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把一生痛痛快快地玩掉‛
——三毛：一生为寻梦而流浪远方
王开林
一位理想主义域内的寻梦者，在世间苦苦寻觅了四十八年，仍旧两手空空，最后，她风尘仆仆地寻到死神的门下。偌大的院落并非如世人想象的那般阴森恐怖，她的视线透过整齐的篱栅可以望见无垠的花地，红的、蓝的、白的、紫的、黄的花朵，绣出一个醒目的‚爱‛字，还有另一个悦目的‚美‛字。死神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袍，气定神闲，慈眉善目，犹如一位资深的儿科大夫，从他的脸上绝对见不着一丝一毫的杀气。
‚进来歇歇吗？‛他的语调出奇的柔和，这是典型的忠厚长者的语调。
‚现在？不，谢谢，我还急着去寻找一件东西。‛
‚找什么呢？找得这么辛苦。‛
‚我要找……找寻一个梦，对，一个梦。‛
一、初恋，心与心的拉拽
三毛的人生注定是一场大梦，梦中有撒哈拉沙漠，有哭泣的骆驼，有大胡子的西班牙情侣荷西，有千山万水，有异国他乡，有绵长的雨季、温柔的夜晚，有背影、流星、稻草人，以及落花无数……
当那个姓陈名平的女孩为自己取‚三毛‛的笔名时，就注定了，她要流浪，流浪远方，她的脚步和心灵永远都像钟摆一样在出走与回归之间游移不决。流浪既是她的生存状态，也是她的精神状态。有人说，‚三毛‛这个名字太孤零了，太单薄了，太寒伧了，但她摇摇头，并不认同。她从《易经》中找到了对自己十分有利的证据：
‚三‛是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她有刚强的性格；
‚毛‛是坤卦，‚君子以厚德载物‛，她有包容的胸怀。
‚三毛‛这个名字是不差的，乾坤一体，看只看她能否擎天拔地，旋转自如。
大学时光，三毛不曾虚度。功课外，她认认真真地写文章，辛辛苦苦地做家教，轰轰烈烈地谈恋爱。与其他初恋的女孩子相比，她没什么特别，总是阴阴晴晴，哭哭笑笑，疯疯癫癫，恍恍惚惚。
‚我不管这件事有没有结局，过程就是结局，让我尽情地去做。一切后果，都是成长的经历，让我去。‛ 当初恋变成心与心的拉拽和折磨，当三毛清楚地看出初恋男友、台北文化学院戏剧系的头号才子梁光明（笔名舒凡）的眼睛中已熄灭了那团小火，她决定远走他乡，另寻解药，没有爱情维他命，她是活不成的。所幸她在西班牙马德里大学遇到了比她小六岁的荷西，这位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的高中生将她尊宠为‚东方公主‛。
‚再等我六年，让我四年念大学，两年服兵役，六年之后我们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
三毛很喜欢这位英俊的西班牙男孩，但他的话说得太轻巧，她哪敢当真？一年后，她回了台湾，有了未婚夫，再后来，死神的袍角一闪，未婚夫猝然而逝，剩下的已只是泣之以泪、继之以血的哀伤。
荷西没有轻诺寡信，他痴痴地等了六年，决意用自己黄金的心换她玻璃的心，决意陪伴她去西非的撒哈拉大沙漠，解她前世的乡愁，圆她今生的梦境。
‚在这个人为爱情去沙漠受苦时，我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流浪下去了。‛
爱情返璞归真，才会有真正的浪漫，大漠孤烟，旷野狼嗥，龙卷风和沙尘暴的合奏便是大自然最隆重的八部鼓吹，骆驼头骨便是绝无仅有的爱情信物，用野花编织的指环胜过珍贵的钻戒。三毛本就不是物质女人，她决心在漫漫黄沙上建造梦幻的天国。再怎么贫穷，也穷不到她的微笑。
二、曾经沧海难为水
当荷西像鱼儿潜往海底，三毛则像鸟儿飞向空中。他们处在一个垂直的向度。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鱼儿已溶解于水，鸟儿何枝可栖？
‚他等了我六年，爱恋了我十二年，诀别时没有跟我说一声再见。‛
‚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这两句话真够伤心伤肺的。
荷西遇难后，滚雪球的寂寞变得越来越大，变成了一座险峰，不可攀援，不可逾越。那里的寒气可以使沸腾的心血凝结成冰。
‚寡妇‛、‚遗孀‛、‚未亡人‛，三毛太恨这些词语了。她也恨荷西，抛开无助的她，只留下一把绝望的怀念作为粮草。她还要活啊，她的情感还要活啊！
林青霞曾说：荷西死后，三毛很想再找个情投意合的伴侣，甚至愿意作出牺牲，去为他梳妆打扮，给他烧茶煮饭。可她转瞬即变的高标准吓退了为数不多的有心人。
三毛曾巧遇大学时的一位男同学，彼此念念不忘，恋恋不舍，只可惜对方使君有妇。他向她求爱，笃定了心思要与贤妻离婚，脸上的真诚比美元的汇率还要坚挺。于是，三毛决定火线侦察，前去拜访自己的假想敌。蒙在鼓里的同学太太大夸丈夫如何能干，如何体贴人，幸福之情溢于言表。那位同学下班回家，见到三毛，竟如白日撞鬼，神情异常尴尬。
‚和一个没有道德良知的人结婚，绝对不会幸福。这个人即使对我再好，我也绝不动心。‛
三毛其实是一个传统的女人，她追求浪漫情怀，却缺乏游戏心态。她笔下塑造了一个完美的爱情梦想，男主角死了，女主角从此作茧自缚。她走不出自设的迷障，这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迷障，这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迷障。
三、把一生痛痛快快地玩掉
著名记者波拜曾说：‚我要把一生痛痛快快地玩掉。‛
