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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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儿爷还真把自个儿当爷了，自作主张把岗位给换了。他也许是童心未泯，觉得穿着一身保安制服很好玩，得意忘形地蹦到了我面前，两手叉腰站在路中央。
我先是吓了一跳，等看清楚是他时，又给他搞得哭笑不得。一把手去省里拜会上级领导还没回来，他要是见了兔儿爷这副光辉形象后能说点子啥。修车的兔儿爷变成了看门的保安，这他妈谁干的?
我还真就被老实木讷的兔儿爷给兜了进去。虽然我是他的顶头上司，可他这一次去当保安，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我是昨天中午在食堂和他一起吃饭时才听他自个儿说的，兔儿爷端着饭菜在我对面坐下后就郑重宣布：
“从明儿个起，我要去当保安了。”
我连忙问他：
“他们这次要你了?”
“要了。今年闹用工荒，人不好找，他们只能降标准。”他得意洋洋地又添了一句：“我昨儿下午把合同都签了。”
“啊!”我又气又急，简直要气急败坏了，“你说你这老兔子，事儿做得真叫绝啊，你事先咋就不跟我打个招呼呢?那领导知道不?”
兔儿爷大概是原想着给我一个惊喜的，没料到我会动气，赶忙低下头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菜，眼望别处嚼了起来。等把嘴里的饭菜都吞进了肚里后，才又往下说道：
“还没来得及。我是这么想的，反正我来你们单位的时候也没办什么手续，干一天算一天的，好在我还是给你们请的物业当保安，还是在这儿看大门，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晚点说也是一样的。”
他说得煞有介事，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犯了大忌。一旁的虞美人插话打破了我和他之间的僵局：
“您老可真行。您要走，也走远点，这算什么?”
虞美人的话也正是我想说的。你兔儿爷要是跑到别处去了，我们确实也拿你没办法。可你这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换岗，不请示、不汇报，还自觉有理。让我怎么去面对我的上级领导。当了许多年的办公室主任，我头一回觉得这么窝囊。我气哼哼地对他说：
“那你干脆现在也不要告诉我，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兔儿爷见我真发火了，两个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转，然后赔着小心说：
“主任，您可不能这么说啊，我可是去年就跟您讲了的啊。”
哦，想起来了。去年春天兔儿爷的老娘犯老年痴呆，他那时就动了到我们请的物业当保安的念头，主要是因为保安上一个夜班可以连休两天，这样的话，他一个月就可以多出许多天陪伴、照顾老娘。当时，我们请的那个物业正好也在招保安，兔儿爷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把心里的想法给我和盘托出。不承想被我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见我不同意，虽然没有再说什么，却背着我私底下去找物管主任谈。所幸的是人家嫌他快六十岁的人了，年纪偏老，没有答应。谁知，这一次他居然来了个先斩后奏。我心里一边着恼兔儿爷，一边气恨物业，用东家的人居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挖墙脚挖到东家身上来了，太搞笑了。
果然第二天的下午，我们单位的二把手就火冒三丈地冲到办公室来兴师问罪：
“喂，那个家伙穿了一身制服站在大门口，叫他修车，他说他当保安不管修车了，这算怎么回事?”
结果可想而知，兔儿爷的保安制服只穿了三天多点时间，就被扒了下来。没奈何，老兔子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二
编制把我们这五十来个人分成了三等：拥有本单位事业编制的正式职工是一等公民；从属于管理对象的企业借调的为二等公民；那些既无事业编制又没企业身份的聘用人员算三等公民。兔儿爷就是一个三等公民，而且是扎末的那一个，活儿最苦最累，收入待遇最低最差。
没编制的和有编制的之间毫无公平可言。大凡舒适单位的办公室皆流行养美女，我这儿也替别人养着一个，她本姓虞，是一位小官的大太太，单位里的爷们叫她虞美人，而别的女人背地里则唤她“不穿裤子的女人”。千万别误会了，这仅指她大冬天的也只是穿裙子，从不穿长裤，一年到头地秀美腿。
虞美人有编制，是一等公民，工作真是轻松得没话说。她在上班的大部分时间里摆弄两样玩意儿，一是电脑，用它偷菜或炒股；二是脸盘子，定时往手心挤点膏啦油啦什么的，用两只手掌搓匀后去脸上抹一通，然后“噼里啪啦”地拍一阵子，把张脸整治得跟煮熟的鸡蛋青一样的又白又嫩。
也不知单位里的领导是咋想的，偏偏就把兔儿爷的桌子摆在了虞美人的对面，不但惹得这位风韵少妇一肚子的意见，而且搞得那群蜂啊蝶呀的也十分不满和不自在。有这么一个古板的老家伙守在美人对面，咸猪手们要揩油就会觉得很不方便。可别扭归别扭，领导既然如此安排了，他们谁也没辙。日子久了，虞美人先适应了兔儿爷，因为这老头勤快、没脾气、好使唤，把她侍候得舒舒服服。
兔儿爷一生都信奉凡事只要尽心出力，总会落个好，他此生怕是再也不会明白其实许多事就坏在了这个根子上。虞美人的靴子底露出了一个钉子头，不光走路时声响大，而且踩在地砖上时还容易打滑。本来虞美人只是问兔儿爷借把钳子自个儿拔它，可兔儿爷非要大包大揽，他拍着胸脯对虞美人说：
“你脱下来，我给你修。”
兔儿爷先是拿把大钳子咬牙切齿地拔了好一阵儿，没用。一边冷眼旁观的我觉得老头儿做到这一步已很过分了，可兔儿爷并不就此罢手。他把取暖器搬到虞美人的跟前，好让她烘着小脚舒舒服服地继续在网上安心偷菜。自个儿却不管三九隆冬的严寒天气，屁颠屁颠地捧着一只粉色的女式靴子跑到楼下的停车场，找了块水泥台子“吭哧、吭哧”地磨起那露头的钉子来。折腾了一个上午，修好了一只靴子，也给自己天亮前的生活留下了一段粉色打底的闲话。有人不怀好意地问兔儿爷：
“虞美人的脚什么味儿啊?”
