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她充满了生机，给人公平和自由。是我们无休止的欲望和不切实际的理想扭曲了她。
――题记
1
我要去深圳。
做出这个决定是在我和阿丽发生冲突的半个月之后。阿丽是我的初恋情人，长得好看，心地又善良。和许多美丽的姑娘一样，她偶尔也会犯点爱慕虚荣的小毛病。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把恋爱开展得如火如荼。
直接导致我们分手的那场冲突缘于一张音乐会的门票――40元。那时候，大学刚毕业的我被分配到家乡一家半身不遂的小机械厂，月薪380元，还包住不包吃。那场音乐会是县文化馆刚上任的那个馆长一时兴起而组织筹办的，旨在提高县城居民的文化欣赏水平。这对于我们那个放个屁就臭遍全城的小县来说，是相当少见的。我也很想去看看，但是，我的工资除了糊口，连一场5块钱的电影都看不起，更别说40块钱一场的音乐会了。
就在我实在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满足阿丽这个愿望的时候，她终于向我提出了一个不错的建议――分手。
在我那间单身宿舍里，我们沉默良久之后，她轻轻地对我说：“你要相信，我是爱你的，我也不想失去你，但我更不想捱穷……我不会和一个穷得连一场音乐会都看不起的男人过日子。”
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长久地和我的脚尖对视着。
“我们分手吧。”她最后说，然后一撩长发，轻轻地走了。
半个月后，我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怀揣借来的800元路费，毅然踏上了开往深圳的火车。
2
来深圳之后的三个月里，我一直寄宿在一家餐厅里。餐厅的老板叫一丙，是我的大学同学。一丙是他的绰号，原因是大学时代的他酷爱打麻将，而且他长着一身横肉，形似麻将里面的一丙。我敢打赌，如果他直立起他的身子，就绝对看不到自己的脚尖。他是我们那个年代少有的、对文学怀有疯狂痴迷并且小有成就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常常写诗，并因此成为系里的文艺委员。那时候，漫步在我们的校园，就会发现球场边的板报前时常弓身站着一个手握粉笔、满眼血丝在黑板上奋笔疾书的球形青年，那就是我们的一丙同学在即兴创作他的诗歌。
毕业后，一丙义无返顾地投身于建设深圳的大潮中。用他的话说，那是为他的诗歌注入新鲜和奋进的血液。他一边打工一边写诗，曾先后在多家诗歌专刊上发表诗歌。他还将以前发表在学校板报上的诗歌翻出来重新投稿。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稿多投，但我在他发表的诗歌里常常发现一些似曾相识的影子。后来，他在一家打工刊物上客串了一期诗歌栏编辑之后，就开始名声大噪起来。
但事实证明，现实并没有朝他理想的方向发展，因为他渐渐发现，他写诗换来的报酬远远不能养活他的那身肥肉。看着因为营养不良而日渐消瘦的自己，他痛定思痛，决定弃诗经商。于是，就有了今天的“一丙餐厅”。
餐厅开在一家书店的旁边，时常有一些文学青年来照顾他的生意，随便切磋切磋诗艺。可是，现实又一次戏弄了他。开业一年来，他的餐厅总是生意兴隆，利润却微薄，原因很简单，也不难理解，在那帮穷诗人的照顾下，他的餐厅赢利除了一摞厚厚的账单外，便所剩无几了。
但我们的一丙依然心怀远大的理想，就是去一躺欧洲，去深化他的诗歌。他常常对我说：“只有在威尼斯的咖啡厅里，在佛罗伦萨的阿尔诺河边，才能写出真正的诗歌。你知道吗？诗人但丁和他终身热恋的贝娅特里丽齐就是在河边那座石桥上相遇的。”看着他痴迷的神情，我就忍不住要笑。对于我来说，他的狗屁理想比我娶一个阿丽要遥远得多。
我开始四处找工作。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先后进出了四家公司，最后，我终于在一丙餐厅的厨房里落下脚来。我帮帮厨，炒炒菜，一干就是两个月。受我那大厨老爸的影响，我的厨艺如果拿级别来衡量的话，是绝对不下于二级的。但我的老同学一丙却丝毫不买我的账。有一天，他对我说：“电气专业的高才生啊，你他妈的就打算和你那窝囊废老爸一样，一辈子呆在厨房里吗？”
我说：“我不呆在厨房里，难道你让我去写诗啊？”
他显然被我激怒了，大声说：“我写诗也比你伺候人强！”
说完我们都笑起来。是的，在两个现在和未来的诗人之间，是不应该有什么误会的。
第二天，他对我说：“我给你联系了一家民营公司，老板是个农民企业家。他公司的财务总监白玲小姐是我要好的诗友，她会罩着你的。”
他坏笑着又说：“那个白玲离了婚，现在一个人住着一幢前夫留下的别墅。如果你能把她搞到手的话，你的理想就实现了。”
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揶揄说：“怪不得中国诗坛这么萧条，都是被你们这些势利的诗人给害的。”
3
我是冲着公司的那块巨大的招牌而来的，它耸立在一幢公寓样式的楼房顶部，正如一丙所说，它非常高大和夺目，以至于我在5公里外就一眼发现了它。在此之前，我坐了大约50公里的公共汽车，转了6次车――而不是一丙所说的两次。当我一眼看见它的时候，我的心情可以用狂喜来形容。
我轻快地爬上公寓的五楼。白玲首先接待了我，她带着一脸职业的微笑示意我坐下来，并且给我倒了一杯水。她看上去有30岁左右，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我递上我的简历和各种各样的证件，脱口说道：“是一丙介绍我来面试的。”
白玲愣住，说：“谁是一丙啊？”
哦，是的，我这才想起，一丙是我们念书的时候给他取的绰号，但是，一丙的真名叫什么呢？我竟然一时想不起来。虽然我们在一张课桌上坐了五年，而且关系一直很铁，但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直呼过他的真实名字。我使劲地回忆了大约10秒钟，还是不得不尴尬地宣布：“我还是没有想起来。”
白玲噗嗤一笑，说：“是不是周挺老师啊？”
我恍然大悟，连说：“是是是。”
我们都相视一笑。
她说：“一丙是他的绰号吗？真有意思。”
我有些忐忑不安。好在她又说：“你快进去吧，老板正等着你呢。”
在会客室最后面的一间办公室里，我的第六任老板斜靠在办公桌对面的大班椅上。
老板看上去精神矍铄。他显然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头，所以，我们的谈话少了许多正式的问答，从而变得更像是两个朋友在聊天。看得出，他对我的资历很满意，所以，他只是简单地询问了我的一些基本情况之后，就开始了他的演讲。他喜欢大声说话，也许是为了让他的语言更加具有说服力，在说话的时候，他还不自觉地辅以各种手势，这样就给人一种张牙舞爪或者说是虚张声势的感觉。他手脚并用，唾沫飞溅地对我说：“我们公司现在的规模虽然小了些，但未来是绝对光明的！我们现阶段的任务就是把公司的产品做到完美无缺，然后一步一步壮大，最终走向国际，变成一家享誉海外的跨国公司……”
