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时班婕妤在后宫佳丽们泣血的红眼中欣然接受汉成帝邀请,翩然登上皇帝专车―“辇”,坦然与夫君并驾齐驱,沉浸在汉成帝的专宠里,享受着帝王恩赐的尊荣,那么,她就会顺理成章继任皇后吗?
当然这只是假设,班婕妤当时并没有接受汉成帝的邀请,而是很淑女地对汉成帝说:“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后汉书•外戚传》)
“班姬辞辇”成就了班婕妤的贤德之名:“太后闻之,喜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然而,“班姬辞辇”在博得交口赞誉的同时,也给了汉成帝另寻新欢的充分理由。
在汉成帝看来,班婕妤辞辇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众目睽睽之下,不给他留面子也就罢了,竟然还将他与古代亡国君主相提并论!可是班婕妤这番言辞占据了道德阵地的制高点,的确无懈可击,所以他只能尴尬地一笑作罢,“上善其言而止”。班婕妤取得了道德上的胜利,却亲手播撒了失宠的种子。
“班姬辞辇”,成为班婕妤命运由盛及衰的转捩点。其实,即便那日班姬心安理得地登辇,与汉成帝“游于后庭”,她的失宠依然不可避免,因为,她上对了花轿却嫁错了郎。
一
婕妤亦为“��”,“,言接幸于上也。,美称也”,为汉武帝所制宫中女官名,居嫔妃之首,“婕妤视上卿,爵比列侯”,基本是皇后的替补,离皇后宝座仅一步之遥。
班姬为“左越骑校尉,班况之女”(《续列女传》)。出身名门的班姬以“皎若明魄之生崖,焕若荷华之昭晰”闻名遐迩,以“贤才通辩,天性淑灵”而为人称道,于是“帝初即位,选入后宫”(《汉书•外戚传》)。
一抬花轿把班婕妤抬入了汉成帝刘骜的后宫。刘骜惊为天人,恩宠有加,把她从十一等的“小使”大幸为二十等婕妤,直接成为皇后候选人。以前高不可攀的皇后位置,现在近在咫尺,班婕妤开始规划新的人生路:绝不学桀之宠妃�喜、纣之爱妃妲己、幽王之嬖爱褒姒那般以色惑君,立志做夏禹之妻涂山氏、殷皇后有�氏、帝喾之妻姜�这样相夫教子的贤良王后。
对于班婕妤火箭般的蹿升与“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专宠,众嫔妃虽有腹诽但并无异议。因为论德,班婕妤“颓肌柔液,音性闲良”,甚至还主动把侍女李平推荐给皇帝立为与她平起平坐的婕妤,《续列女传》赞“进李平于同列,樊姬之德也”;论容,她有“调铅无以工其貌,凝朱不能异其唇。胜云霞之迩日,似桃李之向春”之美,“笑笑移妍,步步生芳”之姿;论才,班婕妤文学造诣高深,足以充任皇帝的文史顾问,还擅长音律,妙音解颐,堪称后宫楷模。钟嵘在《诗品》中如此评价她:“从李都尉迄班婕妤,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可以说,这样圣洁美好的女人,是上天恩赐给刘骜的。
可惜,班婕妤的皇后梦,最终被后来居上的赵飞燕彻底啄碎。班婕妤错嫁的丈夫刘骜,先天不足,后天不勤,枉读经书,胸无大志,好色淫乐,庸碌无为。命运安排一个贤良淑女上对了花轿,却又赐予她这么个一个荒淫郎,真是莫大的讽刺。
二