“你那是在哄女儿呐?还是在骗小蜜呐?”
“她有什么好处给你啦?”
兔儿爷搓着两只粗大的手，憨憨地一笑：
“都不容易。”
兔儿爷在睁着眼睛等天亮，他经常说的“都不容易”究竟有着怎样的含义?我至今都没想明白。是他总是竭尽全力地帮助别人的理由呢?还是因用公车帮人家办私事太多而被领导臭骂时的挡箭牌?还是心疼自己时的自言自语?后来，我们都学会了，等他脸上露出那种谦卑的笑，嘴角神经质地抽动时，就会抢在他的前头说：
“都不容易呢?”
三
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这句话虽然薄情寡义了点，但用来形容兔儿爷，有时还真对。
你若是真心实意地去疼兔儿爷，往往会被他给气着，生出一种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的感觉。阿猫阿狗的都喊他开着办公室的面包车到东到西地办这办那，兔儿爷就好比公交车驾驶员，常常事先排好路线，同时载着五六个人一起出去办事，有一次居然在路上给不明就里的运管当做黑车给拦了下来。兔儿爷累得不行，就给我大倒苦水。我则善念一动，决心行使一下职权解救他。我第一个拿来开刀的是虞美人，那天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她竟然冠冕堂皇地叫兔儿爷
开着面包车送她去开家长会。我板着面孔说：
“上班时间办私事是不可以用公车的。”
我这一拦让虞美人好不尴尬，一张粉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这在我的预料之中。让我想不到的是兔儿爷居然也跟犯了大错似的局促不安，在旁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口，一张老脸憋得血红，一味地干笑干咳。尤为可恶的是，他居然趁我上厕所的当口，开着车送虞美人参加家长会去了。我给他气得咬牙切齿。
兔儿爷一生谦卑，有时谦卑得让人生厌。他最喜欢下象棋，但凡与人对弈，他总是执黑子。这且不论，后来老头费好大的劲才学会了和电脑扎象棋，本来程序已经预设了人执红子，可拗不过他，他硬是改了过来，仍为黑将。旁人看他和电脑下棋，感觉像是倒骑驴，很别扭，唯有兔儿爷自得其乐。
兔儿爷从不晓得维权，这可能是别人特爱使唤他的一大原因。本市的最低工资标准已从两三年前的九百六十元涨到了一千一百四十元，可单位给兔儿爷开的工资还维持着起头的九百元标准不变。其他几个聘用人员都已骂骂咧咧地离去了，可兔儿爷还守在这儿，整天忙这忙那忙个不停。作为兔儿爷的顶头上司，我觉得有必要去领导跟前帮他说说话、争取让单位把他的工资涨到最低标准线上。
待我的话一讲完，一把手不屑一顾地冲我撇了撇嘴：
“兔儿爷呢?他自己咋不来提?你起什么劲啊?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添乱。”
刚刚从澳大利亚考察归来的一把手一直忙着在网上和人“三打一”，从头至尾都没拿正眼瞧我一下，这简直是脸面扫地。我给气得不行，回去鼓动兔儿爷耍点情绪，给领导点颜色看看，比方说不再每天都去查看领导的汽车是不是要加油了，不再隔三岔五地就去给领导洗车，不再每天都像个陀螺似的被一个接一个合理或不合理的要求抽得疯转不停，也学着拒绝。
兔儿爷仍是憨憨一笑，又是一句“都不容易呢”。我被他撂那儿，大有一种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感觉，真的是很失落。我暗自发誓：再也不管他的破事了。
真不管他的破事，只一遭，就在我心头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痛点。今年是他的本命年――兔年，春节前分配福利时我赌气未帮他说任何话，而他们就真的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偏偏对面的虞美人天生爱臭摆，每发一样东西，她都要嗲声嗲气地问兔儿爷：
“你有没有啊?”