最后，他笑了笑对我说：“到时候，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断地变换着坐姿。但我遗憾地发现，他始终没有坐端正过。这对于他屁股下面的椅子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同时我还注意到，他穿着一身光鲜的西服，但就是这身衣着，也不合时宜地给他矮胖的身材产生了搭配上的冲突，使他看起来有些滑稽。在我看来，他的这些特征，几乎代表了改革开放以来绝大部分暴发户的形象。
他的办公桌非常宽大，而且紊乱，上面布满了烟灰，铅笔、U盘、收据和各种各样的电器半成品凌乱地摆放着。我是一个有着轻微洁癖的人，所以，相对于他的平庸和邋遢，我对邻桌正在麻利地收拾着桌面的白玲产生了好感。
4
我别无选择。事实上，进入那家公司之前，我就隐隐预感到我的前途不会因此而光明，而实际情况比我预料的还要糟糕得多。进入这家公司一个月后，我就沮丧地发现，这家所谓的通用电气成套设备公司，其实只是做一些电控柜的外壳而已，而整个内部的结构零件都是依赖外发和采购，然后做一些简单的布线和装配调试，就匆匆交货了事。也就是说，公司职员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和铁皮油漆打交道，更多的时候，公司的大大小小都在应付日常照明所用的电表箱，而我这个技术经理除了做一些高级变频设备的调试和检测，就是坐在办公室发呆。
这真是一种讽刺。星期天，我一肚子郁闷地来到一丙餐厅。
一丙正在筹备他的欧洲之旅，他眉头紧锁，看得出，他的经费还是有点问题。
我讽刺说：“你不如继续写诗吧，也许你挣的稿费比你的餐厅利润还多呢！”
我们为此吵了起来。我愤怒地对他说：“你当初极力给我推荐的不过是一家冒牌公司。你知道我在公司的实际价值吗？告诉你吧，我其实还不如一个车间的焊工！”
他刚想插嘴，又被我粗鲁地堵了回去：“我宁愿要饭，也不愿再去那家他妈的公司上班了！”
一丙一边听我发牢骚一边摇头，他的两层下巴肉随之左右摆动，摇摇欲坠。他带着一副痛心的表情对我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深圳？”
我说：“知道啊！就是来为你的诗歌充电啊！但结果呢？把电全都充到你的肚皮里去了。”
他没有理睬，继续痛心地对我说：“是的，但是，当你一觉醒来，发现你的胃里还装着昨天的早餐的时候，你还有他妈的心情写诗吗？你看看你自己，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啊。你要不是投靠了我，你他妈的连个焊工都不如！”
我非常沮丧，他的话深深地刺疼了我。但我疑惑的是，我既然不如一个焊工，老板为什么还要我加入他的公司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几天，最后，我把它抛给了白玲。
“很简单，”白玲坏笑着说，“老板是拿你的学历去说服他的客户，招徕生意，或者说，你就是公司的一块招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用双手托着下巴靠在我的办公桌上，眼睛直视着我。她总是用这种姿势跟我讲话。
哦，是的。我恍然大悟，心情变得坦然起来。
我说：“你不也跟我一样吗？”
她说：“为什么？”
我说：“你是一块漂亮的招牌，用来吸引客户的眼球。”
她说：“你好坏。”
我们都笑了。
我和白玲越走越近。工作中的白玲总是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装，紫色的西装和短裙，俨然一副高级白领的模样。在大多数职员的眼里，她是冷峻而高不可攀的。由于工作的关系，我们经常会凑在一起做事。她总是把工作做得一丝不苟。她给我的感觉还是那么的轻，就像一朵紫色的云，你永远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飘到你的跟前。空闲的时候，我们也聊聊天，开开玩笑。她总是表现出像个邻家女孩一样的随意和真诚。她这种随意和真诚自然流露。跟她在一起，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受过的伤害，也忘记了她是个离过婚的女人。我记得一丙曾经向我说过，白玲以前是个诗人。诗人给我的感觉是忧郁和深邃的，但白玲的形象却与诗人格格不入。据说离婚后的她就不再写诗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从来不谈论诗歌，即使有时候我故意说一些诗歌方面的话题，她也总是聪明地躲开，不露一丝痕迹。
5
一丙的餐厅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关门大吉。这是件预料中的事。一丙在餐厅转让的当晚，请我们在他的一丙餐厅吃了最后一顿火锅。我们都吃得满头大汗，没有人提起餐厅的事，就好像这家餐厅并不属于我们。餐厅的新主人是一个秃顶的中年人，他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们吃饱喝足，就拿出一份准备已久的转让合同。一丙大笔一挥，从他手里接过一摞钱，对我们说：“我走啦，去欧洲旅游啦。”
一丙没有去欧洲，他那些转让费只够他去一趟香港，所以，失业之后的他租了一间民房，又重新拿起了粉笔。他写诗喜欢用粉笔起稿，在一块黑板上写写划划，常常弄得一屋子的石灰味。据他所说，只有拿起粉笔，他才能找回灵感。我敢肯定，他的这个习惯一定是在大学时代养成的。除了写诗，其余的时间他就不知所踪。一丙给我的感觉是，他比以前更忙了，似乎正在筹备着一桩大买卖。他就是这样，让人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要去做什么，但又不得不让人佩服，他永远都是那么踌躇满志。
星期天，白玲约我过去坐坐，顺便帮她修理冰箱。
我欣然应允。
当我跨进她的前夫为她留下来的那幢三层楼的别墅时，我的心情是复杂而迷离的。别墅的装修豪华而奢侈，就像大多数电视剧里关于别墅的描绘一样，我见得多了。我没有忘记我的使命，进去之后就直奔她放在厨房里的冰箱而去，结果，我发现她的冰箱根本不需要修理，只是插错了插头而已。白玲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她张罗着要向我展示一下她的厨艺。但在我看来，她炒菜的技术非常一般。这对于她买的那一大堆高级原料来说，简直是一种浪费。我们在她那豪华的餐厅里吃了整整两个小时的午餐，她几乎把我们从进入公司到现在的每一次见面都回忆了一遍。我惊讶于她的记忆力是如此的好。她把玩着手里的木制茶具，问我：“你在想些什么？”
