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条河

  她对我轻微地笑了。   我站在那里看她唠叨的样子。四十多岁的女人,脸面已如一张抹布,有很多的黄褐斑点,身体发胖。她朝我打量了许久,见我无动于衷,于是她又笑了起来。她说,您看这样的价格是不是很公道呀?   我说我最多住一个月。她说知道。   这栋民房的东面五百米左右有肮脏的菜市场,穿过菜市场有个小川菜馆。   她走在前面,一直唠叨她的房价低廉。我不说话,背着巨大的旅行包,只顾走路。巷子里有许多的果皮、纸屑、啤酒瓶和烟盒,臭水冒着雾气。民房有四层,走廊十分狭窄,容不得两人并肩而行。栏杆陈旧,锈迹斑斑。到第四层,她说,小姐,快到了。我没有回答。她说,这屋子的地势较高,采光很好。她在一间房门前停下,打开房门,一阵阴气从暗淡的屋子里透出来,是发霉的气味。里面就一张简单的床和桌子,到处是纸张,写有许多潦草的字。她看了我的脸色,我表情依旧,因此她好像放松了些许。她拉开窗帘,一束阳光透过玻璃撒在水泥地板上,在阳光下可以看见半空中悬浮游动的尘埃。   她说,没来得及打扫,我这就清理。我说不必了。她惊讶地看我。我看着她,说,真不必了。她尴尬地笑了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我环视了这个屋子,房间的涂料已经斑斑点点的了,显然它容纳过很多如我一般流浪的过客。我说,我决定住下来。她有些兴奋,说,那我给你换一套干净的铺盖。   于是她收拾了床上的铺盖,点点头离去。   我将背包放在床席上,摘下墨镜和遮阳帽。站在阳台上看这个高原的小镇,感觉轻松了许多。前方是一个更低矮的民房,同样十分破旧,屋顶上放着一把椅子和几盆吊兰,晾衣竿上挂着几件男士衬衫、内裤和白色袜子。   我开始觉得她有一些可爱了,因为她爱笑。她将新的铺盖放到床上时,我说,好了,我自己弄吧。她说,我将就弄好得了。我说,不必了,不必了。于是她才打消帮助的热情。她说,小姐,如果你觉得不满意的话,就不住这间屋子了,我还有其他的屋子。我说,就这间了,我已经决定要这间。   地上的纸张沾满了尘埃,尘封之下是许多密密麻麻的字迹,是什么呢?世间还有什么不会被时间尘封呢?我看了看天花板,心中悲凉了许多。我好奇地拾起一张纸,弹去其上的灰尘,仔细读那些潦草的字――“我的爱情,犹如沉没海底的大船,任你如何打捞,也打捞不起昨日的风采。在我扬帆前航时,没有指引方向的灯塔,永无停泊的港湾。当我沉睡十分,一切已在静默中腐化,化作一地泥沙。――2009年10月27日”   我笑了笑,如此风花雪月的词句,自己曾有过,带有稚嫩的忧伤。   我又捡起一张,上面写着:“我的桃花在三月开放,等待你前来观赏,用以温柔的目光,渴望你纤指轻弹粉红的泪珠,而你遥期而至的冷漠,在三月凝结成冰霜。――2009年10月19日”   原来是个失恋者的日记。是谁写这些字?纸张激起我对已离去的房客的兴趣,于是我将一地的纸张收集起来,弹掉灰尘放在桌上。这是日记,从2009年10月到2009年11月的日记。我按日期顺序随便整理成一叠,因为累了,没细看。   我把房间清扫一番,然后把床铺好,便疲惫地坐在床沿抽烟。将烟灰弹在桌上的烟灰缸里。烟灰缸是前任房客留下的,我想他(她)一定很喜欢抽烟,于是我笑了笑。一支接着一支抽了很多烟,黄昏时烟灰缸里已经零乱的装了很多的烟头。窗外夕阳的金黄色映照到我的房间,于是吸引了我出去。我站在阳台看夕阳。天边的夕阳烧红了云霞,山岚、树木、房子都披上淡淡的金黄色,十分壮观。我看见了他,他站在前方低矮的民房顶上朝我仰视。他说,你好。我说,你好。然后彼此微笑。   这里的夕阳很美。我回答说,是的,很美。他挠了挠头皮,说,你在阳台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屋顶上看你。我笑了,可是我并不是你渴望的风景,我没有美妙的身材和娇好的面容,不值得你的赞美。   他说,这已经够了。   谢谢。   那天夜里,我在灯下阅读那些杂乱的纸张。这叠日记的主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或许他(她)只是个自认为“诗人”的诗人,而这些只是其试验的作品而已。那字迹间处处哀伤,处处凄凉。然而它们只是沉默在这狭窄的屋子里,它等待的人也许从未读到过。如果这是个爱情的告白,那么他(她)爱得太过辛苦,因为,也许爱人从未知道,也许爱人已经否定了他(她)的追求。这世间的情情爱爱,受伤的往往是痴情者,比如这写了满地字的人,比如记录这个故事的我和此刻流浪的我。   桌子上的遮阳帽和墨镜在静夜里也显得宁静。它们于我来说一直都有诱惑力,莫名的诱惑力,如同只身一人行走在夜的荒野,疲惫时天边传来悠扬的琴音,使人迷茫的琴音……就算是冬日,我也需要它们。   泉说,如果你真的要走,那么请你不要后悔自己的选择。那时我只是坐在沙发上沉默、抽烟。那个穿黑色胸衣的少女畏缩在他身后,她探出头来打量我。他对她吼,你怕什么?她又不会咬人。我大声地说,你不会小声些,吓着她。然后沉默下来抽烟,我听见她哭泣的声音。他说,哭什么哭?闭嘴。他整理自己凌乱的衬衫。我说,泉,让她穿衣服走吧!那女孩慌忙地穿上牛仔裤和外套,匆忙地夺门而去。   我坐在沙发上抽烟,他站着看我抽烟。他的眼睛冷峻而镇定。红,你究竟想怎样?真的非走不可?我没有回答,一直很安静。   他发怒了,大叫,你他妈的真是个疯子。我从茶几上拿了个茶杯砸向他,他闪开,杯子砸在墙壁上粉碎了,玻璃碎片四溅。   冷静下来时,我说,泉,这不是第一次了。我真的想走了。   他沉默。   我在他的目送下离开,背着行囊,不曾回首。他没有挽留,他知道那是徒劳。他说,红,我会给你打电话。于是我将手机关了。   我孤独,在城市里穿行。坐在公交车上,十一月夜晚的末班车,孤寂、冷清而忧伤。我用手抹开车窗玻璃上的一片雾气,窗外的霓虹灯在闪烁,容易灼伤我的眼,却让我觉得真实,没有欺骗。空旷的车厢里有一对恋人,彼此不再亲密,她看左边的车窗,他看右边的车窗,他们都忘记了很多东西,比如快乐,比如寒冷。