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梢头春

  楔子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老人一笑,脸上皱纹好似一朵大雏菊:“姑娘你虽然一生债多,但不必怕,欠债是爷爷,债主是你孙子。”  尽管算命老人这么说,我还是觉得非常抑郁:“您能不能算算,我,呃……大概会欠多少钱?”我好歹官宦家庭出身,若是钱不多,便趁着出阁前,多要点嫁妆还债。  老人摇了摇手指:“命主一生擎羊坐命,麻烦事不断,这欠的便不是钱能说清的。”  “那是什么?”  “情债!”  一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  我面前少年捂住眼睛蹲下身,淡蓝色的缂丝外衫被风拂起,犹抱琵琶似的遮住了半边脸,好看的眉头紧紧皱着,两行清泪顺着指缝奔涌而下。  我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小心翼翼哄他:“小哥哥,你只要不哭,我就给你糖吃!”  久久听到他嗤笑一声:“我没哭。”  父亲正和秘书监官员在小凉亭里闲敲棋子,依然在说什么,那官员投子认负,往我这边走来。我心里一紧:“那你眼里流得是哈喇子么!”  他忿忿磨牙的声音传来:“……你打到我的泪腺了。”  父亲放下棋子朝这边走,假惺惺喝道:“阿茉!还不快向小世子赔礼道歉!”  少年蹲在地上摆摆手,示意不必拘礼。  我撇撇嘴,什么小世子,称呼得好听,不还是淮西王送来京中做人质的义子罢了。我把头一扭:“真抱歉,小世子,我从不给人赔礼的,你报复回来便是。”  他叹了口气,没同我认真计较。  直到他与秘书监一同告辞离去,父亲还抚着胡子盯着棋盘:“赢得蹊跷啊。”  可不是赢得蹊跷么,我看着世子遮在袖中的手,几枚云子隐约可见。  没多久,三月初三,黄道吉日,我进了皇家书院。  前些日朝廷下文,要从四品以上官宦子女中为皇子公主们选伴读。可如今政局不稳,北有农民起义,南有淮西拥兵,颇有些风烛残年雨打芭蕉,很多官便推拒了这事,不愿子女掺和这岌岌可危的政权。那日秘书监来找我爹,与他赌棋。若是赢了,哥哥就来做皇子陪读;若是父亲赢了,这就免了。他们一边谈笑一边落子,倒是轻巧,我却看到父亲的手在抖。彼时少年坐在不远处的假山上看着,忽的有意无意道:“白子‘小飞’毁掉,棋眼可死一半。”  我赶紧唤来养的金毛犬,趁着他们谈笑的空档,金毛尾巴一扫,将一角棋子不动声色地搅乱,落到地上的棋子悄悄衔了过来。等我看着父亲行棋占据上风时,却发现少年正把玩着金毛衔回来的棋子,好像抓到了我莫大的把柄。  我手一抖,不慎把他打得泪流满面。  父亲虽然赢了棋,还是卖了秘书监面子,让我给三公主做伴读。书院众人与我颇为投缘,进书院的第一天,便提点我道:“这里你人人都可以交好,但有一人除却。”  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睛瞄向一个少年。  那容貌我很是眼熟,眉目清韵,无他,盖因前几天我刚把这人打哭,印象深刻罢了。  他们点到为止,话不需要说得敞亮。  这少年,景相词,是淮西国保证不会叛乱的质子。有这重身份,任是天大的缘分,也得斩断开去,以免祸及自身。  我出神的时候,他们便溜去玩闹。皇室贵胄,玩乐颇多,毫不为朝政操心。  我的目光便和少年相对了。  正逢三月春红初谢,纷纷扰扰的落花迎风一吹,便飘落一地。他倚着雕花石栏,清风落红,与周围嘈杂喧闹格格不入,俨然出尘。  若抛却了他那令人退避三舍的身份,这人定是京城姑娘崇拜抢手的公子哥。  他斜眄着那些人,带了些意味深长:“瞧他们醉生梦死的样子……若是一朝梦碎,又会怎样呢。”  “大逆不道之言,你不怕我告密?”我饶有兴致地问。  “你不会说的。”他转回身看我,风吹起他的云纱罩衫,“因为你欠着我。”  我一个激灵,自从上元节庙会听那个摆摊老人掰了一通,我对债啊欠啊这些字眼相当的心有余悸。虽然后来摆摊老人被说成骗子赶跑了,哥哥也叫我别信命——才十四岁,信那些故作玄虚的事情做什么。  但我还是退了几步,皱眉道:“一拳而已,你打回来便是,我周茉咬咬牙挨了,绝对不喊一声。”  