刘骜长有一副好皮囊:“善修容仪,升车正立,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者矣!”(《汉书•成帝纪》)三岁时就被封为太子,但由于始终处于废立漩涡的中心,其太子与王政君皇后的身份始终危若累卵,所以刘骜夹紧尾巴做人,一门心思读书,“壮好经书,宽博谨慎”。
一日,汉元帝急召他见驾,刘骜随内侍气喘吁吁跑往金銮殿,一条驰道横在面前。驰道是皇帝专用车道,宫女、内侍必须绕道,皇亲国戚也禁穿越。刘骜眼珠一转,“西至直城门,得绝乃度,还入作室门”才见到父亲。汉元帝等得心烦意乱,一见面就斥问他。刘骜垂手肃立:“驰道为父皇专用,孩儿知书明礼,岂有不知,怎敢横穿?”对于刘骜的回答,汉元帝自然非常满意,作为奖励,他特批刘骜今后享有横穿驰道的特权。
“太子绕道”的机智表演,不但博取了父王欢心,也得到了朝臣的赞誉,成功塑造出了一个饱读经书、谦恭知礼的五好青年形象。
此外,刘骜虽然生性风流,但却能成功克制住欲望,把自己塑造成一夫一妻制的典范,这又为他赚足了印象分。所以虽然历经风险,最终还是成功继承了汉家的基业。
刘骜白天一本正经地做着皇帝的工作:“谒高庙,尊皇太后曰太皇太后,皇后曰皇太后,七月,大赦天下。”晚上总到王老太面前死磨硬缠,逼着老娘帮他广选美色。这事本来进行得很秘密,却被班固在《汉书•杜周传》中揭了老底:“自上为太子时,以好色闻,及即位,皇太后诏采良家女。”这一采,采来了德才兼备的班姬。
班姬的出场恰到好处:先登场,刘骜独爱许皇后,没她什么事儿;晚上台,皇帝专宠赵家姐妹,没她的份儿。
三
许皇后是汉宣帝的皇后许平君的侄女,才艺出众,颇有贤名。《汉书•外戚传》道她:“后聪慧,善诗书。”刘骜登基前与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既有同甘共苦之情,也有隐忍作秀的无奈。上台后,刘骜虽把她立为皇后,但对这个眼角布满鱼鳞纹的中年妇女,哪里还有一点儿感觉?而班婕妤的适时出现又使刘骜回到了激情燃烧的岁月,因为清雅秀美、端庄贤惠的班婕妤恰似许皇后的青春版;许皇后也从班婕妤身上看到了昔日的风采和薪火相传的希望,于是现任皇后与准皇后一见如故,情同姐妹,立誓要合力把刘骜打造成英明神武的一代圣君,“建始、河平之际,许、班之贵,倾动朝野”(《汉书•叙传》)。
对这段生命中最辉煌的岁月,班婕妤在《自伤赋》中深情地回忆道:“美皇、英之女虞兮,荣任、姒之母周。虽愚陋其靡及兮,敢舍心而忘兹。”班婕妤想像娥皇、女英一样和许皇后共事一夫,和谐辅佐夫君;太任是周文王之母,“端一诚庄,惟德之行”(《列女传》),成功地用胎教方式孕育出周文王这样经天纬地的奇才;太姒是周文王之妻,因以妇礼妇道教化天下而被世人尊称为“文母”。班婕妤仰慕和立志继承的人物,都是流芳百世的妇女楷模。
但无论娥皇、女英,还是太任、太姒,辅佐的无一不是流芳百世的贤德君王。而班婕妤和许皇后的丈夫汉成帝刘骜却是不可雕的朽木,他需要的是人生及时乐,不管江山事。
班婕妤无疑是他的好女人,好朋友,好师长,但绝不是个好的性伙伴。因为班婕妤虽美,却不以美色惑帝心,“婕妤诵《诗》及《窈窕》、《德象》、《女师》之篇”,这是些什么书?是陶冶思想情操的书,教育女人做圣女的书。班婕妤不仅用心品读这些道德文章,还身体力行,处处做道德楷模:“每进见上疏,依则古礼。”
如果说上书帝王是严肃的政治事件,必须依礼而行,那么夫妻闺房之乐也参照古礼进行,岂不太过乏味?哪一个男人(纵然他贵为天子)愿意在春宵值千金时聆听说教或者施行古礼?
