。
每次从外面回来，我都感到木镇局促与狭小，连挂在白杨树梢的月亮也是一半，瘦瘦的清癯，好像另一半被城里夺去了。我真的觉得木镇很小，如废弃的卷角起毛的邮票，有时又真的觉得它是那样的敏感，如一个刺猬窸窣在平原的深处里，一有响动，就胆怯地卷缩起来。
对故土时时反顾，有时又觉得，无论你离开土地多久，从乡间走出多远，总能感到隐隐有一根脐带连着你和乡村，这脐带如输液管一样，给你温暖和营养。
在外地，常会无端想到——夜里，窗外有风，父亲常在风里早起，那时风吹动窗棂上的纸，噗噗响，父亲走出篱笆门拿着扫帚，把落叶和枯枝弄到一起，然后背到灶下。到了晚间，灶头的火照红了母亲，而墙上筷笼子里的筷子，也成了红的，一根根如铅笔，在灶下，母亲用火的灰烬埋下一块红薯，到了夜半，在惺忪的梦里，你接到烤得焦焦的红薯，觉得乡村的柴草和炭火烤出的红薯，那才叫烤红薯——这不是手艺，是乡下母亲们天生的独门绝技，这里面有母亲的体温，有父亲收拢的枯枝落叶，更有大风把漫天的星星吹落后，父亲走在风里的踉跄。
确实是狭小局促的木镇，每当夜里风起之时，我总有一种担心，怕那像草绳一样羊肠一样的小路，那上面无尽的落叶，不会把路淹没吧？或者路也会被风吹断，一截被风吹到另一个村子？
在城市无端的失眠，被那些夜里的肆无忌惮的光弄得心惊肉跳。失眠久了，时不时想起乡村，总有一个词突显——“屋檐”。是啊，有屋檐，你就感到温暖，那在乡村被子里，无边黑夜里新棉花被子下的脚趾头如一个个小猪在安恬地趴着睡。
平原深处，黄壤深处的乡村的屋顶是如缓坡一样的耸立，如三十度的夹角。那是水和泥土柴草烧制的灰色的瓦，在陕西的阿房宫旧址的土地上，我曾看到秦代的瓦，与现在的模样简直是兄弟，有着同样的基因。灰色的瓦排列起来，一片压着一片，如鸟羽，下面是草是房梁是檩条，就这么简单支撑起一片温暖。夜里，曾有几次惊叫把家人吓醒，被问是否有梦魇，我说看到乡村的瓦片如鸟的翅膀在夜空里翻飞。那些瓦片也如钢琴的琴键在奏着谁也不懂的曲子。
该如何形容乡村的那一排排瓦呢？真如钢琴或者手风琴的琴键呀。在还有生产队的时候，从城里下放的马老师，为大家演唱《红星照我去战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挎在胸前的手风琴。那黑键白键在老师的手下，如风触到了瓦片，触到树的枝柯，触到了水面，各种声音都一起汇聚到乡村牛屋旁边的“完小”。
第一次看到那黑键白键，就想到乡村屋顶的瓦，那是雪后的瓦，微微露出黑黑一角的瓦，或者是霜降夜里的瓦，凹的地方是白，凸的地方是黑，那霜降的夜，睡不着的人，看到了有一只黑猫，在屋顶十分诧异地看那霜，它不明白，就用脚一下一下划那霜。猫的爪子如印戳，盖出老猫到此的阴文和阳文。
是啊，那时的我觉得老师演奏起手风琴来，就像把手伸到河里伸到溪里，在那些荷叶底下淤泥中摸鱼——孩子在木镇后的河里，用肚皮紧贴浅浅的河床，张开手摸鱼，不经意间就摸出欢乐，如老师在手风琴里摸出的音符。
回家，有一次远远地看到村口的父亲，戴着一顶老式的芦苇编的草帽，那尖尖的模样，就如乡村的屋顶。父亲说，刚割了麦子，有用石磨磨开的麦仁，那是幼年十分盼望而不易得的熬麦仁啊，到了嘴边是植物的清香，还有母亲在草垛里用豆秸捂到长白毛的酱豆，乡村的酱豆是故意发酵到长白毛，到时再配上辣萝卜。在麦天，儿子戴着爷爷的草帽，喝了一碗麦仁，接着又喝下一碗。乡下的饭食养人，我那时知道了根系在这片土地，连儿子也莫能除外。