恨得我就想用封箱带贴住她的樱桃小嘴。
到了大年初七，兔儿爷的失望终于达到了极点。也许是因为现在单位上的聘用人员就只有他一人啦，似乎可以忽略不计了。所以照惯例在春节过后第一天上班发红包时，没有人再想起他。兔儿爷一直等到天都黑了，还是没有等来压岁钱。而往年，他都会拿到一个装着六张簇新的连着号的百元大钞的大红包。兔儿爷那时的真无助、真可怜，让我完完全全忘记了他所谓的可恶，我的心里是又悔又气，悔自己不该赌气不帮他说话，气的是那帮家伙竟然如此无情无义，平时把他呼到东唤到西地干这做那，轮到有好处时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得起他。
天已完全黑了，单位上的其他人都下班回家了，我瞅瞅兔儿爷，带着愧疚说道：
“回家吧，没人来给你发压岁钱了。”
兔儿爷抬起头很响亮地抽了一下鼻子，然后用两只粗大的手掌使劲搓了一把脸膛，大声说了句：
“都不容易呢。”停了停，他又加了一句：“我今年开门没有红得出来。”
这是当地人最忌讳的。兔儿爷微微带着哭腔说完后，转头继续和电脑下象棋。我站在他身后默默地注视着屏幕，发现兔儿爷两个黑色的小卒子居然拱过了河，横冲直闯的势不可挡。没想到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兔儿爷在棋盘上竟然如此果断刚勇、英雄了得，怪不得他是这样喜欢和电脑对决。我忽然觉得电脑才是兔儿爷等天亮时的好朋友。
四
兔儿爷在身心俱疲时聊以自慰的一句话是：“天就要亮了。”
我后来才慢慢咂摸出他是把离开工厂后的这些岁月全算作漫漫长夜了。兔儿爷原来的厂子许多年前就改制了，他五十岁刚冒点头就被买断工龄踢了出来。此后，兔儿爷仗着过硬的驾驶本领给人家开货车，被交警扣过、被运管罚过，直到不明不白地卷进了一场官司，在号子里蹲了一些日子。至于他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我并不是十分清楚，我还是在他之后调来的，当时，别人用亲切的口吻向我介绍他：
“这是咱们的兔儿爷!”
叫他兔儿爷，不光是他属兔子，脸部神情极像中秋节时买给小孩子的玩具兔儿爷，还因为他在这个单位里待的时间长。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单位上的领导都换了三茬，我们的兔儿爷兀自巍然不动。
一个编制不到三十人的事业单位有一正两副三个领导，再加上十个部门负责人，一共有十三个人开十三辆公车，大大小小的头头们只顾开，把维修保养等乱七八糟的事儿全甩给了兔儿爷。好在兔儿爷曾在工厂里当过汽车队队长，小打小闹的修理，他随手就料理了，实在搞不定的就弄到汽修厂去。兔儿爷懂行、老实、负责，有他忠诚地守在那儿，汽修厂的师傅们手下也不敢太滑边。实际上，他帮单位省了许多钱，原来的维修费是现在的一倍多。但别人对他还是有许多意见，主要是有些科长刁钻难伺候，爱给兔儿爷出怪题，动不动就要兔儿爷换这换那，而他们事先又不肯和一把手沟通，常干霸王硬上弓的事情。
这还不算，几个科长在会上一起发难，说兔儿爷光给三个大领导洗车，为什么不把他们的车也一道顺手给洗了。那次幸亏是一把手动了恻隐之心，沉吟了半晌后并未答应。于是，几个开公车的科长的怪话便往外直冒，说兔儿爷要么捧小脚、要么扛大脚，就是不管不顾他们这些苦脚。给虞美人听到后，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说清楚了，谁小脚，谁大脚?”