三毛，一个有‚牛仔裤精神‛的女人，一个时时‚在路上‛的女人，一个敢于冒险的女人，其行动力大到令人吃惊。她萍踪浪迹，游历过许多国家，从事过许多职业。她在肖邦和乔治〃桑旅居过的西班牙马洛卡岛当过导游；在联邦德国当过教师和百货店的模特儿；在美国芝加哥当过大学图书馆管理员；在台湾文化学院和政工干校传道授业解惑；她去过北非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在北欧见过挪威的森林；她最具传奇色彩的经历当然是在人迹罕至的西非腹地——撒哈拉大沙漠——与荷西相濡以沫。1981年11月，台湾《联合报》曾特别赞助她远赴中、南美洲旅游半年。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在东风歇、西风紧的异域异邦，她从未有过胆怯和害怕。
‚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咛我的话，但愿在不是自己的国度里，化做一只弄风白额大虎，变成跳涧金睛猛兽，在洋鬼子的不识相的西风里，做一个真正黄帝的子孙！‛
两岸解禁后，她回浙江宁海祭了祖，到上海认了爸爸（张乐平），还不畏艰辛走了一趟丝绸之路。在那遥远的地方，她与年逾古稀的‚草原歌王‛王骆宾有过短暂聚合，他们的年龄差异太大，性格差异太大，文化背景差异也太大，代沟宽过海峡的祖孙关系不可能还有更神奇的升华，最终，他们不欢而散。
三毛生命中最大的危机莫过于给她一种舒服安逸、锦衣玉食的生活，使她磨灭掉身上固有的那种继续冒险的意志，丧失掉不断跋涉的动力。三毛曾说：当你变成一个小富婆，住豪华的住宅，有了游艇、轿车的时候，你整个人生、整个生命就衰落了。我最满意的作品，还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生，它是没有文字的。
万水千山走遍，行走的三毛其价值和意义确实要远远大于书写的三毛，她打点行装、毅然上路的生命体验最能吸引和感召读者，她那凄美的跨国婚恋只是其中鲜美的佐料，自然也是她人生中不可剥离的一部分。
三毛对于金钱缺少数字概念，穷的时候，她可以酱油拌饭，甚至一天只吃一餐。有了钱，她就去旅行和买书。
‚幸好还有书，不然人生乏味。‛
人生的诸多幸福中，她最排除的便是口福。吃得好，她总觉得浪费。有人请她赴宴，吃上好的酒席，吃了回来，她会忍不住对父母说：
‚如果那个长辈不请我吃饭，把饭钱折现给我，我会感谢他，可惜！‛
三毛的父亲陈嗣庆先生曾撰文说：三毛写作时，总是全心投入，全情投入，不睡觉不讲话，绝对六亲不认，深陷于‚出神状态‛而不能自拔。但她必须大量喝水，似乎要给内心的‚蒸汽机‛不断降温。有一次，她不间歇地写了七天七夜，写完，已浑身瘫软，只说‚送医院‛，眼角流泪，嘴上仍嘿嘿地笑，这才问母亲：
‚今天几号？‛
三毛是打拼出来的，从最苦的环境中打拼出来的。她生命中根本没有‚侥幸‛这个词。她总是努力去做一些事，使周围的人开心，写作便是她认为最合适的途径。
刚从国外回台湾时，三毛说梦话都用西班牙语，早晨起床，还是叽里咕噜的西班牙语，直到刷完牙，才找准国语的开关。她文稿中的错别字在各报社都很出名，她竟然一点也不窘，一点也不羞，还向编辑公开悬赏，说是：
‚改一错字，给一元台币，谢谢！‛
四、洞见阴阳两界
很多人——认识她或只读过她的书——都认为三毛的精神受荷西之死的刺激太深，遂变得异常的神经质。她相信通灵，这成了一个对她最为不利的证据。
三毛不只一次对别人说，她能洞见阴阳两界。五、六岁时，父亲带她去机场迎接一位日本客人，她一眼就看出对方的儿子死了。十三岁时，她通过‚心灵感应‛，预见自己将来会嫁给一个西班牙人。这想法太过离谱，母亲将她训斥了一顿。当多年后这个预言居然变成事实，她本人的惊讶并不比母亲更小。 这些特异功能时有时无，三毛说她与去世的荷西‚确实经常保持电波联系‛，荷西的地址在天堂，‚那里没有男女性别之分，也没有爱情，却是个美丽的地方‛。令人惊奇的是，她拿一块铜板在地上或桌上反复磨擦，也能感应荷西的心声。她还迷恋一种名为‚碟仙‛（即扶乩）的玩艺，借此与荷西闲话家常，互诉衷曲。三毛曾言之凿凿地说，在南美的一次旅行中，她由于得到一位野外幽灵的预警而避免了一场灾难。 武侠小说作家古龙、科幻小说作家倪匡曾与三毛有一个郑重其事的约定：将来谁先谢世，谁的灵魂就得千方百计与另外两位活人取得联系，透露透露阴曹地府的消息。古龙第一个到阎罗殿报到，他走后不久，三毛问倪匡是否已同古兄联系上，倪匡失望地回答：‚我连梦都不曾梦见他。‛三毛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很不高兴的样子，大声责备道：‚这个酒鬼，他一定又在阴间喝醉了！‛
所谓‚灵异‛，只不过是一种常人所无的源自第六感的幻觉，三毛小时候曾患有多年的自闭症，她的幻觉远较常人为多，这完全可以理解。后来，她在自动催眠一般不间断的心理暗示作用下，自以为具有超验的能力，这也不足为奇。
五、间接受伤
台湾演员秦汉曾指出，三毛在其剧本《滚滚红尘》中实现了性格的自我分裂：影片中的韶华（林青霞饰）是内向的三毛，代表潜在精神的三毛；影片中的月凤（张曼玉饰），是外向的三毛，代表行动力的三毛。她把自己分为两个女人，在两个女人的个性里面，偷渡她的灵魂。对此，三毛很认同，她甚至确定，剧中那位背负着生命感伤的男人张能才（秦汉饰）也是她某一方面的缩影，生下来，不管得意或失意，她都背负着龟壳一样脱卸不下的悲剧感。她反复强调，《滚滚红尘》只是百分百地写情：
‚家、国、爱情，是同一种情，根本没有矛盾。我就是要影片中的男男女女醉生梦死，爱来爱去，就这样滚滚红尘的来，滚滚红尘的去！‛
