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平凡
作者：艾美丽
来源：《视野》2008年第05期
父亲做了一辈子的煤矿工人，我记忆里年轻时候的他，总是幽灵一样地让我惧怕：白森森的牙齿，黑黢黢的面容，不笑的时候，只有那眸子是亮的。曾经有一年，陪他下过一次井，在很深的地下，我突然觉得，黑原来是那样地让人绝望和恐怖，一种几乎使我窒息了的无助和空茫，让我下意识地便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黑暗中，我们谁也不说话，但那一刻，彼此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亲密无间且了无隔阂。
那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母亲每次看我不等父亲回来就扒饭吃会略略地伤心。甚至有一次，父亲下班后半个小时还没有到家，而我因忍不住饥饿“呼噜呼噜”吃起来的时候，一旁焦灼不安的母亲看见了，拿起鸡毛掸子便狠狠打过来。打完后她便哭，直到父亲一身乌黑地回来，她才止住了，习惯性地跑上去，给父亲换掉被煤尘重重包裹了的衣服。
听姥姥说，在我出生之前，母亲从来都是骑车去矿区接父亲的。她总是挤在人群的最前面，她亦能一眼就从那些一个模样的“煤黑子”里，认出她要等的父亲。他们在一起回家的路上，是喜气洋洋呢，还是彼此因为那抹温情和羞涩而沉默不语呢？母亲从来没有给我说起过。但我猜想，当母亲在矿井出口处，瞥见父亲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阳光下的时候，她的心里，也肯定是明亮又喜悦的。
这样的等待，在我出生之后，便换成了家门口。母亲总是一边心不在焉地织一件毛衣，一边将视线远远地延伸到小镇的最边缘。我后来才发现，母亲手中的毛衣不过是个道具，用来掩饰她心底的焦虑和担忧。因为她总是织了拆，拆了织，那团毛线在她的手里，就这样慢慢退色。而她对父亲的牵挂和关爱，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浓郁。其实父亲完全可以在井上作业的，但他为了多挣些钱贴补家用，依然长年累月地下井。他的皮肤也因此变黑变黯，每次跟着他去澡堂洗澡，我都会隔一个水龙头，不愿和他靠着，似乎那水一冲下来，连我也会染黑。但他却是喜欢一把将我拽过去，高声喊道:“你小子才多大，就开始嫌老子脏了？！”嚷完后便把我使劲捉住，给我用力地搓澡，我在一阵阵的酥痒里，直笑到喘不过气来。这是关于父亲最温暖的记忆了吧，一向不苟言笑的他，在氤氲的水汽里，突然现出一个男人的温柔和单纯。 那时候的矿区，安全措施很差，常常有人被埋在地下，连给亲人告别都来不及，就悄无声息地走了。记得父亲无意中给我提起，人推了车下井时，因为坡度极陡，被车拽着，有时就有在半空往下飞的感觉。我听了骇然，父亲却是淡淡一句：“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而母亲不管多晚，都要等着父亲回来了才一起吃饭。在这样的等待里，承载了多少的忧虑和担心，怕是只有母亲一个人才会清楚。煤尘染黑了父亲的双手，而母亲却在无休止的等待里，被悠悠岁月染白了头发。
有一年，父亲听说山西的矿工挣钱很多，就动了心。母亲坚决不同意他去，但那时父亲年轻气盛，与母亲吵了一架后，就与几个工友一起坐上了去山西的火车。母亲不相信父亲真的去了山西，到处托人去找，甚至请了算命的先生，占卜父亲的去向。她几乎是疯了似的，见人就问有没有看见父亲，如果看见了一定记得捎话给他，让他早点回家。直到父亲一封信来，我扒着字典，磕磕巴巴地将这封“龙飞凤舞”的信勉强念完，她才哭出声来，开始咒骂父亲。几个月后，父亲一分钱都没有挣到，逃了火车票，才跑回家来。但依然没有忘了在下车后，清爽地洗了澡，又像每次出门走亲戚一样，给我捎回来从没有见过的甘蔗。那个晚上，母亲在床上小声地哭泣，父亲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一句话也不说。而我，却是在院子里，没心没肺地挥舞着甘蔗，嘴里还发出有节奏的“嗨嗨”声。父亲的这次出走，在我的记忆里，就这样甜蜜地结束；偶尔想起，似乎依然像那甘蔗的滋味，让我意犹未尽。那时候的我，是一个多么恬不知耻的孩子啊。
如今父母都已经老了，矿区也因为煤炭的枯竭，日渐成为一个寂寞的空壳。我大学毕业之后做了公务员，亦彻底远离了那片煤尘飞扬的矿区。但记忆却依然时时地轻唤着我，就像父亲偶尔忘了吃饭，母亲会急得满大街去找，似乎只有亲眼看见了父亲，才会确信他没有被封在暗无天日的井下；就像每次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了矿难，母亲总会倏地战栗一下，而父亲，亦会有片刻的茫然和忧伤；就像我每次洗澡，总是拼命地搓到全身发红，似乎有什么污痕，深深浸入了我的肌肤……
这样的记忆就像那黑白的电影，我在黑暗里看过去时，有感伤的温情默默地流淌。我的父亲不过是中国最普通的一个煤矿工人，我的母亲亦只是一个平凡矿工的妻子。可是，每当这些朴素的影像慢慢回放时，那些由焦灼、紧张、疼痛和喜悦繁复交织起来的岁月，还是瞬间将我这个矿区长大的孩子，凌厉尖锐地击中。