兔儿爷并不把这些叽里咕哝的怪话放心上，依然我行我素。他每天骑一辆破自行车从城南到城北上班，从城北到城南下班，一个来回要近两个小时。无论风雨，他都带着雨披和一个小小的打气筒。
现在兔儿爷知道一切的苦和累很快就要过去，他的天就要亮了。兔儿爷的天亮大约在今年夏天，那时他就满六十周岁，就可以按月领取退休金了。具体有多少呢?他还不知道，但肯定比市政府定的最低工资标准要高，更比现在的聘用工资要高。他的基本生活就有保障了，用他的话说是从此进了保险箱。兔儿爷想到这，每每会情不自禁地咧着大嘴傻笑。但他高兴之余，也常常会不由自主地紧张。他告诉我他的老哥们中有不止一个在领取退休金的前后不久，突发脑溢血死去，熬了这么久，还没来得及怎么享用就草草完蛋，是兔儿爷认为的大不幸、真灾难。可怜的兔儿爷也有好几年的高血压病史，他常常自言自语地在那儿絮叨着：
“不能生气，不能生病、千万不能生病，太可惜了。”
他比去年的时候更加地注意按时吃降压药了，吃过午饭后也不立马上机下棋，而是先在外面溜达个一二十分钟再回办公室。
兔儿爷的天亮终于进入了倒计时，
他开始办理相关手续了。他特意问我讨了一个拿得出手的公文袋，把一些人事部门需要的材料装进去，整个人也收拾得清清爽爽。他第一次去市里的社会养老保险处办手续时，就被人家要求交了四百元的综合服务费，他们连发票都不给他。我听说后，肺都差点气炸，但兔儿爷不在乎，因为天就要亮了。为了大局，他愿意出这笔小钱。
五
兔儿爷的天亮就要到来，可厄运也接二连三地找上他。
先是兔儿爷的老伴被查出患了肠癌，必须动手术。老伴手术后不久，女儿女婿双双下岗，把一岁多一点的孩子交给他们老两口后就双双外出打工。这真是雪上加霜的事情，但这还不算完，更有致命的一击跟在后头。
拆迁。也许有人成天盼着拆迁，指望靠拆迁改善一下居住条件，甚至有人欲借此敛财暴富。但这一切都和兔儿爷扯不上关系，兔儿爷的府邸坐落于南郊，是一座陈年的小二层楼，楼前有一个小院子。虽然他的房子很旧、设施也不配套，但他就是怕拆迁。他的家太脆弱了，上有耄耋之年的老娘、下有咿呀学语的小外孙，还有一个病殃殃的老伴，他们哪里经得起折腾。但往往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拆迁的红线偏偏就把他家的房子也给圈了进去。兔儿爷那位于远郊的房子用地不属城市土地是农村土地，比较贱；拆迁的适用标准是交通建设而非市政建设，比较低。事情看来十分不妙。
没有闲钱以资运作，也没有当官的亲友可供请托，万般无奈之下的兔儿爷看来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硬着头皮去当他妈的“钉子户”。于是，老实巴交的兔儿爷开始从报纸、电视、网络等媒体上了解、研究各种各样的拆迁钉子户。
兔儿爷的父亲生前是一所中学的教师，可叹的是兔儿爷天生不是读书的料，除了善良和勤快过分遗传了其父的基因外，再无其他本事，甚至连谎话都不会说。他实际上是一个见官就结巴、见着穿制服的就哆嗦的主，哪能守着一桶汽油或者一罐煤气当视死如归的“钉子户”。我用带点轻蔑的口气问他：
“你行么?”
“我咋就不行，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那你倒是咬给我看看。”
虞美人差点给老兔子的神情逗得笑翻过去。
但兔儿爷这一次真给他们逼急了，动了真格的。他学着人家搞搭建，偷偷地弄来红砖、水泥、玻璃钢等材料，准备在自家的屋顶上再加盖一层。这样做无非是想增加一些拆迁面积，至少也可以多一些和拆迁方谈判的筹码。做到一半的时候，就有城管队员来敲他家的门，他们给兔儿爷开了一张违章搭建处罚通知书，限期他自行拆除。一上来的时候，兔儿爷的确害怕了。他犹豫了一夜，第二天一上班就面容憔悴、惴惴不安地来和我商量。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中层干部，我本来应该对兔儿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奉劝他遵纪守法，为交通建设牺牲一些个人利益、多做一些奉献。但我望着他憔悴的面孔，尤其是那双浑浊的布满血丝的小眼睛，这类大话、官话，我一句也说不出口。
虽然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心底发誓再也不管兔儿爷的破事了。可是这个老兔子在我心里已经占据了相当的位置，我也真切地体验过真要不管他，恐怕最后连我自己都要被伤到。我盯着六神无主的他沉吟了一会儿，无奈地说：“去看看别人家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对付，你就跟着学呗。”
也许正是我这一个馊点子把可怜的兔儿爷送上了不归路。我忽略了他们家是不能和别人家相提并论的，别人家有抡刀使棒的虎狼之师，有敢放煤气、淋汽油的敢死队员。兔儿爷有什么，他有几个风吹着就倒的老弱残兵和一颗信奉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总是怕这怕那的软弱之心。偏偏城管们在执法时又善于找突破口、专拣软柿子捏。他们拿兔儿爷开刀，要杀一儆百。
天真的兔儿爷以为只要锁好自家大门不开，城管就拿他没办法。孰料几个年轻的城管队员硬是翻墙进去，抡起铁锤就朝兔儿爷那快要完工的棚子砸去。
只听“轰隆”一声，兔儿爷的世界随之坍塌。绝望的老兔子两眼一瞪、身子一挺、双手一伸，一个“你”字还未出口，就直直地往后倒去……
兔儿爷再未醒来。他活着的时候，好像这地方的每一个人都离不开他；他死了，又似乎和这个地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把给他买的，还没来得及送出的生日礼物――尊泥塑的兔儿爷放在撒满阳光的窗台上，看着它，我仿佛又听见到处都在喊他：
兔儿爷，去给车加加油。
兔儿爷，给我去洗洗车。
兔儿爷……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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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论文网 http://www.xzbu.com/5/view-21831.htm
兔儿爷还真把自个儿当爷了，自作主张把岗位给换了。他也许是童心未泯，觉得穿着一身保安制服很好玩，得意忘形地蹦到了我面前，两手叉腰站在路中央。
我先是吓了一跳，等看清楚是他时，又给他搞得哭笑不得。一把手去省里拜会上级领导还没回来，他要是见了兔儿爷这副光辉形象后能说点子啥。修车的兔儿爷变成了看门的保安，这他妈谁干的?
