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节是在老家过的。老家的春节，除了偶尔有亲戚来访之外，饭后寝前大部分时间，就是一家人坐在暖烘烘的土坑上看电视。父母不喜欢看晚会，我又不喜欢看秦腔，求同存异的结果，就是关掉电视闲聊。说是闲聊，其实就是父母说我听。闲聊是无主题的，左邻右舍，庄前屋后，亲戚本家，皆是话题。聊到后来，所有的话题都会有一个指向，那就是过去，过去这条根，
汇聚着所有的情感流，穿过纵横交错的时空，凝成一种心结。
上师范的时候，学会了一首歌－《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云影月色下，坐在高高的土堆上，两三个孩童围成月牙，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不浓不淡的气氛，不远不近的地点，不多不少的听众，一切回忆的元素都已具备。以后每每听到这首歌，总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人人都喜欢回忆，喜欢听或者讲过去的事情，妈妈是，爸爸也是。回忆就象粘在牙缝里的牛皮糖，你越是想甩掉，它越是嚼不烂，剔不出，化不掉，等你放弃一切徒劳无益的努力之后，却又隐约感觉到一丝久久不散的薄荷味的清香。当你甩开大步向前走的时候，回忆的小石子会冷不丁地咯一下你的脚心，让你的神经为之一颤。
我要说的还是童年，童年是回忆的根。昨天清理垃圾，竟然无意之中翻出了几本小学的语文课本，这应该是珍品。细看之下，才感觉过去那些神圣的东西在现在看来竟然如此滑稽而有趣。
有一篇讲的是一个地主婆的故事。解放后的地主婆成了丧家犬，但内心的仇恨依然没有随精神家园的坍塌而减弱。于是她就会在晴天白日之下从人民公社黄澄澄的晒粮场里走过，然后就被我们火眼金睛的红小兵识破。结果是：从她那双大得与小脚不配套的鞋子里倒出一堆麦粒。
记得当时学这篇课文的时候，我还在村学，泥土坯砌的桌子，泥土坯砌的凳子，破旧的泥瓦房似是座以前专门保佑地主的古庙。再加上教书的年轻女老师又是一脸的苦大仇深，由于恨，青春在她的脸上有点变形。记得她当时是军属或者准军属，她的老公或者未来的老公的哥哥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不知道是情思压抑太久还是别的原因，她经常把阶级仇恨演绎成起落在我们小耳朵边的教鞭的呼呼声响，让我们立刻就有掀翻桌椅烧掉房子的阶级冲动。 到后来又学了一篇《半夜鸡叫》的课文，讲的是有个地主为了让佃农早点起来干活，不惜冒着冬天的严寒夜半三更去鸡窝，用棍子捅得鸡叫。这两篇课文有异曲同工之妙，它告诉我们，地主是可恨的，地主婆也是可恨的，即使是我们翻身了，也得时刻警惕他们的复辟。它成功地把阶级仇恨形象地塞进我们的小脑袋，让我们始终睁大小眼睛，从身边走过的男男女女中寻找意想中的地主或者地主婆。
再后来在街道小学上学，隔三差五学校组织我们列队去广场参加批斗大会，说是给我们上生动的阶级斗争课。会议的第一项总是一成不变的：“把阶级敌人带上来！”随着一声洪亮的指令，那些地主们、地主婆们被插着木牌五花大绑地由戴着袖章英姿飒爽的民兵押上并压倒，一字形整齐地跪在主席台前，台上台下有无数条激动的手臂在挥舞：“把一切阶级敌人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叫它永世不得翻身”。主席台是临时用木板或者拖拉机箱搭拼而成的，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后，空中弥漫的全是躁动的尘土，极像斗争的硝烟，那是我们最爱看的节目。
可以说我们这一代是伴随着仇恨长大的，仇恨让我们由于饥饿而严重营养不良的身体有点坚强但绝不悲伤。但幸亏后来我并没有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随着我考上学，参加工作之后，那些保留的节目也取消了，人们把狂热的目光收会，开始关注小麦的收成。但即使是这样，偶尔的一点火星，便会勾起回忆的火苗。只是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想：地主婆的小脚能带动多大的鞋子？那样的鞋子又会装进多少麦子？我们都已经让地主婆狼狈到如此地步了，她还会梦想着翻身吗？地主家有那么多活需要寒冬腊月夜半三更去干吗？地主如果真的可恶，干嘛要采取那么愚蠢而又狼狈的方式？带着这些问题，我也曾经向村中骨灰级的老人求证，
