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地理
梁 鸿
夜晚黑黢黢的。天空一动不动，乌青的蓝色，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连空气都是黑暗的。房屋后面那棵高大的毛勾树，四处张扬的枝条覆在房屋的顶部，似一只正向房屋内部窥探的怪兽。凝神盯视，屋顶从黑暗中显露出来，然后是倾斜的屋架，青瓦在黑暗中泛着一点微光。接着，长长的房屋的轮廓冲破阴影，矗立在我面前，笨拙而严肃。房屋是灰黄的土的颜色，除了青的瓦，木的门，一切都是灰黄的。即使在黑暗中，那颜色依然存在。万古长存。
我似乎站在另一个空间，充满迷惑而又清晰地看着这房屋慢慢呈现，看那房子里的人在活动。父亲和他的一个朋友，坐在堂屋昏暗的灯光下，抱着腿，整夜整夜地聊天；母亲躺在后墙的阴影中，永远躺着；姐姐们相互拥抱着躺在那张唯一的大床上，做着不知什么颜色的梦；而我，因为麻疹，被幽闭在由被单围成的狭小空间里。足足一个月时间，不能见光，不能被风吹，不能见任何人。我学会了在黑暗中识别事物，在黑暗中想象生活，在黑暗中，把一面墙壁涂满了字符。
黑暗逐渐褪去，弥漫在我眼前心中的那团雾慢慢消失，我看到了房屋旁边的那个小厨房，看到了院子，院子里的枣树、椿树、苦楝树，看到院子前面那更土色的房屋和正在酣睡的邻居。然后，我看到了村庄、坑塘、湍水，和更大的空间和时间。在这广大的时空中，那笨拙而严肃的房屋是我的家。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家，第一次意识到家的地理位置。
八岁那年，好吧，也许是九岁，我离开家，到父亲的朋友那里，另外一个村庄的一户人家住了一段时间。那个村庄离梁庄有十来里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较长时间在外生活。我不曾记得。
在那个村庄，我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我记得那些温柔。那家瘦弱的母亲对我勉强地笑着，每天在厨房里忙碌。那家姐姐，同样瘦弱，大大的眼睛里却是倔强的神情，闪着火花，仿佛就要把自己或什么东西燃烧掉，让人莫名害怕。那个姐姐经常出现在我家，和我父亲商议着什么，一连几个小时，一连几天。有一次，那个姐姐晕了过去，父亲俯身抱着她，我看见了父亲的脸，我有些不理解，但却很受震动，有点慌乱。我不喜欢那个姐姐、她身上的强悍和脆弱，还有她和父亲在一起时的那种气息。那家哥哥，一个沉默的年轻人，时刻关注着我，给我找小伙伴，带我到村庄外面玩，给我拿不知从哪儿来的发皱的水果。我忘了是什么水果了，但那发皱发黑的表皮的形状却记得很清楚。我记得他忧愁的黑眼睛，和他黑色的眉毛几乎连在一起，像一片海，能让人淹死在里面。也许是时间过去太久，而那黑又太鲜明，眉毛和眼睛之间的空间消失了，记忆里只有那片海。
是晴朗的春天。三间狭小低矮的土屋，房顶中间的瓦已经下陷，好像大波浪一样，游动到另一端，有点倾斜，但仍然没有丧失安全感。灰黄色的院子，有几
只鸡在地上啄食，一边悄声“咕咕”地互相叫着。几株月季长在墙根，开着深红的花，怯生生的。隔着低矮的院墙往外看村庄，好像是一连片灰色的梦，同样的房屋，房前屋后是几棵歪脖柳树、榆树或槐树，田野是平的，只有树和屋顶形成空间的起伏的形态。空气轻清上扬，我无端觉得有些孤独。像往常一样，我让自己陷入定格状态。站在一个地方，呆呆地盯着某个事物，一片被风卷起的树叶，一粒上下漂游的灰尘，一只摇晃脑袋快速啄食的鸡，我盯着它们，好像在理解它们，但实际上也只是盯着而已。这是我从很小就开始玩的游戏，我喜欢让自己沉浸在一种状态里面，外表呆滞寂静，心里却在不断抓住，失去，再抓住，再失去。
那家哥哥清晨起来就在院子的两棵槐树间忙碌，拿着一根很粗很长的麻绳，爬到树干的中间，绑上，下来，然后，拿着绳子的另一端，绑到另一棵上。试了试，再爬上去，再往高处绑。他沉默地忙着，有时候看一眼在发呆的我，继续忙碌，好像带着一股子决心，一定要完成这项工程。
他邀请我去坐。那个简陋又结实的秋千架，中间那块厚实的木板被牢牢地捆住，他已经试坐了好几次。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喜悦，但肯定是喜悦的。从来没有人这样专门为我做过什么，一个早晨和一个上午的专心巴结，迟钝的我虽然还不会特别的感动，但看着渐渐成形的秋千和那个哥哥的眉毛，我应该是喜悦的。