所以,圣女班婕妤遇到“湛于酒色”的刘骜,好比人参果进了猪八戒的口,没有丝毫味道。刘骜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他要肆无忌惮地宣泄强抑多年的欲望。许皇后年老色衰无激情,班婕妤端庄矜持没味道,众嫔妃寻常花柳少姿色,于是,刘骜就把眼光投向了宫外。
四
外面的世界果然精彩,他不仅将赵宜生这只千娇百媚的“飞燕”携入深宫,还随时沉浸在赵合德这片“温柔乡”中。这两个来自社会底层的歌女色艺双全,她们软磨硬泡,创造出赵家一门两封侯的奇迹,两人也恃宠骄纵,飞扬跋扈,横行后宫,为所欲为。
自打赵家姐妹入宫后,许皇后就知趣地退避三舍,谨言慎行。但这样谦恭的姿态换来的却是婆婆王政君“失德”的无端指责和大幅度削减“椒房掖廷用度”的处罚。许皇后满腹苦水,只能与姐姐许谒哭诉,平安侯夫人许谒给妹妹出了个脑残的办法:请巫祝设坛祈禳以求得子。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赵氏姐妹权焰熏天,自然少不了趋炎附势之人,于是消息马上传到了赵飞燕耳中。赵飞燕姐妹闻讯大喜,决定一石双鸟,捎带着把潜在威胁者班婕妤一块儿告发:“赵飞燕谮告许皇后、班婕妤挟媚道,祝诅后宫,詈及主上。”
巫蛊之祸曾使西汉朝廷元气大伤,所以巫蛊在汉朝早已超过祈禳范畴,成为一个非常敏感的政治字眼。事关重大,汉成帝亲审此案,判处许谒等人死刑,废黜许皇后,放逐许氏家族。当他冷酷的目光转到气定神闲如同雪天红梅般冷傲的班婕妤时,不由得温柔下来,耐心询问班婕妤何以卷入。“婕妤对曰:“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诉;如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这番言辞情理兼备,幽怨恳切,皇帝连连点头称是,回想起当初的恩爱,不免心怀愧怼。皇太后历来喜爱班婕妤,此时也出面作保。汉成帝顺水推舟,不再追查,且“赐黄金百斤”以示安抚。
辞辇后,班婕妤虽被雪藏,但仍希望夫君理解她的诚意苦心,重获尊崇。然而,当她看到风骚入骨的赵家姐妹时,终于明白“将天命之不可求”,皇后梦正式宣告破碎。
汉成帝早已不是初登大宝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汉家大船掌舵人,她原指望他的荒淫仅是井喷式的发泄,终会在她的辅佐下重新回到治国安邦的正确轨道上来,但她不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
这次巫蛊事件虽然与她无关,但赵氏姐妹的残暴毒辣由此已可见一斑。既然达不能兼济天下,此时唯有独善其身。于是班婕妤“求共养太后长信宫,上许焉”。她聪明地将自己托庇于对她赞赏有加的皇太后羽翼下,避开了赵氏姐妹的进一步迫害。
五
班婕妤在孤寂的岁月里消磨如花的生命,在“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的后宫中以如泣如诉的诗赋伤悼抒怀。从此,中国历史舞台上少了一个班婕妤,浩如烟海的古代文苑中多了一个集幽怨、情怨、骚怨于一身的女诗人。
班婕妤的怨,是一把幽怨的团扇。她自比夏暑“出入君怀袖”、秋凉“弃捐箧笥中”的团扇,使得团扇又有了“班女扇”之称。钟嵘在《诗品》中将其列为上品,且盛赞“《团扇》短章,辞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班婕妤的幽怨,是小鸟失巢的凄凉悲鸣,是鸳梦重温的虚妄期盼,更是对“恩情中道绝”的无奈愤懑。但如果仅仅这样,她也只是个一般女人,寻常嫔妃。