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否认了，据他们说，那时的地主是远比教课书温和的多的。甚至传说有文革时期工作队请穷苦佃农忆苦思甜，刚一开始还能按主题进行，到后来就成了“旧社会我们还能吃饱饭，60年把我妈饿死了的”嚎啕大哭。
《三字经》说：人之初，性本善。孔子高喊：仁者爱人；孟子疾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但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却是从教会恨、学会斗开始的，我们的恨与斗是有根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当我们在恨与斗中乐此不疲的时候，没想到身边的子女们已经长高。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那个年代，父亲为了饥饿的儿子去偷拾了生产队收割后麦地的麦穗，却因儿子“大义灭亲”的壮举而上了批斗台？为什么村子里至今仍有那么多的家庭父子形同路人、兄弟反目成仇、妯娌老死不相往来？
我努力地在字里行间寻找爱的碎屑，找到的都是爱党、爱人民、爱社会主义。对于孩童来说，这些字眼崇高朦胧的象太阳月亮的影子，看不见也摸不着，不像我们的母亲，她的抚摸是永远疼爱的，她的怀抱是四季温暖的；不像我们的家园，树是绿的，水是清的，房子是高大的，可以攀爬可以戏嬉可以依靠。当我们的恨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浓郁的时候，我们的爱却是如此模糊遥远。
掩卷而思，忧从中来。我们要让我们的孩子如何成长？在夜如白昼的城市，坐在高楼客厅舒适的真皮沙发上，我们应该给我们的孩子讲怎样的故事？对于他们来说，饥饿和寒冷已经自然地越来越远，但恨与斗的痕迹依然残留，坚硬冰冷的钢筋水泥把人们阻隔成若干个独立的单元，邻居多年不相识，见面都不用点头。我们是不是应该让我们的孩子走出隔膜，让爱扎根并给它充足的阳光、空气和水分，让爱健康生长，直至成为参天大树。
今年的春节是在老家过的。老家的春节，除了偶尔有亲戚来访之外，饭后寝前大部分时间，就是一家人坐在暖烘烘的土坑上看电视。父母不喜欢看晚会，我又不喜欢看秦腔，求同存异的结果，就是关掉电视闲聊。说是闲聊，其实就是父母说我听。闲聊是无主题的，左邻右舍，庄前屋后，亲戚本家，皆是话题。聊到后来，所有的话题都会有一个指向，那就是过去，过去这条根，
汇聚着所有的情感流，穿过纵横交错的时空，凝成一种心结。
上师范的时候，学会了一首歌－《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云影月色下，坐在高高的土堆上，两三个孩童围成月牙，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不浓不淡的气氛，不远不近的地点，不多不少的听众，一切回忆的元素都已具备。以后每每听到这首歌，总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人人都喜欢回忆，喜欢听或者讲过去的事情，妈妈是，爸爸也是。回忆就象粘在牙缝里的牛皮糖，你越是想甩掉，它越是嚼不烂，剔不出，化不掉，等你放弃一切徒劳无益的努力之后，却又隐约感觉到一丝久久不散的薄荷味的清香。当你甩开大步向前走的时候，回忆的小石子会冷不丁地咯一下你的脚心，让你的神经为之一颤。
我要说的还是童年，童年是回忆的根。昨天清理垃圾，竟然无意之中翻出了几本小学的语文课本，这应该是珍品。细看之下，才感觉过去那些神圣的东西在现在看来竟然如此滑稽而有趣。
有一篇讲的是一个地主婆的故事。解放后的地主婆成了丧家犬，但内心的仇恨依然没有随精神家园的坍塌而减弱。于是她就会在晴天白日之下从人民公社黄澄澄的晒粮场里走过，然后就被我们火眼金睛的红小兵识破。结果是：从她那双大得与小脚不配套的鞋子里倒出一堆麦粒。