我说：“我在计算你的这幢别墅值多少钱。”
她撒娇地说：“你在打我的主意啦？”
我说：“不敢不敢。”
她说：“你就是就是。”
我知道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她喝茶的样子很幼稚，透露出一种随意和可爱，这跟她那套昂贵的木制茶具显得很不般配。我估计，那套精美的木制茶具足足顶得上我三个月的薪水。一股辛酸的感觉涌上心头，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我几乎什么都没捞到。此刻，当我和白玲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喝茶的时候，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不就是我所要追求的理想生活吗？一个心爱的女人，一个完美的家庭。但是，没有人能取代阿丽在我心中的地位，不是吗？哪怕是阿丽对我的伤害，都是那么值得我留恋和体味。也许，这就是初恋的蛊惑吧。
6
一丙突然打来电话，他说：“机会来了，哥们儿，我们出来谈谈。”
在路边的一家糖水店里，一丙的想法把我吓得不轻。据他所说，他的一个朋友手里有一批走私的变频器，正在寻找买家，而我们公司组装生产的电气控制柜常常会用到变频器，如果能把那批变频器用到我们公司的电气柜上，我们可以从中得到20%的回扣。一丙飞快地计算了一下，结论是，如果购进100台走私变频器的话，我和一丙将因此而获得大约20万元的回扣！
我一口拒绝了一丙。我虽然缺钱，但并不缺德。我建议说：“我们干脆去报警吧，把那些走私犯一举歼灭，说不定我们还会因此获得一个荣誉市民的称号呢！”
一丙疯了似的拍着桌子说：“你疯啦？哥们儿，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我说：“违法的事情我是绝对不做的。”
他苦口婆心地说：“你这榆木脑袋，你是公司的技术经理，只要你签字，这事情就过去了。再说了，走私货和正货的区别不过是运输渠道不同而已。”
我说：“你骗文盲啊？正货都是经过质量检验的，走私货能保证质量吗？”
一丙说：“这钱是白捡的啊！你不需要钱吗？你不想实现你的理想了吗？”
这件事情来得太突然，无论他怎么说，我还是迈不过那个坎。后来，我们弄得不欢而散。
从此，一丙的电话就铺天盖地地打来，最多的一天他打了30多次。我想，他大概是疯了。在他密集的电话骚扰下，我的神经开始变得敏感和脆弱，晚上开始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是整夜的做梦，一个接一个，一会儿梦见自己衣锦还乡，一会儿又梦见自己蹲在监狱里号啕大哭，醒来时往往满脸是泪。10万，是我10年不吃不喝的工资总数。有了这笔几乎是唾手可得的钱，我就可以去找我心爱的阿丽，和她一起过平凡而殷实的生活，至少，我可以每个星期陪她看一场音乐会而不会为40元门票的问题发愁了。但这需要冒险，我不是那种喜欢冒险的人，尤其是把触犯法律当作冒险的代价的时候。就这样，我的理想和理智在对立的两面向我夹击，我有点承受不住了。
难熬的两个星期过去了。就在这个时候，天津的一家电梯客户不合时宜地掺和进来。他们一口气下了150套电梯控制柜的定单。我条件反射似的算了算，要是把那批走私变频器插进去，我和一丙可以得到30万元的回扣。这个数目太诱人了！我感觉我理智的防线在一点点的瓦解。接到定单的那天，老板高兴得合不拢嘴。要知道，我们公司很少接到这样的大单。为此，他破天荒地请公司的全体员工大吃了一顿。看着他在饭桌上满嘴流油地鼓吹他的丰功伟绩的时候，我终于痛下决心，干他一票！
7
一个星期后，一丙的那个走私朋友在我的引荐下气派十足地坐在老板办公室的大班椅上。在这里，他的身份是香港某大贸易公司的业务主管。他向老板出示了他们公司的营业执照副本。我知道，那是伪造品。之后，他们就开始讨价还价。看得出，那个走私犯很快就取得了老板的信任。与其说是他说服了老板，还不如说是那批变频器低廉的价格打动了老板。对于这种势利的农民老板，这一招永远有效。当他们站起来握手道别的时候，我知道，我的“理想”已经实现了一半。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非常简单，那批变频器名正言顺地安装进了我们公司的产品柜里。在检测和调试的时候，一些瑕疵都被我轻而易举地抹掉了，整个过程非常顺利。然而，白玲无意中看过我的检测单的时候，向我提出了一个疑问：“奇怪，怎么这批变频器的性能检测都是‘优’？你以前的检测单可不是这样的。”
我有些发慌，同时，我猜想她已经觉察到了我的异常。
我说：“这是香港公司进购的货嘛，性能当然优良一些。”
她又说：“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认识有香港的朋友？”
我说：“你没听说过不等于就没有。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她嫣然一笑，说：“我相信你。”
两个月后，我和一丙顺利地拿到了30万元。金钱来得如此容易，我们当晚就在一间酒吧的包房里喝得酩酊大醉，所有的担忧和抑郁都被狂喜淹埋。我们一边大杯大杯地喝酒，一边高谈阔论。我们一起回忆起我们的学生时代，回忆起我们的每一次快乐与失意的经历。一丙谈起他转让餐厅的事时竟然哭了起来。他哭得很投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男人像他那样哭过。他断断续续地说，其实那天他非常痛苦，当他在转让合同上签字的时候，他觉得他的梦想永远都不会实现了，他当时就忍不住要哭，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还是强忍住了眼泪。我被他当时的坚强所折服。我拿起酒杯对他说：“来吧！哥们儿，为我们的理想干杯吧！”然后，我们一饮而尽。
在我们畅想未来的时候，一丙非常乐观，他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是百万富翁了！”
我坚决地打断了一丙的美好构想，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听清楚了，胖子，我已经决定不干了。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再劝我继续做下去，否则，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