我还真就被老实木讷的兔儿爷给兜了进去。虽然我是他的顶头上司，可他这一次去当保安，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我是昨天中午在食堂和他一起吃饭时才听他自个儿说的，兔儿爷端着饭菜在我对面坐下后就郑重宣布：
“从明儿个起，我要去当保安了。”
我连忙问他：
“他们这次要你了?”
“要了。今年闹用工荒，人不好找，他们只能降标准。”他得意洋洋地又添了一句：“我昨儿下午把合同都签了。”
“啊!”我又气又急，简直要气急败坏了，“你说你这老兔子，事儿做得真叫绝啊，你事先咋就不跟我打个招呼呢?那领导知道不?”
兔儿爷大概是原想着给我一个惊喜的，没料到我会动气，赶忙低下头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菜，眼望别处嚼了起来。等把嘴里的饭菜都吞进了肚里后，才又往下说道：
“还没来得及。我是这么想的，反正我来你们单位的时候也没办什么手续，干一天算一天的，好在我还是给你们请的物业当保安，还是在这儿看大门，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晚点说也是一样的。”
他说得煞有介事，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犯了大忌。一旁的虞美人插话打破了我和他之间的僵局：
“您老可真行。您要走，也走远点，这算什么?”
虞美人的话也正是我想说的。你兔儿爷要是跑到别处去了，我们确实也拿你没办法。可你这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换岗，不请示、不汇报，还自觉有理。让我怎么去面对我的上级领导。当了许多年的办公室主任，我头一回觉得这么窝囊。我气哼哼地对他说：
“那你干脆现在也不要告诉我，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兔儿爷见我真发火了，两个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转，然后赔着小心说：
“主任，您可不能这么说啊，我可是去年就跟您讲了的啊。”
哦，想起来了。去年春天兔儿爷的老娘犯老年痴呆，他那时就动了到我们请的物业当保安的念头，主要是因为保安上一个夜班可以连休两天，这样的话，他一个月就可以多出许多天陪伴、照顾老娘。当时，我们请的那个物业正好也在招保安，兔儿爷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把心里的想法给我和盘托出。不承想被我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见我不同意，虽然没有再说什么，却背着我私底下去找物管主任谈。所幸的是人家嫌他快六十岁的人了，年纪偏老，没有答应。谁知，这一次他居然来了个先斩后奏。我心里一边着恼兔儿爷，一边气恨物业，用东家的人居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挖墙脚挖到东家身上来了，太搞笑了。
果然第二天的下午，我们单位的二把手就火冒三丈地冲到办公室来兴师问罪：
“喂，那个家伙穿了一身制服站在大门口，叫他修车，他说他当保安不管修车了，这算怎么回事?”
结果可想而知，兔儿爷的保安制服只穿了三天多点时间，就被扒了下来。没奈何，老兔子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二
编制把我们这五十来个人分成了三等：拥有本单位事业编制的正式职工是一等公民；从属于管理对象的企业借调的为二等公民；那些既无事业编制又没企业身份的聘用人员算三等公民。兔儿爷就是一个三等公民，而且是扎末的那一个，活儿最苦最累，收入待遇最低最差。
没编制的和有编制的之间毫无公平可言。大凡舒适单位的办公室皆流行养美女，我这儿也替别人养着一个，她本姓虞，是一位小官的大太太，单位里的爷们叫她虞美人，而别的女人背地里则唤她“不穿裤子的女人”。千万别误会了，这仅指她大冬天的也只是穿裙子，从不穿长裤，一年到头地秀美腿。
虞美人有编制，是一等公民，工作真是轻松得没话说。她在上班的大部分时间里摆弄两样玩意儿，一是电脑，用它偷菜或炒股；二是脸盘子，定时往手心挤点膏啦油啦什么的，用两只手掌搓匀后去脸上抹一通，然后“噼里啪啦”地拍一阵子，把张脸整治得跟煮熟的鸡蛋青一样的又白又嫩。
也不知单位里的领导是咋想的，偏偏就把兔儿爷的桌子摆在了虞美人的对面，不但惹得这位风韵少妇一肚子的意见，而且搞得那群蜂啊蝶呀的也十分不满和不自在。有这么一个古板的老家伙守在美人对面，咸猪手们要揩油就会觉得很不方便。可别扭归别扭，领导既然如此安排了，他们谁也没辙。日子久了，虞美人先适应了兔儿爷，因为这老头勤快、没脾气、好使唤，把她侍候得舒舒服服。
兔儿爷一生都信奉凡事只要尽心出力，总会落个好，他此生怕是再也不会明白其实许多事就坏在了这个根子上。虞美人的靴子底露出了一个钉子头，不光走路时声响大，而且踩在地砖上时还容易打滑。本来虞美人只是问兔儿爷借把钳子自个儿拔它，可兔儿爷非要大包大揽，他拍着胸脯对虞美人说：
“你脱下来，我给你修。”
兔儿爷先是拿把大钳子咬牙切齿地拔了好一阵儿，没用。一边冷眼旁观的我觉得老头儿做到这一步已很过分了，可兔儿爷并不就此罢手。他把取暖器搬到虞美人的跟前，好让她烘着小脚舒舒服服地继续在网上安心偷菜。自个儿却不管三九隆冬的严寒天气，屁颠屁颠地捧着一只粉色的女式靴子跑到楼下的停车场，找了块水泥台子“吭哧、吭哧”地磨起那露头的钉子来。折腾了一个上午，修好了一只靴子，也给自己天亮前的生活留下了一段粉色打底的闲话。有人不怀好意地问兔儿爷：
“虞美人的脚什么味儿啊?”