能听见隆隆的机动声,令人烦躁的声响。我伸出手,再次擦拭车窗上的雾气,蓝色的霓虹灯忽然闪烁,迫使我闭上眼睛,因此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眼眶饱含泪花……   火车穿越田野和河流,转瞬即逝的风景使人眼花缭乱。我闭上眼睛时流下泪水,一滴一滴地从脸庞滚下。在接近都匀的地方,我看见一条河。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河,两岸是一排排落叶的树,隐隐约约有人家,河面上是一大群白鹅,河水清澈如玉。有大片的田野,已经堆起了稻草垛子。孩儿们在垛草之间奔跑。远处的山岚缥缈着淡淡的雾霭,可以看见鸟儿的飞翔……它深深地吸引了我。我想在那里拍照……火车很快穿越那条河流。   我放弃去昆明,在都匀下火车,我走到城外,去寻一条天堂之河。走在秋风吹拂的路上,看见很多穿苗家衣服的小姑娘,很多背着箩筐的农民,他们也在行走。此时我开手机看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没多久电话就响起来,是泉打过来的。我挂掉他的呼叫,但他孜孜不倦的呼叫。于是我关机,拆掉电话卡扔在一棵树下。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小男孩咬着手指头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走到他的面前蹲下,他没有害怕的意思,我说,小朋友,姐姐送你一个玩具好吗?他没有说话,大眼睛盯着我。我把手机在他眼前晃了晃,我送你一个玩具,想不想要?他轻微点头,要。我将手机送给了他。他拿了手机就跑了。   走出都匀,一路东行,然后我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停下脚步,租下了简陋的房间。

  今晚的安静让我想起那些令人忧伤的事情。我想把这房间里的稿子全读完,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常常做一个梦。梦中我完全盲目的奔跑,向着一栋大楼奔跑,它就在眼前却千辛万苦才能抵达。到了那栋大楼里我还是一直盲目的奔跑,好像冥冥中自有注定。每当我回首时,身后的一切都幻化消失,一无所有。于是我跑进一所房子,停下来环顾四壁,惨白的光影令我害怕,此刻会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凄凄惨惨的叫我的名字……梦至此我会惊醒,比如今晚我又在半夜里惊醒了,害怕中又带了镇定,也许是习惯了。我小心翼翼的起床,倒了杯水喝下。洗了脸,躺在床上看窗外安静的夜晚,看着看着又不知不觉的入睡去,一睡便到天明。   清晨,我站在阳台上呼吸清新的空气,于是我又见他。他穿着拖鞋和紧身背心,宽大的牛仔裤,正用一个矿泉水瓶给他的吊兰浇水。我向他喊了一声,喂,早上好!他朝我仰视,放下矿泉水瓶,双手抱在胸前,给我一个夸张的笑脸,你好,起这么早呀!我说,这里的空气很好,起晚了很可惜。   中午我和他在那家川菜馆里相遇。开始我并没有看见他,自己点了菜便坐下来喝茶。他从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吓了我一跳。他忙说对不起。我说没有关系。于是他和我坐在一张桌子。他说,我们是邻居。我点头。他说,听你口音,你不是本地人?我说不是。我也不是,我只是个流浪者。我笑了说,彼此彼此。   他说他叫朝君,说他想徒步在西南三省走上一千五百公里,已经走了一半。我微笑回答说,很好,你是有目的的旅行者,旅程一定很愉快!他说,还好。他问我为什么旅行。于是我将泉出轨的事告诉他。我说得平淡如水,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我说,我的火车票是买到昆明的,一路向西。可是火车没有到昆明我就下车了,因为我看见一条漂亮的河流,我叫不出名字的河流。我想去那里拍照。于是我在都匀下火车。车站里杂乱,稀少的人群,地上有甘蔗的渣滓和橘子皮屑。出城以后我一路往回走,却一直没有见过那条河。   因此来到这里?他问。我点头。我们共进午餐。   我每天都会到田野里看风景,拍照。晚上回来洗完澡就看那些神秘的纸张。早晨和黄昏都会看见朝君,偶尔会和他一起吃饭。   “我走在十月的雨中,它点点滴滴地打在我的脸庞,冰冷如你。路旁有许多的野菊花开放,十分张扬,在雨中挣扎。我摘下一大把却无人赠送。因此我在雨中发呆。想起许多渺茫的过去和未来。――2009年10月24日”   “师师,我看见连续连日来雨水停了,有彩虹在天边。它的色彩都是你所喜爱的。今天我又去摘来许多的野雏菊,一束一束地放在窗台,明天也许后天它们就会枯萎。如我。我已经迷茫自己的生命,也不太爱惜其他生命。会摘花朵,践踏小草,驱赶小动物……――2009年10月25日”   师师?他(她)的爱人是师师?这是个女孩的名字。那他应该是个男孩,一个痴情的小男孩。这个男孩怎么了?我揉了揉疲惫的眼睛。   早晨,朝君依旧在房顶给吊兰喷水。我说,你浇的水太多了吧。他说,没有啊,三天浇一次。我洗漱完后,找到房东,她端着漱口杯,咬着牙刷站在水管旁。我问她,谁是师师?她一脸疑问,什么师师呀?我不知道。我相信她也不知道谁是师师。也许那只是一个无中生有的女孩。你问这个干吗?我说,没什么,随便问问。她觉得莫名其妙,嘴里悄声地嘀咕着骂我神经病,然后蹲在水管下漱口。   一天,秋高气爽。我背着旅行包,带上相机、遮阳帽和墨镜,想出去走走,去寻找在火车上看见的那条河流。我想在那里拍照,就为在火车上的一念。如此固执,连泉也说我太固执了。我朝着东方走,一条坎坷崎岖的小路。路边的野雏菊开得热闹,我蹲下打量那片可爱的精灵。拍了许多的照片,云朵、花儿和破败的小路……走得累了就坐在石头上抽烟,或是喝水。我依旧没有找到那条河流,不知它在何处?