班婕妤的怨,是捣衣声中的淑女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缠绵悱恻的情怨。当年的五好青年已经蜕变成荒淫无道的昏君,但冷宫中自身难保、回天无力的班婕妤依然一往情深地牵挂着正与赵家姐妹胡作非为的刘骜。“婕妤贞静而失职,故托捣素以见意”。在《捣素赋》里,班婕妤把单调乏味的捣素声,描摹为可使“翔鸿为之徘徊,落英为之飒沓”的远甚琴瑟笙箫的鸾声凤音,将子期伯牙、濮上之音、萧史编管、周王调笙四典巧妙镶嵌其中,渴盼这声音随着“广储悬月”、如同“晖水流请”般飞入昔日的知音汉成帝耳内,使得他闻琴声知雅意,听懂捣素声内潜藏着的缠绵纠结。继而借《诗经》中《有如皎日》、《甘心首疾》、《终朝采绿》、《我徂东山》之章,表达对汉成帝的爱恋之深、思念之切。典故信手拈来,运用得心应手,与所抒之情水乳交融,浑然天成,班婕妤之才,不让须眉。但如果仅此而已,她依然是个平凡妻子,普通才女。
班婕妤的怨,更是骚怨,即与《离骚》中屈子无异之忧怨。班婕妤于“窈窕姝妙之年”骤然失宠,只落得“奉共养于东宫兮,长信之末流”。但以“承祖考之遗德”为己任的班婕妤并未一味哀叹“还空房而掩咽”的凄凉,而是以悲天悯人的胸襟担忧苍生,以忠君爱国的忠诚袒露心曲,以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激励自己。在《自伤赋》与《捣素赋》中,表现了她壮志难酬的悲哀,感念君恩的追忆,光阴似箭的感慨,忧君忧民的忧患意识。她超越了“小我”成为女人,超越女人成为诗人,最终,超越诗人成为圣人。古云:“才德全尽谓之圣人。”《续烈女传》评价班婕妤的两赋“哀而不伤,归命不怨”,可谓精当。
圣女,班婕妤当之无愧。
汉成帝绥和二年,醉生梦死的汉成帝驾崩,在长信宫“酌羽觞兮销忧”的班婕妤“充奉园陵”,为这个葬送了她理想与爱情的男人守墓。
汉成帝之死,彻底摧毁了她的精神支柱,绝断了她悬若游丝的一线希望:“想骄奢之或至”,她心如止水,万念俱灰,孤独行于幽怖的陵墓间,静听天籁松涛吼、枝头寒鸦啼,闲看供桌香烟袅、石雕人马伫。朝晖与夕阳交替着投下她落寞悠长的身影,仿佛镜花水月般虚幻。风中似有鼓乐声喧,莫非又一顶花轿进入了后宫?班婕妤凄楚一笑,“怀百忧之盈抱,空千里兮吟泪”。
五年后,上对花轿嫁错郎的一代才女班婕妤“薨,因葬园中”。
编 辑/高丹
如果当时班婕妤在后宫佳丽们泣血的红眼中欣然接受汉成帝邀请,翩然登上皇帝专车―“辇”,坦然与夫君并驾齐驱,沉浸在汉成帝的专宠里,享受着帝王恩赐的尊荣,那么,她就会顺理成章继任皇后吗?
当然这只是假设,班婕妤当时并没有接受汉成帝的邀请,而是很淑女地对汉成帝说:“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后汉书•外戚传》)
“班姬辞辇”成就了班婕妤的贤德之名:“太后闻之,喜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然而,“班姬辞辇”在博得交口赞誉的同时,也给了汉成帝另寻新欢的充分理由。
在汉成帝看来,班婕妤辞辇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众目睽睽之下,不给他留面子也就罢了,竟然还将他与古代亡国君主相提并论!可是班婕妤这番言辞占据了道德阵地的制高点,的确无懈可击,所以他只能尴尬地一笑作罢,“上善其言而止”。班婕妤取得了道德上的胜利,却亲手播撒了失宠的种子。
“班姬辞辇”,成为班婕妤命运由盛及衰的转捩点。其实,即便那日班姬心安理得地登辇,与汉成帝“游于后庭”,她的失宠依然不可避免,因为,她上对了花轿却嫁错了郎。
一
婕妤亦为“��”,“,言接幸于上也。,美称也”,为汉武帝所制宫中女官名,居嫔妃之首,“婕妤视上卿,爵比列侯”,基本是皇后的替补,离皇后宝座仅一步之遥。