在我甩手离开的同时，我决定辞掉这份工作。当我下这样的决定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白玲。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种失落的感觉。
我是爱上她了吗？我不知道。
8
半个月后，接到天津客户的投诉。当时我正在起草我的辞职书，白玲依偎在的我办公桌旁边，她显得很安静，没有说过一句挽留我的话。但我却能感觉到她依依不舍。
我尽量装得若无其事。按照正常的程序，白铃打电话给客户，征求改善办法就行了，可是，当她放下电话的时候，我觉得事态变得严重起来。
那批变频器的其中一部被安装在一家公司的电梯上，出现故障的那天，电梯突然卡在了15楼，整个电梯里的8个人被关了两个小时。这很正常，我们的城市每天都有这样的意外发生，找个机械工修修就好了，但问题却没有这么简单，被关在里面的一个人心脏病突发，当电梯被修理工打开的时候，那个家伙已经奄奄一息了。后来，他被送往当地的医院，但已经被证实不治。更加不幸的是，那人据说是当地的一个政府官员，这个意外事故就被媒介和人们更加关注起来，事情越闹越大，甚至惊动了当地的公安机关，据说目前已经组织了相关的技术部门，正在调查事故的原因。
我非常清楚，只要他们去查一查变频器的串号，那批走私货就暴露无遗。我再也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感觉我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就像掉入了一个无底黑洞。我不知道剩下的时间我是怎么度过的，下班后，在公司门口的电话亭里，我给一丙打了个电话。他却非常镇定，并果断地做出了决定：逃！
他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趁现在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你也赶紧走吧。”
我说：“我辞职的薪水还没有领呢。”
他说：“你他妈的榆木脑袋，你还惦记着那几千块钱？这件事情让老板知道了不废了你才怪！”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即使老板不废了我，把我抓起来交给警察，也会定我一个纵容走私罪。
我觉得我的麻烦正在迅速扩大化。
白玲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她说：“你没事吧？”
我含糊地说：“没事没事。”
她说：“你一定有事，我看出来了。”
我说：“你看出什么来了？”
她说：“那批变频器。”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直觉。”
我说：“让你的直觉见鬼去吧！那批变频器根本就没问题！也许是其他环节出了故障，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意外事故而已。”
她说：“你说谎！我了解你，你不是做坏事的料，你的秘密都写在你的脸上了。拿那么多人的生命安全满足你的私欲，你能心安吗？”
我觉得头晕，脑袋里缺血，呼吸急促，全身像一摊烂泥。我有点站立不稳，喃喃地说：“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9
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就那样跟随着白玲，如同梦游。在公交车上，我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就再也没有松开。她的手软软的，像一块海绵。我想，我实在是太紧张了。回到她的家，我才发现她的手被我握得通红。我注意到，她的指尖在我的重握之下竟然变成了紫色，而她在一路上却一声不吱，就那样任由我用力地握着。
我非常感动，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慌，把事情的原委全部说给她听。
我们都静默了许久，她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除了逃，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她突然哭起来，开始是小声抽泣，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她哭得非常伤心，好像干这件事情的是她而不是我。看着她抽动的双肩，我忍不住把她揽在怀里。在我怀里的白玲哭得更加肆无忌惮了，她一边哭一边把鼻涕和眼泪毫不客气地擤在我胸前的衬衣上。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慢慢停止哭泣的时候，我觉得我也变得安静多了。
“你去自首吧。”她说。
我无语。
白玲说：“你还想着你的阿丽吗？”
我有些惊讶，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幽幽地说：“当你在乎一个人的时候，关于他的一切，都不难打听。”
我这才发现，那个阿丽已经离我很遥远，而此刻令我感动的，是坐在身边的白玲。
白玲突然说：“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吗？就是找一个像你这样对爱情执着不渝的男人。我失败了一次，为此，我放弃了我的诗歌，我要快乐而真实地生活下去……命运终于让我遇上了你，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你。你去自首吧，如果你愿意，我一定会等你。”
我没有说话，但内心深处终于有了一个坚定的方向，做错了事就必须承担责任！同时，我在内心愧疚地说：一丙兄弟，对不起了！
三月的气候还有些凉意，阳光温暖而短暂，暖暖地照在身上。和白玲举杯共饮，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
远处，城市还在继续着它的喧闹和繁华，显得真实而遥远。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她充满了生机，给人公平和自由，是我们无休止的欲望和不切实际的理想扭曲了她。
责任编辑：雪月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她充满了生机，给人公平和自由。是我们无休止的欲望和不切实际的理想扭曲了她。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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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深圳。