三毛认为，单纯从人性的角度出发，爱情能化解一切，包括政治色彩，在影片中，沈韶华不管张能才是铁杆汉奸的事实，将救命的船票强行塞给了他。然而，与她的看法大相对立的世俗法则却轻视‚单纯的人性‛，在许多人看来，高于政治的人性是有毒的，至少也是有害的。《滚滚红尘》上映后，即招来不绝于耳的攻讦，台湾‚立法委员‛许之远凭着政治嗅觉指出三毛‚刻意歌颂中共，肆意攻击政府，丑化国军，切合中共统战要求‛，还有人指斥三毛 ‚故意为汉奸张目‛，影片‚意识不良‛。好在台湾新闻局电影处的官员公开表态：‚只要没有歪曲历史，就不便干涉创作理念。‛官方不下封杀令，台湾‚金马奖‛评委会便没有受到外界舆论的干扰。最终，影片《滚滚红尘》成为大赢家，获得了八项‚最佳‛（导演、剧情、女主角、女配角、摄影、音乐、美术设计、造型设计），可谓皆大欢喜。受伤害的只是三毛，暗自饮泣的也只是三毛，她对最佳编剧奖志在必得，却未能如愿以偿，这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有人断言，这是她不久后决意自杀的重要外因。
许多人推测，电影《滚滚红尘》的剧情是取材于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故事。但三毛在自杀前二十天曾向台北《新闻周刊》的编辑透露，该片取材于蒋碧薇、徐悲鸿、张道藩三人的故事。此言一出，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徐悲鸿的儿子、音乐评论家徐伯阳当即作出激烈反应，怒斥三毛‚诽谤中伤，是无天理‛，并拟聘请律师，对簿公堂。应该说，这些变故都有利于影片的炒作，它的票房行情果然不断看涨。
张爱玲与三毛，两个不懂政治只重人性的女人，均因胡兰成这位汪精卫伪政府的文化宣传部次长背上了‚同情汉奸‛、‚美化汉奸‛的骂名，成为了众矢所射的标靶。区别只在，三毛是间接受伤，张爱玲是直接‚遇害‛。
六、酷评之下
有人说，既然三毛是畅销书作家，她就要付出畅销书作家的代价，广受欢迎，也要多遭限定，自我分裂，也要被读者抽离。她的本色在受到臵疑的同时，还受到威胁，于是，她在笔下塑造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超然于物欲世界之外的自己。正是这个刚强、好胜、热情、乐观、聪明、善良、幽默、豪爽、富于行动力和浪漫情怀的形象使无数读者喜爱她，甚至视她为精神偶像。然而，海市蜃楼虽美，却无法居住其中，她只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哪里都找不到歇脚的地方。
萧松在其《三毛传奇》一文中所说不错：‚她的作品，真实而又奇异地反映了生活的瑰丽与艰难，充满了强烈的民族意识，呈现出她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热爱人类、不懈追求和进取的美好情操。‛但她情感的负面和心理的阴影却无法消解，她的心结无人能够打开。大家都认为她没有问题，也不应该有问题，做导师的人怎么会有问题？这恰恰就是一个问题。更何况某些读者对她的期许越来越高，高到了她难以企及的海拔。他们认为，三毛天赋异禀，其精神和思想理应上升到更高的层次，抵达更完美的境界，展示更深邃的智慧，而不应只满足于做一个流行作家。这一期许令三毛不胜负荷，成为了她的桎梏和牢笼。总有一些曾喜欢过她的读者对她深表失望，这种抱怨，有时出以一种戏谑的方式——‚真可笑，我居然喜欢过三毛‛。她给别人订立生活法则，自己也必须遵循，而她渴望获得独一份的豁免权，某些疾如鹰眼的批评家看到了这自相矛盾的地方，也大加揶揄和嘲弄。此外，‚三毛的自恋太过火‛，‚三毛自我编造的空间太离开现实‛，‚三毛热是庸俗弱智的‛，诸如此类的酷评都步步紧逼，令她招架不住。最鄙夷不屑的批评则来自于以五百年中国文坛王者自居的李敖，他下笔如刀，直言无讳：
‚三毛很友善，但我对她印象欠佳。三毛说她‘不是个喜欢把自己落在框子里去说话的人’，我看却正好相反，我看她整天在兜她的框框，这个框框就是她那个一再重复的爱情故事，其中有白虎星式的克夫，白云乡式的逃世，白血病式的国际路线，和白开水式的泛滥感情。如果三毛是个美人，也许她可以有不断
的风流余韵传世，因为这算是美人的特权。但三毛显然不是，所以，她的‘美丽的’ 爱情故事，是她真人不胜负荷的…… ‛
‚以三毛为笔名，整天做的，竟是带领病态的群众，躲入逃避现实的世界，这对苦难的真三毛（张乐平笔下的漫画人物）说来，实在是一种侮辱。‛
‚三毛其实是琼瑶的一个变种，琼瑶的主题是花草、月亮、淡淡的哀愁，三毛则是在这之外，又加上一大把黄沙。‛
李敖惯于一针见血，他曾当面诘问三毛：‚你说你帮助黄沙中的黑人，你为什么不帮助黑暗中的黄人？你自己的同胞更需要你帮助啊！‛
面对如此冷峻严苛的批评，三毛惊慌失措了，她无法突破自设的壁垒，无法冲出自布的八卦阵，她早已习惯将一些美丽的谎言当作真话去说。有些‚三毛迷‛早已迷得眼睛昏花了，心理糊涂了，竟动不动拿三毛与张爱玲相提并论。其实，同为走红的女作家，三毛是阶段性的，张爱玲则是跨阶段性的。二十岁时读三毛，你会觉得她够酷够炫，四十岁时读三毛，你就觉得她太虚太飘；二十岁时读张爱玲，你会觉得她的心宛如水晶般玲珑剔透，四十岁时读张爱玲你更觉得她比外星人还要冰雪聪明。同为顾影自怜，孤芳自赏，张爱玲是只露声不露色，三毛则既要露声又要露色；张爱玲虽留意别人对她的看法，却颇为超然，很少对那些批评作出回应；三毛则未能免俗，她太在乎外界的说三道四，太在乎对手的评头品足，她太喜欢反唇相讥；张爱玲只顾着使自己开心，三毛则老想着令大家满意。结果，她喋喋不休，跳上跳下，反而招来许多可厌。
七、三次自杀