我坐了上去，那个哥哥在后面推我。越推越高。连那家母亲也出来看了，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开了些。风呼呼地吹着，春天越来越近，房屋越来越低，我越过了房顶，似乎看到了更高的远方，无边的空间，无尽的连绵的平原。在天旋地转之中，我似乎看到了即将面对的未来，我的双腿僵硬，双手死死地拽着绳子，心脏倏忽来去，像不断被挖去又不断装上，身体忽轻忽重，恶心、难受、烦躁，我觉得自己要死了。然后，我听见自己发出长长的可怕的尖叫声。
我不记得那家人如何安慰我，那个哥哥是怎样的惊慌。我只记得睁开眼的瞬间，看见那槐树上即将开的白色的花，一串串的，绿色的胚，珍珠白的花蕾，害羞又耐心地等待着时日，和地上那连绵的灰色形成反差，却又有一种奇怪的一致。
那家寡言的人，充满内容地看着我。我吃到了从来没有吃过的槐花饼、炒鸡蛋、土豆、鱼，我受到前所未有的注视。在一种安静得怪异的气氛中，我安静地吃着。我很快乐，我记得我笑啊，笑啊，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在风中后仰着头笑着，像是飘了起来，浮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空中。八九岁的我不会想到其它，我浑然不觉地享受着这一切。浑然，不是意识不到，而是那种不知道时间流逝及其意义的空白状态。生命还没有发育到那一地步，概念还没有形成，我根本没有感知到我，还有那家人在经历黑洞、时间和贫穷。但安静与温柔，我却是意识到的。一家人如此紧密地呆在一起，像是劫后存活一样，相依为命，不需要说话，互相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的心思。我被这密码一样的眼神感动，也为之困惑。在我的家里，没有这种眼神。来不及有这种眼神。船还在摇晃着向前走，船身、船舷、各个零件都已撕裂、腐朽，但却仍然向前走着。每个人都疲惫不堪，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终点。每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挣扎着寻找光亮，有时候暴怒，有时候背叛，更多的时候把自己封闭起来，暗自哭泣。那黑暗的阴影无处不在，是我们生活中一道深深的、无法逾越的诅咒。
我不记得我在那家住了多长时间，一星期，十天，还是半个月，也不记得是谁决定送我走的。我的记忆从黑暗中的行走开始。我，还有那家姐姐和哥哥，浮在黑暗中，仿佛被层层浓雾笼罩着，深一脚浅一脚，在路上走着。看不到路，看不到方向，也看不到周围的人和物，我们就那样漂浮着。我不知道我们要到什么地方，虽然我知道我是要回家。
但是，如此陌生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地方。那家姐姐不断提醒我，这是吴镇、街北头、那个杀羊的地方、那个清真寺、村南头的菜园，但是，我一点也没有印象，我觉得从来没有见过。我不认识吴镇，不认识回家的路，周边的一切我都很陌生，但又有点怪异。它们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存在着，离我很远很远，又好象很神秘，有某种启示。黑暗如此广大，把所有的标识都遮蔽了，取消了，或者它们仍在那里，但我一点也不认识。所有的事物都漂浮着，与大地、记忆和真实毫无关系。
那家姐姐说，到了，到家了。到了？我还没有一点准备，我一点都不认识。我睁大眼睛去看那黑暗，和黑暗中的若隐若现的房屋。
那三间房子慢慢浮现出来，陌生而亲切，古怪又安然。
再次凝神盯视。我看到土墙上那块不规则形的破玻璃，我和妹妹每天都要在那里照上几次；我看到玻璃旁边土墙上那错字连篇的涂鸦；看到了那紧闭着的木门后面的父亲、母亲和我的姊妹们。突然间一切有了归属。万物各自归位。黑暗褪去，院子里的枣树，门前的道路，村头的槐树，吴镇的清真寺，都清晰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是的，世界明朗起来。我的脚下有了确定的位置。