“你那是在哄女儿呐?还是在骗小蜜呐?”
“她有什么好处给你啦?”
兔儿爷搓着两只粗大的手，憨憨地一笑：
“都不容易。”
兔儿爷在睁着眼睛等天亮，他经常说的“都不容易”究竟有着怎样的含义?我至今都没想明白。是他总是竭尽全力地帮助别人的理由呢?还是因用公车帮人家办私事太多而被领导臭骂时的挡箭牌?还是心疼自己时的自言自语?后来，我们都学会了，等他脸上露出那种谦卑的笑，嘴角神经质地抽动时，就会抢在他的前头说：
“都不容易呢?”
三
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这句话虽然薄情寡义了点，但用来形容兔儿爷，有时还真对。
你若是真心实意地去疼兔儿爷，往往会被他给气着，生出一种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的感觉。阿猫阿狗的都喊他开着办公室的面包车到东到西地办这办那，兔儿爷就好比公交车驾驶员，常常事先排好路线，同时载着五六个人一起出去办事，有一次居然在路上给不明就里的运管当做黑车给拦了下来。兔儿爷累得不行，就给我大倒苦水。我则善念一动，决心行使一下职权解救他。我第一个拿来开刀的是虞美人，那天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她竟然冠冕堂皇地叫兔儿爷
开着面包车送她去开家长会。我板着面孔说：
“上班时间办私事是不可以用公车的。”
我这一拦让虞美人好不尴尬，一张粉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这在我的预料之中。让我想不到的是兔儿爷居然也跟犯了大错似的局促不安，在旁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口，一张老脸憋得血红，一味地干笑干咳。尤为可恶的是，他居然趁我上厕所的当口，开着车送虞美人参加家长会去了。我给他气得咬牙切齿。
兔儿爷一生谦卑，有时谦卑得让人生厌。他最喜欢下象棋，但凡与人对弈，他总是执黑子。这且不论，后来老头费好大的劲才学会了和电脑扎象棋，本来程序已经预设了人执红子，可拗不过他，他硬是改了过来，仍为黑将。旁人看他和电脑下棋，感觉像是倒骑驴，很别扭，唯有兔儿爷自得其乐。
兔儿爷从不晓得维权，这可能是别人特爱使唤他的一大原因。本市的最低工资标准已从两三年前的九百六十元涨到了一千一百四十元，可单位给兔儿爷开的工资还维持着起头的九百元标准不变。其他几个聘用人员都已骂骂咧咧地离去了，可兔儿爷还守在这儿，整天忙这忙那忙个不停。作为兔儿爷的顶头上司，我觉得有必要去领导跟前帮他说说话、争取让单位把他的工资涨到最低标准线上。
待我的话一讲完，一把手不屑一顾地冲我撇了撇嘴：
“兔儿爷呢?他自己咋不来提?你起什么劲啊?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添乱。”
刚刚从澳大利亚考察归来的一把手一直忙着在网上和人“三打一”，从头至尾都没拿正眼瞧我一下，这简直是脸面扫地。我给气得不行，回去鼓动兔儿爷耍点情绪，给领导点颜色看看，比方说不再每天都去查看领导的汽车是不是要加油了，不再隔三岔五地就去给领导洗车，不再每天都像个陀螺似的被一个接一个合理或不合理的要求抽得疯转不停，也学着拒绝。
兔儿爷仍是憨憨一笑，又是一句“都不容易呢”。我被他撂那儿，大有一种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感觉，真的是很失落。我暗自发誓：再也不管他的破事了。
真不管他的破事，只一遭，就在我心头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痛点。今年是他的本命年――兔年，春节前分配福利时我赌气未帮他说任何话，而他们就真的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偏偏对面的虞美人天生爱臭摆，每发一样东西，她都要嗲声嗲气地问兔儿爷：
“你有没有啊?”