我是盲目地寻找。我向路人和当地人打听它的下落,他们总是摇头。小姐,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方圆百里没有见过这样一条河。我说,不可能,我在火车上亲眼所见的。他们说,也许你眼花了。我想,也许是他们错了。   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那条河在何处。   在那片云朵下,我四处张望,渺茫地张望。我忽然想起泉。我的离开是不是一种彼此的伤害呢?他用深情的眼睛挽留我的,只是我不曾回首。天空里云卷云舒,我只是站在那里孤独地遥望,没人在身边,举目无亲。   “师师,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瘦,手臂、眼眶、脸颊都瘦得厉害。会常常发呆,常常抽烟……2009年10月26日。”   他很瘦吗?   他的胖瘦与我有关系吗?   我在夜里思索这个问题,无聊的问题。那夜很晚才入睡,昏昏沉沉的辗转反侧。我梦见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流着泪,在一片雪原之上看雪花飞扬,他的脸净白如雪,娇弱,他让我生怜悯之心。他看着我,如乞求者一般的看着我,然后张开双臂想拥抱,缓慢地朝我走来。我站在那里等待他到来,来吧,孩子,我会热情地拥抱着你。他身后一串串的脚印,一直朝我延伸而来,然而那脚印却离我远去,他离我的距离一直没有缩减。他一直朝我走来,却永远无法与我拥抱……我们在不同的空间里,怎么可能靠近呢?而这个在与我错位的空间里生存的男孩,他和我一起出现在我的梦中,我们相见却保持相离。他固执地朝我走来,流着泪朝我走来,即便我们无法接近,这样循环,如同在滚动笼子里的小白鼠,在固定的滚动笼子里不停地走动……于是我哭了,停下好吗?停下好吗?……   清晨时我是哭着从梦中惊醒,坐在床沿上回想那个虚妄的梦和那个固执的男孩。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桌子上那叠神秘的日记,我看了将近一半,只知道作者是个男孩,他的爱人离他而去,他十分伤悲,而他叫什么名字?我依旧不清楚。   朝君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对我说,红,你今天起晚了十五分钟。我说,嗯,是的。他坐在屋顶的椅子上晨读,好像是唐诗。我站在阳台上说,朝君,如果你的爱人离你而去,你会怎么做?他朝我的阳台上一笑,我还没有爱人。我说的是如果你有,即便只是梦中的爱人,而且她走了。他挠首半刻,说,如果如此,我会将我们的共同生活的点滴记录。我说,如果你们没有共同生活的点滴呢?他说,我会将我心中爱的感受记录。   然后呢?   然后心如止水,形如槁木。   就这样?   嗯,就这样。   我们的对话简单,他继续读唐诗。   我在此已住了一周,很多居民认识了我,开始他们都是热情的,可近来有所变化。有一天中午,我去川菜馆吃饭,路过肮脏的菜市场,一个四十多岁女人走在我的面前。她不住地回首探望着,似乎有防备我的意思,好像我时刻会伤害她。她在一次回首时,一只脚踩踏在一个水坑里,身体顺势重重地摔在水坑里,激得水花四溅。本能的尖叫,惊起四周人的目光,这样的情景使她很恼火、尴尬。我走上前扶着她的手臂。她站起来时给我一个白眼,说,真是晦气。甩开我的手慌忙逃走。我环顾周围的人,他们似乎都害怕我,如同我身上带有恶臭。他们怎么如此神秘?   我问餐馆老板为什么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这个四川小个子摇头说,晓不得。问房东,她说不清楚,但看她畏畏缩缩的眼睛,我相信她是清楚的。不过她对我一如既往,朝君对我也一如既往,川菜馆老板也对我一如既往……   “我如同一只老鼠,卡夫卡造就的小老鼠,微小,封闭,没有安全感,生活在强烈的恐惧之中,会不停地打洞,不停地打洞……他们都说,扬,你应该改变了。我摇头。扬,不要如此了。我摇头。我该如何做呢师师?他们说,扬,你离开吧……――2009年11月2日”

  扬?他叫扬。我轻微地笑了,一种淡淡的成就感和惊喜。他的名字如我想象中一样美妙。他叫扬?那叠日记我就快看完了。扬的日记中,他爱得很认真和辛苦。   黄昏时分有夕阳,十一月的夕阳,有淡淡的温暖。我伸出五指,想握住阳光,它从我的指间流淌,这是徒劳的快乐。我的手指纤细,有细小的皱纹,在夕光中变换姿态,美丽,如幻觉。我记得,还记得当初与泉相遇时,我就是这样在阳光下玩弄自己的手影,而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笑。后来我们相恋了,他说我是他的唯一,而他背叛他的诺言。时间如此强大,可以改变许多东西,比如诺言变谎言,相爱变无爱。有足够的时间,谁都可以忘记一切。   我和朝君在川菜馆吃完饭后,我说,这几天,人们似乎在排斥我。他说,是吗?我不觉得。我抽了一支烟,说,但是真是如此。他是个不喜欢抽烟的男人。朝君,你认识扬吗?认识扬吗?他一脸疑问,谁?扬。他摇头,然后看窗外肮脏的街道。红,听你的言语,他应该很伤悲,是吧?   窗外一群孩子争先恐后地追逐着破皮球,地上有甘蔗渣滓和果皮,灰尘扬起。有个男孩扑向皮球,抓起皮球的同时抓起几片树叶。孩子们一哄而上,抢夺他的皮球。他看见孩子们蜂拥而至显得茫然无措,于是只得将球扔下,自己站在一旁大笑着看他们的争抢。   朝君因此也笑了,而且手拍了拍桌子,指着窗外大笑的孩子,说,他太有意思了。我也笑了,不过我是为朝君的童真而笑。我说,那是遥远的故事了。他听说以后便停止了笑,而窗外笑声依旧。   他说,红,我带你去个地方。他牵着我的手走出餐馆,左躲右闪地避开孩子们的冲锋。小心,小心。我们走了大约十五分钟的路,远远看见一片枫树林,红得热闹,幻若仙境。我放开他的手开始朝那片红色的林子奔跑,他在我身后喊,别着急,还很远。   微风将我如海藻的发吹得飘扬,这风微微的有些寒冷。