记得当时学这篇课文的时候，我还在村学，泥土坯砌的桌子，泥土坯砌的凳子，破旧的泥瓦房似是座以前专门保佑地主的古庙。再加上教书的年轻女老师又是一脸的苦大仇深，由于恨，青春在她的脸上有点变形。记得她当时是军属或者准军属，她的老公或者未来的老公的哥哥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不知道是情思压抑太久还是别的原因，她经常把阶级仇恨演绎成起落在我们小耳朵边的教鞭的呼呼声响，让我们立刻就有掀翻桌椅烧掉房子的阶级冲动。 到后来又学了一篇《半夜鸡叫》的课文，讲的是有个地主为了让佃农早点起来干活，不惜冒着冬天的严寒夜半三更去鸡窝，用棍子捅得鸡叫。这两篇课文有异曲同工之妙，它告诉我们，地主是可恨的，地主婆也是可恨的，即使是我们翻身了，也得时刻警惕他们的复辟。它成功地把阶级仇恨形象地塞进我们的小脑袋，让我们始终睁大小眼睛，从身边走过的男男女女中寻找意想中的地主或者地主婆。
再后来在街道小学上学，隔三差五学校组织我们列队去广场参加批斗大会，说是给我们上生动的阶级斗争课。会议的第一项总是一成不变的：“把阶级敌人带上来！”随着一声洪亮的指令，那些地主们、地主婆们被插着木牌五花大绑地由戴着袖章英姿飒爽的民兵押上并压倒，一字形整齐地跪在主席台前，台上台下有无数条激动的手臂在挥舞：“把一切阶级敌人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叫它永世不得翻身”。主席台是临时用木板或者拖拉机箱搭拼而成的，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后，空中弥漫的全是躁动的尘土，极像斗争的硝烟，那是我们最爱看的节目。
可以说我们这一代是伴随着仇恨长大的，仇恨让我们由于饥饿而严重营养不良的身体有点坚强但绝不悲伤。但幸亏后来我并没有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随着我考上学，参加工作之后，那些保留的节目也取消了，人们把狂热的目光收会，开始关注小麦的收成。但即使是这样，偶尔的一点火星，便会勾起回忆的火苗。只是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想：地主婆的小脚能带动多大的鞋子？那样的鞋子又会装进多少麦子？我们都已经让地主婆狼狈到如此地步了，她还会梦想着翻身吗？地主家有那么多活需要寒冬腊月夜半三更去干吗？地主如果真的可恶，干嘛要采取那么愚蠢而又狼狈的方式？带着这些问题，我也曾经向村中骨灰级的老人求证，
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否认了，据他们说，那时的地主是远比教课书温和的多的。甚至传说有文革时期工作队请穷苦佃农忆苦思甜，刚一开始还能按主题进行，到后来就成了“旧社会我们还能吃饱饭，60年把我妈饿死了的”嚎啕大哭。
《三字经》说：人之初，性本善。孔子高喊：仁者爱人；孟子疾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但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却是从教会恨、学会斗开始的，我们的恨与斗是有根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当我们在恨与斗中乐此不疲的时候，没想到身边的子女们已经长高。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那个年代，父亲为了饥饿的儿子去偷拾了生产队收割后麦地的麦穗，却因儿子“大义灭亲”的壮举而上了批斗台？为什么村子里至今仍有那么多的家庭父子形同路人、兄弟反目成仇、妯娌老死不相往来？
我努力地在字里行间寻找爱的碎屑，找到的都是爱党、爱人民、爱社会主义。对于孩童来说，这些字眼崇高朦胧的象太阳月亮的影子，看不见也摸不着，不像我们的母亲，她的抚摸是永远疼爱的，她的怀抱是四季温暖的；不像我们的家园，树是绿的，水是清的，房子是高大的，可以攀爬可以戏嬉可以依靠。当我们的恨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浓郁的时候，我们的爱却是如此模糊遥远。
掩卷而思，忧从中来。我们要让我们的孩子如何成长？在夜如白昼的城市，坐在高楼客厅舒适的真皮沙发上，我们应该给我们的孩子讲怎样的故事？对于他们来说，饥饿和寒冷已经自然地越来越远，但恨与斗的痕迹依然残留，坚硬冰冷的钢筋水泥把人们阻隔成若干个独立的单元，邻居多年不相识，见面都不用点头。我们是不是应该让我们的孩子走出隔膜，让爱扎根并给它充足的阳光、空气和水分，让爱健康生长，直至成为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