那是我的家。仿佛一个概念升起，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家，从感性到理性，从经验到知识，从陌生的地理空间到心的深处。如果说此前的九年只是一种感性的积累，“家”是浑然不觉的存在，时间只是朝着空间拓展——认识越来越多的事物，色彩、植物、土地、灰尘、人，而非线性的、替代性的、不可逆的存在，而此刻，时间不再无知无觉。它在流逝，如一条河一样，不断流走，抓不住它，之前的生活变成了过去，清晰的过去，而不只是模糊蔓延于某处某地。
因为离开，我发现了家，感受到了时间的分界和转瞬即逝，感受到了地理空间与家的紧密依存。
父亲迎了上来，但并不是看我，而是和那家姐姐和哥哥说话。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们竟然说起了秋千的事情，说起了我的害怕和昏倒。父亲扬声笑了起来，那家姐姐也跟着笑，而那家哥哥也居然咧开了嘴，应合着笑声说了一些当时的情形，提到他们如何担心我照顾我，脸上还有些说不出来的神情。然后，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在嘲笑我。我在黑暗的角落站着，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同时也慢慢愤怒起来，我感到一种背叛。我觉得那应该是我和那家哥哥，甚至和那家姐姐的一个秘密，难以启齿的、必须保守的秘密，他们应该早就知道我的心思。
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没有一个人看见。我就这样迅速被抛弃了。泪眼模糊中，我看到了光秃秃的地面，凹凸不平，丑陋异常。它和那家人的院子一起，并列在我脑海的空间里，具有惊人的相似性。悲伤第一次来临。生活露出狰狞的面容，你试图往里面窥探，但却无法看透，只隐约感受到其中腐朽的和让人窒息的气息。它开始发挥威力，不断进攻、侵蚀、伤害你，因为你窥到了它的秘密。但它又是如此诱人，你看到了自己的位置，你还试图看得更远，你想和它作战、博弈，以寻找其中的光亮。而家庭，是这场战争最原初的载体。
就像所有离家、离乡的人一样，回家并非有明确的目的和价值，而是为了不断确定自己，确定自我生命的物理空间和时间，把生命的半圆重新拉回到家的位置，以扩张自己，以再次回到童年的那次离家，重新寻找家、存在的感觉。
所以，梁庄在哪里？吴镇在哪里？许多时候，我们对面而不相识，但一当你意识到它时，你就无法再忘掉它。你会穷尽一生，去追寻它，想象它，完成它。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几乎一年时间，父亲在帮那家人打官司，和那个村庄的村支书。那家人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父亲—这个乡村能人—的身上，也许还因为是父亲怂恿他们去打官司，父亲似乎是在发泄自己对权威的恨意和不满，而忽略了这场官司会给那家人带来什么。或者是作为一种回报，我去的那段时间，那家人竭尽全力让我快乐，从而制造了安静温柔的假相。当然，官司失败了。那家人几乎倾家荡产。两条摇摇欲坠的船，靠在一起，并不能互相取暖，相反，却为对方增加了速度，各自坠入自己的深渊。那家姐姐得了一种昏厥的病，稍微有点紧张，不管是悲伤还是高兴，都会晕倒。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哥哥，他的面容已经模糊，消失在时间深处。我完全忘了他，如果不是此刻坐在春日里，回想那个晚上，寻找第一次“家”的感觉，他可能永远不再存在。他是在“家”浮现出来之后才出现的。此刻，想起他，想起他几乎连在一起的黑眼睛黑眉毛，我马上觉得忧愁得要死，也温柔得要死。那个秋千还在春日里晃动，阳光让人炫目，我迎着风，高高地往上飘，浑身战栗，心脏失控，长长的尖叫声仍在空气中游荡。
生命的内部到底有多深，有多远，有谁知道？也许，在某一天，在城市的某条街道，某个路口，那个仍然沉默的人就是当年的那个哥哥。可是，有谁知道，他曾经那么温柔又忧愁地注视过一个女孩，满怀着希望，满怀着他作为一家唯一男性的强大和脆弱，希望这个女孩就是他的希望。
吴镇，梁庄，还是一个未曾开启也永远无法穷尽的空间。那所有生活在中国村庄，或任何一个地方的人们，也都正在经历着难以言说但却值得不断探究的情感和人生。