红色枫林在那遥远的地方,于是我站立遥望。朝君,它美吗?美,很美。如同进入茫茫无知的世界,让人振奋。穿越了草地,绕过几块大石头,就可以进入枫林的世界。我无法描述其间的美,我站在枫树下闭眼呼吸,真好,真好。脚踩在叶子层叠的林间,我感动,莫名的感动了。我和朝君并肩坐在大石头上,看那些在风中摇曳的枫叶,零星地飘落。我又抽了根烟。   一群鸽子在空中翱翔,鸽哨一直鸣笛,直至鸽群远去。朝君说,红,我想走了,去远方。为什么?我留下来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去哪儿?不知道,不确定,这是我的梦想。   红,你有梦想吗?   我迷茫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没有,如果有,也是追求自由。我想再见一些东西,只是想再看一眼,比如曾有的情感,曾见过的河流。   那条河也许根本不存在。   不会的。我相信它一定在等待我。   他点点头说,祝福你。   我们回到小镇上时,朝君送我一片枫叶,上面有他用指甲刻画的字“再见”。他看看我,然后挥挥手,再见,再见。一路平安。此后再没有见到朝君。他就此消失于我的世界。他们都是这样,来或去,都如此突兀,有时让人措手不及。想起来让我忧伤。   天气渐渐寒冷了,我因此更觉得世界的凄凉。没有人愿意伴我一生,我这个生命体太孤寂太悲伤了。我的自己的灵魂只是一个等待的过程,等待一个虚妄的尽头而已,就如同扬的日记所说:“我在等待一场雪。你知道的。就像我在春天说过,等待开放一阵桃花。我在等待一场雪,一场飘飘扬扬的雪。你曾告诉我,春天为我开了一地的桃花,像来了一场雪,刚刚可以欢跃的雪,不磅礴,不懦弱。经历一场菊花后,我等待一场雪。”我想我也在等待一场雪。我看看天空,也许等到一场雪,还早。   人们看我的眼神依旧恐惧,他们将我孤立,对此我并不太在意。房东有天对我说,梁小姐,很抱歉。我深究她为何如此说,她却沉默了。我忽然问她,扬,你认识扬吗?她惊愕地看我,不认识,不认识!我说,你说谎。她不高兴地说,不认识,然后甩着手就匆匆离开。   事有蹊跷。夜晚,我在灯下读扬的日记。   “师师,我渴望在一地雪花中离开,做永恒的孩子。从有限到无极,到如夜一般空旷辽远的世界……――2009年11月13日。”这张纸上有一滴干涸的血迹,很突兀的跃然纸上,突兀得刺眼、刺心。我翻下一张纸,是一张白纸,之后的全都是白纸。   扬怎么了?他想到哪里去?他怎么了?我穿上拖鞋,跑下楼去,深更半夜砰砰的拍房东的家门。她十分恼怒,拉开门便朝我大吼,要死了,要死了啊?她的丈夫在卧室里咒骂。我平稳住气息,说,扬,扬,他怎么了?她转身欲走进屋,真是个疯子。我抓住她的手,他怎么了?告诉我。   她站定,看着我的眼睛,沉默。   求你了,告诉我。   死了。   死了?   是的,死了。   死了?   她叹气说,给我一支烟好吗?她整理自己的睡衣,将我叫进屋子。我们在沙发坐下来,她深吸一口烟……   她说。   扬在去年的秋天来到小镇。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他租了那间屋子,租期一年。他有梦游症。夜里常常会嚎叫,凄厉的嚎叫,而他不自觉。人们都害怕他。去年11月13日他自杀了,用大把的安眠药结束了十九岁的生命,躺在一堆纸张之上。第二天,那原本苍白而漂亮的脸已经变得惨白。   她又吸了一口烟,多可惜的小生命。她说,我是个守承诺的人,他租了一年的房子,因此一年来,他的屋子我一直没有清扫,就当他还住着。直到你到来那天,正好一年。   我问,与师师有关吗?   师师?谁是师师?她真的不知道扬心中卑微的爱情。   一个女孩。   这与扬有关吗?即便有,那已经过去了。   我问,那他怎么办?   安葬了。用他抽屉里剩下的钱办了一堂像样的丧事。哼哼,人们还以为我死了儿子,哼哼,任他们怎么讲了。她笑得勉强。我们夫妇将他安葬,在东边的那片枫林之后。安葬那天下了大雪。   我垂下头,对不起。   她苦笑了一声,叹气,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人们对你望而生畏了。   我说,因为那间屋子。   也许吧,我真的不清楚。   我也弄不清楚。   我们彼此浅淡地微笑了,然后抽烟。她将头靠在墙壁上,在烟雾中,我看见她眼角皱纹里的泪花。   此后,我常常做一个这样的梦:扬站在一地雪花之上哭泣,一直哭泣,哭到我为之心碎……然后我也哭了……   11月13日,无雪,是扬的祭日。我采了一把野雏菊,戴上墨镜,和房东一起去看扬。他住在那片枫林旁边。小小墓碑上只刻了一个字――扬。野雏菊在他的坟头招摇。我们坐在大石上抽烟。   她说,回去吧!   我摇头,你先走吧,我再坐会儿。   于是她臃肿的身躯穿越了枫树林,缓慢地,静默地,她走了……   枫叶依旧稀稀疏疏地飘落。曾与朝君坐在这枫林里看落叶,而现在是和扬一起。此刻,许多莫名其妙的想法油然而生,这些不可捉摸的人世感悟使我心情沉郁,十分感伤……   扬渴望见到一场雪,而他离去之后雪才到来。   几天之后,我收到一个信封,是朝君寄来的,里面全是照片,而照片上是我一直寻求的那条河,我很兴奋,朝君证明了它的存在。他在照片后留下几个字――红,恭喜你,那条河真的存在。因此我萌发尽早去探寻的想法。   那天,我多付给房东一年的房租,然后将扬的日记撕得粉碎,一把一把地抛撒在空中。碎纸在房间里飞飞扬扬,如一场雪花,落在地板,如一场雪花……   我准备离开这个小镇,独自去远行,我也是等不到一场雪花。戴上遮阳帽,戴上墨镜,没有与任何人道别,包括房东。悄悄地穿过街道上踢球的孩子们,街道的人们依旧对我有畏惧感,也许只是我在畏惧他们。我想,我走了,他们会恢复正常,我也一样。   我抽着烟,蹲在乡村公路上等待汽车,同时在想要去哪里,但是一直没有想好,因为那条河,我忘了它在何方。   天空里出现那群鸽子,它们在久久地盘旋,哨声依旧悠扬……