（尚未迟摘自《新青年》）
最美的平凡
作者：艾美丽
来源：《视野》2008年第05期
父亲做了一辈子的煤矿工人，我记忆里年轻时候的他，总是幽灵一样地让我惧怕：白森森的牙齿，黑黢黢的面容，不笑的时候，只有那眸子是亮的。曾经有一年，陪他下过一次井，在很深的地下，我突然觉得，黑原来是那样地让人绝望和恐怖，一种几乎使我窒息了的无助和空茫，让我下意识地便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黑暗中，我们谁也不说话，但那一刻，彼此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亲密无间且了无隔阂。
那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母亲每次看我不等父亲回来就扒饭吃会略略地伤心。甚至有一次，父亲下班后半个小时还没有到家，而我因忍不住饥饿“呼噜呼噜”吃起来的时候，一旁焦灼不安的母亲看见了，拿起鸡毛掸子便狠狠打过来。打完后她便哭，直到父亲一身乌黑地回来，她才止住了，习惯性地跑上去，给父亲换掉被煤尘重重包裹了的衣服。
听姥姥说，在我出生之前，母亲从来都是骑车去矿区接父亲的。她总是挤在人群的最前面，她亦能一眼就从那些一个模样的“煤黑子”里，认出她要等的父亲。他们在一起回家的路上，是喜气洋洋呢，还是彼此因为那抹温情和羞涩而沉默不语呢？母亲从来没有给我说起过。但我猜想，当母亲在矿井出口处，瞥见父亲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阳光下的时候，她的心里，也肯定是明亮又喜悦的。
这样的等待，在我出生之后，便换成了家门口。母亲总是一边心不在焉地织一件毛衣，一边将视线远远地延伸到小镇的最边缘。我后来才发现，母亲手中的毛衣不过是个道具，用来掩饰她心底的焦虑和担忧。因为她总是织了拆，拆了织，那团毛线在她的手里，就这样慢慢退色。而她对父亲的牵挂和关爱，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浓郁。其实父亲完全可以在井上作业的，但他为了多挣些钱贴补家用，依然长年累月地下井。他的皮肤也因此变黑变黯，每次跟着他去澡堂洗澡，我都会隔一个水龙头，不愿和他靠着，似乎那水一冲下来，连我也会染黑。但他却是喜欢一把将我拽过去，高声喊道:“你小子才多大，就开始嫌老子脏了？！”嚷完后便把我使劲捉住，给我用力地搓澡，我在一阵阵的酥痒里，直笑到喘不过气来。这是关于父亲最温暖的记忆了吧，一向不苟言笑的他，在氤氲的水汽里，突然现出一个男人的温柔和单纯。 那时候的矿区，安全措施很差，常常有人被埋在地下，连给亲人告别都来不及，就悄无声息地走了。记得父亲无意中给我提起，人推了车下井时，因为坡度极陡，被车拽着，有时就有在半空往下飞的感觉。我听了骇然，父亲却是淡淡一句：“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而母亲不管多晚，都要等着父亲回来了才一起吃饭。在这样的等待里，承载了多少的忧虑和担心，怕是只有母亲一个人才会清楚。煤尘染黑了父亲的双手，而母亲却在无休止的等待里，被悠悠岁月染白了头发。
有一年，父亲听说山西的矿工挣钱很多，就动了心。母亲坚决不同意他去，但那时父亲年轻气盛，与母亲吵了一架后，就与几个工友一起坐上了去山西的火车。母亲不相信父亲真的去了山西，到处托人去找，甚至请了算命的先生，占卜父亲的去向。她几乎是疯了似的，见人就问有没有看见父亲，如果看见了一定记得捎话给他，让他早点回家。直到父亲一封信来，我扒着字典，磕磕巴巴地将这封“龙飞凤舞”的信勉强念完，她才哭出声来，开始咒骂父亲。几个月后，父亲一分钱都没有挣到，逃了火车票，才跑回家来。但依然没有忘了在下车后，清爽地洗了澡，又像每次出门走亲戚一样，给我捎回来从没有见过的甘蔗。那个晚上，母亲在床上小声地哭泣，父亲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一句话也不说。而我，却是在院子里，没心没肺地挥舞着甘蔗，嘴里还发出有节奏的“嗨嗨”声。父亲的这次出走，在我的记忆里，就这样甜蜜地结束；偶尔想起，似乎依然像那甘蔗的滋味，让我意犹未尽。那时候的我，是一个多么恬不知耻的孩子啊。
如今父母都已经老了，矿区也因为煤炭的枯竭，日渐成为一个寂寞的空壳。我大学毕业之后做了公务员，亦彻底远离了那片煤尘飞扬的矿区。但记忆却依然时时地轻唤着我，就像父亲偶尔忘了吃饭，母亲会急得满大街去找，似乎只有亲眼看见了父亲，才会确信他没有被封在暗无天日的井下；就像每次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了矿难，母亲总会倏地战栗一下，而父亲，亦会有片刻的茫然和忧伤；就像我每次洗澡，总是拼命地搓到全身发红，似乎有什么污痕，深深浸入了我的肌肤……
这样的记忆就像那黑白的电影，我在黑暗里看过去时，有感伤的温情默默地流淌。我的父亲不过是中国最普通的一个煤矿工人，我的母亲亦只是一个平凡矿工的妻子。可是，每当这些朴素的影像慢慢回放时，那些由焦灼、紧张、疼痛和喜悦繁复交织起来的岁月，还是瞬间将我这个矿区长大的孩子，凌厉尖锐地击中。
（尚未迟摘自《新青年》）