三毛作文《跳一支舞也是好的》，故意将结尾处弄得大放光明：‚生命真是美丽，让我们珍爱每一个朝阳再起的明天。‛在《生之喜悦篇》中，她谈及第二次自杀时的经验，完全是自问自答自宽自解： 我想：‚到底是死比较困难，还是活比较困难？‛结论是：‚活比较困难。‛于是我不服气，好，我看你这个人生还要把我怎样？如果我死了，人生就考不倒我，我要活着，看看他还有什么难题要我做。 三毛总共自杀过三次。第一次自杀时她十三岁，还没走进花季，她便将刀片切向左手腕的动脉，切得又深又宽，总共缝了十八针。第二次自杀时她二十六岁。第三次自杀时四十八岁。她是执著的，她一定要借助自杀，正像卫星一定要借助火箭，将自己送入到另一个世界的运行轨道。
比起‚我要活着，看看上帝还有什么难题要我做‛这句话来，她显然更相信‚如果我死了，人生就考不倒我‛那一句。
‚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 三毛曾在某天深夜向父母出其不意地亮出了底牌，这才是她的牌风。
‚三毛不是一个普通人，她到站就下车了。‛三毛的父母这样说。
她自杀前，已有许多预兆。她提前一个多月就将一张精美的生日贺卡送给母亲，这是一向只重内容不重形式的三毛四十八年来的头一遭。她的题词无限深情——‚亲爱的妈妈：千言万语，说不出对你永生永世的感激。你的女儿是十二分尊敬和爱你的！‛
‚我的生日还有一个多月呢，你现在就送贺卡，太早了！‛陈妈妈说。
‚再晚就来不及了！‛三毛的回答暗含玄机，可惜听者没有在意。
三毛一度万念俱灰，以为自己身患绝症，但她住进台北荣民总医院后，疾病（子宫内膜肥厚症）很快就得以控制，危险系数已微乎其微。
在医院里，她独处时幻视到满病室带翼的小天使，说是别人一来，她们就吓跑了。这话连她妈妈都不信，她很难过。
我已经拥有了异常丰富的人生，要学三岛由纪夫的死亡方式……
1991年1月4日凌晨，死神在这个日子这个时刻选择了三毛，三毛也在这个日子这个时刻选择了死神。但她用的是自缢的方式，并未如此前所说的那样用三岛由纪夫的血腥方式（剖腹）了结自己的生命，在病室的卫生间里，三毛用一条咖啡色长筒丝袜结束了自己的红尘之旅。
她累了，她厌倦了，她不想再苦撑下去了，她要去天堂寻找荷西。
三毛自称读过三千部世界名著，我想，其中未必有福克纳的小说《野棕榈》。小说的结尾，女人因流产不幸死去，男人被判刑十年，正在监狱里苦苦打熬。有人送给他一粒毒药，他可以借此得到解脱。他放弃了这个机会，并非因为怯懦，而是他突然意识到，爱人依然存活在他的记忆之中。他喃喃自语：‚……她不在了，一半的记忆也已不在；如果我不在，那么所有的记忆都将不在了。‛他决定在悲伤与虚无之间选择悲伤，他活了下来。
假如三毛读过这篇小说，单是为了延续荷西在记忆中的‚生命‛，她也不会自杀。
八、黑蝴蝶
三毛曾说：‚阿拉伯人饮茶必饮三道。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如微风。‛这无疑是她向往的三重境界。她最终御风而逝，内心何曾有什么痛苦。但爱她的人不可能理解得如此通透，如此洒脱。
三毛自杀了，许多年轻人的精神偶像随即倒塌，她的人生美学立刻受到普遍的臵疑。她寻求解脱，被认为是‚极端自私的举动‛，是‚不可原谅的欺骗行为‛，她弃热爱她的读者和白发高堂于不顾，更被人骂成‚不忠不孝‛。台湾残疾作家、三毛的朋友杏林子听说有些人想为死者设计一个浪漫唯美的葬礼，她表示坚决反对，认为这是向心智尚未成熟的少男少女做一个‚错误的示范‛。
华语世界里的‚三毛迷‛闻此噩耗，大致可分为两个派别，一派是悲痛与同情，另一派则是震惊与失望。前一派就不用说了，后一派还闹出不少故事。
据说，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位女学生，爱之至，悲之极，她身著黑衣黑裙，爬到校舍后面的山崖上用粤语大声问天：
‚三毛，你在边度？点解你要自杀？快话我知！点解？点解？‛
语意是：三毛，你在哪里？为什么你要自杀？快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老画家张乐平——三毛的大陆爸爸——卧病在床，猝闻死讯，老泪纵横，他和夫人立刻给三毛的父母发去唁电：
惊悉平儿离世而去，至痛！至痛！！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
三毛走完了人间的坎坷路，去天堂与荷西朝夕相处，她该是快乐的，悲痛的是热爱她的父母、亲友和读者。也有朋辈勘破生死镜像，将三毛的冥归视为平常，三毛的好友倪匡便只是臵疑：‚她是这么爱美的人，怎么会选择吊颈这种最难看的方式寻死？‛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泰戈尔可以这么说，三毛也可以这么说。泰戈尔用他不老的童心化解了人间一切痛苦和不幸，三毛想用不灭的爱达到同等功效，可惜她的力量和信心都是微弱的。她的梦便成了一个紧结的茧，将她包在里面，最终归于窒息。
倪匡曾戏称爱穿黑衫黑裙的三毛是一只‚黑蝴蝶‛。但愿她的灵魂已破茧而出，飞向祥和的乐土，那里有她最喜欢的橄榄树和黄玫瑰，当然，还有她的爱侣荷西。
‚橄榄树不是代表和平，那是一个人一生的追寻，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梦。‛
在《圣经·旧约》中，义人罗得的妻子不听从上帝耶和华的警告，逃难时回望故城，不幸变成了一根盐柱。三毛害怕怀旧，害怕回首，她一路追寻下去，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是否已找到梦中的橄榄树？