班姬为“左越骑校尉,班况之女”(《续列女传》)。出身名门的班姬以“皎若明魄之生崖,焕若荷华之昭晰”闻名遐迩,以“贤才通辩,天性淑灵”而为人称道,于是“帝初即位,选入后宫”(《汉书•外戚传》)。
一抬花轿把班婕妤抬入了汉成帝刘骜的后宫。刘骜惊为天人,恩宠有加,把她从十一等的“小使”大幸为二十等婕妤,直接成为皇后候选人。以前高不可攀的皇后位置,现在近在咫尺,班婕妤开始规划新的人生路:绝不学桀之宠妃�喜、纣之爱妃妲己、幽王之嬖爱褒姒那般以色惑君,立志做夏禹之妻涂山氏、殷皇后有�氏、帝喾之妻姜�这样相夫教子的贤良王后。
对于班婕妤火箭般的蹿升与“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专宠,众嫔妃虽有腹诽但并无异议。因为论德,班婕妤“颓肌柔液,音性闲良”,甚至还主动把侍女李平推荐给皇帝立为与她平起平坐的婕妤,《续列女传》赞“进李平于同列,樊姬之德也”;论容,她有“调铅无以工其貌,凝朱不能异其唇。胜云霞之迩日,似桃李之向春”之美,“笑笑移妍,步步生芳”之姿;论才,班婕妤文学造诣高深,足以充任皇帝的文史顾问,还擅长音律,妙音解颐,堪称后宫楷模。钟嵘在《诗品》中如此评价她:“从李都尉迄班婕妤,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可以说,这样圣洁美好的女人,是上天恩赐给刘骜的。
可惜,班婕妤的皇后梦,最终被后来居上的赵飞燕彻底啄碎。班婕妤错嫁的丈夫刘骜,先天不足,后天不勤,枉读经书,胸无大志,好色淫乐,庸碌无为。命运安排一个贤良淑女上对了花轿,却又赐予她这么个一个荒淫郎,真是莫大的讽刺。
二
刘骜长有一副好皮囊:“善修容仪,升车正立,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者矣!”(《汉书•成帝纪》)三岁时就被封为太子,但由于始终处于废立漩涡的中心,其太子与王政君皇后的身份始终危若累卵,所以刘骜夹紧尾巴做人,一门心思读书,“壮好经书,宽博谨慎”。
一日,汉元帝急召他见驾,刘骜随内侍气喘吁吁跑往金銮殿,一条驰道横在面前。驰道是皇帝专用车道,宫女、内侍必须绕道,皇亲国戚也禁穿越。刘骜眼珠一转,“西至直城门,得绝乃度,还入作室门”才见到父亲。汉元帝等得心烦意乱,一见面就斥问他。刘骜垂手肃立:“驰道为父皇专用,孩儿知书明礼,岂有不知,怎敢横穿?”对于刘骜的回答,汉元帝自然非常满意,作为奖励,他特批刘骜今后享有横穿驰道的特权。
“太子绕道”的机智表演,不但博取了父王欢心,也得到了朝臣的赞誉,成功塑造出了一个饱读经书、谦恭知礼的五好青年形象。
此外,刘骜虽然生性风流,但却能成功克制住欲望,把自己塑造成一夫一妻制的典范,这又为他赚足了印象分。所以虽然历经风险,最终还是成功继承了汉家的基业。
刘骜白天一本正经地做着皇帝的工作:“谒高庙,尊皇太后曰太皇太后,皇后曰皇太后,七月,大赦天下。”晚上总到王老太面前死磨硬缠,逼着老娘帮他广选美色。这事本来进行得很秘密,却被班固在《汉书•杜周传》中揭了老底:“自上为太子时,以好色闻,及即位,皇太后诏采良家女。”这一采,采来了德才兼备的班姬。
班姬的出场恰到好处:先登场,刘骜独爱许皇后,没她什么事儿;晚上台,皇帝专宠赵家姐妹,没她的份儿。
三
许皇后是汉宣帝的皇后许平君的侄女,才艺出众,颇有贤名。《汉书•外戚传》道她:“后聪慧,善诗书。”刘骜登基前与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既有同甘共苦之情,也有隐忍作秀的无奈。上台后,刘骜虽把她立为皇后,但对这个眼角布满鱼鳞纹的中年妇女,哪里还有一点儿感觉?而班婕妤的适时出现又使刘骜回到了激情燃烧的岁月,因为清雅秀美、端庄贤惠的班婕妤恰似许皇后的青春版;许皇后也从班婕妤身上看到了昔日的风采和薪火相传的希望,于是现任皇后与准皇后一见如故,情同姐妹,立誓要合力把刘骜打造成英明神武的一代圣君,“建始、河平之际,许、班之贵,倾动朝野”(《汉书•叙传》)。