他眯起眼睛笑了笑:“我不打女人。”说完转身便悠哉离去。  我顿在原地,耳边传来同伴们的唤声:“阿茉!你认得他?”  我轻描淡写,收拾一下情绪:“以前打哭过他。”  “打得好。”同伴们很是愉悦,估计是不爽淮西郡国很久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先生来了!”方才还在嬉闹的人赶紧规矩下来,纷纷涌入书院内坐好。先生臭着脸走进屋里,凉飕飕道:“你们见了老夫还知道跑回来,孺子可教。”  我“噗”地一声笑喷出来,先生又凉凉地扫我一眼,指着景相词前面空着的位置:“你,去坐那里。”  我看到几个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好像离他最近的位置,像个烫手山芋,终于扔给了我。  我就是在那时候,忽然觉得景相词有些讨人同情。  二  我在那里,倒没有如料想中那样,与他有什么牵连。多数时候他安安静静,似乎也顾忌于自己的身份,别人嬉闹时,他常常坐在窗边写字,落红飞入,如他人一样淡淡。  若是一直那样,便也相安无事了。  可惜总是有些天不遂人愿。  那日我在瑶仙殿外闲翻同窗程小侯爷藏来的闲书,此人乃淮敬候幼子,别号衰神,但若作奸犯科,事无巨细,绝对会被淮敬候知晓,赠以一顿暴打。偏他生性闲不住,所以有什么闲书,都是偷着塞到我这里。这次的书皮面用新皮纸糊了,我便草草拿来。可翻开皮面,心就凉了……  书内页写着大大的《梁烈英雄传》。  它讲了一个朝代,其末年国基腐朽,农民起义的故事。全书处处都有含沙射影之意,据说是淮西王指使文人所作,我还没出生那时,这书在市井间极为流行。朝廷将其列为禁书,讳莫如深。  本朝虽不兴因言获罪,但若查到私藏禁书,也够喝一壶了,何况我父亲还在朝为官!我赶紧要去销毁这书,哆嗦着拿了火石,想要去人少的地方烧毁。  瑶仙殿是三公主所居偏殿,绕过长长的芙蓉湖,一旁有个假山,平时极少有宫人来。我自认为那里一定很安全,当然,每个作奸犯科的人都会认为那里很安全。

  楔子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老人一笑,脸上皱纹好似一朵大雏菊:“姑娘你虽然一生债多,但不必怕,欠债是爷爷,债主是你孙子。”  尽管算命老人这么说,我还是觉得非常抑郁:“您能不能算算,我,呃……大概会欠多少钱?”我好歹官宦家庭出身,若是钱不多,便趁着出阁前,多要点嫁妆还债。  老人摇了摇手指:“命主一生擎羊坐命,麻烦事不断,这欠的便不是钱能说清的。”  “那是什么?”  “情债!”  一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  我面前少年捂住眼睛蹲下身,淡蓝色的缂丝外衫被风拂起,犹抱琵琶似的遮住了半边脸,好看的眉头紧紧皱着,两行清泪顺着指缝奔涌而下。  我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小心翼翼哄他:“小哥哥,你只要不哭,我就给你糖吃!”  久久听到他嗤笑一声:“我没哭。”  父亲正和秘书监官员在小凉亭里闲敲棋子,依然在说什么,那官员投子认负,往我这边走来。我心里一紧:“那你眼里流得是哈喇子么!”  他忿忿磨牙的声音传来:“……你打到我的泪腺了。”  父亲放下棋子朝这边走,假惺惺喝道:“阿茉!还不快向小世子赔礼道歉!”  少年蹲在地上摆摆手,示意不必拘礼。  我撇撇嘴,什么小世子,称呼得好听,不还是淮西王送来京中做人质的义子罢了。我把头一扭:“真抱歉,小世子,我从不给人赔礼的,你报复回来便是。”  他叹了口气,没同我认真计较。  直到他与秘书监一同告辞离去,父亲还抚着胡子盯着棋盘:“赢得蹊跷啊。”  可不是赢得蹊跷么,我看着世子遮在袖中的手,几枚云子隐约可见。  没多久,三月初三,黄道吉日,我进了皇家书院。  前些日朝廷下文,要从四品以上官宦子女中为皇子公主们选伴读。可如今政局不稳,北有农民起义,南有淮西拥兵,颇有些风烛残年雨打芭蕉,很多官便推拒了这事,不愿子女掺和这岌岌可危的政权。那日秘书监来找我爹,与他赌棋。若是赢了,哥哥就来做皇子陪读;若是父亲赢了,这就免了。