‚我要把一生痛痛快快地玩掉‛
——三毛：一生为寻梦而流浪远方
王开林
一位理想主义域内的寻梦者，在世间苦苦寻觅了四十八年，仍旧两手空空，最后，她风尘仆仆地寻到死神的门下。偌大的院落并非如世人想象的那般阴森恐怖，她的视线透过整齐的篱栅可以望见无垠的花地，红的、蓝的、白的、紫的、黄的花朵，绣出一个醒目的‚爱‛字，还有另一个悦目的‚美‛字。死神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袍，气定神闲，慈眉善目，犹如一位资深的儿科大夫，从他的脸上绝对见不着一丝一毫的杀气。
‚进来歇歇吗？‛他的语调出奇的柔和，这是典型的忠厚长者的语调。
‚现在？不，谢谢，我还急着去寻找一件东西。‛
‚找什么呢？找得这么辛苦。‛
‚我要找……找寻一个梦，对，一个梦。‛
一、初恋，心与心的拉拽
三毛的人生注定是一场大梦，梦中有撒哈拉沙漠，有哭泣的骆驼，有大胡子的西班牙情侣荷西，有千山万水，有异国他乡，有绵长的雨季、温柔的夜晚，有背影、流星、稻草人，以及落花无数……
当那个姓陈名平的女孩为自己取‚三毛‛的笔名时，就注定了，她要流浪，流浪远方，她的脚步和心灵永远都像钟摆一样在出走与回归之间游移不决。流浪既是她的生存状态，也是她的精神状态。有人说，‚三毛‛这个名字太孤零了，太单薄了，太寒伧了，但她摇摇头，并不认同。她从《易经》中找到了对自己十分有利的证据：
‚三‛是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她有刚强的性格；
‚毛‛是坤卦，‚君子以厚德载物‛，她有包容的胸怀。
‚三毛‛这个名字是不差的，乾坤一体，看只看她能否擎天拔地，旋转自如。
大学时光，三毛不曾虚度。功课外，她认认真真地写文章，辛辛苦苦地做家教，轰轰烈烈地谈恋爱。与其他初恋的女孩子相比，她没什么特别，总是阴阴晴晴，哭哭笑笑，疯疯癫癫，恍恍惚惚。
‚我不管这件事有没有结局，过程就是结局，让我尽情地去做。一切后果，都是成长的经历，让我去。‛ 当初恋变成心与心的拉拽和折磨，当三毛清楚地看出初恋男友、台北文化学院戏剧系的头号才子梁光明（笔名舒凡）的眼睛中已熄灭了那团小火，她决定远走他乡，另寻解药，没有爱情维他命，她是活不成的。所幸她在西班牙马德里大学遇到了比她小六岁的荷西，这位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的高中生将她尊宠为‚东方公主‛。
‚再等我六年，让我四年念大学，两年服兵役，六年之后我们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
三毛很喜欢这位英俊的西班牙男孩，但他的话说得太轻巧，她哪敢当真？一年后，她回了台湾，有了未婚夫，再后来，死神的袍角一闪，未婚夫猝然而逝，剩下的已只是泣之以泪、继之以血的哀伤。
荷西没有轻诺寡信，他痴痴地等了六年，决意用自己黄金的心换她玻璃的心，决意陪伴她去西非的撒哈拉大沙漠，解她前世的乡愁，圆她今生的梦境。
‚在这个人为爱情去沙漠受苦时，我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流浪下去了。‛
爱情返璞归真，才会有真正的浪漫，大漠孤烟，旷野狼嗥，龙卷风和沙尘暴的合奏便是大自然最隆重的八部鼓吹，骆驼头骨便是绝无仅有的爱情信物，用野花编织的指环胜过珍贵的钻戒。三毛本就不是物质女人，她决心在漫漫黄沙上建造梦幻的天国。再怎么贫穷，也穷不到她的微笑。
二、曾经沧海难为水
当荷西像鱼儿潜往海底，三毛则像鸟儿飞向空中。他们处在一个垂直的向度。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鱼儿已溶解于水，鸟儿何枝可栖？
‚他等了我六年，爱恋了我十二年，诀别时没有跟我说一声再见。‛
‚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这两句话真够伤心伤肺的。
荷西遇难后，滚雪球的寂寞变得越来越大，变成了一座险峰，不可攀援，不可逾越。那里的寒气可以使沸腾的心血凝结成冰。
‚寡妇‛、‚遗孀‛、‚未亡人‛，三毛太恨这些词语了。她也恨荷西，抛开无助的她，只留下一把绝望的怀念作为粮草。她还要活啊，她的情感还要活啊！
林青霞曾说：荷西死后，三毛很想再找个情投意合的伴侣，甚至愿意作出牺牲，去为他梳妆打扮，给他烧茶煮饭。可她转瞬即变的高标准吓退了为数不多的有心人。
三毛曾巧遇大学时的一位男同学，彼此念念不忘，恋恋不舍，只可惜对方使君有妇。他向她求爱，笃定了心思要与贤妻离婚，脸上的真诚比美元的汇率还要坚挺。于是，三毛决定火线侦察，前去拜访自己的假想敌。蒙在鼓里的同学太太大夸丈夫如何能干，如何体贴人，幸福之情溢于言表。那位同学下班回家，见到三毛，竟如白日撞鬼，神情异常尴尬。
‚和一个没有道德良知的人结婚，绝对不会幸福。这个人即使对我再好，我也绝不动心。‛
三毛其实是一个传统的女人，她追求浪漫情怀，却缺乏游戏心态。她笔下塑造了一个完美的爱情梦想，男主角死了，女主角从此作茧自缚。她走不出自设的迷障，这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迷障，这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迷障。
三、把一生痛痛快快地玩掉
著名记者波拜曾说：‚我要把一生痛痛快快地玩掉。‛