对这段生命中最辉煌的岁月,班婕妤在《自伤赋》中深情地回忆道:“美皇、英之女虞兮,荣任、姒之母周。虽愚陋其靡及兮,敢舍心而忘兹。”班婕妤想像娥皇、女英一样和许皇后共事一夫,和谐辅佐夫君;太任是周文王之母,“端一诚庄,惟德之行”(《列女传》),成功地用胎教方式孕育出周文王这样经天纬地的奇才;太姒是周文王之妻,因以妇礼妇道教化天下而被世人尊称为“文母”。班婕妤仰慕和立志继承的人物,都是流芳百世的妇女楷模。
但无论娥皇、女英,还是太任、太姒,辅佐的无一不是流芳百世的贤德君王。而班婕妤和许皇后的丈夫汉成帝刘骜却是不可雕的朽木,他需要的是人生及时乐,不管江山事。
班婕妤无疑是他的好女人,好朋友,好师长,但绝不是个好的性伙伴。因为班婕妤虽美,却不以美色惑帝心,“婕妤诵《诗》及《窈窕》、《德象》、《女师》之篇”,这是些什么书?是陶冶思想情操的书,教育女人做圣女的书。班婕妤不仅用心品读这些道德文章,还身体力行,处处做道德楷模:“每进见上疏,依则古礼。”
如果说上书帝王是严肃的政治事件,必须依礼而行,那么夫妻闺房之乐也参照古礼进行,岂不太过乏味?哪一个男人(纵然他贵为天子)愿意在春宵值千金时聆听说教或者施行古礼?
所以,圣女班婕妤遇到“湛于酒色”的刘骜,好比人参果进了猪八戒的口,没有丝毫味道。刘骜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他要肆无忌惮地宣泄强抑多年的欲望。许皇后年老色衰无激情,班婕妤端庄矜持没味道,众嫔妃寻常花柳少姿色,于是,刘骜就把眼光投向了宫外。
四
外面的世界果然精彩,他不仅将赵宜生这只千娇百媚的“飞燕”携入深宫,还随时沉浸在赵合德这片“温柔乡”中。这两个来自社会底层的歌女色艺双全,她们软磨硬泡,创造出赵家一门两封侯的奇迹,两人也恃宠骄纵,飞扬跋扈,横行后宫,为所欲为。
自打赵家姐妹入宫后,许皇后就知趣地退避三舍,谨言慎行。但这样谦恭的姿态换来的却是婆婆王政君“失德”的无端指责和大幅度削减“椒房掖廷用度”的处罚。许皇后满腹苦水,只能与姐姐许谒哭诉,平安侯夫人许谒给妹妹出了个脑残的办法:请巫祝设坛祈禳以求得子。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赵氏姐妹权焰熏天,自然少不了趋炎附势之人,于是消息马上传到了赵飞燕耳中。赵飞燕姐妹闻讯大喜,决定一石双鸟,捎带着把潜在威胁者班婕妤一块儿告发:“赵飞燕谮告许皇后、班婕妤挟媚道,祝诅后宫,詈及主上。”
巫蛊之祸曾使西汉朝廷元气大伤,所以巫蛊在汉朝早已超过祈禳范畴,成为一个非常敏感的政治字眼。事关重大,汉成帝亲审此案,判处许谒等人死刑,废黜许皇后,放逐许氏家族。当他冷酷的目光转到气定神闲如同雪天红梅般冷傲的班婕妤时,不由得温柔下来,耐心询问班婕妤何以卷入。“婕妤对曰:“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诉;如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这番言辞情理兼备,幽怨恳切,皇帝连连点头称是,回想起当初的恩爱,不免心怀愧怼。皇太后历来喜爱班婕妤,此时也出面作保。汉成帝顺水推舟,不再追查,且“赐黄金百斤”以示安抚。
辞辇后,班婕妤虽被雪藏,但仍希望夫君理解她的诚意苦心,重获尊崇。然而,当她看到风骚入骨的赵家姐妹时,终于明白“将天命之不可求”,皇后梦正式宣告破碎。