家的地理
梁 鸿
夜晚黑黢黢的。天空一动不动，乌青的蓝色，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连空气都是黑暗的。房屋后面那棵高大的毛勾树，四处张扬的枝条覆在房屋的顶部，似一只正向房屋内部窥探的怪兽。凝神盯视，屋顶从黑暗中显露出来，然后是倾斜的屋架，青瓦在黑暗中泛着一点微光。接着，长长的房屋的轮廓冲破阴影，矗立在我面前，笨拙而严肃。房屋是灰黄的土的颜色，除了青的瓦，木的门，一切都是灰黄的。即使在黑暗中，那颜色依然存在。万古长存。
我似乎站在另一个空间，充满迷惑而又清晰地看着这房屋慢慢呈现，看那房子里的人在活动。父亲和他的一个朋友，坐在堂屋昏暗的灯光下，抱着腿，整夜整夜地聊天；母亲躺在后墙的阴影中，永远躺着；姐姐们相互拥抱着躺在那张唯一的大床上，做着不知什么颜色的梦；而我，因为麻疹，被幽闭在由被单围成的狭小空间里。足足一个月时间，不能见光，不能被风吹，不能见任何人。我学会了在黑暗中识别事物，在黑暗中想象生活，在黑暗中，把一面墙壁涂满了字符。
黑暗逐渐褪去，弥漫在我眼前心中的那团雾慢慢消失，我看到了房屋旁边的那个小厨房，看到了院子，院子里的枣树、椿树、苦楝树，看到院子前面那更土色的房屋和正在酣睡的邻居。然后，我看到了村庄、坑塘、湍水，和更大的空间和时间。在这广大的时空中，那笨拙而严肃的房屋是我的家。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家，第一次意识到家的地理位置。
八岁那年，好吧，也许是九岁，我离开家，到父亲的朋友那里，另外一个村庄的一户人家住了一段时间。那个村庄离梁庄有十来里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较长时间在外生活。我不曾记得。
在那个村庄，我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我记得那些温柔。那家瘦弱的母亲对我勉强地笑着，每天在厨房里忙碌。那家姐姐，同样瘦弱，大大的眼睛里却是倔强的神情，闪着火花，仿佛就要把自己或什么东西燃烧掉，让人莫名害怕。那个姐姐经常出现在我家，和我父亲商议着什么，一连几个小时，一连几天。有一次，那个姐姐晕了过去，父亲俯身抱着她，我看见了父亲的脸，我有些不理解，但却很受震动，有点慌乱。我不喜欢那个姐姐、她身上的强悍和脆弱，还有她和父亲在一起时的那种气息。那家哥哥，一个沉默的年轻人，时刻关注着我，给我找小伙伴，带我到村庄外面玩，给我拿不知从哪儿来的发皱的水果。我忘了是什么水果了，但那发皱发黑的表皮的形状却记得很清楚。我记得他忧愁的黑眼睛，和他黑色的眉毛几乎连在一起，像一片海，能让人淹死在里面。也许是时间过去太久，而那黑又太鲜明，眉毛和眼睛之间的空间消失了，记忆里只有那片海。
是晴朗的春天。三间狭小低矮的土屋，房顶中间的瓦已经下陷，好像大波浪一样，游动到另一端，有点倾斜，但仍然没有丧失安全感。灰黄色的院子，有几
只鸡在地上啄食，一边悄声“咕咕”地互相叫着。几株月季长在墙根，开着深红的花，怯生生的。隔着低矮的院墙往外看村庄，好像是一连片灰色的梦，同样的房屋，房前屋后是几棵歪脖柳树、榆树或槐树，田野是平的，只有树和屋顶形成空间的起伏的形态。空气轻清上扬，我无端觉得有些孤独。像往常一样，我让自己陷入定格状态。站在一个地方，呆呆地盯着某个事物，一片被风卷起的树叶，一粒上下漂游的灰尘，一只摇晃脑袋快速啄食的鸡，我盯着它们，好像在理解它们，但实际上也只是盯着而已。这是我从很小就开始玩的游戏，我喜欢让自己沉浸在一种状态里面，外表呆滞寂静，心里却在不断抓住，失去，再抓住，再失去。
那家哥哥清晨起来就在院子的两棵槐树间忙碌，拿着一根很粗很长的麻绳，爬到树干的中间，绑上，下来，然后，拿着绳子的另一端，绑到另一棵上。试了试，再爬上去，再往高处绑。他沉默地忙着，有时候看一眼在发呆的我，继续忙碌，好像带着一股子决心，一定要完成这项工程。
他邀请我去坐。那个简陋又结实的秋千架，中间那块厚实的木板被牢牢地捆住，他已经试坐了好几次。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喜悦，但肯定是喜悦的。从来没有人这样专门为我做过什么，一个早晨和一个上午的专心巴结，迟钝的我虽然还不会特别的感动，但看着渐渐成形的秋千和那个哥哥的眉毛，我应该是喜悦的。