父亲老了，他走过多少乡村，真的不好说，但他触摸过木镇的每个角落，他的脚也踏过这里的每一寸泥土。泥土有记忆，哪片地方父亲踏了一遍，踏了两遍，泥土都保存着。有时在夜里，在城里的夜里，父亲仅有的几次住到城里我的楼房里，我听到父亲的梦话，虽然不清晰，但我知道那是与一辈子厮守的泥土对话。木镇有多少户人家，有多少房子，有几口井？这些父亲都知道。
乡村远离了我住的城市，但故乡却潜伏在我的血液的深处，骨髓的深处。有一天，一位诗人朋友说，你头上隐隐的有东西，我说，那是故乡的屋顶。朋友说，你眼里的东西呢，还没到生白内障的年龄呢，我说，那是木镇的屋檐。
那夜，朋友醉了，为自己没有一处眼里的屋檐，故乡的屋檐！
最后的渔家（文眼聚焦之以海为生）
焦喜俊
《 人民日报 》（ 2014年05月28日 24 版） 这个四月的周日，是和朋友约好的，去渤海湾，体验一下驾船出海的乐趣。
我们在塘沽的一个渔港码头上船，码头尚未建好，与水面船身有三米多距离，直上直下，要小心攀附几道简易抓手下到船上，弄不好就要掉下海。几个朋友寻常养尊处优惯了，很笨拙，尤其是我，身有骨病，样子更狼狈，引逗得船家女儿一面咯咯直笑，一面在船上张着双手准备扶我。出了身冷汗到船上，看了少女两眼，她大约十五六岁，似福建沿海渔姑一样，用素花的手帕包头，一双豆荚眼亮晶晶的，含了纯真的笑意，她身上的衣装，是与年龄不相称的黑灰色调，浸了很多泥水污渍，见我看她，便羞怯起来，说：“回来就好了——涨潮了，迈腿儿就能上去。”
船不大，木制结构，柴油动力，有序地摆放了渔具和装鱼的器皿。朋友介绍，船主是老乡，文安县滩里人，船上是一家人，船老大、儿子、儿媳和小女儿。船老大和我年龄相仿，黝黑结实，朋友唤表哥，我便也随着喊表哥。家乡人的到来，让一家人无比欢悦，都是一脸的笑意。船在隆隆的马达声中启动，犁开清澈澄碧的海水，迎风航行。
正值多日不遇的阴天，气温很低，出海不久，海上便涌起风浪，我和朋友们站立不稳，纷纷坐在了甲板上。极目远眺，波涌浪翻的海面与灰蒙蒙的天空相接，除了漂荡在海上的渔船，别无他物，除了隆隆的马达，再无别的声音。我就想，远离繁华喧嚣，静拥水天泽国，这新鲜的体验是种享受。然而，一天两天过去，终会感到烦躁，一月一年过来，这难耐的单调、寂寞，是会让人发狂的，更别说每日重复简单劳动，时常对抗风暴凶险了。海上渔家的生活，实在是没有诗意的。我注意到，那少女一改初见我们时的喜悦，眼神落寞而迷惘。
风浪愈来愈大，我禁不住寒冷，便躲进驾驶舱，与船老大攀谈起来，乡音乡情，很是亲切。我们聊到家乡文安县地处九河下梢，由于地势低，俗称文安洼。历史上，文安十年九涝，是有名的冀中水乡，祖祖辈辈靠捕鱼捞虾维持生计，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根治海河运动之后，上游河道疏浚分流，大洼再无沥涝，河流几近干涸，大洼人的生活也就彻底改变，渔民变了农民。这些我是知道的。但从船老大口中，却得知了一些新的信息。洼淀无水后，昔时好的捕鱼把式，适应不了农耕生活，纷纷来渤海湾捕鱼讨生，最多时，有一百多条文安渔船在这里捕鱼。船老大的父亲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来这里做渔民的。他指着驾驶舱外的儿女说：
“算上他们，俺一家已是三代漂在渤海湾了。”
我很感慨，问：“咱老家的渔民还剩几家？”
他黯然道：“算上我，还有三家。”
我说：“方便告诉我一年能挣多少钱吗？”