汉成帝早已不是初登大宝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汉家大船掌舵人,她原指望他的荒淫仅是井喷式的发泄,终会在她的辅佐下重新回到治国安邦的正确轨道上来,但她不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
这次巫蛊事件虽然与她无关,但赵氏姐妹的残暴毒辣由此已可见一斑。既然达不能兼济天下,此时唯有独善其身。于是班婕妤“求共养太后长信宫,上许焉”。她聪明地将自己托庇于对她赞赏有加的皇太后羽翼下,避开了赵氏姐妹的进一步迫害。
五
班婕妤在孤寂的岁月里消磨如花的生命,在“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的后宫中以如泣如诉的诗赋伤悼抒怀。从此,中国历史舞台上少了一个班婕妤,浩如烟海的古代文苑中多了一个集幽怨、情怨、骚怨于一身的女诗人。
班婕妤的怨,是一把幽怨的团扇。她自比夏暑“出入君怀袖”、秋凉“弃捐箧笥中”的团扇,使得团扇又有了“班女扇”之称。钟嵘在《诗品》中将其列为上品,且盛赞“《团扇》短章,辞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班婕妤的幽怨,是小鸟失巢的凄凉悲鸣,是鸳梦重温的虚妄期盼,更是对“恩情中道绝”的无奈愤懑。但如果仅仅这样,她也只是个一般女人,寻常嫔妃。
班婕妤的怨,是捣衣声中的淑女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缠绵悱恻的情怨。当年的五好青年已经蜕变成荒淫无道的昏君,但冷宫中自身难保、回天无力的班婕妤依然一往情深地牵挂着正与赵家姐妹胡作非为的刘骜。“婕妤贞静而失职,故托捣素以见意”。在《捣素赋》里,班婕妤把单调乏味的捣素声,描摹为可使“翔鸿为之徘徊,落英为之飒沓”的远甚琴瑟笙箫的鸾声凤音,将子期伯牙、濮上之音、萧史编管、周王调笙四典巧妙镶嵌其中,渴盼这声音随着“广储悬月”、如同“晖水流请”般飞入昔日的知音汉成帝耳内,使得他闻琴声知雅意,听懂捣素声内潜藏着的缠绵纠结。继而借《诗经》中《有如皎日》、《甘心首疾》、《终朝采绿》、《我徂东山》之章,表达对汉成帝的爱恋之深、思念之切。典故信手拈来,运用得心应手,与所抒之情水乳交融,浑然天成,班婕妤之才,不让须眉。但如果仅此而已,她依然是个平凡妻子,普通才女。
班婕妤的怨,更是骚怨,即与《离骚》中屈子无异之忧怨。班婕妤于“窈窕姝妙之年”骤然失宠,只落得“奉共养于东宫兮,长信之末流”。但以“承祖考之遗德”为己任的班婕妤并未一味哀叹“还空房而掩咽”的凄凉,而是以悲天悯人的胸襟担忧苍生,以忠君爱国的忠诚袒露心曲,以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激励自己。在《自伤赋》与《捣素赋》中,表现了她壮志难酬的悲哀,感念君恩的追忆,光阴似箭的感慨,忧君忧民的忧患意识。她超越了“小我”成为女人,超越女人成为诗人,最终,超越诗人成为圣人。古云:“才德全尽谓之圣人。”《续烈女传》评价班婕妤的两赋“哀而不伤,归命不怨”,可谓精当。
圣女,班婕妤当之无愧。
汉成帝绥和二年,醉生梦死的汉成帝驾崩,在长信宫“酌羽觞兮销忧”的班婕妤“充奉园陵”,为这个葬送了她理想与爱情的男人守墓。
汉成帝之死,彻底摧毁了她的精神支柱,绝断了她悬若游丝的一线希望:“想骄奢之或至”,她心如止水,万念俱灰,孤独行于幽怖的陵墓间,静听天籁松涛吼、枝头寒鸦啼,闲看供桌香烟袅、石雕人马伫。朝晖与夕阳交替着投下她落寞悠长的身影,仿佛镜花水月般虚幻。风中似有鼓乐声喧,莫非又一顶花轿进入了后宫?班婕妤凄楚一笑,“怀百忧之盈抱,空千里兮吟泪”。
五年后,上对花轿嫁错郎的一代才女班婕妤“薨,因葬园中”。
编 辑/高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