做出这个决定是在我和阿丽发生冲突的半个月之后。阿丽是我的初恋情人，长得好看，心地又善良。和许多美丽的姑娘一样，她偶尔也会犯点爱慕虚荣的小毛病。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把恋爱开展得如火如荼。
直接导致我们分手的那场冲突缘于一张音乐会的门票――40元。那时候，大学刚毕业的我被分配到家乡一家半身不遂的小机械厂，月薪380元，还包住不包吃。那场音乐会是县文化馆刚上任的那个馆长一时兴起而组织筹办的，旨在提高县城居民的文化欣赏水平。这对于我们那个放个屁就臭遍全城的小县来说，是相当少见的。我也很想去看看，但是，我的工资除了糊口，连一场5块钱的电影都看不起，更别说40块钱一场的音乐会了。
就在我实在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满足阿丽这个愿望的时候，她终于向我提出了一个不错的建议――分手。
在我那间单身宿舍里，我们沉默良久之后，她轻轻地对我说：“你要相信，我是爱你的，我也不想失去你，但我更不想捱穷……我不会和一个穷得连一场音乐会都看不起的男人过日子。”
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长久地和我的脚尖对视着。
“我们分手吧。”她最后说，然后一撩长发，轻轻地走了。
半个月后，我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怀揣借来的800元路费，毅然踏上了开往深圳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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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深圳之后的三个月里，我一直寄宿在一家餐厅里。餐厅的老板叫一丙，是我的大学同学。一丙是他的绰号，原因是大学时代的他酷爱打麻将，而且他长着一身横肉，形似麻将里面的一丙。我敢打赌，如果他直立起他的身子，就绝对看不到自己的脚尖。他是我们那个年代少有的、对文学怀有疯狂痴迷并且小有成就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常常写诗，并因此成为系里的文艺委员。那时候，漫步在我们的校园，就会发现球场边的板报前时常弓身站着一个手握粉笔、满眼血丝在黑板上奋笔疾书的球形青年，那就是我们的一丙同学在即兴创作他的诗歌。
毕业后，一丙义无返顾地投身于建设深圳的大潮中。用他的话说，那是为他的诗歌注入新鲜和奋进的血液。他一边打工一边写诗，曾先后在多家诗歌专刊上发表诗歌。他还将以前发表在学校板报上的诗歌翻出来重新投稿。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稿多投，但我在他发表的诗歌里常常发现一些似曾相识的影子。后来，他在一家打工刊物上客串了一期诗歌栏编辑之后，就开始名声大噪起来。
但事实证明，现实并没有朝他理想的方向发展，因为他渐渐发现，他写诗换来的报酬远远不能养活他的那身肥肉。看着因为营养不良而日渐消瘦的自己，他痛定思痛，决定弃诗经商。于是，就有了今天的“一丙餐厅”。
餐厅开在一家书店的旁边，时常有一些文学青年来照顾他的生意，随便切磋切磋诗艺。可是，现实又一次戏弄了他。开业一年来，他的餐厅总是生意兴隆，利润却微薄，原因很简单，也不难理解，在那帮穷诗人的照顾下，他的餐厅赢利除了一摞厚厚的账单外，便所剩无几了。
但我们的一丙依然心怀远大的理想，就是去一躺欧洲，去深化他的诗歌。他常常对我说：“只有在威尼斯的咖啡厅里，在佛罗伦萨的阿尔诺河边，才能写出真正的诗歌。你知道吗？诗人但丁和他终身热恋的贝娅特里丽齐就是在河边那座石桥上相遇的。”看着他痴迷的神情，我就忍不住要笑。对于我来说，他的狗屁理想比我娶一个阿丽要遥远得多。
我开始四处找工作。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先后进出了四家公司，最后，我终于在一丙餐厅的厨房里落下脚来。我帮帮厨，炒炒菜，一干就是两个月。受我那大厨老爸的影响，我的厨艺如果拿级别来衡量的话，是绝对不下于二级的。但我的老同学一丙却丝毫不买我的账。有一天，他对我说：“电气专业的高才生啊，你他妈的就打算和你那窝囊废老爸一样，一辈子呆在厨房里吗？”
我说：“我不呆在厨房里，难道你让我去写诗啊？”
他显然被我激怒了，大声说：“我写诗也比你伺候人强！”
说完我们都笑起来。是的，在两个现在和未来的诗人之间，是不应该有什么误会的。
第二天，他对我说：“我给你联系了一家民营公司，老板是个农民企业家。他公司的财务总监白玲小姐是我要好的诗友，她会罩着你的。”
他坏笑着又说：“那个白玲离了婚，现在一个人住着一幢前夫留下的别墅。如果你能把她搞到手的话，你的理想就实现了。”
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揶揄说：“怪不得中国诗坛这么萧条，都是被你们这些势利的诗人给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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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冲着公司的那块巨大的招牌而来的，它耸立在一幢公寓样式的楼房顶部，正如一丙所说，它非常高大和夺目，以至于我在5公里外就一眼发现了它。在此之前，我坐了大约50公里的公共汽车，转了6次车――而不是一丙所说的两次。当我一眼看见它的时候，我的心情可以用狂喜来形容。
我轻快地爬上公寓的五楼。白玲首先接待了我，她带着一脸职业的微笑示意我坐下来，并且给我倒了一杯水。她看上去有30岁左右，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我递上我的简历和各种各样的证件，脱口说道：“是一丙介绍我来面试的。”
白玲愣住，说：“谁是一丙啊？”
哦，是的，我这才想起，一丙是我们念书的时候给他取的绰号，但是，一丙的真名叫什么呢？我竟然一时想不起来。虽然我们在一张课桌上坐了五年，而且关系一直很铁，但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直呼过他的真实名字。我使劲地回忆了大约10秒钟，还是不得不尴尬地宣布：“我还是没有想起来。”
白玲噗嗤一笑，说：“是不是周挺老师啊？”
我恍然大悟，连说：“是是是。”
我们都相视一笑。
她说：“一丙是他的绰号吗？真有意思。”
我有些忐忑不安。好在她又说：“你快进去吧，老板正等着你呢。”
在会客室最后面的一间办公室里，我的第六任老板斜靠在办公桌对面的大班椅上。