  她对我轻微地笑了。   我站在那里看她唠叨的样子。四十多岁的女人,脸面已如一张抹布,有很多的黄褐斑点,身体发胖。她朝我打量了许久,见我无动于衷,于是她又笑了起来。她说,您看这样的价格是不是很公道呀?   我说我最多住一个月。她说知道。   这栋民房的东面五百米左右有肮脏的菜市场,穿过菜市场有个小川菜馆。   她走在前面,一直唠叨她的房价低廉。我不说话,背着巨大的旅行包,只顾走路。巷子里有许多的果皮、纸屑、啤酒瓶和烟盒,臭水冒着雾气。民房有四层,走廊十分狭窄,容不得两人并肩而行。栏杆陈旧,锈迹斑斑。到第四层,她说,小姐,快到了。我没有回答。她说,这屋子的地势较高,采光很好。她在一间房门前停下,打开房门,一阵阴气从暗淡的屋子里透出来,是发霉的气味。里面就一张简单的床和桌子,到处是纸张,写有许多潦草的字。她看了我的脸色,我表情依旧,因此她好像放松了些许。她拉开窗帘,一束阳光透过玻璃撒在水泥地板上,在阳光下可以看见半空中悬浮游动的尘埃。   她说,没来得及打扫,我这就清理。我说不必了。她惊讶地看我。我看着她,说,真不必了。她尴尬地笑了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我环视了这个屋子,房间的涂料已经斑斑点点的了,显然它容纳过很多如我一般流浪的过客。我说,我决定住下来。她有些兴奋,说,那我给你换一套干净的铺盖。   于是她收拾了床上的铺盖,点点头离去。   我将背包放在床席上,摘下墨镜和遮阳帽。站在阳台上看这个高原的小镇,感觉轻松了许多。前方是一个更低矮的民房,同样十分破旧,屋顶上放着一把椅子和几盆吊兰,晾衣竿上挂着几件男士衬衫、内裤和白色袜子。   我开始觉得她有一些可爱了,因为她爱笑。她将新的铺盖放到床上时,我说,好了,我自己弄吧。她说,我将就弄好得了。我说,不必了,不必了。于是她才打消帮助的热情。她说,小姐,如果你觉得不满意的话,就不住这间屋子了,我还有其他的屋子。我说,就这间了,我已经决定要这间。   地上的纸张沾满了尘埃,尘封之下是许多密密麻麻的字迹,是什么呢?世间还有什么不会被时间尘封呢?我看了看天花板,心中悲凉了许多。我好奇地拾起一张纸,弹去其上的灰尘,仔细读那些潦草的字――“我的爱情,犹如沉没海底的大船,任你如何打捞,也打捞不起昨日的风采。在我扬帆前航时,没有指引方向的灯塔,永无停泊的港湾。当我沉睡十分,一切已在静默中腐化,化作一地泥沙。――2009年10月27日”   我笑了笑,如此风花雪月的词句,自己曾有过,带有稚嫩的忧伤。   我又捡起一张,上面写着:“我的桃花在三月开放,等待你前来观赏,用以温柔的目光,渴望你纤指轻弹粉红的泪珠,而你遥期而至的冷漠,在三月凝结成冰霜。――2009年10月19日”   原来是个失恋者的日记。是谁写这些字?纸张激起我对已离去的房客的兴趣,于是我将一地的纸张收集起来,弹掉灰尘放在桌上。这是日记,从2009年10月到2009年11月的日记。我按日期顺序随便整理成一叠,因为累了,没细看。   我把房间清扫一番,然后把床铺好,便疲惫地坐在床沿抽烟。将烟灰弹在桌上的烟灰缸里。烟灰缸是前任房客留下的,我想他(她)一定很喜欢抽烟,于是我笑了笑。一支接着一支抽了很多烟,黄昏时烟灰缸里已经零乱的装了很多的烟头。窗外夕阳的金黄色映照到我的房间,于是吸引了我出去。我站在阳台看夕阳。天边的夕阳烧红了云霞,山岚、树木、房子都披上淡淡的金黄色,十分壮观。我看见了他,他站在前方低矮的民房顶上朝我仰视。他说,你好。我说,你好。然后彼此微笑。   这里的夕阳很美。我回答说,是的,很美。他挠了挠头皮,说,你在阳台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屋顶上看你。我笑了,可是我并不是你渴望的风景,我没有美妙的身材和娇好的面容,不值得你的赞美。   他说,这已经够了。   谢谢。   那天夜里,我在灯下阅读那些杂乱的纸张。这叠日记的主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或许他(她)只是个自认为“诗人”的诗人,而这些只是其试验的作品而已。那字迹间处处哀伤,处处凄凉。然而它们只是沉默在这狭窄的屋子里,它等待的人也许从未读到过。如果这是个爱情的告白,那么他(她)爱得太过辛苦,因为,也许爱人从未知道,也许爱人已经否定了他(她)的追求。这世间的情情爱爱,受伤的往往是痴情者,比如这写了满地字的人,比如记录这个故事的我和此刻流浪的我。   桌子上的遮阳帽和墨镜在静夜里也显得宁静。它们于我来说一直都有诱惑力,莫名的诱惑力,如同只身一人行走在夜的荒野,疲惫时天边传来悠扬的琴音,使人迷茫的琴音……就算是冬日,我也需要它们。   泉说,如果你真的要走,那么请你不要后悔自己的选择。那时我只是坐在沙发上沉默、抽烟。那个穿黑色胸衣的少女畏缩在他身后,她探出头来打量我。他对她吼,你怕什么?她又不会咬人。我大声地说,你不会小声些,吓着她。然后沉默下来抽烟,我听见她哭泣的声音。他说,哭什么哭?闭嘴。他整理自己凌乱的衬衫。我说,泉,让她穿衣服走吧!那女孩慌忙地穿上牛仔裤和外套,匆忙地夺门而去。   我坐在沙发上抽烟,他站着看我抽烟。他的眼睛冷峻而镇定。红,你究竟想怎样?真的非走不可?我没有回答,一直很安静。   他发怒了,大叫,你他妈的真是个疯子。我从茶几上拿了个茶杯砸向他,他闪开,杯子砸在墙壁上粉碎了,玻璃碎片四溅。   冷静下来时,我说,泉,这不是第一次了。我真的想走了。   他沉默。   我在他的目送下离开,背着行囊,不曾回首。他没有挽留,他知道那是徒劳。他说,红,我会给你打电话。于是我将手机关了。   我孤独,在城市里穿行。坐在公交车上,十一月夜晚的末班车,孤寂、冷清而忧伤。我用手抹开车窗玻璃上的一片雾气,窗外的霓虹灯在闪烁,容易灼伤我的眼,却让我觉得真实,没有欺骗。空旷的车厢里有一对恋人,彼此不再亲密,她看左边的车窗,他看右边的车窗,他们都忘记了很多东西,比如快乐,比如寒冷。能听见隆隆的机动声,令人烦躁的声响。