恨得我就想用封箱带贴住她的樱桃小嘴。
到了大年初七，兔儿爷的失望终于达到了极点。也许是因为现在单位上的聘用人员就只有他一人啦，似乎可以忽略不计了。所以照惯例在春节过后第一天上班发红包时，没有人再想起他。兔儿爷一直等到天都黑了，还是没有等来压岁钱。而往年，他都会拿到一个装着六张簇新的连着号的百元大钞的大红包。兔儿爷那时的真无助、真可怜，让我完完全全忘记了他所谓的可恶，我的心里是又悔又气，悔自己不该赌气不帮他说话，气的是那帮家伙竟然如此无情无义，平时把他呼到东唤到西地干这做那，轮到有好处时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得起他。
天已完全黑了，单位上的其他人都下班回家了，我瞅瞅兔儿爷，带着愧疚说道：
“回家吧，没人来给你发压岁钱了。”
兔儿爷抬起头很响亮地抽了一下鼻子，然后用两只粗大的手掌使劲搓了一把脸膛，大声说了句：
“都不容易呢。”停了停，他又加了一句：“我今年开门没有红得出来。”
这是当地人最忌讳的。兔儿爷微微带着哭腔说完后，转头继续和电脑下象棋。我站在他身后默默地注视着屏幕，发现兔儿爷两个黑色的小卒子居然拱过了河，横冲直闯的势不可挡。没想到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兔儿爷在棋盘上竟然如此果断刚勇、英雄了得，怪不得他是这样喜欢和电脑对决。我忽然觉得电脑才是兔儿爷等天亮时的好朋友。
四
兔儿爷在身心俱疲时聊以自慰的一句话是：“天就要亮了。”
我后来才慢慢咂摸出他是把离开工厂后的这些岁月全算作漫漫长夜了。兔儿爷原来的厂子许多年前就改制了，他五十岁刚冒点头就被买断工龄踢了出来。此后，兔儿爷仗着过硬的驾驶本领给人家开货车，被交警扣过、被运管罚过，直到不明不白地卷进了一场官司，在号子里蹲了一些日子。至于他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我并不是十分清楚，我还是在他之后调来的，当时，别人用亲切的口吻向我介绍他：
“这是咱们的兔儿爷!”
叫他兔儿爷，不光是他属兔子，脸部神情极像中秋节时买给小孩子的玩具兔儿爷，还因为他在这个单位里待的时间长。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单位上的领导都换了三茬，我们的兔儿爷兀自巍然不动。
一个编制不到三十人的事业单位有一正两副三个领导，再加上十个部门负责人，一共有十三个人开十三辆公车，大大小小的头头们只顾开，把维修保养等乱七八糟的事儿全甩给了兔儿爷。好在兔儿爷曾在工厂里当过汽车队队长，小打小闹的修理，他随手就料理了，实在搞不定的就弄到汽修厂去。兔儿爷懂行、老实、负责，有他忠诚地守在那儿，汽修厂的师傅们手下也不敢太滑边。实际上，他帮单位省了许多钱，原来的维修费是现在的一倍多。但别人对他还是有许多意见，主要是有些科长刁钻难伺候，爱给兔儿爷出怪题，动不动就要兔儿爷换这换那，而他们事先又不肯和一把手沟通，常干霸王硬上弓的事情。
这还不算，几个科长在会上一起发难，说兔儿爷光给三个大领导洗车，为什么不把他们的车也一道顺手给洗了。那次幸亏是一把手动了恻隐之心，沉吟了半晌后并未答应。于是，几个开公车的科长的怪话便往外直冒，说兔儿爷要么捧小脚、要么扛大脚，就是不管不顾他们这些苦脚。给虞美人听到后，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说清楚了，谁小脚，谁大脚?”