我坐了上去，那个哥哥在后面推我。越推越高。连那家母亲也出来看了，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开了些。风呼呼地吹着，春天越来越近，房屋越来越低，我越过了房顶，似乎看到了更高的远方，无边的空间，无尽的连绵的平原。在天旋地转之中，我似乎看到了即将面对的未来，我的双腿僵硬，双手死死地拽着绳子，心脏倏忽来去，像不断被挖去又不断装上，身体忽轻忽重，恶心、难受、烦躁，我觉得自己要死了。然后，我听见自己发出长长的可怕的尖叫声。
我不记得那家人如何安慰我，那个哥哥是怎样的惊慌。我只记得睁开眼的瞬间，看见那槐树上即将开的白色的花，一串串的，绿色的胚，珍珠白的花蕾，害羞又耐心地等待着时日，和地上那连绵的灰色形成反差，却又有一种奇怪的一致。
那家寡言的人，充满内容地看着我。我吃到了从来没有吃过的槐花饼、炒鸡蛋、土豆、鱼，我受到前所未有的注视。在一种安静得怪异的气氛中，我安静地吃着。我很快乐，我记得我笑啊，笑啊，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在风中后仰着头笑着，像是飘了起来，浮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空中。八九岁的我不会想到其它，我浑然不觉地享受着这一切。浑然，不是意识不到，而是那种不知道时间流逝及其意义的空白状态。生命还没有发育到那一地步，概念还没有形成，我根本没有感知到我，还有那家人在经历黑洞、时间和贫穷。但安静与温柔，我却是意识到的。一家人如此紧密地呆在一起，像是劫后存活一样，相依为命，不需要说话，互相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的心思。我被这密码一样的眼神感动，也为之困惑。在我的家里，没有这种眼神。来不及有这种眼神。船还在摇晃着向前走，船身、船舷、各个零件都已撕裂、腐朽，但却仍然向前走着。每个人都疲惫不堪，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终点。每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挣扎着寻找光亮，有时候暴怒，有时候背叛，更多的时候把自己封闭起来，暗自哭泣。那黑暗的阴影无处不在，是我们生活中一道深深的、无法逾越的诅咒。
我不记得我在那家住了多长时间，一星期，十天，还是半个月，也不记得是谁决定送我走的。我的记忆从黑暗中的行走开始。我，还有那家姐姐和哥哥，浮在黑暗中，仿佛被层层浓雾笼罩着，深一脚浅一脚，在路上走着。看不到路，看不到方向，也看不到周围的人和物，我们就那样漂浮着。我不知道我们要到什么地方，虽然我知道我是要回家。
但是，如此陌生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地方。那家姐姐不断提醒我，这是吴镇、街北头、那个杀羊的地方、那个清真寺、村南头的菜园，但是，我一点也没有印象，我觉得从来没有见过。我不认识吴镇，不认识回家的路，周边的一切我都很陌生，但又有点怪异。它们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存在着，离我很远很远，又好象很神秘，有某种启示。黑暗如此广大，把所有的标识都遮蔽了，取消了，或者它们仍在那里，但我一点也不认识。所有的事物都漂浮着，与大地、记忆和真实毫无关系。
那家姐姐说，到了，到家了。到了？我还没有一点准备，我一点都不认识。我睁大眼睛去看那黑暗，和黑暗中的若隐若现的房屋。
那三间房子慢慢浮现出来，陌生而亲切，古怪又安然。
再次凝神盯视。我看到土墙上那块不规则形的破玻璃，我和妹妹每天都要在那里照上几次；我看到玻璃旁边土墙上那错字连篇的涂鸦；看到了那紧闭着的木门后面的父亲、母亲和我的姊妹们。突然间一切有了归属。万物各自归位。黑暗褪去，院子里的枣树，门前的道路，村头的槐树，吴镇的清真寺，都清晰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是的，世界明朗起来。我的脚下有了确定的位置。