我伸出手,再次擦拭车窗上的雾气,蓝色的霓虹灯忽然闪烁,迫使我闭上眼睛,因此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眼眶饱含泪花……   火车穿越田野和河流,转瞬即逝的风景使人眼花缭乱。我闭上眼睛时流下泪水,一滴一滴地从脸庞滚下。在接近都匀的地方,我看见一条河。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河,两岸是一排排落叶的树,隐隐约约有人家,河面上是一大群白鹅,河水清澈如玉。有大片的田野,已经堆起了稻草垛子。孩儿们在垛草之间奔跑。远处的山岚缥缈着淡淡的雾霭,可以看见鸟儿的飞翔……它深深地吸引了我。我想在那里拍照……火车很快穿越那条河流。   我放弃去昆明,在都匀下火车,我走到城外,去寻一条天堂之河。走在秋风吹拂的路上,看见很多穿苗家衣服的小姑娘,很多背着箩筐的农民,他们也在行走。此时我开手机看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没多久电话就响起来,是泉打过来的。我挂掉他的呼叫,但他孜孜不倦的呼叫。于是我关机,拆掉电话卡扔在一棵树下。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小男孩咬着手指头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走到他的面前蹲下,他没有害怕的意思,我说,小朋友,姐姐送你一个玩具好吗?他没有说话,大眼睛盯着我。我把手机在他眼前晃了晃,我送你一个玩具,想不想要?他轻微点头,要。我将手机送给了他。他拿了手机就跑了。   走出都匀,一路东行,然后我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停下脚步,租下了简陋的房间。

  今晚的安静让我想起那些令人忧伤的事情。我想把这房间里的稿子全读完,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常常做一个梦。梦中我完全盲目的奔跑,向着一栋大楼奔跑,它就在眼前却千辛万苦才能抵达。到了那栋大楼里我还是一直盲目的奔跑,好像冥冥中自有注定。每当我回首时,身后的一切都幻化消失,一无所有。于是我跑进一所房子,停下来环顾四壁,惨白的光影令我害怕,此刻会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凄凄惨惨的叫我的名字……梦至此我会惊醒,比如今晚我又在半夜里惊醒了,害怕中又带了镇定,也许是习惯了。我小心翼翼的起床,倒了杯水喝下。洗了脸,躺在床上看窗外安静的夜晚,看着看着又不知不觉的入睡去,一睡便到天明。   清晨,我站在阳台上呼吸清新的空气,于是我又见他。他穿着拖鞋和紧身背心,宽大的牛仔裤,正用一个矿泉水瓶给他的吊兰浇水。我向他喊了一声,喂,早上好!他朝我仰视,放下矿泉水瓶,双手抱在胸前,给我一个夸张的笑脸,你好,起这么早呀!我说,这里的空气很好,起晚了很可惜。   中午我和他在那家川菜馆里相遇。开始我并没有看见他,自己点了菜便坐下来喝茶。他从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吓了我一跳。他忙说对不起。我说没有关系。于是他和我坐在一张桌子。他说,我们是邻居。我点头。他说,听你口音,你不是本地人?我说不是。我也不是,我只是个流浪者。我笑了说,彼此彼此。   他说他叫朝君,说他想徒步在西南三省走上一千五百公里,已经走了一半。我微笑回答说,很好,你是有目的的旅行者,旅程一定很愉快!他说,还好。他问我为什么旅行。于是我将泉出轨的事告诉他。我说得平淡如水,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我说,我的火车票是买到昆明的,一路向西。可是火车没有到昆明我就下车了,因为我看见一条漂亮的河流,我叫不出名字的河流。我想去那里拍照。于是我在都匀下火车。车站里杂乱,稀少的人群,地上有甘蔗的渣滓和橘子皮屑。出城以后我一路往回走,却一直没有见过那条河。   因此来到这里?他问。我点头。我们共进午餐。   我每天都会到田野里看风景,拍照。晚上回来洗完澡就看那些神秘的纸张。早晨和黄昏都会看见朝君,偶尔会和他一起吃饭。   “我走在十月的雨中,它点点滴滴地打在我的脸庞,冰冷如你。路旁有许多的野菊花开放,十分张扬,在雨中挣扎。我摘下一大把却无人赠送。因此我在雨中发呆。想起许多渺茫的过去和未来。――2009年10月24日”   “师师,我看见连续连日来雨水停了,有彩虹在天边。它的色彩都是你所喜爱的。今天我又去摘来许多的野雏菊,一束一束地放在窗台,明天也许后天它们就会枯萎。如我。我已经迷茫自己的生命,也不太爱惜其他生命。会摘花朵,践踏小草,驱赶小动物……――2009年10月25日”   师师?他(她)的爱人是师师?这是个女孩的名字。那他应该是个男孩,一个痴情的小男孩。这个男孩怎么了?我揉了揉疲惫的眼睛。   早晨,朝君依旧在房顶给吊兰喷水。我说,你浇的水太多了吧。他说,没有啊,三天浇一次。我洗漱完后,找到房东,她端着漱口杯,咬着牙刷站在水管旁。我问她,谁是师师?她一脸疑问,什么师师呀?我不知道。我相信她也不知道谁是师师。也许那只是一个无中生有的女孩。你问这个干吗?我说,没什么,随便问问。她觉得莫名其妙,嘴里悄声地嘀咕着骂我神经病,然后蹲在水管下漱口。   一天,秋高气爽。我背着旅行包,带上相机、遮阳帽和墨镜,想出去走走,去寻找在火车上看见的那条河流。我想在那里拍照,就为在火车上的一念。如此固执,连泉也说我太固执了。我朝着东方走,一条坎坷崎岖的小路。路边的野雏菊开得热闹,我蹲下打量那片可爱的精灵。拍了许多的照片,云朵、花儿和破败的小路……走得累了就坐在石头上抽烟,或是喝水。我依旧没有找到那条河流,不知它在何处?我是盲目地寻找。我向路人和当地人打听它的下落,他们总是摇头。小姐,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方圆百里没有见过这样一条河。