老板看上去精神矍铄。他显然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头，所以，我们的谈话少了许多正式的问答，从而变得更像是两个朋友在聊天。看得出，他对我的资历很满意，所以，他只是简单地询问了我的一些基本情况之后，就开始了他的演讲。他喜欢大声说话，也许是为了让他的语言更加具有说服力，在说话的时候，他还不自觉地辅以各种手势，这样就给人一种张牙舞爪或者说是虚张声势的感觉。他手脚并用，唾沫飞溅地对我说：“我们公司现在的规模虽然小了些，但未来是绝对光明的！我们现阶段的任务就是把公司的产品做到完美无缺，然后一步一步壮大，最终走向国际，变成一家享誉海外的跨国公司……”
最后，他笑了笑对我说：“到时候，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断地变换着坐姿。但我遗憾地发现，他始终没有坐端正过。这对于他屁股下面的椅子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同时我还注意到，他穿着一身光鲜的西服，但就是这身衣着，也不合时宜地给他矮胖的身材产生了搭配上的冲突，使他看起来有些滑稽。在我看来，他的这些特征，几乎代表了改革开放以来绝大部分暴发户的形象。
他的办公桌非常宽大，而且紊乱，上面布满了烟灰，铅笔、U盘、收据和各种各样的电器半成品凌乱地摆放着。我是一个有着轻微洁癖的人，所以，相对于他的平庸和邋遢，我对邻桌正在麻利地收拾着桌面的白玲产生了好感。
4
我别无选择。事实上，进入那家公司之前，我就隐隐预感到我的前途不会因此而光明，而实际情况比我预料的还要糟糕得多。进入这家公司一个月后，我就沮丧地发现，这家所谓的通用电气成套设备公司，其实只是做一些电控柜的外壳而已，而整个内部的结构零件都是依赖外发和采购，然后做一些简单的布线和装配调试，就匆匆交货了事。也就是说，公司职员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和铁皮油漆打交道，更多的时候，公司的大大小小都在应付日常照明所用的电表箱，而我这个技术经理除了做一些高级变频设备的调试和检测，就是坐在办公室发呆。
这真是一种讽刺。星期天，我一肚子郁闷地来到一丙餐厅。
一丙正在筹备他的欧洲之旅，他眉头紧锁，看得出，他的经费还是有点问题。
我讽刺说：“你不如继续写诗吧，也许你挣的稿费比你的餐厅利润还多呢！”
我们为此吵了起来。我愤怒地对他说：“你当初极力给我推荐的不过是一家冒牌公司。你知道我在公司的实际价值吗？告诉你吧，我其实还不如一个车间的焊工！”
他刚想插嘴，又被我粗鲁地堵了回去：“我宁愿要饭，也不愿再去那家他妈的公司上班了！”
一丙一边听我发牢骚一边摇头，他的两层下巴肉随之左右摆动，摇摇欲坠。他带着一副痛心的表情对我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深圳？”
我说：“知道啊！就是来为你的诗歌充电啊！但结果呢？把电全都充到你的肚皮里去了。”
他没有理睬，继续痛心地对我说：“是的，但是，当你一觉醒来，发现你的胃里还装着昨天的早餐的时候，你还有他妈的心情写诗吗？你看看你自己，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啊。你要不是投靠了我，你他妈的连个焊工都不如！”
我非常沮丧，他的话深深地刺疼了我。但我疑惑的是，我既然不如一个焊工，老板为什么还要我加入他的公司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几天，最后，我把它抛给了白玲。
“很简单，”白玲坏笑着说，“老板是拿你的学历去说服他的客户，招徕生意，或者说，你就是公司的一块招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用双手托着下巴靠在我的办公桌上，眼睛直视着我。她总是用这种姿势跟我讲话。
哦，是的。我恍然大悟，心情变得坦然起来。
我说：“你不也跟我一样吗？”
她说：“为什么？”
我说：“你是一块漂亮的招牌，用来吸引客户的眼球。”
她说：“你好坏。”
我们都笑了。
我和白玲越走越近。工作中的白玲总是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装，紫色的西装和短裙，俨然一副高级白领的模样。在大多数职员的眼里，她是冷峻而高不可攀的。由于工作的关系，我们经常会凑在一起做事。她总是把工作做得一丝不苟。她给我的感觉还是那么的轻，就像一朵紫色的云，你永远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飘到你的跟前。空闲的时候，我们也聊聊天，开开玩笑。她总是表现出像个邻家女孩一样的随意和真诚。她这种随意和真诚自然流露。跟她在一起，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受过的伤害，也忘记了她是个离过婚的女人。我记得一丙曾经向我说过，白玲以前是个诗人。诗人给我的感觉是忧郁和深邃的，但白玲的形象却与诗人格格不入。据说离婚后的她就不再写诗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从来不谈论诗歌，即使有时候我故意说一些诗歌方面的话题，她也总是聪明地躲开，不露一丝痕迹。
5
一丙的餐厅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关门大吉。这是件预料中的事。一丙在餐厅转让的当晚，请我们在他的一丙餐厅吃了最后一顿火锅。我们都吃得满头大汗，没有人提起餐厅的事，就好像这家餐厅并不属于我们。餐厅的新主人是一个秃顶的中年人，他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们吃饱喝足，就拿出一份准备已久的转让合同。一丙大笔一挥，从他手里接过一摞钱，对我们说：“我走啦，去欧洲旅游啦。”
一丙没有去欧洲，他那些转让费只够他去一趟香港，所以，失业之后的他租了一间民房，又重新拿起了粉笔。他写诗喜欢用粉笔起稿，在一块黑板上写写划划，常常弄得一屋子的石灰味。据他所说，只有拿起粉笔，他才能找回灵感。我敢肯定，他的这个习惯一定是在大学时代养成的。除了写诗，其余的时间他就不知所踪。一丙给我的感觉是，他比以前更忙了，似乎正在筹备着一桩大买卖。他就是这样，让人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要去做什么，但又不得不让人佩服，他永远都是那么踌躇满志。
星期天，白玲约我过去坐坐，顺便帮她修理冰箱。
我欣然应允。