那是我的家。仿佛一个概念升起，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家，从感性到理性，从经验到知识，从陌生的地理空间到心的深处。如果说此前的九年只是一种感性的积累，“家”是浑然不觉的存在，时间只是朝着空间拓展——认识越来越多的事物，色彩、植物、土地、灰尘、人，而非线性的、替代性的、不可逆的存在，而此刻，时间不再无知无觉。它在流逝，如一条河一样，不断流走，抓不住它，之前的生活变成了过去，清晰的过去，而不只是模糊蔓延于某处某地。
因为离开，我发现了家，感受到了时间的分界和转瞬即逝，感受到了地理空间与家的紧密依存。
父亲迎了上来，但并不是看我，而是和那家姐姐和哥哥说话。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们竟然说起了秋千的事情，说起了我的害怕和昏倒。父亲扬声笑了起来，那家姐姐也跟着笑，而那家哥哥也居然咧开了嘴，应合着笑声说了一些当时的情形，提到他们如何担心我照顾我，脸上还有些说不出来的神情。然后，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在嘲笑我。我在黑暗的角落站着，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同时也慢慢愤怒起来，我感到一种背叛。我觉得那应该是我和那家哥哥，甚至和那家姐姐的一个秘密，难以启齿的、必须保守的秘密，他们应该早就知道我的心思。
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没有一个人看见。我就这样迅速被抛弃了。泪眼模糊中，我看到了光秃秃的地面，凹凸不平，丑陋异常。它和那家人的院子一起，并列在我脑海的空间里，具有惊人的相似性。悲伤第一次来临。生活露出狰狞的面容，你试图往里面窥探，但却无法看透，只隐约感受到其中腐朽的和让人窒息的气息。它开始发挥威力，不断进攻、侵蚀、伤害你，因为你窥到了它的秘密。但它又是如此诱人，你看到了自己的位置，你还试图看得更远，你想和它作战、博弈，以寻找其中的光亮。而家庭，是这场战争最原初的载体。
就像所有离家、离乡的人一样，回家并非有明确的目的和价值，而是为了不断确定自己，确定自我生命的物理空间和时间，把生命的半圆重新拉回到家的位置，以扩张自己，以再次回到童年的那次离家，重新寻找家、存在的感觉。
所以，梁庄在哪里？吴镇在哪里？许多时候，我们对面而不相识，但一当你意识到它时，你就无法再忘掉它。你会穷尽一生，去追寻它，想象它，完成它。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几乎一年时间，父亲在帮那家人打官司，和那个村庄的村支书。那家人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父亲—这个乡村能人—的身上，也许还因为是父亲怂恿他们去打官司，父亲似乎是在发泄自己对权威的恨意和不满，而忽略了这场官司会给那家人带来什么。或者是作为一种回报，我去的那段时间，那家人竭尽全力让我快乐，从而制造了安静温柔的假相。当然，官司失败了。那家人几乎倾家荡产。两条摇摇欲坠的船，靠在一起，并不能互相取暖，相反，却为对方增加了速度，各自坠入自己的深渊。那家姐姐得了一种昏厥的病，稍微有点紧张，不管是悲伤还是高兴，都会晕倒。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哥哥，他的面容已经模糊，消失在时间深处。我完全忘了他，如果不是此刻坐在春日里，回想那个晚上，寻找第一次“家”的感觉，他可能永远不再存在。他是在“家”浮现出来之后才出现的。此刻，想起他，想起他几乎连在一起的黑眼睛黑眉毛，我马上觉得忧愁得要死，也温柔得要死。那个秋千还在春日里晃动，阳光让人炫目，我迎着风，高高地往上飘，浑身战栗，心脏失控，长长的尖叫声仍在空气中游荡。
生命的内部到底有多深，有多远，有谁知道？也许，在某一天，在城市的某条街道，某个路口，那个仍然沉默的人就是当年的那个哥哥。可是，有谁知道，他曾经那么温柔又忧愁地注视过一个女孩，满怀着希望，满怀着他作为一家唯一男性的强大和脆弱，希望这个女孩就是他的希望。
吴镇，梁庄，还是一个未曾开启也永远无法穷尽的空间。那所有生活在中国村庄，或任何一个地方的人们，也都正在经历着难以言说但却值得不断探究的情感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