我说,不可能,我在火车上亲眼所见的。他们说,也许你眼花了。我想,也许是他们错了。   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那条河在何处。   在那片云朵下,我四处张望,渺茫地张望。我忽然想起泉。我的离开是不是一种彼此的伤害呢?他用深情的眼睛挽留我的,只是我不曾回首。天空里云卷云舒,我只是站在那里孤独地遥望,没人在身边,举目无亲。   “师师,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瘦,手臂、眼眶、脸颊都瘦得厉害。会常常发呆,常常抽烟……2009年10月26日。”   他很瘦吗?   他的胖瘦与我有关系吗?   我在夜里思索这个问题,无聊的问题。那夜很晚才入睡,昏昏沉沉的辗转反侧。我梦见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流着泪,在一片雪原之上看雪花飞扬,他的脸净白如雪,娇弱,他让我生怜悯之心。他看着我,如乞求者一般的看着我,然后张开双臂想拥抱,缓慢地朝我走来。我站在那里等待他到来,来吧,孩子,我会热情地拥抱着你。他身后一串串的脚印,一直朝我延伸而来,然而那脚印却离我远去,他离我的距离一直没有缩减。他一直朝我走来,却永远无法与我拥抱……我们在不同的空间里,怎么可能靠近呢?而这个在与我错位的空间里生存的男孩,他和我一起出现在我的梦中,我们相见却保持相离。他固执地朝我走来,流着泪朝我走来,即便我们无法接近,这样循环,如同在滚动笼子里的小白鼠,在固定的滚动笼子里不停地走动……于是我哭了,停下好吗?停下好吗?……   清晨时我是哭着从梦中惊醒,坐在床沿上回想那个虚妄的梦和那个固执的男孩。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桌子上那叠神秘的日记,我看了将近一半,只知道作者是个男孩,他的爱人离他而去,他十分伤悲,而他叫什么名字?我依旧不清楚。   朝君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对我说,红,你今天起晚了十五分钟。我说,嗯,是的。他坐在屋顶的椅子上晨读,好像是唐诗。我站在阳台上说,朝君,如果你的爱人离你而去,你会怎么做?他朝我的阳台上一笑,我还没有爱人。我说的是如果你有,即便只是梦中的爱人,而且她走了。他挠首半刻,说,如果如此,我会将我们的共同生活的点滴记录。我说,如果你们没有共同生活的点滴呢?他说,我会将我心中爱的感受记录。   然后呢?   然后心如止水,形如槁木。   就这样?   嗯,就这样。   我们的对话简单,他继续读唐诗。   我在此已住了一周,很多居民认识了我,开始他们都是热情的,可近来有所变化。有一天中午,我去川菜馆吃饭,路过肮脏的菜市场,一个四十多岁女人走在我的面前。她不住地回首探望着,似乎有防备我的意思,好像我时刻会伤害她。她在一次回首时,一只脚踩踏在一个水坑里,身体顺势重重地摔在水坑里,激得水花四溅。本能的尖叫,惊起四周人的目光,这样的情景使她很恼火、尴尬。我走上前扶着她的手臂。她站起来时给我一个白眼,说,真是晦气。甩开我的手慌忙逃走。我环顾周围的人,他们似乎都害怕我,如同我身上带有恶臭。他们怎么如此神秘?   我问餐馆老板为什么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这个四川小个子摇头说,晓不得。问房东,她说不清楚,但看她畏畏缩缩的眼睛,我相信她是清楚的。不过她对我一如既往,朝君对我也一如既往,川菜馆老板也对我一如既往……   “我如同一只老鼠,卡夫卡造就的小老鼠,微小,封闭,没有安全感,生活在强烈的恐惧之中,会不停地打洞,不停地打洞……他们都说,扬,你应该改变了。我摇头。扬,不要如此了。我摇头。我该如何做呢师师?他们说,扬,你离开吧……――2009年11月2日”

  扬?他叫扬。我轻微地笑了,一种淡淡的成就感和惊喜。他的名字如我想象中一样美妙。他叫扬?那叠日记我就快看完了。扬的日记中,他爱得很认真和辛苦。   黄昏时分有夕阳,十一月的夕阳,有淡淡的温暖。我伸出五指,想握住阳光,它从我的指间流淌,这是徒劳的快乐。我的手指纤细,有细小的皱纹,在夕光中变换姿态,美丽,如幻觉。我记得,还记得当初与泉相遇时,我就是这样在阳光下玩弄自己的手影,而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笑。后来我们相恋了,他说我是他的唯一,而他背叛他的诺言。时间如此强大,可以改变许多东西,比如诺言变谎言,相爱变无爱。有足够的时间,谁都可以忘记一切。   我和朝君在川菜馆吃完饭后,我说,这几天,人们似乎在排斥我。他说,是吗?我不觉得。我抽了一支烟,说,但是真是如此。他是个不喜欢抽烟的男人。朝君,你认识扬吗?认识扬吗?他一脸疑问,谁?扬。他摇头,然后看窗外肮脏的街道。红,听你的言语,他应该很伤悲,是吧?   窗外一群孩子争先恐后地追逐着破皮球,地上有甘蔗渣滓和果皮,灰尘扬起。有个男孩扑向皮球,抓起皮球的同时抓起几片树叶。孩子们一哄而上,抢夺他的皮球。他看见孩子们蜂拥而至显得茫然无措,于是只得将球扔下,自己站在一旁大笑着看他们的争抢。   朝君因此也笑了,而且手拍了拍桌子,指着窗外大笑的孩子,说,他太有意思了。我也笑了,不过我是为朝君的童真而笑。我说,那是遥远的故事了。他听说以后便停止了笑,而窗外笑声依旧。   他说,红,我带你去个地方。他牵着我的手走出餐馆,左躲右闪地避开孩子们的冲锋。小心,小心。我们走了大约十五分钟的路,远远看见一片枫树林,红得热闹,幻若仙境。我放开他的手开始朝那片红色的林子奔跑,他在我身后喊,别着急,还很远。   微风将我如海藻的发吹得飘扬,这风微微的有些寒冷。红色枫林在那遥远的地方,于是我站立遥望。朝君,它美吗?美,很美。如同进入茫茫无知的世界,让人振奋。穿越了草地,绕过几块大石头,就可以进入枫林的世界。