他答：“过去海里货多，但不值钱；现在东西金贵了，海倒穷了，一网下去，弄不上啥玩意。除了吃喝挑费，一年挣不到四五万元，若无政府补贴，怕是日子更难。”
我说：“现在政策好，据我所知，有些渔民回家经商办厂，生活得很富足。没想过回家吗？”
他叹口气，说：“想啊！休渔期回家，看到老街坊都在城里买了楼，买了汽车，着实眼红呀！可俺一不会种地，二没文化，上了岸，回了家，怕是还不如打鱼的日子。”
我陪着他叹息一声，忧虑说：“总不能让侄子、侄女再跟你干一辈子吧？”
他脸上掠过一丝愁苦：“说的是。为了这样的日子，孩子们的学业都耽误了，他们早过厌了海上飘荡的生活，每次回家都高兴得不行。特别是俺那老闺女，看什么都新鲜，一回船上，人就蔫儿了。我想，再干几年，攒够了钱，就回家，给他们找点事儿干。”
正午，一家人为我们准备了午餐，有螃蟹、皮虾、蛤蜊、鱿鱼„„很丰盛，是一家人听说我们来，一大早起网收获的。喝酒吃饭时，闲谈中得知，看上去年龄相仿的船老大，竟比我小六岁。我接着和船老大的话头，问他的儿子：
“将来上岸回家，打算干点什么？”
那张朝气勃发的脸不见半分忧苦，他愉悦地答：“我嘛，就倒腾水产，做买卖；我妹妹嘛，爱笑，喜欢花，喜欢草——在海上把她憋屈坏了——打算给她开个花店，叫她每天对着花笑。”
说到未来的生活，那少女的眼神重又亮幽幽的，充满向往。
返回码头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果如少女所说，涨潮了，抬脚就到了岸上。一家人和我们挥手道别，那少女跳到岸上，依依不舍，目送我们很远。
回家几天后，那条海上漂荡的船，那少女纯真的眼神，仍一直在我眼前萦回。我从心底祝福，这最后的洼地渔家，尽早跟上新生活的步伐。
赤脚走过东坪岭（美丽中国）
毛芦芦
《 人民日报 》（ 2014年05月28日 24 版） 我是赤着脚爬完东坪岭的。
那里，有香樟参天、野兰嬉水，有松鼠觅食、雉鸡孵蛋、黄鹂鸣涧、画眉逗风，还有老牛护犊、白羊舐仔。
那里的石阶，被岁月之手抚摸得苔迹斑斑；那里的日影，被绿叶浸润得暗香浮动。
赤脚从岭脚往上赶，就好似是从现代往远古回溯，一步有一步的凝重，一步有一步的感动，一步有一步的恍惚，一步有一步的扑朔迷离。
鲜嫩的枫叶，在离地数丈的高度上撑着阳光，阳光俨然有了血肉——枫叶的筋脉就是它的血管，枫叶的茸毛就是它的触须。
阳光的多情，阳光的酒，把一切都灌醉了。我在岩上跳跃，总怀疑是鹿在岩上跳跃。平日的我，哪有这样的活泼、灵动！
是自然，滤尽了我的丑陋及因丑陋而生发的自卑。是自然，滤清了我的浊思及由浊思带来的重荷。
人的生命在这里被还原成草，被还原成风，被还原成一切自由而又无为的本原，没有半点粉饰和矫情„„
我是多么渴望这样的长岭没有尽头啊！宛如石隙里渗出的水，无日无月、无年无岁。
可岭背，有人家。
人在这些人家里照样吃喝拉撒，攒锱积铢。
人在这些人家里照样生老病死，爱恨交加。
只是这里的人，比山外的人多了几分质朴，多了几分草木的本性。
带他们来这儿的祖先，肯定是个智者，但这智者的子孙中，或许有很多男男女女，都返回平原上的城市去了。这些人，同样是智者。
只有入世才能出世。只有真正世俗又参悟了世俗的心，才能懂得这岭的美，才能修正这岭的美。
可见，峡川有这么一个绿荫重重、鸟语潺潺的东坪岭，是大自然的造化，也是人的造化。
而能赤脚在这岭上丈量一回，则是我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