当我跨进她的前夫为她留下来的那幢三层楼的别墅时，我的心情是复杂而迷离的。别墅的装修豪华而奢侈，就像大多数电视剧里关于别墅的描绘一样，我见得多了。我没有忘记我的使命，进去之后就直奔她放在厨房里的冰箱而去，结果，我发现她的冰箱根本不需要修理，只是插错了插头而已。白玲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她张罗着要向我展示一下她的厨艺。但在我看来，她炒菜的技术非常一般。这对于她买的那一大堆高级原料来说，简直是一种浪费。我们在她那豪华的餐厅里吃了整整两个小时的午餐，她几乎把我们从进入公司到现在的每一次见面都回忆了一遍。我惊讶于她的记忆力是如此的好。她把玩着手里的木制茶具，问我：“你在想些什么？”
我说：“我在计算你的这幢别墅值多少钱。”
她撒娇地说：“你在打我的主意啦？”
我说：“不敢不敢。”
她说：“你就是就是。”
我知道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她喝茶的样子很幼稚，透露出一种随意和可爱，这跟她那套昂贵的木制茶具显得很不般配。我估计，那套精美的木制茶具足足顶得上我三个月的薪水。一股辛酸的感觉涌上心头，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我几乎什么都没捞到。此刻，当我和白玲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喝茶的时候，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不就是我所要追求的理想生活吗？一个心爱的女人，一个完美的家庭。但是，没有人能取代阿丽在我心中的地位，不是吗？哪怕是阿丽对我的伤害，都是那么值得我留恋和体味。也许，这就是初恋的蛊惑吧。
6
一丙突然打来电话，他说：“机会来了，哥们儿，我们出来谈谈。”
在路边的一家糖水店里，一丙的想法把我吓得不轻。据他所说，他的一个朋友手里有一批走私的变频器，正在寻找买家，而我们公司组装生产的电气控制柜常常会用到变频器，如果能把那批变频器用到我们公司的电气柜上，我们可以从中得到20%的回扣。一丙飞快地计算了一下，结论是，如果购进100台走私变频器的话，我和一丙将因此而获得大约20万元的回扣！
我一口拒绝了一丙。我虽然缺钱，但并不缺德。我建议说：“我们干脆去报警吧，把那些走私犯一举歼灭，说不定我们还会因此获得一个荣誉市民的称号呢！”
一丙疯了似的拍着桌子说：“你疯啦？哥们儿，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我说：“违法的事情我是绝对不做的。”
他苦口婆心地说：“你这榆木脑袋，你是公司的技术经理，只要你签字，这事情就过去了。再说了，走私货和正货的区别不过是运输渠道不同而已。”
我说：“你骗文盲啊？正货都是经过质量检验的，走私货能保证质量吗？”
一丙说：“这钱是白捡的啊！你不需要钱吗？你不想实现你的理想了吗？”
这件事情来得太突然，无论他怎么说，我还是迈不过那个坎。后来，我们弄得不欢而散。
从此，一丙的电话就铺天盖地地打来，最多的一天他打了30多次。我想，他大概是疯了。在他密集的电话骚扰下，我的神经开始变得敏感和脆弱，晚上开始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是整夜的做梦，一个接一个，一会儿梦见自己衣锦还乡，一会儿又梦见自己蹲在监狱里号啕大哭，醒来时往往满脸是泪。10万，是我10年不吃不喝的工资总数。有了这笔几乎是唾手可得的钱，我就可以去找我心爱的阿丽，和她一起过平凡而殷实的生活，至少，我可以每个星期陪她看一场音乐会而不会为40元门票的问题发愁了。但这需要冒险，我不是那种喜欢冒险的人，尤其是把触犯法律当作冒险的代价的时候。就这样，我的理想和理智在对立的两面向我夹击，我有点承受不住了。
难熬的两个星期过去了。就在这个时候，天津的一家电梯客户不合时宜地掺和进来。他们一口气下了150套电梯控制柜的定单。我条件反射似的算了算，要是把那批走私变频器插进去，我和一丙可以得到30万元的回扣。这个数目太诱人了！我感觉我理智的防线在一点点的瓦解。接到定单的那天，老板高兴得合不拢嘴。要知道，我们公司很少接到这样的大单。为此，他破天荒地请公司的全体员工大吃了一顿。看着他在饭桌上满嘴流油地鼓吹他的丰功伟绩的时候，我终于痛下决心，干他一票！
7
一个星期后，一丙的那个走私朋友在我的引荐下气派十足地坐在老板办公室的大班椅上。在这里，他的身份是香港某大贸易公司的业务主管。他向老板出示了他们公司的营业执照副本。我知道，那是伪造品。之后，他们就开始讨价还价。看得出，那个走私犯很快就取得了老板的信任。与其说是他说服了老板，还不如说是那批变频器低廉的价格打动了老板。对于这种势利的农民老板，这一招永远有效。当他们站起来握手道别的时候，我知道，我的“理想”已经实现了一半。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非常简单，那批变频器名正言顺地安装进了我们公司的产品柜里。在检测和调试的时候，一些瑕疵都被我轻而易举地抹掉了，整个过程非常顺利。然而，白玲无意中看过我的检测单的时候，向我提出了一个疑问：“奇怪，怎么这批变频器的性能检测都是‘优’？你以前的检测单可不是这样的。”
我有些发慌，同时，我猜想她已经觉察到了我的异常。
我说：“这是香港公司进购的货嘛，性能当然优良一些。”
她又说：“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认识有香港的朋友？”
我说：“你没听说过不等于就没有。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她嫣然一笑，说：“我相信你。”
两个月后，我和一丙顺利地拿到了30万元。金钱来得如此容易，我们当晚就在一间酒吧的包房里喝得酩酊大醉，所有的担忧和抑郁都被狂喜淹埋。我们一边大杯大杯地喝酒，一边高谈阔论。我们一起回忆起我们的学生时代，回忆起我们的每一次快乐与失意的经历。一丙谈起他转让餐厅的事时竟然哭了起来。他哭得很投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男人像他那样哭过。他断断续续地说，其实那天他非常痛苦，当他在转让合同上签字的时候，他觉得他的梦想永远都不会实现了，他当时就忍不住要哭，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还是强忍住了眼泪。我被他当时的坚强所折服。我拿起酒杯对他说：“来吧！哥们儿，为我们的理想干杯吧！”然后，我们一饮而尽。
在我们畅想未来的时候，一丙非常乐观，他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是百万富翁了！”