三毛，一个有‚牛仔裤精神‛的女人，一个时时‚在路上‛的女人，一个敢于冒险的女人，其行动力大到令人吃惊。她萍踪浪迹，游历过许多国家，从事过许多职业。她在肖邦和乔治〃桑旅居过的西班牙马洛卡岛当过导游；在联邦德国当过教师和百货店的模特儿；在美国芝加哥当过大学图书馆管理员；在台湾文化学院和政工干校传道授业解惑；她去过北非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在北欧见过挪威的森林；她最具传奇色彩的经历当然是在人迹罕至的西非腹地——撒哈拉大沙漠——与荷西相濡以沫。1981年11月，台湾《联合报》曾特别赞助她远赴中、南美洲旅游半年。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在东风歇、西风紧的异域异邦，她从未有过胆怯和害怕。
‚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咛我的话，但愿在不是自己的国度里，化做一只弄风白额大虎，变成跳涧金睛猛兽，在洋鬼子的不识相的西风里，做一个真正黄帝的子孙！‛
两岸解禁后，她回浙江宁海祭了祖，到上海认了爸爸（张乐平），还不畏艰辛走了一趟丝绸之路。在那遥远的地方，她与年逾古稀的‚草原歌王‛王骆宾有过短暂聚合，他们的年龄差异太大，性格差异太大，文化背景差异也太大，代沟宽过海峡的祖孙关系不可能还有更神奇的升华，最终，他们不欢而散。
三毛生命中最大的危机莫过于给她一种舒服安逸、锦衣玉食的生活，使她磨灭掉身上固有的那种继续冒险的意志，丧失掉不断跋涉的动力。三毛曾说：当你变成一个小富婆，住豪华的住宅，有了游艇、轿车的时候，你整个人生、整个生命就衰落了。我最满意的作品，还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生，它是没有文字的。
万水千山走遍，行走的三毛其价值和意义确实要远远大于书写的三毛，她打点行装、毅然上路的生命体验最能吸引和感召读者，她那凄美的跨国婚恋只是其中鲜美的佐料，自然也是她人生中不可剥离的一部分。
三毛对于金钱缺少数字概念，穷的时候，她可以酱油拌饭，甚至一天只吃一餐。有了钱，她就去旅行和买书。
‚幸好还有书，不然人生乏味。‛
人生的诸多幸福中，她最排除的便是口福。吃得好，她总觉得浪费。有人请她赴宴，吃上好的酒席，吃了回来，她会忍不住对父母说：
‚如果那个长辈不请我吃饭，把饭钱折现给我，我会感谢他，可惜！‛
三毛的父亲陈嗣庆先生曾撰文说：三毛写作时，总是全心投入，全情投入，不睡觉不讲话，绝对六亲不认，深陷于‚出神状态‛而不能自拔。但她必须大量喝水，似乎要给内心的‚蒸汽机‛不断降温。有一次，她不间歇地写了七天七夜，写完，已浑身瘫软，只说‚送医院‛，眼角流泪，嘴上仍嘿嘿地笑，这才问母亲：
‚今天几号？‛
三毛是打拼出来的，从最苦的环境中打拼出来的。她生命中根本没有‚侥幸‛这个词。她总是努力去做一些事，使周围的人开心，写作便是她认为最合适的途径。
刚从国外回台湾时，三毛说梦话都用西班牙语，早晨起床，还是叽里咕噜的西班牙语，直到刷完牙，才找准国语的开关。她文稿中的错别字在各报社都很出名，她竟然一点也不窘，一点也不羞，还向编辑公开悬赏，说是：
‚改一错字，给一元台币，谢谢！‛
四、洞见阴阳两界
很多人——认识她或只读过她的书——都认为三毛的精神受荷西之死的刺激太深，遂变得异常的神经质。她相信通灵，这成了一个对她最为不利的证据。
三毛不只一次对别人说，她能洞见阴阳两界。五、六岁时，父亲带她去机场迎接一位日本客人，她一眼就看出对方的儿子死了。十三岁时，她通过‚心灵感应‛，预见自己将来会嫁给一个西班牙人。这想法太过离谱，母亲将她训斥了一顿。当多年后这个预言居然变成事实，她本人的惊讶并不比母亲更小。 这些特异功能时有时无，三毛说她与去世的荷西‚确实经常保持电波联系‛，荷西的地址在天堂，‚那里没有男女性别之分，也没有爱情，却是个美丽的地方‛。令人惊奇的是，她拿一块铜板在地上或桌上反复磨擦，也能感应荷西的心声。她还迷恋一种名为‚碟仙‛（即扶乩）的玩艺，借此与荷西闲话家常，互诉衷曲。三毛曾言之凿凿地说，在南美的一次旅行中，她由于得到一位野外幽灵的预警而避免了一场灾难。 武侠小说作家古龙、科幻小说作家倪匡曾与三毛有一个郑重其事的约定：将来谁先谢世，谁的灵魂就得千方百计与另外两位活人取得联系，透露透露阴曹地府的消息。古龙第一个到阎罗殿报到，他走后不久，三毛问倪匡是否已同古兄联系上，倪匡失望地回答：‚我连梦都不曾梦见他。‛三毛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很不高兴的样子，大声责备道：‚这个酒鬼，他一定又在阴间喝醉了！‛
所谓‚灵异‛，只不过是一种常人所无的源自第六感的幻觉，三毛小时候曾患有多年的自闭症，她的幻觉远较常人为多，这完全可以理解。后来，她在自动催眠一般不间断的心理暗示作用下，自以为具有超验的能力，这也不足为奇。
五、间接受伤
台湾演员秦汉曾指出，三毛在其剧本《滚滚红尘》中实现了性格的自我分裂：影片中的韶华（林青霞饰）是内向的三毛，代表潜在精神的三毛；影片中的月凤（张曼玉饰），是外向的三毛，代表行动力的三毛。她把自己分为两个女人，在两个女人的个性里面，偷渡她的灵魂。对此，三毛很认同，她甚至确定，剧中那位背负着生命感伤的男人张能才（秦汉饰）也是她某一方面的缩影，生下来，不管得意或失意，她都背负着龟壳一样脱卸不下的悲剧感。她反复强调，《滚滚红尘》只是百分百地写情：
‚家、国、爱情，是同一种情，根本没有矛盾。我就是要影片中的男男女女醉生梦死，爱来爱去，就这样滚滚红尘的来，滚滚红尘的去！‛