兔儿爷并不把这些叽里咕哝的怪话放心上，依然我行我素。他每天骑一辆破自行车从城南到城北上班，从城北到城南下班，一个来回要近两个小时。无论风雨，他都带着雨披和一个小小的打气筒。
现在兔儿爷知道一切的苦和累很快就要过去，他的天就要亮了。兔儿爷的天亮大约在今年夏天，那时他就满六十周岁，就可以按月领取退休金了。具体有多少呢?他还不知道，但肯定比市政府定的最低工资标准要高，更比现在的聘用工资要高。他的基本生活就有保障了，用他的话说是从此进了保险箱。兔儿爷想到这，每每会情不自禁地咧着大嘴傻笑。但他高兴之余，也常常会不由自主地紧张。他告诉我他的老哥们中有不止一个在领取退休金的前后不久，突发脑溢血死去，熬了这么久，还没来得及怎么享用就草草完蛋，是兔儿爷认为的大不幸、真灾难。可怜的兔儿爷也有好几年的高血压病史，他常常自言自语地在那儿絮叨着：
“不能生气，不能生病、千万不能生病，太可惜了。”
他比去年的时候更加地注意按时吃降压药了，吃过午饭后也不立马上机下棋，而是先在外面溜达个一二十分钟再回办公室。
兔儿爷的天亮终于进入了倒计时，
他开始办理相关手续了。他特意问我讨了一个拿得出手的公文袋，把一些人事部门需要的材料装进去，整个人也收拾得清清爽爽。他第一次去市里的社会养老保险处办手续时，就被人家要求交了四百元的综合服务费，他们连发票都不给他。我听说后，肺都差点气炸，但兔儿爷不在乎，因为天就要亮了。为了大局，他愿意出这笔小钱。
五
兔儿爷的天亮就要到来，可厄运也接二连三地找上他。
先是兔儿爷的老伴被查出患了肠癌，必须动手术。老伴手术后不久，女儿女婿双双下岗，把一岁多一点的孩子交给他们老两口后就双双外出打工。这真是雪上加霜的事情，但这还不算完，更有致命的一击跟在后头。
拆迁。也许有人成天盼着拆迁，指望靠拆迁改善一下居住条件，甚至有人欲借此敛财暴富。但这一切都和兔儿爷扯不上关系，兔儿爷的府邸坐落于南郊，是一座陈年的小二层楼，楼前有一个小院子。虽然他的房子很旧、设施也不配套，但他就是怕拆迁。他的家太脆弱了，上有耄耋之年的老娘、下有咿呀学语的小外孙，还有一个病殃殃的老伴，他们哪里经得起折腾。但往往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拆迁的红线偏偏就把他家的房子也给圈了进去。兔儿爷那位于远郊的房子用地不属城市土地是农村土地，比较贱；拆迁的适用标准是交通建设而非市政建设，比较低。事情看来十分不妙。
没有闲钱以资运作，也没有当官的亲友可供请托，万般无奈之下的兔儿爷看来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硬着头皮去当他妈的“钉子户”。于是，老实巴交的兔儿爷开始从报纸、电视、网络等媒体上了解、研究各种各样的拆迁钉子户。
兔儿爷的父亲生前是一所中学的教师，可叹的是兔儿爷天生不是读书的料，除了善良和勤快过分遗传了其父的基因外，再无其他本事，甚至连谎话都不会说。他实际上是一个见官就结巴、见着穿制服的就哆嗦的主，哪能守着一桶汽油或者一罐煤气当视死如归的“钉子户”。我用带点轻蔑的口气问他：
“你行么?”
“我咋就不行，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那你倒是咬给我看看。”
虞美人差点给老兔子的神情逗得笑翻过去。
但兔儿爷这一次真给他们逼急了，动了真格的。他学着人家搞搭建，偷偷地弄来红砖、水泥、玻璃钢等材料，准备在自家的屋顶上再加盖一层。这样做无非是想增加一些拆迁面积，至少也可以多一些和拆迁方谈判的筹码。做到一半的时候，就有城管队员来敲他家的门，他们给兔儿爷开了一张违章搭建处罚通知书，限期他自行拆除。一上来的时候，兔儿爷的确害怕了。他犹豫了一夜，第二天一上班就面容憔悴、惴惴不安地来和我商量。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中层干部，我本来应该对兔儿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奉劝他遵纪守法，为交通建设牺牲一些个人利益、多做一些奉献。但我望着他憔悴的面孔，尤其是那双浑浊的布满血丝的小眼睛，这类大话、官话，我一句也说不出口。
虽然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心底发誓再也不管兔儿爷的破事了。可是这个老兔子在我心里已经占据了相当的位置，我也真切地体验过真要不管他，恐怕最后连我自己都要被伤到。我盯着六神无主的他沉吟了一会儿，无奈地说：“去看看别人家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对付，你就跟着学呗。”
也许正是我这一个馊点子把可怜的兔儿爷送上了不归路。我忽略了他们家是不能和别人家相提并论的，别人家有抡刀使棒的虎狼之师，有敢放煤气、淋汽油的敢死队员。兔儿爷有什么，他有几个风吹着就倒的老弱残兵和一颗信奉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总是怕这怕那的软弱之心。偏偏城管们在执法时又善于找突破口、专拣软柿子捏。他们拿兔儿爷开刀，要杀一儆百。
天真的兔儿爷以为只要锁好自家大门不开，城管就拿他没办法。孰料几个年轻的城管队员硬是翻墙进去，抡起铁锤就朝兔儿爷那快要完工的棚子砸去。
只听“轰隆”一声，兔儿爷的世界随之坍塌。绝望的老兔子两眼一瞪、身子一挺、双手一伸，一个“你”字还未出口，就直直地往后倒去……
兔儿爷再未醒来。他活着的时候，好像这地方的每一个人都离不开他；他死了，又似乎和这个地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把给他买的，还没来得及送出的生日礼物――尊泥塑的兔儿爷放在撒满阳光的窗台上，看着它，我仿佛又听见到处都在喊他：
兔儿爷，去给车加加油。
兔儿爷，给我去洗洗车。
兔儿爷……
责任编辑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