我坚决地打断了一丙的美好构想，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听清楚了，胖子，我已经决定不干了。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再劝我继续做下去，否则，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
在我甩手离开的同时，我决定辞掉这份工作。当我下这样的决定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白玲。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种失落的感觉。
我是爱上她了吗？我不知道。
8
半个月后，接到天津客户的投诉。当时我正在起草我的辞职书，白玲依偎在的我办公桌旁边，她显得很安静，没有说过一句挽留我的话。但我却能感觉到她依依不舍。
我尽量装得若无其事。按照正常的程序，白铃打电话给客户，征求改善办法就行了，可是，当她放下电话的时候，我觉得事态变得严重起来。
那批变频器的其中一部被安装在一家公司的电梯上，出现故障的那天，电梯突然卡在了15楼，整个电梯里的8个人被关了两个小时。这很正常，我们的城市每天都有这样的意外发生，找个机械工修修就好了，但问题却没有这么简单，被关在里面的一个人心脏病突发，当电梯被修理工打开的时候，那个家伙已经奄奄一息了。后来，他被送往当地的医院，但已经被证实不治。更加不幸的是，那人据说是当地的一个政府官员，这个意外事故就被媒介和人们更加关注起来，事情越闹越大，甚至惊动了当地的公安机关，据说目前已经组织了相关的技术部门，正在调查事故的原因。
我非常清楚，只要他们去查一查变频器的串号，那批走私货就暴露无遗。我再也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感觉我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就像掉入了一个无底黑洞。我不知道剩下的时间我是怎么度过的，下班后，在公司门口的电话亭里，我给一丙打了个电话。他却非常镇定，并果断地做出了决定：逃！
他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趁现在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你也赶紧走吧。”
我说：“我辞职的薪水还没有领呢。”
他说：“你他妈的榆木脑袋，你还惦记着那几千块钱？这件事情让老板知道了不废了你才怪！”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即使老板不废了我，把我抓起来交给警察，也会定我一个纵容走私罪。
我觉得我的麻烦正在迅速扩大化。
白玲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她说：“你没事吧？”
我含糊地说：“没事没事。”
她说：“你一定有事，我看出来了。”
我说：“你看出什么来了？”
她说：“那批变频器。”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直觉。”
我说：“让你的直觉见鬼去吧！那批变频器根本就没问题！也许是其他环节出了故障，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意外事故而已。”
她说：“你说谎！我了解你，你不是做坏事的料，你的秘密都写在你的脸上了。拿那么多人的生命安全满足你的私欲，你能心安吗？”
我觉得头晕，脑袋里缺血，呼吸急促，全身像一摊烂泥。我有点站立不稳，喃喃地说：“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9
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就那样跟随着白玲，如同梦游。在公交车上，我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就再也没有松开。她的手软软的，像一块海绵。我想，我实在是太紧张了。回到她的家，我才发现她的手被我握得通红。我注意到，她的指尖在我的重握之下竟然变成了紫色，而她在一路上却一声不吱，就那样任由我用力地握着。
我非常感动，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慌，把事情的原委全部说给她听。
我们都静默了许久，她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除了逃，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她突然哭起来，开始是小声抽泣，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她哭得非常伤心，好像干这件事情的是她而不是我。看着她抽动的双肩，我忍不住把她揽在怀里。在我怀里的白玲哭得更加肆无忌惮了，她一边哭一边把鼻涕和眼泪毫不客气地擤在我胸前的衬衣上。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慢慢停止哭泣的时候，我觉得我也变得安静多了。
“你去自首吧。”她说。
我无语。
白玲说：“你还想着你的阿丽吗？”
我有些惊讶，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幽幽地说：“当你在乎一个人的时候，关于他的一切，都不难打听。”
我这才发现，那个阿丽已经离我很遥远，而此刻令我感动的，是坐在身边的白玲。
白玲突然说：“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吗？就是找一个像你这样对爱情执着不渝的男人。我失败了一次，为此，我放弃了我的诗歌，我要快乐而真实地生活下去……命运终于让我遇上了你，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你。你去自首吧，如果你愿意，我一定会等你。”
我没有说话，但内心深处终于有了一个坚定的方向，做错了事就必须承担责任！同时，我在内心愧疚地说：一丙兄弟，对不起了！
三月的气候还有些凉意，阳光温暖而短暂，暖暖地照在身上。和白玲举杯共饮，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
远处，城市还在继续着它的喧闹和繁华，显得真实而遥远。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她充满了生机，给人公平和自由，是我们无休止的欲望和不切实际的理想扭曲了她。
责任编辑：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