三毛认为，单纯从人性的角度出发，爱情能化解一切，包括政治色彩，在影片中，沈韶华不管张能才是铁杆汉奸的事实，将救命的船票强行塞给了他。然而，与她的看法大相对立的世俗法则却轻视‚单纯的人性‛，在许多人看来，高于政治的人性是有毒的，至少也是有害的。《滚滚红尘》上映后，即招来不绝于耳的攻讦，台湾‚立法委员‛许之远凭着政治嗅觉指出三毛‚刻意歌颂中共，肆意攻击政府，丑化国军，切合中共统战要求‛，还有人指斥三毛 ‚故意为汉奸张目‛，影片‚意识不良‛。好在台湾新闻局电影处的官员公开表态：‚只要没有歪曲历史，就不便干涉创作理念。‛官方不下封杀令，台湾‚金马奖‛评委会便没有受到外界舆论的干扰。最终，影片《滚滚红尘》成为大赢家，获得了八项‚最佳‛（导演、剧情、女主角、女配角、摄影、音乐、美术设计、造型设计），可谓皆大欢喜。受伤害的只是三毛，暗自饮泣的也只是三毛，她对最佳编剧奖志在必得，却未能如愿以偿，这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有人断言，这是她不久后决意自杀的重要外因。
许多人推测，电影《滚滚红尘》的剧情是取材于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故事。但三毛在自杀前二十天曾向台北《新闻周刊》的编辑透露，该片取材于蒋碧薇、徐悲鸿、张道藩三人的故事。此言一出，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徐悲鸿的儿子、音乐评论家徐伯阳当即作出激烈反应，怒斥三毛‚诽谤中伤，是无天理‛，并拟聘请律师，对簿公堂。应该说，这些变故都有利于影片的炒作，它的票房行情果然不断看涨。
张爱玲与三毛，两个不懂政治只重人性的女人，均因胡兰成这位汪精卫伪政府的文化宣传部次长背上了‚同情汉奸‛、‚美化汉奸‛的骂名，成为了众矢所射的标靶。区别只在，三毛是间接受伤，张爱玲是直接‚遇害‛。
六、酷评之下
有人说，既然三毛是畅销书作家，她就要付出畅销书作家的代价，广受欢迎，也要多遭限定，自我分裂，也要被读者抽离。她的本色在受到臵疑的同时，还受到威胁，于是，她在笔下塑造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超然于物欲世界之外的自己。正是这个刚强、好胜、热情、乐观、聪明、善良、幽默、豪爽、富于行动力和浪漫情怀的形象使无数读者喜爱她，甚至视她为精神偶像。然而，海市蜃楼虽美，却无法居住其中，她只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哪里都找不到歇脚的地方。
萧松在其《三毛传奇》一文中所说不错：‚她的作品，真实而又奇异地反映了生活的瑰丽与艰难，充满了强烈的民族意识，呈现出她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热爱人类、不懈追求和进取的美好情操。‛但她情感的负面和心理的阴影却无法消解，她的心结无人能够打开。大家都认为她没有问题，也不应该有问题，做导师的人怎么会有问题？这恰恰就是一个问题。更何况某些读者对她的期许越来越高，高到了她难以企及的海拔。他们认为，三毛天赋异禀，其精神和思想理应上升到更高的层次，抵达更完美的境界，展示更深邃的智慧，而不应只满足于做一个流行作家。这一期许令三毛不胜负荷，成为了她的桎梏和牢笼。总有一些曾喜欢过她的读者对她深表失望，这种抱怨，有时出以一种戏谑的方式——‚真可笑，我居然喜欢过三毛‛。她给别人订立生活法则，自己也必须遵循，而她渴望获得独一份的豁免权，某些疾如鹰眼的批评家看到了这自相矛盾的地方，也大加揶揄和嘲弄。此外，‚三毛的自恋太过火‛，‚三毛自我编造的空间太离开现实‛，‚三毛热是庸俗弱智的‛，诸如此类的酷评都步步紧逼，令她招架不住。最鄙夷不屑的批评则来自于以五百年中国文坛王者自居的李敖，他下笔如刀，直言无讳：
‚三毛很友善，但我对她印象欠佳。三毛说她‘不是个喜欢把自己落在框子里去说话的人’，我看却正好相反，我看她整天在兜她的框框，这个框框就是她那个一再重复的爱情故事，其中有白虎星式的克夫，白云乡式的逃世，白血病式的国际路线，和白开水式的泛滥感情。如果三毛是个美人，也许她可以有不断
的风流余韵传世，因为这算是美人的特权。但三毛显然不是，所以，她的‘美丽的’ 爱情故事，是她真人不胜负荷的…… ‛
‚以三毛为笔名，整天做的，竟是带领病态的群众，躲入逃避现实的世界，这对苦难的真三毛（张乐平笔下的漫画人物）说来，实在是一种侮辱。‛
‚三毛其实是琼瑶的一个变种，琼瑶的主题是花草、月亮、淡淡的哀愁，三毛则是在这之外，又加上一大把黄沙。‛
李敖惯于一针见血，他曾当面诘问三毛：‚你说你帮助黄沙中的黑人，你为什么不帮助黑暗中的黄人？你自己的同胞更需要你帮助啊！‛
面对如此冷峻严苛的批评，三毛惊慌失措了，她无法突破自设的壁垒，无法冲出自布的八卦阵，她早已习惯将一些美丽的谎言当作真话去说。有些‚三毛迷‛早已迷得眼睛昏花了，心理糊涂了，竟动不动拿三毛与张爱玲相提并论。其实，同为走红的女作家，三毛是阶段性的，张爱玲则是跨阶段性的。二十岁时读三毛，你会觉得她够酷够炫，四十岁时读三毛，你就觉得她太虚太飘；二十岁时读张爱玲，你会觉得她的心宛如水晶般玲珑剔透，四十岁时读张爱玲你更觉得她比外星人还要冰雪聪明。同为顾影自怜，孤芳自赏，张爱玲是只露声不露色，三毛则既要露声又要露色；张爱玲虽留意别人对她的看法，却颇为超然，很少对那些批评作出回应；三毛则未能免俗，她太在乎外界的说三道四，太在乎对手的评头品足，她太喜欢反唇相讥；张爱玲只顾着使自己开心，三毛则老想着令大家满意。结果，她喋喋不休，跳上跳下，反而招来许多可厌。
七、三次自杀