他们一边谈笑一边落子,倒是轻巧,我却看到父亲的手在抖。彼时少年坐在不远处的假山上看着,忽的有意无意道:“白子‘小飞’毁掉,棋眼可死一半。”  我赶紧唤来养的金毛犬,趁着他们谈笑的空档,金毛尾巴一扫,将一角棋子不动声色地搅乱,落到地上的棋子悄悄衔了过来。等我看着父亲行棋占据上风时,却发现少年正把玩着金毛衔回来的棋子,好像抓到了我莫大的把柄。  我手一抖,不慎把他打得泪流满面。  父亲虽然赢了棋,还是卖了秘书监面子,让我给三公主做伴读。书院众人与我颇为投缘,进书院的第一天,便提点我道:“这里你人人都可以交好,但有一人除却。”  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睛瞄向一个少年。  那容貌我很是眼熟,眉目清韵,无他,盖因前几天我刚把这人打哭,印象深刻罢了。  他们点到为止,话不需要说得敞亮。  这少年,景相词,是淮西国保证不会叛乱的质子。有这重身份,任是天大的缘分,也得斩断开去,以免祸及自身。  我出神的时候,他们便溜去玩闹。皇室贵胄,玩乐颇多,毫不为朝政操心。  我的目光便和少年相对了。  正逢三月春红初谢,纷纷扰扰的落花迎风一吹,便飘落一地。他倚着雕花石栏,清风落红,与周围嘈杂喧闹格格不入,俨然出尘。  若抛却了他那令人退避三舍的身份,这人定是京城姑娘崇拜抢手的公子哥。  他斜眄着那些人,带了些意味深长:“瞧他们醉生梦死的样子……若是一朝梦碎,又会怎样呢。”  “大逆不道之言,你不怕我告密?”我饶有兴致地问。  “你不会说的。”他转回身看我,风吹起他的云纱罩衫,“因为你欠着我。”  我一个激灵,自从上元节庙会听那个摆摊老人掰了一通,我对债啊欠啊这些字眼相当的心有余悸。虽然后来摆摊老人被说成骗子赶跑了,哥哥也叫我别信命——才十四岁,信那些故作玄虚的事情做什么。  但我还是退了几步,皱眉道:“一拳而已,你打回来便是,我周茉咬咬牙挨了,绝对不喊一声。”  他眯起眼睛笑了笑:“我不打女人。”说完转身便悠哉离去。  我顿在原地,耳边传来同伴们的唤声:“阿茉!你认得他?”  我轻描淡写,收拾一下情绪:“以前打哭过他。”  “打得好。”同伴们很是愉悦,估计是不爽淮西郡国很久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先生来了!”方才还在嬉闹的人赶紧规矩下来,纷纷涌入书院内坐好。先生臭着脸走进屋里,凉飕飕道:“你们见了老夫还知道跑回来,孺子可教。”  我“噗”地一声笑喷出来,先生又凉凉地扫我一眼,指着景相词前面空着的位置:“你,去坐那里。”  我看到几个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好像离他最近的位置,像个烫手山芋,终于扔给了我。  我就是在那时候,忽然觉得景相词有些讨人同情。  二  我在那里,倒没有如料想中那样,与他有什么牵连。多数时候他安安静静,似乎也顾忌于自己的身份,别人嬉闹时,他常常坐在窗边写字,落红飞入,如他人一样淡淡。  若是一直那样,便也相安无事了。  可惜总是有些天不遂人愿。  那日我在瑶仙殿外闲翻同窗程小侯爷藏来的闲书,此人乃淮敬候幼子,别号衰神,但若作奸犯科,事无巨细,绝对会被淮敬候知晓,赠以一顿暴打。偏他生性闲不住,所以有什么闲书,都是偷着塞到我这里。这次的书皮面用新皮纸糊了,我便草草拿来。可翻开皮面,心就凉了……  书内页写着大大的《梁烈英雄传》。  它讲了一个朝代,其末年国基腐朽,农民起义的故事。全书处处都有含沙射影之意,据说是淮西王指使文人所作,我还没出生那时,这书在市井间极为流行。朝廷将其列为禁书,讳莫如深。  本朝虽不兴因言获罪,但若查到私藏禁书,也够喝一壶了,何况我父亲还在朝为官!我赶紧要去销毁这书,哆嗦着拿了火石,想要去人少的地方烧毁。  瑶仙殿是三公主所居偏殿,绕过长长的芙蓉湖,一旁有个假山,平时极少有宫人来。我自认为那里一定很安全,当然,每个作奸犯科的人都会认为那里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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