我无法描述其间的美,我站在枫树下闭眼呼吸,真好,真好。脚踩在叶子层叠的林间,我感动,莫名的感动了。我和朝君并肩坐在大石头上,看那些在风中摇曳的枫叶,零星地飘落。我又抽了根烟。   一群鸽子在空中翱翔,鸽哨一直鸣笛,直至鸽群远去。朝君说,红,我想走了,去远方。为什么?我留下来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去哪儿?不知道,不确定,这是我的梦想。   红,你有梦想吗?   我迷茫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没有,如果有,也是追求自由。我想再见一些东西,只是想再看一眼,比如曾有的情感,曾见过的河流。   那条河也许根本不存在。   不会的。我相信它一定在等待我。   他点点头说,祝福你。   我们回到小镇上时,朝君送我一片枫叶,上面有他用指甲刻画的字“再见”。他看看我,然后挥挥手,再见,再见。一路平安。此后再没有见到朝君。他就此消失于我的世界。他们都是这样,来或去,都如此突兀,有时让人措手不及。想起来让我忧伤。   天气渐渐寒冷了,我因此更觉得世界的凄凉。没有人愿意伴我一生,我这个生命体太孤寂太悲伤了。我的自己的灵魂只是一个等待的过程,等待一个虚妄的尽头而已,就如同扬的日记所说:“我在等待一场雪。你知道的。就像我在春天说过,等待开放一阵桃花。我在等待一场雪,一场飘飘扬扬的雪。你曾告诉我,春天为我开了一地的桃花,像来了一场雪,刚刚可以欢跃的雪,不磅礴,不懦弱。经历一场菊花后,我等待一场雪。”我想我也在等待一场雪。我看看天空,也许等到一场雪,还早。   人们看我的眼神依旧恐惧,他们将我孤立,对此我并不太在意。房东有天对我说,梁小姐,很抱歉。我深究她为何如此说,她却沉默了。我忽然问她,扬,你认识扬吗?她惊愕地看我,不认识,不认识!我说,你说谎。她不高兴地说,不认识,然后甩着手就匆匆离开。   事有蹊跷。夜晚,我在灯下读扬的日记。   “师师,我渴望在一地雪花中离开,做永恒的孩子。从有限到无极,到如夜一般空旷辽远的世界……――2009年11月13日。”这张纸上有一滴干涸的血迹,很突兀的跃然纸上,突兀得刺眼、刺心。我翻下一张纸,是一张白纸,之后的全都是白纸。   扬怎么了?他想到哪里去?他怎么了?我穿上拖鞋,跑下楼去,深更半夜砰砰的拍房东的家门。她十分恼怒,拉开门便朝我大吼,要死了,要死了啊?她的丈夫在卧室里咒骂。我平稳住气息,说,扬,扬,他怎么了?她转身欲走进屋,真是个疯子。我抓住她的手,他怎么了?告诉我。   她站定,看着我的眼睛,沉默。   求你了,告诉我。   死了。   死了?   是的,死了。   死了?   她叹气说,给我一支烟好吗?她整理自己的睡衣,将我叫进屋子。我们在沙发坐下来,她深吸一口烟……   她说。   扬在去年的秋天来到小镇。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他租了那间屋子,租期一年。他有梦游症。夜里常常会嚎叫,凄厉的嚎叫,而他不自觉。人们都害怕他。去年11月13日他自杀了,用大把的安眠药结束了十九岁的生命,躺在一堆纸张之上。第二天,那原本苍白而漂亮的脸已经变得惨白。   她又吸了一口烟,多可惜的小生命。她说,我是个守承诺的人,他租了一年的房子,因此一年来,他的屋子我一直没有清扫,就当他还住着。直到你到来那天,正好一年。   我问,与师师有关吗?   师师?谁是师师?她真的不知道扬心中卑微的爱情。   一个女孩。   这与扬有关吗?即便有,那已经过去了。   我问,那他怎么办?   安葬了。用他抽屉里剩下的钱办了一堂像样的丧事。哼哼,人们还以为我死了儿子,哼哼,任他们怎么讲了。她笑得勉强。我们夫妇将他安葬,在东边的那片枫林之后。安葬那天下了大雪。   我垂下头,对不起。   她苦笑了一声,叹气,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人们对你望而生畏了。   我说,因为那间屋子。   也许吧,我真的不清楚。   我也弄不清楚。   我们彼此浅淡地微笑了,然后抽烟。她将头靠在墙壁上,在烟雾中,我看见她眼角皱纹里的泪花。   此后,我常常做一个这样的梦:扬站在一地雪花之上哭泣,一直哭泣,哭到我为之心碎……然后我也哭了……   11月13日,无雪,是扬的祭日。我采了一把野雏菊,戴上墨镜,和房东一起去看扬。他住在那片枫林旁边。小小墓碑上只刻了一个字――扬。野雏菊在他的坟头招摇。我们坐在大石上抽烟。   她说,回去吧!   我摇头,你先走吧,我再坐会儿。   于是她臃肿的身躯穿越了枫树林,缓慢地,静默地,她走了……   枫叶依旧稀稀疏疏地飘落。曾与朝君坐在这枫林里看落叶,而现在是和扬一起。此刻,许多莫名其妙的想法油然而生,这些不可捉摸的人世感悟使我心情沉郁,十分感伤……   扬渴望见到一场雪,而他离去之后雪才到来。   几天之后,我收到一个信封,是朝君寄来的,里面全是照片,而照片上是我一直寻求的那条河,我很兴奋,朝君证明了它的存在。他在照片后留下几个字――红,恭喜你,那条河真的存在。因此我萌发尽早去探寻的想法。   那天,我多付给房东一年的房租,然后将扬的日记撕得粉碎,一把一把地抛撒在空中。碎纸在房间里飞飞扬扬,如一场雪花,落在地板,如一场雪花……   我准备离开这个小镇,独自去远行,我也是等不到一场雪花。戴上遮阳帽,戴上墨镜,没有与任何人道别,包括房东。悄悄地穿过街道上踢球的孩子们,街道的人们依旧对我有畏惧感,也许只是我在畏惧他们。我想,我走了,他们会恢复正常,我也一样。   我抽着烟,蹲在乡村公路上等待汽车,同时在想要去哪里,但是一直没有想好,因为那条河,我忘了它在何方。   天空里出现那群鸽子,它们在久久地盘旋,哨声依旧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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