三毛作文《跳一支舞也是好的》，故意将结尾处弄得大放光明：‚生命真是美丽，让我们珍爱每一个朝阳再起的明天。‛在《生之喜悦篇》中，她谈及第二次自杀时的经验，完全是自问自答自宽自解： 我想：‚到底是死比较困难，还是活比较困难？‛结论是：‚活比较困难。‛于是我不服气，好，我看你这个人生还要把我怎样？如果我死了，人生就考不倒我，我要活着，看看他还有什么难题要我做。 三毛总共自杀过三次。第一次自杀时她十三岁，还没走进花季，她便将刀片切向左手腕的动脉，切得又深又宽，总共缝了十八针。第二次自杀时她二十六岁。第三次自杀时四十八岁。她是执著的，她一定要借助自杀，正像卫星一定要借助火箭，将自己送入到另一个世界的运行轨道。
比起‚我要活着，看看上帝还有什么难题要我做‛这句话来，她显然更相信‚如果我死了，人生就考不倒我‛那一句。
‚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 三毛曾在某天深夜向父母出其不意地亮出了底牌，这才是她的牌风。
‚三毛不是一个普通人，她到站就下车了。‛三毛的父母这样说。
她自杀前，已有许多预兆。她提前一个多月就将一张精美的生日贺卡送给母亲，这是一向只重内容不重形式的三毛四十八年来的头一遭。她的题词无限深情——‚亲爱的妈妈：千言万语，说不出对你永生永世的感激。你的女儿是十二分尊敬和爱你的！‛
‚我的生日还有一个多月呢，你现在就送贺卡，太早了！‛陈妈妈说。
‚再晚就来不及了！‛三毛的回答暗含玄机，可惜听者没有在意。
三毛一度万念俱灰，以为自己身患绝症，但她住进台北荣民总医院后，疾病（子宫内膜肥厚症）很快就得以控制，危险系数已微乎其微。
在医院里，她独处时幻视到满病室带翼的小天使，说是别人一来，她们就吓跑了。这话连她妈妈都不信，她很难过。
我已经拥有了异常丰富的人生，要学三岛由纪夫的死亡方式……
1991年1月4日凌晨，死神在这个日子这个时刻选择了三毛，三毛也在这个日子这个时刻选择了死神。但她用的是自缢的方式，并未如此前所说的那样用三岛由纪夫的血腥方式（剖腹）了结自己的生命，在病室的卫生间里，三毛用一条咖啡色长筒丝袜结束了自己的红尘之旅。
她累了，她厌倦了，她不想再苦撑下去了，她要去天堂寻找荷西。
三毛自称读过三千部世界名著，我想，其中未必有福克纳的小说《野棕榈》。小说的结尾，女人因流产不幸死去，男人被判刑十年，正在监狱里苦苦打熬。有人送给他一粒毒药，他可以借此得到解脱。他放弃了这个机会，并非因为怯懦，而是他突然意识到，爱人依然存活在他的记忆之中。他喃喃自语：‚……她不在了，一半的记忆也已不在；如果我不在，那么所有的记忆都将不在了。‛他决定在悲伤与虚无之间选择悲伤，他活了下来。
假如三毛读过这篇小说，单是为了延续荷西在记忆中的‚生命‛，她也不会自杀。
八、黑蝴蝶
三毛曾说：‚阿拉伯人饮茶必饮三道。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如微风。‛这无疑是她向往的三重境界。她最终御风而逝，内心何曾有什么痛苦。但爱她的人不可能理解得如此通透，如此洒脱。
三毛自杀了，许多年轻人的精神偶像随即倒塌，她的人生美学立刻受到普遍的臵疑。她寻求解脱，被认为是‚极端自私的举动‛，是‚不可原谅的欺骗行为‛，她弃热爱她的读者和白发高堂于不顾，更被人骂成‚不忠不孝‛。台湾残疾作家、三毛的朋友杏林子听说有些人想为死者设计一个浪漫唯美的葬礼，她表示坚决反对，认为这是向心智尚未成熟的少男少女做一个‚错误的示范‛。
华语世界里的‚三毛迷‛闻此噩耗，大致可分为两个派别，一派是悲痛与同情，另一派则是震惊与失望。前一派就不用说了，后一派还闹出不少故事。
据说，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位女学生，爱之至，悲之极，她身著黑衣黑裙，爬到校舍后面的山崖上用粤语大声问天：
‚三毛，你在边度？点解你要自杀？快话我知！点解？点解？‛
语意是：三毛，你在哪里？为什么你要自杀？快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老画家张乐平——三毛的大陆爸爸——卧病在床，猝闻死讯，老泪纵横，他和夫人立刻给三毛的父母发去唁电：
惊悉平儿离世而去，至痛！至痛！！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
三毛走完了人间的坎坷路，去天堂与荷西朝夕相处，她该是快乐的，悲痛的是热爱她的父母、亲友和读者。也有朋辈勘破生死镜像，将三毛的冥归视为平常，三毛的好友倪匡便只是臵疑：‚她是这么爱美的人，怎么会选择吊颈这种最难看的方式寻死？‛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泰戈尔可以这么说，三毛也可以这么说。泰戈尔用他不老的童心化解了人间一切痛苦和不幸，三毛想用不灭的爱达到同等功效，可惜她的力量和信心都是微弱的。她的梦便成了一个紧结的茧，将她包在里面，最终归于窒息。
倪匡曾戏称爱穿黑衫黑裙的三毛是一只‚黑蝴蝶‛。但愿她的灵魂已破茧而出，飞向祥和的乐土，那里有她最喜欢的橄榄树和黄玫瑰，当然，还有她的爱侣荷西。
‚橄榄树不是代表和平，那是一个人一生的追寻，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梦。‛
在《圣经·旧约》中，义人罗得的妻子不听从上帝耶和华的警告，逃难时回望故城，不幸变成了一根盐柱。三毛害怕怀旧，害怕回首，她一路追寻下去，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是否已找到梦中的橄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